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她忙上前,将皇帝上下细看,“陛下无事么?”

听得这话,皇帝心中忽而一暖,看着她,唇边亦弯起笑意。

“有甚事,”他语气毫不在意,将马交与从人,“不过些许溃兵。”

徽妍正待再问,忽而闻得军士大声道,“陛下!狼齿山上有人下来了!”

二人惊讶望去,果然,狼齿山的山背上,有许多人正骑马下来,与山下的汉军呼应,一道夹击左温禺鞮王,将敌兵驱逐出去。

“陛下!”未多时,一名军士飞快来报,“右日逐王求见陛下!”

心中忽而一振!

徽妍忙朝着军士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果然,十余骑人马正朝山丘驰来,当先一骑上,似乎有三个人影,一大二小,不正是他们?

惊喜像潮水一般涌上心头,徽妍只觉眼眶酸涩,忙拉过一匹马,骑上,喝一声,迎着他们飞奔而去。

风吹在耳畔,呼呼的。徽妍睁大了眼睛,待得渐渐近了,她认出了那马上的人,正是郅师耆和蒲那、从音!

“……徽妍!”她隐隐听到蒲那和从音在大声叫她,泪水忽而涌了出来。

所有的愧疚和担忧,似乎都在此时一并消散。

徽妍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相遇之时,只顾得将脸上的泪水一抹,下了马,朝他们拔足飞奔。

郅师耆也停下来,将蒲那和从音抱下马。

“徽妍!”两个小童奋力朝她奔过来,徽妍才张开手臂,已经被他们撞了个满怀,险些跌倒。

汗气和热气,两个小小的身体拥在怀中,徽妍只觉充实和满足,仿佛压在身上的巨石落了地,唯有解脱和欢喜。

“对不住……”徽妍一边哭着,一边用力亲吻他们红扑扑的脸,喃喃道,“对不住……对不住……”

蒲那和从音也大哭着,搂着她的脖子不肯松手。

……你也要走了……谁来给我讲故事?

……你不要走好么?

他们曾经这样对她说,眼睛里全是祈求。

但徽妍那时候告诉他们,不,她要回家。

而现在,徽妍想说,她再也不会离开他们,她会一直给他们讲故事,直到他们不再需要她陪伴,不再需要她的故事入睡……

“蒲那,从音!”郅师耆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笑意,“快放手!你们快把她勒死了!”

蒲那和从音忙松开手,徽妍抬头,擦擦眼泪。只见太阳耀眼,郅师耆的脸上胡子拉碴,脸有些脏,笑起来却仍如从前一样开朗。

未等她再看仔细,他上前,忽然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徽妍惊叫一声,却被他大笑的声音淹没,在胸膛震响。他的气息,混着尘土和汗臭,却不教人反感。徽妍被他举在半空,未几,似被那快意感染,亦不禁露出笑意。

万里牵挂,而今,她在意的人皆是平安。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呃……女史。”正沉浸于欷歔感叹,身旁传来一个声音。

转头,只见是一名军士来到,尴尬地笑了笑,小声道,“陛下来了。”

徽妍这才想起,忙回头,却见十余步开外,皇帝骑在马上。只见头盔下,他的脸对着这边,神色看不分明。

徽妍自知失礼,忙让郅师耆将自己放下来。

“陛下?”郅师耆听到这二字,亦是愣住,他先前只听说汉军主帅在此,却未想到,那主帅就是皇帝。“那就是汉庭皇帝?”他神色狐疑,一边望向皇帝一边问徽妍。

“正是。”徽妍擦了擦眼角,笑笑。忙将蒲那和从音的手拉起,带着他们朝皇帝走过去,到得马前,向他行礼,“陛下,蒲那王子及从音居次,拜见陛下。”

蒲那和从音似乎并不太明白皇帝是何人,望着他,茫然又好奇。

但看徽妍对他敬重,二人也有了些样子。

“拜见陛下。”蒲那年龄大些,行礼颇有模样。

从音瞅一眼兄长,也行个礼,奶声奶气地说,“拜见陛下。”

