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之前,五楼没有开灯,一片漆黑。

电梯口微弱的灯光,映着向晚的脸,有一种惨淡的白。

白慕川瞥她一眼,“怕?”

向晚与他对视,摇头。

白慕川眉梢扬了扬,“把灯都打开。”

“好的。”经理应声,走在前面。

很快,整层楼的灯都亮了。

刺目的光线,让向晚条件反射地眯起了眼。

“就那边——”经理指着方向。

出事那个房间离电梯不远,转个弯就到了。

经理介绍了一下事发时的情况,又叹息道:“这个房间其实不是五楼最大的。孙尚丽打电话来订房间的时候,我听他们人多,曾经建议她订一号间,可她拒绝了,非得要那间……”

孙尚丽。

是死者“孙某”的名字。

半个多月过去了,五楼的房间还是当天的样子。

现场保存完好,酒瓶、零食、杯子……都没有人来打扫。

向晚站在门口,脑子里闪现的画面全是铺天盖地的画面重放……

音乐声里、疯狂扭动的男女、一张张浓妆艳抹的脸。窗边的孙尚丽,笑着笑着,突然一跃而下……

像写小说时幻想情节似的,向晚脑补了许多画面,好奇心更重了。

等经理退出房间,这里只剩他们三人,她按捺不住问唐元初。

“唐警官,那天晚上你们进来的时候,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唐元初看了白慕川一眼,有些犹豫。

白慕川哼笑一声,把手轻轻搭在向晚的肩膀上,“自己人。没事。”

唐元初搔了搔头,呵呵一声,暧昧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严肃说事。

“这件事,黄何真是挺冤的。我们进来的时候,那群人就像疯子一样,吼啊,唱啊,叫啊,好像搞什么狂欢聚会,音乐声很大,酒味、烟味……那些味道混在一起,刺鼻子。但除了跳楼的孙尚丽,没有一个没穿衣服的人。”

向晚听着,心脏突然一窒,不由自主地瞄向那扇窗子,仿佛看到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站在那里扭动身体……

画面感好强!

她打个哆嗦,指向窗户,“就是那个位置吗?”

唐元初怔了怔,然后点头,“对。我其实都没有来得及看清楚。是黄何说的,他冲进来的时候,孙尚丽就站在那个窗户边。看到那个高高的凳子没有?当时,孙尚丽就站在那个高凳子上,赤着身体,跟着音乐扭动,做舞蹈动作……”

好扭曲的聚会!

向晚吸吸鼻子,仿佛嗅到空气里的某种味道。

“然后呢?”白慕川突然问。

唐元初说:“黄何说他大喊了一声:警察!都别动!然后那女的愣了一下,都没等音乐声停下,前后不过三秒,她就翻上了窗台。”

“我进来的时候,黄何正好冲过去,她突然就跳了,谁都来不及……唉!”

说到这里,唐元初突然委屈起来。

“妈的,你说这叫什么事?咱们尽职尽责地办事,结果落得这样的下场。白队,不瞒你说,最近大家的情绪都有点丧,心里堵,说不出的堵……”

黄何出了那事,确实冤枉。

兔死狐悲,更是人之常情。

白慕川拍拍他的肩膀,在房间四处走动着。

突然,他回头盯住唐元初,“房间里没有监控?”

唐元初叹气,“就是没有。要不然帝宫为什么会被勒令停业整顿?”

白慕川一怔。

在帝宫这个地方,所谓帝王般的享受,其实有一个层面就是给人的绝对隐私。除了一层大厅之外,帝宫二楼以上,只有走廊有监控,房间里全都没有安装监控设备,而孙尚丽跳楼事件发生得太快,谁也没有预料,黄何当天又喝了酒,冲到最前面,高大的身躯刚好挡住了携带执法记录仪的民警。

因此,执法记录仪没有拍到跳楼的片段。

这也就给了孙家人最大的问责借口。

“警方说她是自己跳楼的,那就得拿出执法记录来,要不怎么服众?”

“什么都拍到了,唯除没有拍到她跳楼,难道不是在刻意隐瞒什么?”

