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妍与众人伏地听诏。只听那诏书里,先是将徽妍赴匈奴救皇帝外甥的事表扬了一番,赐了玉帛金贝,除此之外,还给王家男子加民爵,女子赐缯帛,以彰教化之功。末了,又道,诏徽妍入宫为女史,以助教养公主儿女。

马黄门让从人将赏赐之物呈上,只见鱼贯十数人,赐物一份一份摆开,映得满堂生辉。

徽妍看她神色已经好转,心中松一口气,只觉这简直是救命一般及时。再看向戚氏,只见她神色已然好转,看着那些赐物,露出笑容。

“母亲,你看。”王缪在戚氏耳边道,“这可都是徽妍得来的,徽妍此去匈奴,可是立了大功!”

戚氏心中亦是宽慰,少顷,又看向徽妍。

徽妍忙上前:“母亲……”

戚氏嗔她一眼,却转向马黄门,道, “陛下要召小女入宫为女史?”

宫使笑眯眯道:“正是。王子居次自幼为女史教导,宫中上下,再无人比女史更当得此任。”

戚氏神色有些迟疑。

徽妍知晓这是皇帝在给自己台阶,心头鼓了鼓勇气,小声道,“母亲,王子与居次皆我看着长大,学语认字,皆我教导而成。如今他二人年幼失怙恃,又初来中原,诸事难免不惯。由我教引,总是好些。”

戚氏看着她,无奈地叹口气,向宫使一礼,“既是圣命,我等岂敢违逆。只是小女往匈奴两月,家人牵挂多时,如今方才归家团聚,总该先缓一缓才是。”

宫使忙道:“此事夫人可安心,小人出来之时,未央令曾交代,女史如今非官署中人,不必匆忙。若家中还须安顿,迟数日再入宫,亦是无妨。”

听得这话,众人皆放下心来,一道谢过宫使,送出门去。

周浚笑道:“大人,徽妍如此得朝廷器重,亦是王氏门楣之光。”

戚氏皱眉:“光耀门楣是男子之事,女子不好好嫁人为妇,光耀甚门楣。”说罢,又看向徽妍,冷下脸,“此事你必是一早便知,故意不说。”

徽妍被戳破,窘然,只得赔笑,“母亲,父亲教导我等做事,有始有终才是大善。母亲放心,我不入官署,待得王子居次万事妥帖,我仍回弘农陪伴母亲。”

戚氏“哼”一声,挥挥手,“尔等都大了,一个个都会说着甜言蜜语来糊弄老妇。什么女史不女史,功劳不功劳,奔波受苦,老妇看着都累!你速速嫁个夫婿是正经。”

“姑君放心,姑君苦心,徽妍都知晓!”陈氏笑盈盈道,向徽妍使个眼色。

徽妍也忙连声答应,放下心来,笑容满面地搀着戚氏回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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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终是团聚,戚氏气出了,众人又沾光得了赏赐,皆欢喜一堂。

“呀,萦也有!”用膳后,王缪清点赐物,看到王萦名姓也在其中,又羡慕又嫉妒,“我若晚嫁几年,这里面也该有我的!”

“你若今日还未嫁,母亲定然愁得门也不敢出了,无颜见人!”戚氏笑斥道。

众人皆笑。

王缪亦淡淡笑了笑,却瞅瞅周浚,不多言语。

众人七嘴八舌,问起徽妍此番去匈奴的事。徽妍也不隐瞒,一五一十,细细述说。

“这么说,那位右日逐王,要当上单于了?”周浚问。

“若无意外,当是他。”徽妍道。

戚氏摇头:“依我所见,匈奴单于可并非甚好人。当年高祖皇帝都被他们围过,每年也不知送去多少财物,直到武皇帝大战数回,死了多少子弟才将他们赶走。”

周浚笑道:“大人,如今匈奴早不比当年,你未听徽妍说,这位右日逐王母亲还是汉人。”

陈氏想了想,遗憾道,“可惜此番出征,恒不得同往,不然杀敌封侯,可是大善。”

“千万莫去!上甚战场,老妇宁可他一世做郎官!”戚氏立刻摆手。

说到王恒,王缪说他上月曾回了府中一趟,可惜不能待久,还未用晚膳又回去了。

“是了,我托人带话入宫去,告知他母亲到了长安之事。他回话说,过些日子兴许能有大假,可回弘农一趟。”王缪道。

戚氏果然有了些兴趣:“哦?可有确信?”