皇帝看着他们,脸上有了一点笑意。

“蒲那王子,从音居次。”他的声音温和,“王女史每每与朕提起你二人,皆言聪颖仁厚,今日得见,朕甚慰。”

蒲那和从音虽不太明白皇帝所言何意,可似乎觉得他并非可怕之人。徽妍在他们耳旁小声提示,二人照做,向皇帝再礼。

这边见过了礼,片刻,皇帝将目光移向郅师耆。

与蒲那、从音一样,郅师耆看着皇帝的目光亦满是好奇。但他很快收敛起来,上前,以王子之礼向皇帝一拜,“匈奴右日逐王郅师耆,拜见大汉皇帝陛下。皇帝陛下亲征救我于重围,郅师耆感激不尽!”

他声音中气十足,全无落魄模样。

皇帝看着他,勾了勾唇角,不紧不慢,“右日逐王言重,朕此来,乃是为接二位外甥回汉庭,未想幸会右日逐王,实意外之至。”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这些日子真有点忙,可是,蛋小也是蛋,牙膏也是膏啊!(顶锅盖)

五一前都是九点更~大家么么哒~

第36章 3.25

郅师耆闻言,愣了一下。

这时,四周围传来欢呼的声音,徽妍望去,只见汉军军士们从四面八方向皇帝围拢而来。左温禺鞮王的人丢盔弃甲,马溃败而去,汉军大获全胜。

潮水般的声音将众人包围起来,军士们向皇帝行礼,高呼万岁。

皇帝露出笑容,策马到军士们中间一道欢庆,徽妍听到他对军士们大声说话,慷慨激昂。军士们则热烈回应,欢呼之声此起彼伏,喧嚣鼎沸。

再看向郅师耆,郅师耆也看着她,二人脸上皆露出笑意。

“王子无恙否?”她问。

“有何恙!”郅师耆满不在乎,“算碌图逃得快,否则我定追上,杀了他祭昆仑!”

徽妍知他脾性,死到临头也不会认输,笑了笑,又看向蒲那和从音。他们好奇地望着皇帝和那些汉军将士,眼睛乌溜溜的。

他们小脸脏兮兮,面容也消瘦了,衣服上到处是污垢。徽妍知道这些日子,他们一定过得很不好。

“渴么?饿么?”她从马背上取来糗粮和水囊,替他们理了理头发和衣服,心中一阵发疼,“可曾生病?”

蒲那摇摇头,却指着从音,“她曾发烧!”

徽妍一惊,忙将从音细看,摸摸她的额头。

“早好了。”郅师耆笑着说,“那时我等还在燕然山,我像你从前那般,让人去采了药来熬汤给她喝,她还哭着不肯喝,说要你来喂!”

“那药苦苦,不似徽妍做的甜甜,”从音委屈地小声说,“郅师耆一定要我喝……”

徽妍哭笑不得,眼眶又是一阵酸涩,将他们搂在怀里。

“徽妍,你还走么?”蒲那问。

徽妍摇摇头,擦着眼角,笑着说,“我再不离开你们了,好么?”

蒲那和从音皆是欣喜,大声说好,小脸笑得灿烂。

又是一阵喧哗声传来,望去,却见是皇帝骑马走回来。

“蒲那,从音!”皇帝在马上看着他们,微笑伸手,“来,随舅父阅兵!”

蒲那和从音皆诧异,茫然地看向徽妍。

徽妍却笑,对他们点头,“陛下是阏氏的族兄,便是王子与居次的舅父。陛下此来,乃是专程救王子与居次,要带你二人去长安!”

二人听到“长安”,眼睛都一亮。

“徽妍也去么?”从音问。

“去,我也去!”