向晚知道网上充斥着这样的言论。

其实,她当时也有疑惑,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是这样造成的乌龙。

“所以,这个案子,就没有什么别的隐情了?”向晚自言自语般问了一声,脚步跟着白慕川在房间里慢悠悠地走,脑子里全是幻想的现场画面,“看到警察来了就跳楼,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唐元初无奈地叹,“是啊。分明是她自己不想活了嘛。可有什么办法,人家就赖上咱们了。其实,队上也想帮黄何洗清这个污名。这些天我们也一直在查,就是没有眉目。”

“没有吗?”白慕川突然转头。

唐元初一愣,“有吗?”

白慕川淡声说:“据我了解,就在孙尚丽死后不久,保险公司就来报案了。说孙尚丽去年给自己买了好几笔大额商业保险,涉及赔偿金额几千万……”

出了这种事,保险公司是不会那么痛快赔偿的。

因为那份保险合同生效不到两年,如果孙尚丽是自杀,保险公司可以不予理赔。

所以她是自杀还是被警察逼杀,结果完全不一样。

“归根到底,还是利益使然。”

唐元初呵一声,笑了起来,“行啊你白队,人在天边,把事情都弄明白了。确实有这事儿。可是,对孙尚丽死因存疑来找警方要说法的是孙尚丽娘家人。据我们调查,保险受益人却不是他们。”

白慕川神色一凛,“保险受益人是谁?”

唐元初叹息:“她的儿子。”

“不对啊!”向晚听了半天他俩的聊天,脑子里全是不合逻辑的地方,“难道孙尚香……不,孙尚丽本人也想用自己的生命来为儿子换最后一笔巨额保险费?”

唐元初耸耸肩,“钱真不是个好东西!”

“不!”向晚严肃摇头,“如果是那样,她可能选择别的办法。何必让自己死得那么难看?”

衣服都不穿,要死也不能这么死的。

同为女人,向晚懂得那一层衣服包裹地不仅是肉丨体,还是尊严。一个思维正常的人,哪怕要死也不会让自己死得那么难看的。

向晚想了片刻,“唐警官,为什么就她一个人不穿衣服?这个你们查了吗?”

“这个……”唐元初再次犹豫,拿眼睛瞄白慕川。

看他欲言又止,白慕川哼笑,“她什么都不怕。说吧!”

唐元初嘿嘿一声,“不是她怕,是我怕……有点不好意思。”

向晚:……

……

第078章,女人永恒的悲剧(二更)

唐元初所谓的不好意思,是指孙尚丽的职业。

或者说,她的赚钱方式。

就警方调查所知,孙尚丽年轻时小有名气,然后趁着花样年华放弃了事业,嫁给了前夫霍山,一个富得流油的房地产商人,从此过起了富太太的生活。可没两年,不知什么原因,她突然被前夫扫地出门了,除了离婚拿到一笔钱,连孩子的监护权都没有。

脱离了富贵人家的圈子,她却养成了富贵人家的瘾。

她没有再演戏,但大手大脚的生活一旦习惯了,怎么改得了。

区区几年,她就把积蓄花光,慢慢入不敷出,甚至染上了毒瘾。

再后来,她就沦落到了这一步……

有人花钱请她,她就来跳艳丨舞。

嗨的、裸的、不要脸的,她就可以来。

当然,相比于同行业的其他姐妹,她影视明星的经历让有钱的男人觉得请她更有面子,她的价码也就高出那些人不止一个档次,对于“客人”也更有选择权。

也就是说,一般人请不动她。

向晚听到这里,眉头蹙了起来,“那是谁请她来的?”

唐元初慢慢报出一个名字,“叶轮。”

哦,那个明星。

在案发的时候就把自己摘清了的明星。

那个准备拍沐二少《灰名单》男三号的明星。

案件扑朔迷离。

说简单,可以很简单。

说复杂,也许会很复杂。

唐元初看他二人沉默,继续道:“我们分析认为,孙尚丽跳楼的根本原因,也许是因为干这事儿的时候,被警察逮个正着,一方面羞愧,一方面不知道怎么面对儿子,一急之下就做了傻事……”

理论上说得过去。

案件似乎真的没什么争议了。

然而,白慕川沉吟片刻,突然又问,“对她死者的个人情况,有没有做调查?”