“他在宫中有长官约束,岂可有甚确信。”王缪笑笑,“不过他每次说回来,都大抵能回。母亲,要不明日暂且莫回弘农,等两日再说。”

戚氏想了想,摇头,“他既不定,便莫等了。他得了假,自己回去便是。”

徽妍听得这话,讶然,“母亲明日便要回弘农?”

“不然何时回?”戚氏道,“我与你长嫂都来了长安,家中只有你兄长和萦,一干小儿也无人带,如今你也接到了,早早回去才是。”说罢,看着她,“宫中既不催你,便先回家住上半月。公主儿女如今都住在未央宫中,那可是天下最好的去处,有甚不放心?”

徽妍讪讪,只得应下。

夜里,徽妍先服侍戚氏睡了,又与王缪说了些话。

她问了几句徽妍此番去匈奴的事,未几,忽而道,“是了,母亲总让我等去宣明里寻那位刘公子,说就是鲤城侯无疑。可你姊夫去打听,那位鲤城侯的家人却说,他前番不曾去过弘农,尔等可是弄错了?”

徽妍哂然。

当然是弄错了,是鲤城侯才怪!

可嘴上却不好说出实话,支支吾吾,“我也不知,他当时是这么说,兴许回了长安之后又搬到何处去了……”

王缪狐疑:“怎这般神出鬼没,谁人会无事搬来搬去。”

他比鬼神还厉害。徽妍腹诽着,忙将话题岔开,问她近来家中可有何事,外甥女们可还好。

出乎意料,平日姊妹二人见面,王缪说起家常来总能滔滔不绝,可是今日,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说了几句之后,叮嘱她好好歇息,路上照顾好母亲,便走开了。

过不久,倒是陈氏来找她,与她说了些家中近来之事。

首先是李绩。

陈氏说,李绩十日前回到了长安,曹谦按照徽妍的吩咐,去与他交易。此番得回来的钱,比上次多得多,足有十二万钱,曹谦用了五驾牛车才把钱都运回来。

徽妍听着,精神一振。这些日子,她光顾着操心蒲那、从音,操心郅师耆,却忘了李绩这件事。

“李君可有甚话留下?”徽妍忙问。

“无甚话,曹掌事说,那位李君想等你回来,与你面谈。”陈氏道。

徽妍了然颔首。

“还有一事。”陈氏说着,叹口气,有些忧虑,“长姑这边,怕是有些烦心事。”

徽妍讶然:“何事?”

“其实也是旧事。雒阳周家那边的舅姑,总想着让长姑生个男儿,你可知晓?”

徽妍心一沉:“此事不是许久不曾提过了么?”

“那是姑夫调任长安之故,山长水远,他们提也无处提。”陈氏道,压低声音,“上月,周家二位大人到长安来了一趟。那时长姑出门去了,二人就对姑夫说,他们去庙中筮问过,长姑此生命中无男,催促姑夫纳妾,若不肯纳妾,便要姑夫将长姑休了再娶。”

徽妍面色一变,想到方才王缪神色低落的样子,心头揪起。

“徽妍,你说周家大人怎如此行事?从前多和气,周家主公与舅君还有同僚之谊,这婚事也是他们登门求的。怎如今长姑生不得男儿,便说出休弃另娶这般话来?”

徽妍冷笑了一下,不禁回忆起自己几个月前刚回家,王缪与她谈起父亲的故人时那冷淡的口吻,再看看周家这位父亲同僚的言行,心中苍凉。人情淡薄如此,不知道父亲泉下有知,是不是会更加难过?

