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妍毫无惧色:“将军放心,妾既敢来,便从未想过要优待。”

杜焘微微扬眉,不再管她,策马自往别处。

从长安到朔方路途遥远,为不致耽搁,车马先行。万蹄踏过,犹如滚雷,大道上尘土漫天。徽妍回望长安,只见高高的城墙矗立着,越来越远。

正如八年前,在同一条道路上,她离开家人,奔赴塞外。

只不过那时是被迫,而现在,是自愿。

夜里歇宿时,是在野地里。徽妍坐在毛毡上,从包袱里拿出一把匕首来,拔出鞘,只见锃亮如故。

她看了看,取出一块巾帕,慢慢擦拭。

“女君还带了兵器。”一个悠悠的声音传到耳中,徽妍抬头,却见杜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站在她身旁。

徽妍向杜焘一礼,答道,“正是。”

“自己买的?”

“非也,此乃妾父所赠。”徽妍道。

杜焘了然。昨日在殿上打过交道之后,他曾打听过徽妍的来历,知道她的父亲就是先太子太傅王兆。杜焘当年不过是个低等外戚子弟,对王兆没什么大印象,听了这话,也并无多大想法。

“女君预备做防身之用么?”他问。

“正是。”

“不瞒女君,此物最多能自刎。”杜焘莞尔,说罢,礼貌地行个礼,施施然走开。

徽妍哑然,看着杜焘离开的身影,再看看自己的匕首,少顷,继续擦拭。

“……匈奴大多是化外之人,你随身带着,将来若遇了危险,可凭它自保。” 当年她临行时,父亲将这匕首给她,曾如是说道。

如他所言,在匈奴八年,徽妍一直带着。不过,至于唯一一次曾经用到它。那是在左谷蠡王之乱时,叛军围攻离宫,眼看暴徒要杀进来,众人又害怕又紧张,侍婢们都哭了起来。徽妍那时也害怕得要命,把这匕首□□,心里却想着,万一那些恶徒冲进来,她宁死也要保住清白。

可想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等到真的有人冲进帐来,徽妍却拿起了一名死去侍卫的弩,射出一箭又一箭……那物什她只看人用过两三回,没有亲手试过,可到性命攸关之时,她却一下就上了手,并且还杀了人。

那次算是有惊无险,因为接着,郅师耆就领着救兵杀退了左谷蠡王,救出了她们。也就是那之后,郅师耆开始说要娶她。

徽妍自然没有答应,但是从那以后,她也明白,自己纵然失望、不如意,也从未丧失过生存之念。而自己的勇气,远比她以为的要大;能做的事,也比她以为的要多。

看着光可鉴人的刃面,徽妍又不禁想起父亲,还有弘农的家人。

“……戚夫人不知晓此事,对么?你不怕他们忧心?”昨日,皇帝曾经这样问她。

徽妍沉默了一下,道,“妾别无他法。陛下,妾在匈奴时,日夜思念家人,而阏氏成全了妾的心愿。如今逢此变故,阏氏若在世,必不顾一切护儿女周全,妾也要成全阏氏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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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紧急,大军每日天未明即开拔,天色全黑时才歇宿。

徽妍的车夫,叫班启,是个在宫中做杂役的宦者,都徽妍很是和气。她是女子,逢着歇息时,总有不便之事。班启很是帮忙,替她遮掩时,大大方方。徽妍从前也曾长途跋涉,且不止一回,却不得不承认,这次出门最是舒心。

她问班启:“你从前侍奉过宫眷么?”

“当然侍奉过。”班启说,“从前先帝有个十分宠爱的赵婕妤,小人还替她驾过车!”说罢,笑笑,“不过她们都不如女君好说话。”

徽妍莞尔,又问,“郑郎中怎会派你来驾车?你可知此番去的是匈奴?”

“自然知晓。”

“你不怕?”

“怕甚!这么多北军军士跟着,可都是精锐!”班启说罢,瞅一眼周围,低声道,“不瞒女君,小人在宫中是早腻烦了。正巧郑郎中说,女君曾在匈奴八年,此番再去,是要立大功。小人跟着女君,定也能加个爵得个赏赐!”

徽妍赧然,忙道,“我曾在匈奴八年不假,可这次未必能立功。”

“当然能!”班启道,“女君莫骗小人,宫中都知晓了,昨日女君在宣室殿舌战群臣,陛下便是听了女君的话才决意出兵。陛下是何等人物?从登基前去平羌乱开始,就从未打过败仗!”

