夏季店铺都关门得晚,大街上霓虹闪烁,那些大番菜馆更是要开到后半夜去。他穿着衬衫长裤,沿着街边向前走,衬衫扣子系串了,他不知道,衬衫下摆一半掖在裤腰里,一半拖在外头,他也不知道。拖着鞋带的锃亮皮鞋踏过路面,他许久没有在夜里出门上街了,如今对着满街光影繁华,他一时竟有些迷茫。

和段人凤所想的不同,他此刻并没有气急败坏,甚至,他比平时更冷静。那个能哭能闹的、能打滚能咬人的、半是男孩半是男人的金玉郎,因为受了莫大的欺侮与损害,因为毫无还手之力,所以柔弱的蛰伏了下去,让位给了一个黑影子。

那黑影子平时就藏在他的瞳孔里,就像他的黑眼珠一样黑。

他在街边停下来,扭头望向了旁边那灯光通亮的咖啡馆。

推开玻璃门,他进了咖啡馆,径自走到柜台前,在侍应生面前放下了一元钞票:“我可以借用一下电话吗?”

侍应生见了钞票,自然同意。于是他抄起话筒,要通了号码。在听到了对方的一声“喂”之后,他开了口:“我是金玉郎,找你们大少爷。”

第84章 挚友

打完了这个电话之后,金玉郎又点了一杯咖啡,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慢慢的喝。咖啡馆里多是一对对的摩登男女,独他是衣衫不整孤零零。旁边的人偷眼看他,他不在乎。喝完了一杯咖啡,他又叫来侍应生,要了一杯冰镇果子露。

果子露喝到一半,有人推开玻璃门进了来,径直走到他跟前,低声说道:“金二先生,大少爷到了。”

金玉郎站了起来,从裤兜里掏出一张钞票扔在桌上,然后迈步向外走了出去。那人连忙快走几步赶到前方,引着他出了咖啡馆,走到了街尾背静处的一辆汽车前。

汽车车窗垂着窗帘,车屁股后头站着两名笔直的便装卫士。金玉郎也不等那人伸手,自己拉开后排车门直接坐了上去。陆健儿挨着一侧车门端坐着,这时就扭过头来,打量了他:“金贤弟,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这句话里夹带着嘲讽意味,然而金玉郎恨恨的瞪着他,只是不言语。两人互相对视了片刻,末了陆健儿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主动又开了口:“你说有大事要见我,现在我来了,你有什么大事,说吧。”

“段人龙。”

“什么?”

“段人龙,在我家。”

陆健儿在黑暗之中审视了他,忽然罕见的一笑:“谢了。我安排个地方让你过夜,明早你再回家。”

“不行,你不能到我家里抓人?”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和这件事不能有关系,我不能出卖段人龙。”

“哦……”陆健儿点点头,语气又恢复了嘲讽腔调:“瞒着太太来见我的?我还当你这半年里想通了,要弃暗投明了呢。”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一声:“看来你这半年过得不错,胖了。既然是过得不错,怎么又舍得把大舅子卖给我了?段人龙又怎么得罪你了?”

“他要带我太太走。”

“带你太太,不带你?”

“嗯。”

陆健儿自从见了金玉郎之后,就一直忍不住想笑:“那你怎么不自己去拦着他?你连自己的太太都管不住?”

“管不住。”

“怪不得。”陆健儿含笑点头:“大晚上的忽然给我打电话,原来是又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了。”

“又想说我利用你?”

“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们这是各取所需。”

陆健儿认为金玉郎此刻的架势和态度都很滑稽,像个要和自己打攻心战的小男孩,小男孩自以为足智多谋凶巴巴,其实那点招数和套路,他早已经一眼看清,但是戳穿小孩子的把戏,是不厚道的,所以他非常宽容的顺着金玉郎说话,故意把上风让给他占。去年他一脚把这小子踹了个无影无踪,这回好容易又见了面,他不想气得他再跑一次。

“好,各取所需。说吧,你想让我怎么取?”

金玉郎垂下头,终于发现自己系串了纽扣,不但系串,还没系全,下摆兵分两路的掖一半拖一半,中间露着肚脐眼。

扯扯衬衫将肚脐眼遮了住,他低声开了口:“你得先向我做个保证。”

“什么保证?”