果然是个思维清晰的人。

唐元初点头,想了一下,“我们在她的手机里,发现她前夫的一条短信。发于事故前一天。大概内容是,她做的这些事情,如果被她的儿子知道,会痛恨自己有一个这样的母亲,会以她为耻,从此都抬不起头来做人。她前夫还恶毒地说,贱人,你怎么不去死?”

白慕川皱眉:“也就是说,她的前夫知道她在做什么?”

唐元初点头,“哪有不透风的墙?”

有时候,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许正是这样一句泄愤的咒骂。

向晚内心涌起一阵悲凉。

唐元初也在叹息,“她也许想着,死了给儿子留下一笔钱,儿子也许会原谅她?不过,我其实有点想不通,保险受益人是她的儿子,但是为什么跟警方闹得最厉害的人却是她的父母和弟弟?所以,保险公司认定人家骗保,其实也说不通……”

白慕川:“说得通。”

向晚:“利益共享嘛!”

唐元初呃一声,看着异口同声的两个人,“但我们调查结论是,自从孙尚丽被霍山扫地出门,孙家人都恨不得砍死他了,怎么可能跟他沆瀣一气害自己的女儿?”

几个人讨论一阵,也没有得出结论。

从目前情况来看,孙尚丽自杀死亡是板上钉钉的事。

没有什么大的疑点,完全找不到他杀的证据。

黄何的责任是严重渎职,致人死亡,认真说,确实搞得重了点,可他撞到这个枪口上也是倒霉,只能看最后法院怎么判了。

至于孙尚丽家里与保险公司的纠纷……那是保险公司该去打的官司。

对警方来说,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

他们还能为黄何做些什么?

……

房间里一度无人说话。

安静下来,空间里那一股莫名的味道就更为明显。也许是那天没有散去的酒,又似乎是死亡的人留在房间里的灵魂气味……

向晚被突然入脑的想法吓了一跳,神经又开始突突了。

明明这是一个明亮的地方,她却有一种站在阴森小巷的恐惧感。

就连空气,也突然变得冷嗖嗖的。

她发现,写小说会让思维活跃得不像常人。

一个小说剧情,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脑海里。

“她不想死。一个有儿子的母亲,不会轻易选择死亡。她是迫不得已的,被人逼的。白慕川,也许……是有人非得要她死,故意导演了这出戏?”

“嗯?”白慕川凝视她。

“我那天在网上查过孙尚丽的过去。她当年出道的时候,是很有前途的女星。出身书香门第,父母都是教授……当然,这也是这个事件闹得这样大,让黄何受到牵连的原因之一。”

“继续!”白慕川手插裤兜,懒洋洋听她。

向晚迟疑一下,侃侃而谈,“孙尚丽自己就是个学霸,受过良好的教育,性格乐观、开朗,离婚前的为人处事,也极为大气。总之,她不该是那么容易堕落的女人。而她所谓的富豪丈夫,其实是一个赶在房地产开发的好年代富起来的暴发户。当时的孙尚丽,择偶时可供选择的范围太大了,比他有钱有名的男人不要太多。”

“所以?”白慕川问。

“所以,她是嫁给爱情的。”

嫁给爱情?!白慕川皱起了眉头。

向晚看着他,突然一声感慨:“女人永恒的悲剧,就是为男人失去自我。”

白慕川若有似无地扬唇,唐元初却忍俊不禁,“向老师,你们写小说的人,是不是都这样感性?”

向晚抿了抿嘴,“这不是感性,这是逻辑推理。一个年轻漂亮前途大好的女明星,如果不是为了爱情,怎么会甘愿息影归家为一个男人生儿育女洗手做羹汤?”

她眸底的光芒太犀利,两个男人都不言语了。

在这些事情上,男女间有根深蒂固的观念差异。

向晚不跟他们争论这个,继续为孙尚丽鸣不平。

“这样的她,结果被前夫扫地出门,没有亲生孩子的监控权,甚至不被允许探视小孩。得多可悲……”

“正因为如此,她才自杀啊。”唐元初摊手,“没毛病!”