徽妍无语,相似的话,她这几日也在别的许多人嘴里听到过,有杂役也有军士。皇帝对于他们而言,似乎已经超越了“陛下”二字,他们对皇帝,简直崇拜得盲目。

不过皇帝的战绩,徽妍自己也是清除的。作为一个天子,恐怕只有开国的高祖皇帝亲征比他多,并且从无败绩。徽妍想着,忽然很希望皇帝此番也能亲征,最好大军一到,混战的匈奴各部就乖乖停战,把蒲那和从音交给她。

别做梦啦。心里一个声音道,徽妍苦笑,不再去想。

长途奔波,十余日之后,大军终于到了朔方。

除了长安的北军军士,从各地抽调的军队,加上朔方精锐,往漠北平叛的王师共有五万人。而维持补给和辎重的后军也人数众多,徽妍从幕僚的议论中得知,此番征伐,调集人数足有十余万。

从决定平叛到现在,也不过半月,短短时日,便拉开了如此架势。徽妍从前在王庭的时候,也曾见识过乌珊单于与他人摩擦,召兵待战,知晓其中准备不易。

徽妍以为,杜焘是主帅。但无论在路上还是到达朔方,每每商讨事务,主帅之位却是空的。她私下向幕僚询问根由,却被告知“主帅未至”。

徽妍诧异不已,直到第二日清晨,号角响起,一队人马开入城中,她才恍然大悟。

一人立在战车之上,身着金甲,众人见到,皆欢欣鼓舞,高声呼喊行礼。

是皇帝。

第33章 3.25

皇帝亲征的消息,让在朔方等待出征的军士们斗志高涨。

幕僚们亦欢欣不已,言谈间大有不再担心匈奴平定不了的势头。

皇帝主持的朝会上,众将领对乌珊王庭如今形势讨论得十分激烈。声音传到不远处的厢房中,幕僚们却是无暇偷听,每个人都在忙碌。朔方离匈奴最近,每一份关于匈奴的奏报也是由朔方发出,如今送到皇帝面前的消息更是浩如烟海。自从来到朔方,幕僚们就在夜以继日地将各路消息整理起来,以供官长们决策。

徽妍也不想闲着,她希望知道更多的事,来到朔方之后,就向杜焘提出加入幕僚。

但杜焘对此无动于衷。

“大战在即,各司其职,幕僚是幕僚,女君是女君。”他满头大汗,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看她一眼,道,“女君若想帮忙,不如去庖厨试试糗粮做得滋味如何,或到军士中转一转,看看谁人衣袍破了帮忙补一补。”说罢,摆摆手,继续与幕僚们商讨事务。

徽妍被堵回来,只得在旁边听他们议事,但没多久,就被请了出去。

如今皇帝来到,此事也毫无改变。他自从来到朔方,就一直在官署中与众人议事,徽妍想见他也见不到。不过徽妍知道皇帝能让她来已经是天大的面子,自己总要这要那,便成了不识好歹。

徽妍无法,却又不甘心,只得在皇帝的行营外徘徊,生怕错过什么消息。

“这不是王女君?”一个声音忽而从身后响起。

徽妍回头,却见是她三个月前到朔方时,遇到的父亲故旧戴松。

见礼之后,戴松诧异地问,“女君不是早回了汉地,如今怎又到了朔方?”

徽妍将前后事由告知戴松,知他是郡府的府吏,忙问,“妾欲知匈奴现状,奈何无从接近机要之地,不知府吏可有甚消息?”

戴松看她着急的模样,苦笑叹气,“确是难为女君。在下亦不得参与机要议事,但消息总归知晓不少,女君,此地非说话之处,还请借一步往别处。”说罢,将徽妍领到附近一处亭庐之中,坐下细说。

乌珊单于去世,左贤王杀太子,诸王子在各部支持之下争位,引起混战。这些,徽妍一早就是知道的,不过那都是至少十日前的消息了,对于近况,她并不知晓。匈奴□□至今已有整月,戴松在朔方,每日都能听到许多消息。听他叙述,徽妍对匈奴现况渐渐明了。

诸王子之中,左贤王孤胡自然是最强。杀了太子之后,他强行占了王庭,自封单于。乌珊单于的儿子,包括孤胡和郅师耆在内,已经封王者有八人。这些王子各有兵马,也各有部族支持。孤胡兵变时,曾想将这些兄弟都杀掉,无奈有几人嗅到风声不对,悄悄离开了王庭。孤胡无奈,怕激起□□,对外声称太子暴亡,安抚众部族,对内则软禁落在他手上的兄弟,争取大臣和贵族的支持。但他想得太简单,流落在外的几个王子并不甘心臣服孤胡,各自纠结兵力,进攻王庭;而被囚禁的诸王,身后部族亦不肯承认孤胡是单于,也跟着起兵进攻王庭。

于是,混战开始。一个月来,许多人掉了脑袋,王庭中来不及逃走的乌珊单于儿女,都被孤胡杀了。孤胡占据王庭,而王庭之外,其余几个王子除了进攻王庭,互相之间亦厮杀吞并。如今,漠北分裂为四部,一为右贤王孤胡,一为左温禺鞮王碌图,一为右日逐王郅师耆,一为左渐将王赫昌。

听到郅师耆的名字,徽妍心中一动,忙问,“右日逐王郅师耆在何处?”

