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的声音又低又哑，话里似乎填充了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伊洛的面色终于完全惨白如纸，脸上的绝望如同蛇的话已经发生了。
“你瞧，米莉能找到合适的青年结婚的话，对你和她的危险都有保障吧？尽管她的丈夫不一定打得过两米高的壮汉，但……唔，没办法，这个社会就是这么奇怪的，家里有个成年男性，其他人就会觉得他们没那么好欺负。”
伊洛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免得它继续发颤暴露自己的脆弱。
蛇继续说：“唔……还有个优点就不那么容易启齿了，就是……咳，米莉结婚的话，对家里的经济状况大概也会有帮助吧。她可能没有告诉你，可实际上我们目前的财务状况不是很好呢。小米莉最近总是早出晚归地在找工作，但不太顺利，毕竟阿尔西亚这种小镇没有需要女仆的富太太……”
伊洛一惊，刚刚划出来的伤口仿佛立刻被洒了一把盐。
“家里的经济状况，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
“哎呀，你不要这样想，我没有这么说，米莉也没有这么说过。你是这个家重要的成员，米莉最心爱的弟弟，我敬爱的小主人，在你身上无论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嘛。”
这个答案，在伊洛听来无疑是肯定了。
“所以……所以姐姐必须结婚的理由其实是我？因为我她才不得不结婚？”
见伊洛完全被它带进节奏里，蛇的心情很好，嘴上却很镇定：“结婚又不是什么坏事，你不要这么悲观嘛。”不过少年你的逻辑很有前途哦。
伊洛浑身上下都是一身冷汗，眼神张皇失措。
现在已经不是单纯地对米莉结婚的排斥问题了，还有对自己无能、软弱、拖后腿的自责。
比姐姐离开更痛苦的，就是自己成了姐姐的拖累。
这时，蛇慢悠悠地开口。
“不过，其实还有别的解决办法。”
伊洛抬起头。
蛇说：“把我放出来。”
一瞬间，伊洛身上的汗水和血液一起凝固了，时间被定格，房间里的一切都变成暗淡的黑白色，只剩下那双幽幽的红眼还亮着诡秘的光。
伊洛的身体几乎僵硬了，他心底里有一个低低的声音告诉他，它没有撒谎，只要把它放出来，所有问题都可以解决。
不管是钱、力量，还是姐姐……
但是良久，伊洛仍然艰难地摇了摇头。
不行，米莉说过不能把蛇放出来。
他已经给姐姐添了很多麻烦，不能再不听姐姐的话。
在他拒绝的一刹那，那莫名紧张的气氛也随之消失无踪。
“啊，这样啊，那就只剩最后一个办法了。”蛇的心情似乎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依旧轻松地晃着尾巴，“你自己强大起来，魔法、剑术什么都好，强大到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东西。”
忽然，蛇意味不明地停顿下来，看了眼渐渐暗下来的天空，才接着道。
“要是不快点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人抢走了呢。”
……
“莱恩，你真的要离开这里吗？世界好不容易才重新平静下来，陛下又给你安排了那么好的职位……”
看着眼前为他担心的艾丽娅，还有关心地注视着他的杰斯和乔治，莱恩笑了笑。
尽管距离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过去已经半年了，但每次想到那个时刻，他都由衷地感谢神明能让他和他的同伴全都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乡。
这里是他们共同出钱买下来的一栋小房子，里里外外都按照所有人的喜好进行了改装。房子楼上是大家的武器装备室和杰斯想要的图书馆，楼下有几间可以临时居住的房间以及能隔绝黑魔法的交谈室，外面的院子改成了练习场。
过去的许多年里，他们曾无数次在这里商量打败魔王、魔使的计划，魔王死去以后，他们四人仍然常常在这里聚会，并半开玩笑地把这个房子命名为了“勇者之家”。
想了想，莱恩看着艾丽娅，笑着回答道：“嗯，我就离开几个月，难得魔王死了，我想去看看这片大陆真实的模样，顺便散散心。唔……或许还会试着找一下那个传奇勇者。”