“你要保证,永远不会把这件事透露给我太太。”

“笑话,我怎么会去向女人嚼舌头?”

“你要保证。”

“行,我保证。”

“不行,你还得发誓。你要是使坏让我丢了太太,你在天津的太太和儿子也保不住。”

陆健儿反问:“我发誓,你信吗?”

“你认为我应不应该信?”

陆健儿无可奈何,用力的一点头:“好,我发誓,我保密,段人龙的行踪是我自己调查出来的,和你没有丝毫关系。”

金玉郎这才抬头转向了陆健儿:“我相信你。你对朋友向来是够仗义,但上次你打我,是你不对。”

他是这样的郑重,让陆健儿不好意思再笑下去:“记我的仇了?”

“你明知道我不会打架,我打不过你。”

“是是是。”

“你这是欺凌弱小。”

陆健儿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好了,我给你陪个不是,别委屈了。”

金玉郎摇摇头:“我不委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见你不是我怕了你,是我有点伤心,不想见你。”

陆健儿亲亲热热的揽着他的肩膀,心想这不还是委屈了吗?不过没有必要再就着“委屈”二字议论下去了,因为金玉郎天生具有一种魔力,能把一切或幼稚或肉麻的孩子话都说得理所当然,而他要是顺着金玉郎谈下去,最后不一定会酿成什么局面,对着金玉郎海誓山盟也有可能。

“好好好,我知道,我都知道。这回你让我——哦不,这回我们各取所需,那我来把事情办妥,一定让你能把好日子继续过下去,好吧?刚才你说段人龙要去河南?他去河南干什么?投奔连毅?”

金玉郎这才也进入了正题:“投奔谁无所谓,反正他也到不了河南。”

便衣卫士包围了汽车,汽车夫和随从也在外头来回溜达着,让陆健儿和金玉郎在车内进行了一番秘密的长谈。

长谈过后,金玉郎下了汽车,自己沿着大街走回了家。段人凤一直等着他,没想到他这口气赌得这么长,小半夜了才回来。她怕惊动哥哥,金玉郎一进门,便被她牵扯进了卧室:“你上哪儿去了?”

金玉郎坐在床边脱鞋脱裤子,没穿袜子,脚踝那里增添了几个大蚊子包。抬腿上床坐了,他挠着那几个蚊子包,一边挠,一边闷声闷气的开了口:“我走得远,边走边想心事来着。”

段人凤坐到他身旁:“想出什么结果来了?”

“不许你去河南。”

段人凤立刻有点发急:“你——”

金玉郎自顾自的往下说:“我去,我替你去。”

“你?”

“我干别的不行,可出个远门送个人,还不成问题。我替你看着龙,等龙平安到连毅那里了,我再回来。这样你也放心,我也放心。”

段人凤听到这里,一时没想出反驳的理由来,所以暂时哑口无言。而一夜过后,段人龙听了金玉郎的提议,也是哑口无言——他的本意是将妹妹拐走,妹妹若是不随着他上路,他的愿望岂不是就完全落空了?

“那就别送了。”他对妹妹和妹夫说道:“我——我和福生走就是了。”

此言一出,段人凤没说什么,金玉郎却是坚决的不同意:“不行,我不让她去,不是我不关心你,是我不放心她的身体。”

“我……我这么大个人了,什么风浪没见过,不用你关心。”

“我知道你见过风浪,可我和你不一样,你对我变了心,我对你可没有变。这回我一定要送你去河南,等到了河南,你闲下来也自己想想吧,想想我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金玉郎说这话时,段人龙就坐在院内凉棚下的椅子上,脚边摆着个大西瓜。他用脚轻轻磕打着大西瓜,同时需要调动出全部的精力,才能抵抗住金玉郎的话语。

他真的要坚持不住了,真的要相信这家伙其实还是个好小子了!