二人都高兴起来,由着徽妍与军士将他们抱到皇帝马上,从音坐前面,蒲那坐后面。

皇帝带着他们驰骋起来,军士们又是一阵欢呼。

徽妍面上笑意深深,再看向郅师耆,只见他也望着那边,阳光下,眼睛微微眯着,若有所思。

发觉徽妍瞅他,他笑了笑。

“舅父。”他深吸口气,自嘲道,“蒲那与从音还有个当皇帝的舅父,我便只有我,还有个右日逐王的虚名。”

徽妍知道这也是实话,想了想,道,“也并非如此。陛下此来其实并非单为蒲那从音,也是为你,他想……”

“我知道他想如何。”郅师耆淡淡道。见徽妍露出讶色,他却笑笑。

“我去召集部众。”他说罢,从侍从手中接过马鞭和缰绳,上马驰骋而去。

*******************

两军既会,蒲那和从音也已救回,汉军来涿邪山之事便是完满。

皇帝不想硬碰硬地损兵折将,先前打退左温禺鞮王乃是半杀半恐吓,如今得手,便当速速撤退,以免那边回过神来,夜长梦多。

郅师耆手下只剩千余人,如今之计,也只有随着皇帝一道撤走最好。

出发的时候,徽妍忽然瞥见皇帝的左臂的皮甲下,似有暗红之色。她讶然,忙请皇帝卸去皮甲检视,只见左臂上竟是有伤,血把衣服染了一片。

皇帝瞅了瞅,不以为意,“不过流矢罢了,破了点皮,已不再流血。”

“破皮也是伤。”徽妍急道,一边请军士去布条和伤药等物,一边用水给他清理伤口,“这胡地不比中原,陛下乃万千军士之首,若有长短如何是好?”

皇帝听着她的口气像在教训小儿一般,扬扬眉,正待说话,却听蒲那在旁边认真地插嘴,“舅父,有伤不治,便会生病。”

“要吃药,苦苦的!”从音也接着说。

皇帝看着他们,哑然,却不禁莞尔。蒲那和从音先前跟着皇帝阅兵,对这位舅父都很有好感,才相认不久,已经会在他面前毫无拘束地说话。

“何人说会吃苦药?”他把从音拉过来,刮刮她的鼻子,问道。

从音“咯咯”笑,捂着鼻子,却指指旁边,“徽妍说的……”

皇帝看向徽妍,正遇到她瞅来的目光。只见她神色温和,白皙的脸,因为日晒而添了些红润,却更是明艳。皇帝忽然觉得,自从她归汉重遇,她在自己面前低声下气过、哭过,眼泪水大概都流了一斤。而笑容,却不像今日这样见得多。

他忽而想到许久以前的宫学里,徽妍在学官和皇子皇女们面前时,说话总是处处拿捏分寸,一本正经。可在闲暇之时,她与别的侍书或宫女们说话,却毫无拘束之态,笑意盈盈。他还曾经在宫苑中遇到过她与别的侍书偷溜出来,游玩嬉闹,恣意而不失态,她的声音从花树的那边隐隐传来,自在而悦耳,如沐春风……

“这药怕是会有些疼。”徽妍从军士手中接过药盒,看了看里面的药膏,对皇帝道。

皇帝收回思绪,颔首,“无妨。”

徽妍用手指取了药膏,低头,轻轻将药膏涂在他的伤口上。如她方才所言,涂上去之后,有些麻麻的疼。皇帝却觉得,似乎不自在的地方并不在那伤口上。

他瞥了瞥徽妍近在迟尺的脸,忽而觉得面上隐隐臊热,不禁别开头。

只有那的指尖和气息,触在肌肤上,柔软似丝絮。

********************

启程之后,队伍一路飞驰,将入夜之时,从朔方出发接应的两千兵马赶到。为首将官向皇帝见礼,并向他禀报,说杜焘领着四万余兵马,已经逼近王庭,并派出使者致书右贤王及各部,以大单于遗书相告,令他们不得再动刀戈,否则一律格杀。