艾丽娅美丽的眼中仍夹杂着忧虑：“散心？传奇勇者？那个，莱恩……你知道的吧？我们没能打败魔王不是你的错。现在魔王也死了，从结果上来说还是很圆满的。”
“对、对啊！”乔治天生结巴，不擅长说话，但此时他也涨红了脸拼命附和，“你、你不要太往心里去了，我、我们都、都很尊敬你……”
“……你怎么都觉得我是因为这个？我真的没有对没能打败的事耿耿于怀。”莱恩无奈地耸耸肩，“我只是……很想知道能打败那么强大的魔王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罢了。魔王之塔里的情景，大家都还记得吧？这一次的魔王，魔力比以前有记录的魔王都要来得强……”
说到这里，大家沉默一会儿。
“是啊。”艾丽娅叹气道，“他们打败了魔王还没有留下任何信息，也不想要奖励。比起他们，我……”
艾丽娅理所当然地将打败魔王的想象成了一个团队，并羞愧地低下了头。
她是个从神学习毕业的魔法师，按理来说应该按照教条无欲无求，可实际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在被选为官方勇者、接受祭司赐福时感到了何等的荣耀和骄傲，那是虚荣的一种，是应该在侍奉神明时抛弃的丑陋感情。
“你也很高尚，艾丽娅。”莱恩安慰她，“记得吗，你献出鲜血净化的河流，挽救了多少居民的性命。你拥有伟大的牺牲精神。”
艾丽娅红着脸摇了摇头。
这是她的义务，是她职责的一部分，她不能以此居功，而因此受到的夸奖也让她难以承受，她再次为内心隐隐的高兴感到羞耻，这仍然是丑陋的虚荣。
就是因为总是这样她才无法成为真正的祭司。
艾丽娅为无法克制情感的自己感到难过，这需要忏悔，礼拜天就要去忏悔。
见自己的安慰反而起了反效果，莱恩忍不住苦笑，艾丽娅动不动就谴责她自己的个性看来一时半会儿难以改掉，只能看她什么时候能走出来了。
于是莱恩转而将视线转到了杰斯身上，杰斯是个身材修长的魔法师，沙发的高度对于他的腿来说有点太矮了，所以杰斯不太喜欢坐下，经常在讨论时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角落里。
此时，杰斯的脸色铁青，眼神虽然冷静，却似乎比平时更加忧郁。
“我是没有事，反倒是你，杰斯。”莱恩问，“你还好吗？从回来以后，你就不怎么说话。”
杰斯高瘦的身影在阴影里一颤，推了推眼镜，愣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我还好，我只是还在考虑当时魔王之塔里的事，或许换个方式，我们就能登上塔顶了。”
“你认真过头了吧。”莱恩笑道，“不要让人担心啊。”
“对了……”艾丽娅忽然想起了什么，“杰斯，你回来以后，有和公主殿下再见过面吗？”
杰斯又是身体一震。
一段不正常的沉默后，艾丽娅才得到回答。
“……没有。”
“这、这样啊。”艾丽娅的神情突然不自然起来，好像很心虚，“说起来……陛下不是说再等那个传奇勇者两年，两年后如果他还不出现的话，就重新考虑公主的婚姻问题吗？”
“……嗯。”
对面的反应冷淡。
杰斯黑发黑目，又穿着魔法师的黑袍，一低下头就显得阴沉，好像随时都会和影子融为一体一般。
这下艾丽娅也不知该怎么接了。
尽管杰斯一直是队伍里相对来说比较沉默寡言的人，但最近他明显得格外少言，这不太正常。
要知道杰斯一直是非常可靠的成员，冷静又聪明，即使面对危机也一次都没有失过分寸，此前他也无数次凭借超乎常人的镇定救过大家，甚至当时魔王之塔钟声响起，他都面不改色。
现在很反常。
难道说，比起队长的莱恩，杰斯才是受打击最大的人吗？
其他人不禁这么想。
不过，相比较于坦诚又好相处的莱恩，杰斯的自尊心很高，大家就算想安慰他也不知怎么说才好。
于是乔治开始笨拙地转移话题：“不、不知道这、这一次传说中的勇者到、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他会不会喜、喜欢公主……”
杰斯沉默，艾丽娅听到这个话题表情有点失落。
见自己冷场了，乔治的脸变得更红，尴尬地坐立不安起来，像是希望自己这么个大块头能快点钻到沙发缝里一般。
莱恩扫了一眼所有人的表情，最后定在杰斯身上，道：“说不定，这次的勇者，是个女孩子呢。”
杰斯抬起了头。
莱恩进一步解释道：“在魔王之塔塔顶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了什么……但她动作太快了，我也不确定是不是错觉。”