“那……姊夫如何说?”她忙问。

“姑夫倒是好,一口回绝了,二位大人气得隔日就回了雒阳。”

“哦?”徽妍眉间一亮。

“故而此事还未闹起来,你知晓便好了。”陈氏道,“姑夫原本也不欲长姑知晓,那时是长姑侍婢在一旁听到,也是偷偷告知了长姑。”

徽妍颔首。周浚的人品,她一向觉得不错,他对王缪情深意重,众人也是看在眼里的。

“母亲知晓么?”她又问。

“怎敢告诉她,”陈氏道,“这两月,她光是为你便已经辗转难眠。”

徽妍听着这话,又是一阵愧疚。

陈氏笑笑,道,“姑君为人你亦知晓,嘴上厉害,心却最软。你多顺着她,待她心气平和了,万事皆安。”

徽妍也知道是这般道理,答应下来,谢过陈氏。

作者有话要说:我也想写多点的,但是最近晚上一到点就想睡觉了_(:3ゝ∠)_

第42章 3.25

戚氏担心着弘农的孙子孙女们,第二日一早,便收拾行囊,备车回长安。

徽妍原本想着去见一见李绩,也没了空闲,只得写了信,托王缪替她找个家人送去。

“回去了便多陪陪母亲,”王缪将信收下,叮嘱徽妍,“母亲说得也对,皇宫中什么也不缺,去当女史也不急于一时。”

徽妍颔首,道,“长姊也保重。”犹豫一下,补充道,“长姊,姊夫待你甚不错,我等都喜欢他。可万一过不下去,长姊也切莫委屈了自己,回弘农来便是。”

王缪目光一闪,明白过来。

“可是长嫂与你说的?”她看了看戚氏那边,苦笑,“这你不必担心,你姊夫待我如何你也知晓,他若真是肯从了大人,来长安之前我就回弘农了。”

徽妍还想说什么,周浚却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袱,“你前番说的岭南药材,都备好了,也放车上去吧。”

“备好了?”王缪讶然,将包袱打开来,只见都是岭南的山珍,不禁一喜,“前日才说的,这么快!”

“那是自然。”周浚得意地说,“我是何人!”

王缪嗔他一眼,将包袱拿给戚氏。戚氏看着那些药材,亦是惊异,“这些药材可甚是贵重,不妥不妥!”

周浚笑道:“大人收下便是。小婿与缪不得常回弘农探望,只好买些药材聊表心意。”

戚氏看着他,高兴又感动,拉着他的手夸奖了一番,又叮嘱王缪,不可总逞着口舌之强欺负周浚。

“母亲,我何时欺负过他。”王缪嗔道,却瞅周浚一眼,脸上不掩得色。

戚氏看着他们,心满意足,一番道别之后,带着徽妍和陈氏登了车。

“你将来嫁的夫婿,若能有你周姊夫一半好,老妇也就心安了。”戚氏对徽妍道。

徽妍笑笑,与陈氏对视一眼,目光各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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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天气虽热,雨水却不多,回弘农的道路甚是顺利,第三日午后,便到了宅前。

王璟和王萦得了家人通报,带着小童们迎出来。

戚氏笑盈盈的,一手牵着一人,嘴里问这问那,往宅中走去。

王璟和王萦见徽妍回来,各是欣喜。像在长安时一样,徽妍将匈奴的经历与他们说了许久,二人听着,皆津津有味。

“下次二姊若还去,可要带上我!”王萦一边宝贝般地翻看着自己名下的赐物,一边羡慕地说。

“又胡说,你道那是去玩,那是去征战。”戚氏笑斥,“你这些财帛赏赐,都是你二姊拼命挣来的!”

王萦脸一红,倚在徽妍肩上不好意思地笑。

安顿诸事之后,徽妍请来曹谦,向他询问李绩和素縑的事。

对于李绩,曹谦所言与陈氏无甚差异,不过素縑却是让徽妍很欣喜。上次运到槐里去的蚕丝都已经织成,最后一批素縑前几日已经运了回来,就在府库中。

徽妍一喜,忙到府库中去看。只见洁白的素縑堆得比人还高,她挑出几匹,展开来细看,只见经纬规整,纹理生光,无论手感或厚薄,都不比在市中买的差。

“小人按女君吩咐,收讫之后便即刻付清了钱。”曹谦微笑道,“那边里长与乡人皆是欢喜,说女君如还要织縑,要多少他们织多少。”

徽妍莞尔。她知晓此事曹谦和几名家人出力甚多,虽然家仆为主人做事乃是分内,可做得好做得坏总不一样,将来自己去了长安,这边也要多倚仗他们。徽妍考虑过后,拿出些钱来,论功赏赐,并对他们说,将来若也做好了,仍有赏钱。众人皆是惊喜,领了钱,高兴地谢恩。