“可有答复?”皇帝问。

“尚无答复。”将官道。

皇帝沉吟,让他请右日逐王来议事。

“漠北匈奴,总共四百一十三部。”郅师耆看着地图,一处一处指着道,“上月,九十七部支持右贤王,五十五部支持左温禺鞮王,五十二部支持左渐将王,四十三部支持我。如今左渐将王为左温禺鞮王所杀,其部众十五部归降左温禺鞮王,二十四部倒戈右贤王,其余撤往安稳之处避祸。”

皇帝听他说得清晰,微微颔首。

“如此说来,参战者也不过二百余部,其余何在?”皇帝问。

“其余者,或先前支持之人已死,或坐地观望。”郅师耆笑了笑,“皇帝陛下,匈奴人亦非蠢材,战事未明,跟错了主人可要惹祸上身。”

皇帝亦淡淡一笑,没继续说下去,忽而道,“殿下汉语说得甚好,朕曾闻,殿下生母是汉人,未知确否。”

郅师耆道:“正是。”停了停,又补充,“我母亲在我幼年时便去世,授我汉语者,乃是王女史。”

“哦?”皇帝道,却无讶色。

郅师耆看着他,忽然起身,正色向皇帝一拜,“皇帝陛下,我对王女史倾心已久,欲以女史为右日逐王妃,请皇帝陛下恩准!”

帐中忽而一片安静。

皇帝亦盯着郅师耆,未料到郅师耆会突然说出这话,面色变了几变。少顷,看着他,却是淡淡一笑。

“右日逐王,欲求娶王女史?”他问。

“正是!”

“朕不许。”他语气淡淡。

郅师似乎也不曾料到他会这般回答,愣了愣,急道,“为何?”

“不为何,”皇帝冷笑,不紧不慢,“王女史乃朕朝中女官,非和亲之女。朕此来漠北乃为接回外甥,而非为殿下婚事。”说罢,对众人吩咐,“散议。”

他起身,看也不看一脸复杂不定的郅师耆,往帐外走去。

*****************

帐外,汉军的将士们虽然奔劳一日,却仍精神抖擞,围坐在篝火边上,一边吃着糗粮一边聊着白日里的战事,还有人唱起歌来。

皇帝在军士们当中走了走,又探望了伤者,幸而伤都不重,不致掉队。还有上百名死者,尸骸带不走,只能就地掩埋。皇帝吩咐将官们妥善处理后事,表记功勋。又召见了死者们的同乡,温言鼓励了几句,让他们将遗物带回,交与死去军士的家人。

徽妍坐在一处火堆旁,用勺子搅着铜釜中的肉汤。

身后,蒲那与从音并排躺着,身上裹着厚毛毡,睡得香甜。他们毕竟年幼,体力远不及成人。看得出他们许多日不曾睡好,才停下歇息,他们就呼呼睡了过去,连食物的香味也无法唤醒。

徽妍不时回头瞅瞅他们,颊边带着笑影。

没多久,郅师耆忽而来到,一声不吭地在她身旁坐下。

徽妍见他面色不豫,讶然,“王子怎么了?”

郅师耆盯着她,张张口,却没说话。未几,他拿起一只碗,从釜中盛一碗肉汤。

徽妍看他动作太大,把一些汤汁都洒了出来,忙道,“慢些……”

这时,不远处传来军士的欢笑声。却见是皇帝正与他们说话,人人脸上皆喜气洋洋。

“……陛下真好。”附近,两名军士说着话,皆称赞。

“好什么,妇人一般。”郅师耆喝着肉汤,不屑地用匈奴语道。

他说话一向没轻没重,徽妍瞪他一眼,往他的碗里再添一勺肉汤,示意他说话小心。

“王子莫胡说。”徽妍道,“陛下是体恤军士,温厚待人。”

“温厚?”郅师耆忽然看着她,意味深长,“他待你也甚和善,是么?”

徽妍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