艾丽娅睁大了眼：“诶？真的？可是……可是传奇勇者里没有女……”
说到一半，艾丽娅就反应过来了。
在此前的八百多年里，女孩子们并没有得到成为战士的权力，能成为魔法师的也只有极少数有天赋的贵族女孩，而且魔法学习必须在性别隔离的神学校里进行，她们要当勇者自然是不可能了。
是一百二十年前一次的革|命才使得大批平民少女也拥有了拿起剑或学习魔法的资格，这一次的魔王复活是头一回有女性勇者加入斗争之中。
即使如此，艾丽娅入选官方勇者团的时候，仍然面对了强大的压力，连她的父母都不赞成她参加那么不淑女的危险活动。
没有女勇者自然就没有女传奇勇者，但这一次有女勇者……
为什么不可能？
莱恩看穿艾丽娅的想法，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如果是这种可能性的话……艾丽娅一下子就有些激动了起来，简直想跟着莱恩一起去旅行了。
“我去拜托杰斯的老师占卜了那位传奇勇者可能在的方位，比较模糊，不是很准确，但总比一点线索都没有好。”莱恩道，“我想去碰碰运气，就算找不到的话，看看风景也挺好的。”
第十七章
酷暑最难熬的时期过去，九月份到来的时候，果然各大学校都纷纷活动了起来，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开始招生。
这一波招生潮来得正是时候，魔王被打败后，人们的生活开始恢复常态，经济稳步发展，却没什么事情做比较无聊了，正缺一点什么刺激来热闹一下。由于魔王复活后期最难熬的几年各大学校都停止招生，于是这次的招生的年龄跨度前所未有的大，家里有错过学龄还没上学孩子的家长都纷纷活动起来，四处打听最适合自家孩子的学校，各地招生咨询处人满为患，大街小巷的话题都换成了入学|潮，整片星光平原全所未有地沸腾着。
米莉原本觉得这跟她没什么关系，但她很快就发现想要完全置身事外是很难的。
这天，波尼夫人一大早就来了，手里除了惯例的礼物牛奶，还有一叠传单，米莉刚一开门，她就兴奋地把传单全塞进了她怀里。
“米莉，你看看，这是我从街上搜集来的所有收十六岁学生的学校！”波尼太太高兴地道，“你还是有机会去念书的！还有伊洛，你们姐弟可以一起去呀！”
米莉：……
她竟然忘了，波尼夫妇自己没有孩子，所以每次有这种事，她就会想到邻居家没有父母的小孩。
以前是米莉，现在还有了伊洛，某种意义上，波尼太太觉得自己儿女双全了。
米莉并不准备去上学，也不准备让伊洛去。大部分学校都是半师徒制，可米莉已经有了自己的老师，接受过教育，而且她不擅长和人交往，不太能适应学校的氛围。
至于伊洛……
虽然伊洛目前看起来没有攻击性，但米莉仍然不太放心，总觉得还是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比较安全一点。
此外，不去上学还有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
她没有钱。
米莉没上过学，没有战士学校的毕业证，自然也没有战士资格。魔王复活期间国家管理混乱，所以她能浑水摸鱼地用各种魔物羽毛换取生活费，实在混不过去还能把羽毛以稍低一点的价格卖给别的勇者凑合，总不会活不下去，但现在国家管理系统恢复，于是……
她接不到正经的战士任务。＿（：3」∠）＿
这下真的失业了。
老头没留下多少遗产，米莉在黑暗时期也没存下什么钱。她不善言辞找不到其他工作，没有上过学又接不了战士任务，没有战士任务就没有钱，没有钱就上不起学……
死循环。
幸好家里的院子里能种点蔬菜，伊洛最近在学魔法，还能让蔬菜稍微长快点，他们自给自足暂时勉强没有问题，只不过经济确实越来越吃紧了……
米莉忍不住有点焦虑，可波尼太太从小到大都照顾了她许多，米莉不好意思果断地拒绝，只好拿着手中打叠地传单翻看。
果然是什么学校都有，工匠学校、烹饪学校、农牧学校……
因为波尼太太留意的学校招生年龄都要到十六岁，所以多半是不需要幼年打基础的偏实用职业。
见米莉在翻，波尼太太很高兴，道：“怎么样，有喜欢的吗？不要担心，我跟我丈夫商量过了，要是你们想去上的话，我们稍微资助你们姐弟俩的余钱还是有的。”
米莉一怔，抬起头来。
“怎么了？看好了吗？”波尼太太没注意到米莉的异状，喜悦地问，“喜欢哪一个？”
米莉不知该怎么回答，波尼太太的样子实在让人不忍心泼她冷水，可是……