离开长安前,徽妍在给李绩的信中告诉他,自己家在弘农,李绩要与她见面,还请到弘农一趟。

从前,她要将货源保密,从不曾与李绩说起过自己的来路。而如今,她已经得到了最原本的货源,而且自信无人能比她的本钱更低,便也放下心来大胆去做。

李绩果然是从商之人,行事利落。徽妍回到弘农的第三日,他就到了陕邑。

徽妍碍于家中不便,也乘车去陕邑。见面之处仍是一个食肆,徽妍进门时,看到李绩从卖布商铺的方向走过来,心中明了。

“女君。”两相照面,李绩向她行礼。

“李君。”徽妍还礼,神色和气。

“听闻女君去了匈奴?”才坐下,李绩就问道。

“正是。”徽妍道。

“匈奴之事,在下亦有耳闻。”李绩道,“西域商路沿途,漠北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在下回到长安时,听说皇帝陛下亲临朔方,派兵将仁昭阏氏的儿女接了回来,未知确否?”

徽妍知道皇帝亲征之事,对外自有另一套说辞,也不多言,颔首,“正是。”

“女君往匈奴,亦是为阏氏的儿女?”他问,见徽妍露出诧异之色,李绩笑笑,“女君莫介意,在下当初好奇,曾打听过女君身份。在下与女君初见之时,女君匈奴语说得甚好,且是漠北口音。女君出身大家,却自愿往匈奴八年,这般志向,在下虽男子,亦恐不及也。”

这些都不是秘密,李绩有心打听,很容易打听得到。

不过……志向?徽妍笑了笑。

“李君过誉。”她道。

李绩道:“有一事在下却仍不明。女君这般功劳,归来之后,朝廷竟不再用,岂非浪费了人才?”

“非朝廷不用,乃我不愿。”徽妍道。

“为何?”李绩讶然。

“不为何,志不在此罢了。”徽妍苦笑,停了停,道,“不过如今又不一样,过些日子,我便要到宫中去侍奉王子居次,这女史,只怕还要做下去。”

“哦?”李绩听着,神色有些意味深长,“如此说来,女君之志,是在王子与居次身上?”

“说不上志,”徽妍道,“阏氏待我有恩,王子居次尚年幼,交由他人我不放心。”

李绩颔首,微笑,“女君是重情义之人。”

徽妍自嘲一笑,却岔开话,“未知李君下回再往西域是何时?我仍有一百匹素縑,入秋前可贩往西域否?”

“月末便可再去。”李绩即刻答道,“不过,此番去西域,在下打算让吾都领队。”

“哦?”徽妍问,“李君不去?”

李绩道:“往西域贩丝之法,我等已经熟络,而此路商人日多,若不做大,只怕将有变数。在下想,在长安多方走一走,看看可有其他经营之途。”

徽妍了然,不禁莞尔。李绩此人,心眼虽有,倒是直爽,目光亦长远。

“未知李君可有意做货栈?”徽妍道,“如赵弧那般,做得稳了,亦大有可为。”

李绩摇头,笑笑,“长安货栈众多,我等外方之人,若要入行只怕须耗费许多时日财力。且我等行走惯了,做不来局促一地之事。”

徽妍颔首,想了想,亦是一笑,“我有一途,未知李君意愿。据我所知,漠北之乱,不久即将平定。经历此乱,匈奴元气大伤,而入冬之后,衣食将成首患。今年中原还算风调雨顺,若无意外,秋收将大丰。粮贱则布贵,李君趁此时布未涨价屯布,秋收之后屯粮,入冬时一并运往匈奴,当有大利。”

李绩愣了愣,目光一亮,却有些犹疑。

“此事,我在长安亦曾听人议论过。”他说。“只是漠北如今仍在乱中,若入冬还未平定,关隘皆封锁,货物运不去,便是大害。风险太大,故而仍无人下手。”

徽妍摇头:“漠北局势不必担忧,入冬前,必是平定。我以为,此事风险最大者,不在漠北局势,亦不在秋收,而在路途。”

“哦?怎讲?”李绩紧问。

“中原往匈奴商路,一向税重,朝廷若有意平抑物价,必严惩囤积居奇。而不从中原入境,则要先出西域,由外匈奴绕道。外匈奴乃难测之地,我在王庭时,常问商人受途经各部盘剥,路阻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