“她走出婚姻,痛定思痛,本应该继续打拼,捡回事业,争回孩子。那时的她,依旧年轻,是完全有机会的。结果,她却选择了自甘堕落,走上了这样一条不归路?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唐元初完全不理解,“很奇怪吗?”

“很奇怪。”向晚说:“不符合她的人设。”

“……”唐元初噗一声笑了,“向老师,这不是写小说。”

“现实和小说没有什么区别。一个人会做什么样的事,是由她的性格和自身环境决定的。”向晚说:“就算她是自杀的,也是被迫的,这中间肯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阴谋。一定有她不得不死的理由。当然,这个理由,不可能是黄何吼的那一嗓子。”

“那你说原因是什么?”唐元初挑了挑眉。

对向晚这个外行的分析,他显然是不认同的。

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一个简单的自杀案,哪来什么阴谋?

向晚搓着额头,不说话了。

她无从辩解。因为,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内心的感受从哪里来。

当她走入这个房间,就有一种汗毛倒竖的紧张感,好像孙尚丽就站在那里。

她有一点憔悴,但美丽的脸容依旧,她幽怨地看着他们,不挂一丝地舞动着,疯狂地舞动着她最后的不甘,因为怨气太重,所以她的痛苦永远地留在了这个房间……

那感觉就像当初的二妞。

想到她,仿佛冥冥中就触及了心灵。

“白慕川,你相信我吗?”

她记得720案时,她问过他这句话。

今天,她又一次问出这样的傻话来。

“我好像对这个案子有一种特殊的感知力,就是嗅到了阴谋的味道。我没有证据,这来自我的第六感?或者说我的……意念?”

噗一声!唐元初笑着打破了沉寂的气氛,“你怎么不说是你的特异功能?向老师,你太逗了。大晚上看到你这样神叨叨的表情,不要太恐怖!”

恐怖吗?向晚并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表情。

她指着窗户,“我感觉孙尚丽就在那里,她在告诉我,她不想死,她是被人逼死的……”

唐元初肩膀一抖,看看她,再看看沉默不语的白慕川,吓住了。

“向老师,咱们不带这样开玩笑的啊!?我胆子很小的!”

向晚不动,不看他,盯着白慕川慢慢走近。也许是他身上那种令人安心的气息让她平静了,她接下来的语气少了飘浮感,变得严肃。

“我认真的。我觉得这案子得查下去。太多古怪的地方了,我甚至觉得这个房间都有点儿古怪,很莫名的一种感觉,很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唐元初呜呼哀哉,恨不得捂脸,“向老师,你不会什么东西附体……”

不待他说完,白慕川打断:“我相信你。”

唐元初:“……白队!?”

白慕川转头,“我就是为了查这个案子来的。”

说罢,他扫着房间,“仔细搜查过房间了吗?”

唐元初点头,“当天晚上就查了。没有什么异常啊?”

白慕川说:“当晚组局的人是叶轮,结果他本人没有吸毒。定包间的人是孙尚丽,结果她自己死在了这里。这叫没有异常?”

“那能说明什么?”唐元初一头雾头。

白慕川冷眼盯着他,“为什么孙尚丽非要这间不可?”

“是啊!为什么呢?”

“你问我?”白慕川猛地拉下脸,看一眼向晚白惨惨的脸,想到她刚才那句话,语气沉重不少,“让技术队来,彻底查勘这个房间!”

唐元初心肝儿都酸,“现在吗?白队。”

白慕川:“现在。”

顿了顿,他目光一深,又吩咐,“再申调一条警犬!”

妈呀,还真是雷厉风行。

现在是凌晨一点半,他的行李还在车上呢。

这人工作起来,真是不要命!

更可怕的是,他居然会相信向晚的话,完全陪着她在发疯……

什么第六感?什么房间不对劲儿?瞎扯淡!

那天还有人说孙尚丽死的日子是鬼节,有冤魂索命呢。

唐元初摇了摇头,失笑一声,只能照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