“在涿邪山与燕然山之间。”戴松道,说着,笑了笑,“右日逐王兵力最弱,可在下看来,却最是聪明。此地有两山之险,易守难攻,前些日子,左温禺鞮王想将他吞并,却久攻不下,作罢而归。”

这是徽妍第一次听到郅师耆的消息,提起的心安稳了许多,却紧接着又问,“府君可知,蒲那王子与从音居次,现在何处?”

戴松摇头:“这些时日以来,我等亦多方打听,俱无消息。若他二人未曾遭难,最可能便是与右日逐王在一处。”

徽妍亦是此想,颔首,不再言语。

待得回到住处,班启见到她,忙道,“女君可回来了,方才内侍来,说陛下要见女君!”

徽妍讶然,即刻快步走出门去,前往行营。

堂上,议事的众人大多已经散去,徽妍进来时,皇帝与杜焘等数人围在地图前,正低声说着话。

徽妍向皇帝行礼,皇帝只淡淡说了声,“免礼。”接着随即道,“朕召卿来,乃是刚得了蒲那与从音消息。”说罢,看看旁边一位看起来风尘仆仆的将官,道,“此乃仁昭阏氏女史,可将全情告知。”

那位将官应了声,走过来,向徽妍一礼,“女史,我等方才得到消息,蒲那王子与从音居次,均在左日逐王郅师耆手中。”

徽妍听到这话,简直如同听到天籁,登时大喜。心头的阴霾似忽而散开,拨云见日。

“不过只怕处境不妙。”不等她高兴完,将官接着道,“左渐将王五日前杀了左温禺鞮王,如今正从燕然山进攻右日逐王。其有西北匈奴支持,对燕然山两相夹击。”

徽妍面色一变。

这边说着,上首,皇帝与杜焘等人仍在议论纷纷。

“此事只怕艰难。”一人看着地图,眉头锁起,“朔方至浑邪山,最快也要八日,而此消息乃五日前之事,只怕我等还未及赶到,右日逐王已支持不住,为左温禺鞮王所败。”

“臣亦是此意。”另一位将官道,“我等乃平乱而来,乱由右贤王孤胡而生,故而首当攻王庭。掌握王庭,犹如蛇拿七寸,盛威之下。西北匈奴、左温禺鞮王等人自会罢兵。”

徽妍听着,忍不住道:“不可,首攻王庭,先机尽失,于我无益!”

听得她的话,众人皆诧异,看过来。

“哦?”皇帝亦将目光从图上转到她的脸上,“卿何出此言?”

徽妍整理了一下思绪,道:“妾以为,此事之首要,并非平乱,乃在立嗣。陛下,如今单于与太子皆殁,王庭无主,故而生乱。陛下就算平乱,首要之事亦是立嗣。如今乌珊单于之子,不过四人,右贤王孤胡、左渐将王赫昌、右日逐王郅师耆以及仁昭阏氏之子蒲那。陛下平乱,孤胡为祸首,自不可立;而若郅师耆与蒲那为赫昌所杀,单于之子所剩者便只有赫昌。赫昌与西北匈奴勾结,必不与我朝为善,立之不妥。最妥当的,唯有郅师耆与蒲那。蒲那生母为我公主,自不必言,而郅师耆生母亦汉人,若为单于,皆可修好。陛下若攻王庭,则二者皆失,百害无一利,请陛下三思。”

“立嗣?”一人皱眉,“可乌珊单于当初所托,乃是太子一脉,太子仍有子嗣,若立他人……”

“这有何妨。”杜焘笑了笑,目光明亮,“朝廷费人费力,大老远往匈奴一趟,可不能损人不利己。陛下,臣以为王女史所言有理。”

皇帝看了看徽妍,不置可否。

“此事待议。”他道,“徐恩,将王女史送出去。”

徽妍讶然,还想说什么,徐恩却到了面前,一礼,“女史请。”

再看向皇帝,只见他又与众人一道盯着地图说话,似乎全然无视她。徽妍纵然再着急也无法,只得跟着徐恩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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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直与众人议事到晚上,方才散了。

室中只剩下皇帝和杜焘两人的时候,杜焘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

皇帝看他一眼,继续再盯地图,“辛苦舅父。”

杜焘忙道,“不辛苦,为陛下驱驰左右乃臣之福。”