段氏兄妹迟迟疑疑的,犹犹豫豫的,同意了金玉郎的提议。

段人龙并非旅游去,所以也不带许多行李,依着他的意思,只要拎一只手提箱就足矣,手提箱也不是用来放杂物的,放的是一沓子字据和文件,全都和连毅的军火生意有关,需要送给连毅过目。另有十张二十万的银行本票,合计两百万,是连毅托他用来买枪买炮的,没花出去,这回也要原样带回给连毅。而段人龙之所以没有带了这两百万隐姓埋名远走高飞,则是因为他这一年来一直没缺过钱,不缺钱,所以也就不觉着钱有多么的迷人,反倒是河南那边的新差事更有吸引力,带着张福生那几个小兄弟在租界里打天下,已经有点没意思,他现在更希望手底下能带他几百上千个兵,大大的过一把瘾。

这只手提箱目前由张福生保管着,除此之外,据段人龙来看,也就没什么可带的了——带也没用,他们不能够干干净净的坐头等车厢往河南去,否则刚到火车站,就会被陆健儿的手下逮去。连毅在北京的残余人马,给他们在一列货车上安排了位置,他们这一趟走,还不知道要和什么货物同行呢。真要是和煤球同行,也得忍着。

第85章 蓄势

在个电闪雷鸣的午夜,段人龙出发了。

张福生已经等候在了火车站,如今陪着他走的人,就是金玉郎。段人龙乔装改扮,提前换上了蓝布工装裤和白汗衫,裤子和汗衫都是脏兮兮的,夜里乍一看上去,正是煤厂里的工人。金宅没开灯,段人凤摸黑送他们到了院子里,院门口已经停了两辆洋车,也是张福生提前安排过来的,他们出门坐上洋车,车夫自会把他们拉去顺治门外的煤厂子里去——他们这一行人,路上还真是要和煤球作伴了。

段人凤有点心慌,站在院子里,她先嘱咐金玉郎,让他在路上不许耍孩子脾气,也不能怕脏怕累,既是要替自己送段人龙,就要好好的送到底。等在河南下了火车,记得给自己发一封电报报平安,也不许在外面逗留,能回来就尽快回来,别让自己惦记着。

金玉郎连连的答应了,嘴里只说“我知道”和“你放心”。而段人凤嘱咐够了丈夫,便又抬头望向了哥哥——分明现在落难了的人是哥哥,但她反倒没了话,单是望着哥哥的眼睛一点头。

迎着她的目光,段人龙也是一点头,双方就这么一言不发的确认了彼此的心意。金玉郎冷眼旁观,同时勉强压下了一声冷笑。

天边又是打闪又是打雷,空气闷闷的,暴雨分明是马上就要来。段人凤不敢再耽搁,让他们快走。段人龙先转身出了大门,金玉郎则是走到段人凤面前,张开双臂抱了抱她:“你也乖乖的在家等着我。等我这次回来了,我们就再也不要分开了。”

段人凤搂住他的腰,侧脸在他的肩膀上枕了一下,然后直起身向他一笑:“去吧。”

金玉郎又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然后转身出门上了洋车。车夫也怕大雨,拉起车来撒腿就跑,而段人凤走到门口目送了他们,待到两辆洋车在胡同口转弯消失时,她忽然一步迈出了大门。

她心中生出一种冲动,想要追上去和他们同行,可随即退回了门内,她想自己就别赶在这时候添乱了,自己要是真追了上去,玉郎必定又要大闹,现在这个时候,时间紧张,一刻值千金,哥哥哪里禁得住他闹?

想到这里,段人凤关闭大门,悄无声息的回房去了。进门之时,她忽然一阵反胃,又吐不出什么来,扶着床栏坐下来,她闭着眼睛忍过一阵眩晕,心想玉郎其实是对的,自己真要是跟着哥哥走了,不但一点忙也帮不上,反倒还要拖累他。

段人凤前几天一直活得舒服,自以为是已经熬过了孕吐的阶段,没想到今夜丈夫和哥哥一走,自己就又不成了。

她躺在床上发昏,对腹中的小生命无爱无恨,心中除了惦念那两位远行人之外,也是无情无绪。窗外呼呼的刮起了大风,她挣扎着欠身向窗外望,同时叹了口气。

而等到大雨点子砸下来时,金玉郎和段人龙,已经到达了煤厂子。

铁路是顺着城墙根一路修进那大煤场里去的,火车日夜出入,将山一样的大煤块子运送到各地去。拉车的两名车夫进了煤厂子,把车一放外衣一脱,里头也是工人的装束,唯有金玉郎没有做这方面的准备,还是西装打扮。这四个人顶着狂风跑向一列火车,火车长得见首不见尾,车头后面拖着露天车厢,也有闷罐车厢,露天车厢自然是装满了煤的,闷罐车厢里面就不知道装的是什么了。中间一节闷罐车厢开了门,依稀可见里头亮着黄色灯光,有个大个子工人站在门口向他们招手,金玉郎跑到近前一看,认出那是张福生。