憋了半天，米莉道：“我、我再想想。”
“嗯，是要想想，学校的事不能轻率做决定。”波尼太太赞同地点头，“反正招生季会持续两个星期，你可以花几个晚上好好考虑的。那我先回去了？”
“等、等等！”米莉连忙喊住她，“那个……波尼太太，学费的钱，我、我们还是有的。”
这当然是谎话，米莉不擅长说谎，尤其对象还是一向对她很好的波尼太太，便有些不太利索，一边说，一边脸就微微地烫起来。
于是不知不觉，她将整张脸都藏到了头发里。
“是吗？那就好……”波尼太太意外地说，“不过，你要是有困难的话还是可以来隔壁找我，千万不要不好意思……”
波尼太太又叮嘱了几句决定以后不要忘记告诉她之类的话，这才离开。米莉拿着一大堆学校的传单和新鲜的牛奶回到屋里，正好碰见伊洛洗好碗从厨房里走出来。
看见米莉手里满满的东西，伊洛问：“姐，波尼太太来过了？”
“嗯。”
“她每天都送我们牛奶呢……我们是不是也应该礼尚往来送点什么回去？”
“……嗯。”
“那下次我从院子里摘点蔬菜送过去可以吗？我最近又学了一点相关的魔法，蔬菜应该很快就会再长出来的。”
伊洛考虑得很周全，米莉点头同意。
不过想到眼前的少年明明是个魔王，却整天钻研种植这种大部分魔法师都不屑研究的实用魔法，米莉不禁感觉心情又有点微妙。
不知是蛇说了什么，还是伊洛自己感觉到了家里不容乐观的经济状况，米莉明显察觉到伊洛最近心情低落，常常忧心忡忡的样子。
顿了顿，她伸手摸了摸伊洛的头发。几个月下来，伊洛的头发又长了一些，漂亮的银发，非常柔软。
因为手感十分好，米莉不知不觉又多摸了几下。
米莉做这种亲密动作的次数还是很少，这次更是毫无征兆，持续时间还比较久，伊洛脸一下就红了，吃惊道：“那、那个，姐？”
米莉也被自己吓了一跳，连忙抽手。
但她还没来得及抽走，手就被伊洛一把抓住，又摁回他头上。
伊洛低着头，双手抓着米莉的手放在自己头顶。米莉此时还比伊洛略高一点，从这个角度，她能清楚看到伊洛藏在头发底下的白皙耳朵一点点地红了起来。
“没、没事的，姐。这样就好。”伊洛道，“你喜欢的话，这样就好。”
……老实说米莉是挺喜欢他的头发手感的，但也没有喜欢到永远不想把手拿出来的地步。
手被固定住，米莉整个人都僵了，不知如何是好。伊洛也没有说话，于是两个人就维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僵持了好久。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咚咚咚”的敲窗声，米莉一惊，猛地抽回了手。
伊洛往外看了眼，笑着说：“是西伦他们来了！我去开门放他们进来。”
说着，伊洛就要往外走，米莉拦住他，道：“我去吧，我要出门了。”
“哦、哦，谢谢姐姐。”伊洛这才反应过来到米莉出门的时间了，又要分开，他不禁流露出几分失落来。
米莉犹豫片刻，冒着手被抓住的风险又摸了摸他的头，这才离开。
米莉走后，西伦就急哄哄地跑进来了。
伊洛见跑进来的只有西伦，左看右看也没有别人，奇怪地问：“今天怎么只有你，其他人呢？”
“不在，只有我！我是专门找你的，你家真是远死了。”西伦不耐地道，“今天跟我一起去集市吧！”
“集市？”
伊洛不太明白。
往常他的确跟西伦他们一起去过镇里，但去镇里的日子一般都会提前约定，而且也是和另外两个人一块儿，有时还会有别的小孩同行。像西伦突然跑到家里来，拉着他就说要去镇里的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
西伦看上去比平时更急躁：“你不是想当魔法师吗？难道不准备报名魔法学校？”
伊洛不吭声了。
自从知道有魔法学校存在以后，他一直很心动，在招生季到来前就偷偷搜集了不少信息。换做刚回到家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的话，他一定会请求米莉让他去的，可现在已经从蛇哪里得知了家里经济状况并不好的事，魔法学校的学费又很昂贵……
仔细一想的话，姐姐虽然给他买了新的衣服、新的生活用品，还买了很多画册，但她自己的东西都很旧，不知用了多少年，她的衣服没有几件，几乎都有很多缝补的痕迹，连当时远行的剑和铠甲都只能勉强买二手……
“……西伦，”伊洛抿着嘴艰难地道，“以前有传奇勇者是没有从学校毕业的吗？”
“没有。”西伦答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