皇帝笑了笑,直起身来,让内侍呈膳,二人边吃边议。

“明朝便出发,你有何想法?攻打王庭,有胜算么?”皇帝拿起碗,吃一口肉糜,问道。

“怎无胜算。”杜焘道,指指地图,“乌珊单于在世时,各部相安,尚且无力抗衡中原。孤胡虽占据王庭,也不过是个卤莽之人,对付他有何难。”

“不可轻敌。”皇帝道,“胜算虽大,却不可忘了我等此来之意。军士带出来亦不是为厮杀送死,震慑为上。”

杜焘道:“臣都知晓。”说罢,笑笑,“可惜那位王女史是个女子,不然,必是个得力幕僚。”

“嗯?”皇帝看他一眼,似笑非笑,“朕记得,长安出发之时,还有人向朕抱怨,说堂堂王师,又不是山匪流寇,军中带个妇人像甚话。”

“此一时彼一时!”杜焘面上臊了臊,说罢,眼睛一转,“陛下,此番要是得胜了,臣可做个万户侯么?”

皇帝面色无波:“嫌五千户少?”

“非也非也!”杜焘忙道,笑笑,“陛下亦知晓,臣一直未婚,臣父十分着恼。此番出来,若能再挣些功劳回去,臣父当欣喜些。”

皇帝不以为然:“若真想讨外祖父欢喜,还不如就娶妇回去。”

杜焘“啧”一声,忽然想到什么,看看门外天色,又看向徐恩,“徐内侍,这肉糜粥甚精细,庖中还有么?”

徐恩道:“尚有许多。”

“烦请用食盒盛些来。”

“盛粥做甚?”皇帝问。

杜焘将身体坐直,笑笑,“陛下,方才陛下说起娶妇,臣忽而想到一女子,觉得其才智倒是与臣甚相配。明日便要别离,臣想去看看她。”

“哦?”皇帝讶然,“何人?”

“就是王女史,陛下觉得如何?”杜焘眼睛发亮,“臣就是想去看看她,她也不容易,从长安到此处,未吃过甚像样饭食……”

皇帝看着他,愣怔少顷,冷冷一笑。

“不如何。”他说。

杜焘讶然:“陛下……”

皇帝淡淡道:“明日便要拔营,诸事还未分派定下,舅父还有闲暇探望妇人?”

杜焘结舌,见皇帝并无玩笑之色,不禁愧疚,只得打消了念头。用过膳之后,行礼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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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离开皇帝行营,徽妍就一直惶惶不安。

他似乎并不打算先去救郅师耆,而是要进攻王庭。而无论与公与私,徽妍都觉得自己已经将理由说得很明白。

他为何不同意?

徽妍百思不得其解,蒲那和从音,是他的外甥啊!如果他没有打算救他们,又何必允许自己跟来朔方?

她忧心忡忡,夜里躺在榻上,睡得一直不踏实。一会梦见阏氏,一会又梦见蒲那和从音,还有郅师耆。真真假假,将梦境扰得纷乱。

忽然,徽妍被班启的声音吵醒,睁眼,只听他在敲门,“……女君,醒醒!”

徽妍连忙披衣起身。

凌晨的寒凉之风迎面而来,天色漆黑,月亮却已经西斜,鸡鸣之时在即。不远处有些声音,好像是马蹄声,还有人语声,混杂不清。

班启道,“女君,徐内侍让小人告知女君,即刻起身。”

徽妍闻言心中一喜,忙接过,“要开拔了么?是要带我去么?”

“小人不知,请女君尽快更衣!”

徽妍不敢耽搁,忙应下,关上门。她从包袱里翻出自己在匈奴时外出常穿的便服,上衣下袴,还有布靴,可行路可骑马。才换好,班启又在外面敲门,“女君,请女君启程。”

徽妍应了声,匆匆将匕首配在腰间,跑出门去。

只见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一点熹微的光,街道上,到处是手持火把赶往集结的军士。她四下里望了望,正想问往何处启程,忽然,一阵马蹄声骤然而至,徽妍望去,未及看清马上的人,只觉身体一轻,她来不及惊叫,已经被人拦腰抱上了马背。

“会骑马么?”皇帝的声音在耳后响起,低低的,犹如晨风。

徽妍惊魂未定,答了声,“会。”

皇帝没多说,径自纵马往前方驰去。

风从颊边吹过,凉凉的,却似乎带不完上面散发的热气。徽妍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只觉得它们急促得就像马蹄声一样。她不敢往后靠,仿佛后面那个身体带着无穷的危险,双手紧紧地攥着一点缰绳,不敢松开。

只有腰上的那只手臂,石头一样,固定着她,让她不至惊惶地掉下去。

正心烦意乱,前方忽而出现一队人马,领头者,正是杜焘。

看到皇帝和徽妍,他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