张福生乔装得更彻底,蹭了满身满脸的煤灰,黑人似的。他轻轻巧巧的把车下这四个人拽了上去,然后咬牙运力,关闭了车门。金玉郎靠墙站着,呼呼的喘。段人龙先问张福生:“这边没问题吧?”

“没问题,火车马上就开动,沿途不停,直接把咱们拉到郑州去。”他又对着车头方向一晃脑袋:“司机副司机还有司炉,也都提前打点过了,他们只负责开火车,别的闲事全不管。后头车厢里还有三个人,都带了枪,算是咱们这一路的保镖。”

段人龙又问:“咱们有枪吗?”

张福生拍拍腰间:“我带了一把。箱子里还有一把。”

说到这里,他走到车厢角落处蹲下来,从一堆稻草里拎出了一只小手提箱。背对着众人打开箱子,他从里面取出了一把小手枪,然后将手提箱重新锁好。

段人龙从张福生手里接过手枪,往后腰一掖,这时大雨真下起来了,大雨点子打在车厢铁皮上,车内的人只觉震耳欲聋,只能是各找地方坐下来,等待火车开动。段人龙犹豫了一下,没理会张福生给他预备的小板凳,而是走到金玉郎面前。

金玉郎已经靠墙坐下了,抱着膝盖还在喘。段人龙挨着他坐了下去,心里想起了自己和这小子初相识时的情景。他是个凉薄的人,难得会喜欢上谁,不过有那么一度,他真把这小子当成了半个亲人看待。

有那么一度,他肯为了这小子杀人放火。

身下猛的一震,是火车开动了。雨声隆隆的,段人龙没法和他说话,只能是在他身边干坐着。金玉郎闭着眼睛,气息慢慢平顺下来,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说什么呢?没什么可说的了,况且言多必失,多少带着点危险性。

金玉郎并不认为自己歹毒,他是诚心诚意的想和段人龙做一家人,可段人龙不但给脸不要脸,还妄想要毁了他美满幸福的新家庭,那他有什么办法?

段人龙自作孽不可活,怪得了他金玉郎吗?

夏季的暴雨,来得声势浩大,去得也快,加之火车也是一直在向前跑,所以没过多久,车厢里就渐渐安静了下来。金玉郎依旧是抱着膝盖垂着头,闷罐车没窗户,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哪里,不过无所谓,他早提前和陆健儿通过气,陆健儿知道他们会在何时何地出发。

忽然间,他想起了自己还有一桩任务未完成,这桩任务是陆健儿交给他的,做起来不难,但是非常重要。

病怏怏的抬起头,他仰起脸向上看:“雨停了吗?”

段人龙看了他一眼,料想他只能是在问自己,便答道:“应该是停了。”

闷罐车都是带有小天窗的,只不过这天窗等闲不开,十有八九都是快要锈死的摆设。金玉郎见张福生身边放着个小板凳,就起身走过去,将小板凳拎过来放到了天窗下,踩着板凳伸手去推那天窗。段人龙见状,当即也站了起来:“干什么?”

金玉郎回头看他:“我想吹吹风,闷死了。”

然后跳下凳子,他又说道:“我推不动,你推。”

这闷罐车名副其实,确实是要闷死活人。段人龙刚要走去开窗,张福生抢先一步上了前,踩着凳子高举双手,借着幽暗灯光,他将那小天窗研究了好一阵子,最后才找到插销,使出牛劲将它推了开。凉风瞬间灌了进来,张福生痛快的吐了一口气,段人龙也跟着做了个深呼吸——车厢里要是总有这么一点小风吹着,那么这旅途就完全不痛苦了。

然而那微弱似烛光一般的灯光,也从天窗中射出去了。

这样的灯光,还不如夜里的一只萤火虫醒目,但在有心人的眼中,这么一点光亮,已经是足够了。

有心人一共能有二十多个,全都荷枪实弹,早在张福生登车之前,他们就已经各自埋伏在了车厢货物之中。在煤厂里公然杀人是不合适的,这毕竟是霍督理的眼皮底下,即便是陆大少爷,也不便太嚣张。所以陆氏伏兵们耐心的等待着,等火车驶出雨幕驶入荒郊野岭,等一节闷罐车忽然释放出幽幽的一点黄光。

等到如今,时机来了。

他们跪伏在车顶上,无声无息的爬向那一团隐约的黄光。方才的大暴雨让他们只能蠕动着爬,生怕一不留神从车顶滑下去。但是也有身手好动作快的,已经险伶伶的踩着挂钩,攀爬上了那节含着光芒的闷罐车。一点一点的挪向天窗,他没有等待同伴,直接拔出腰间的短枪,凑到了天窗口。

然后他将枪管伸下去,扣动扳机,想要扫射。

第86章 逆他者亡

第一声枪响,就把金玉郎震得呆住了。

短枪威力强大,子弹先是穿过了一个人的胸膛,然后将那人身后的闷罐车皮打了个窟窿。巨响让金玉郎暂时失了聪,但是出于本能,他抱住脑袋就地一滚,想要滚到角落里去。短枪枪管转着圈的开了火,张福生躲闪不及,一条手臂猛的一扬,血滴子直甩到了电灯泡上去。而段人龙抄起地上的小板凳,对着那枪管就是拼命一砸。天窗上的人猝不及防,短枪立时脱了手,段人龙丢下板凳向上一跃,双手正好抓住了那人的衣领。那人惊叫一声,背过手去想要拔手枪,然而急了眼的段人龙力大无穷,竟是一把将他从小天窗里拽了下来。大头冲下撞上地面,段人龙踩了他的后脖颈问道:“谁派你来的?”

那人没回答,张福生捂着一条负了伤的胳膊,大声喊道:“又来人了!”

车顶上的伏兵们,因为已经露了行踪,所以这回不再无声无息的潜行了。他们开始在车顶上奔跑,大步跳跃过一切障碍,要在段人龙回过神之前将他乱枪打死。车厢里的段人龙弯腰抄起板凳,高举起来对着脚下这人的后脑勺狠狠一砸,板凳散架了,那人也不动了。随即将地上的短枪捡起来,他一时间也是六神无主。车厢里还剩下三个活人,其中张福生是应该管的,张福生一直对他够意思,还有个金玉郎,金玉郎若是有了个三长两短,且不提他自己心里过不过得去,段人凤首先就饶不了他。冲到车厢一端,他手忙脚乱的打开了车门,结果呼呼的大风猛灌进来,差点把他吹了个跟头。慌忙稳住了,他回头大喊:“玉郎,福生,咱们跳车!”

金玉郎抬头大声吼道:“会摔死的!”

车外黑洞洞的,也不知道铁轨两侧是怪石还是平地,段人龙把心一横,决定自己先跳。摔死也比坐以待毙强。自己跳了,张福生一定也会跟着跳,要活是两人一起活,要摔死也是两人一起摔死。至于金玉郎,他没工夫哄着这小子跳,他不管了。

段人龙打定了主意,可是车门上方翻下一个人来,一脚就把他踹回了车厢里去。这一脚力气真不小,竟然踹得他向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而那人翻进车内之后立刻举了枪,却不料张福生跑上前来,照着他的肚子还了他一脚。他双手一扬,向后便倒,一头仰进了车外的黑暗之中。没人知道他是摔到了哪里去,只听见了一声短促的惨叫。

这一声惨叫让段人龙不敢再往门口冲,同时上方响起了你来我往的枪声,正是后头那节车厢里的三名保镖受了惊动,开始还击。惨叫声音接二连三的响起来,车门口的张福生眼看着又有二人从车顶栽下,在黑暗中失去了影踪。

跳车是不行了,这一节闷罐车厢被人包围了住,留下来也和等死差不多。另外一人这时挪到门口向外望了望,倒是有了个新主意——他打算效仿壁虎或者猴子,一点一点的攀爬出去,设法逃到旁边的车厢里。

段人龙认为这主意可行,回头又看了金玉郎一眼,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将他拎起来拖到了门口:“跟着我走。”

金玉郎哆嗦着向外看了一眼,随即向后一躲:“我不敢。”

段人龙怒气冲冲的瞪了他一眼:“我背你过去,你抱紧了我就行。”

金玉郎还是向后躲:“这怎么爬……让他们先爬出去试试吧。”

余下两人听了他这赖唧唧的腔调,都又急又气,恨不得宰了他。张福生虽然胳膊被子弹打了个透明窟窿,鲜血已经浸湿了半边衣裳,但咬牙忍痛,和另一人先爬了出去。段人龙扔了手中短枪,背对着金玉郎一弯腰:“来吧,快点!”

金玉郎将双手搭上了段人龙的肩膀,然后回头向着天窗望去。不知何时,枪声已经平息下来了,但是不知道陆健儿的手下还在上头磨蹭什么,始终不下来。金玉郎绝无兴趣去陪着段人龙爬火车——到底也不知道他们是想怎么爬,不过也无需知道,反正一定危险就是了。

而他不打算再冒危险,他只想让段人龙赶紧上西天,自己好早早回家去。闷罐车厢里到处都是煤屑,快要把他活活脏死了。

所以将搭在对方肩膀上的两只手收回来,他将段人龙的背影看了看,末了使出浑身力气,朝着他的后背猛然一推。

段人龙面对着车门,被他推得扑向前方,下意识的一伸手,他及时扳住了一侧门框。身体顺着惯性在半空中划了个圈,他狠狠撞上了车身。一只脚踩着车门下的踏板,一只手扳着一侧门框,他就靠着这一脚一手,才没有跌落到铁轨下方去。抬头望向金玉郎,他就见金玉郎站在一团暗淡的黄光之中,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

他忽然就全明白了。

他想大骂,也想快逃,而金玉郎弯腰捡起了那支短枪,将枪口瞄准了他,同时把手指搭上扳机,勾了一下。

金玉郎不会使枪,手也没劲,这一下子并没有勾动扳机。一脸茫然的低头看了看这支短枪,他随即抬头对着段人龙,无可奈何的一耸肩膀。

然后,他举起短枪,一枪管砸上了段人龙那扳着门框的手指。

段人龙大叫一声松了手,整个人向后仰了过去,然而一只手从后方伸过来,又把他抓了住。

救他的人,是张福生。

张福生见段人龙一直没跟上来,便折返了来接他,结果不虚此行,多亏了他这一接,否则段人龙定会直接摔到车轮底下去。而金玉郎拿着短枪上前一步,正要伸出头去看一看,后方忽然咚咚连响,正是陆健儿的手下们终于打赢了车顶战役,接二连三的跳下来要抓捕段人龙了。

金玉郎后退一步,指了指车门口,然后低头去看那短枪的枪管。从小到大,从来没正经打过架,他不习惯打人,刚才给了段人龙一下子,他心里还有点不大舒服。这有悖于他借刀杀人的人生宗旨,全怪陆健儿的手下太废物。

废物们争先恐后的追了出去,也都化身为壁虎或者猴子,在一节节车厢之间飞檐走壁。与此同时,段人龙和张福生已经逃到了一节露天车厢里。段人龙的左手全是血,手指已经不听使唤,和张福生两个跪坐在一堆大煤块子里,他抖抖索索的扯开工装裤,将里头的汗衫下摆扯出来。牙齿咬住下摆,他疯了似的狠命一晃脑袋,将汗衫硬撕扯下了一块。

然后右手手指蘸着左手的血,他在那块脏兮兮的布片上摸黑写字,写的是“金玉郎杀我”。将这一块布塞进张福生手中,他说道:“我要是死了,你就把它送到我妹手里,让她别声张,别报仇,赶紧跑。”

张福生呼呼的喘息:“是金玉郎卖了我们?”

“屁话,这还用问。”然后他拍了拍张福生的肩膀:“好兄弟,别管我了,咱们两个各跑各的,看谁命大。要是你命大,你救我妹妹去,要是我命大,我给你家里老娘养老送终。”说着他站了起来:“走!”

张福生立刻跟着他起了身:“我跟你一起走,大不了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