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放心,我再不会让你们担心。”她说罢,用袖子拭了拭眼睛,站起身来,亲手打开房门。

晨风拂面,已经有些微微的凉意。

屋外的侍婢见到她,皆诧异十分,忙上前行礼。

“早膳还有么?”徽妍道,神色平静,“盛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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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宣室殿例行蚤朝,散了之后,廷尉带着一名府吏来到。

杜焘才出殿门,看到他们,又折了回来,大咧咧地立在一旁。

皇帝看他一眼,也不理会,让廷尉有话直说。

廷尉果然是为昨日命案而来。那府吏奉命往申平乡中查问,连夜归来,向皇帝禀报。

府吏道:“禀陛下,臣往申平乡中查问。申平幼年丧父,家中有老母妇人,还有儿女五人,为佃客,终年务农。乡人对申平大多怨怼,皆因其从前好赌,欠下亲友大笔钱财。其当年卖身入宫,除了还债,亦是为躲债。不过臣查访之时,从乡人口中闻得一件非同寻常之事。申平的母亲妻子,一向生活贫困,家无斗米。上月,申平回来一趟,忽然将债务都清偿了,还为家中修葺房屋,置办了新衣。乡人都说,申平是在宫中受了赏赐。”

廷尉接着道:“臣方才已经往漪兰殿,向吴内侍询问。殿中的内侍宫人,每有赏赐,皆记录在册,申平并未受过任何赏赐。”

皇帝听着,目中寒光一闪。

还未开口,杜焘已拊掌道,“此事果然有内情!可问清楚了?那申平的钱财都从何而来?”

“申平并未告诉家人,不过臣等在他家中搜出了些钱物,据其妻供称,都是申平带回家中的。臣各挑拣了一些带来,请陛下过目。”府吏说罢,将一只布包呈上,打开,只见里面黄澄澄的,都是赤金珠玉等物。

皇帝看着,眉头皱起。

“再查。”他冷冷道,“还有那赵弧,细审,若再不说,便用刑!”

廷尉应下,与府吏一道告退。

杜焘在一旁看着皇帝怒气冲冲的脸,不禁一笑。

“陛下,如臣所言,王女史果然冤枉。”

皇帝坐回榻上,不理他。

杜焘上前,劝道,“如今都明了了,陛下还纠结甚?虽主使之人还未知,可女史确实无辜。昨日争执一场,女史必是伤心,陛下该安抚安抚才是!”

“为何是朕去安抚,朕全错了么?”皇帝却依旧冷硬,“她对朕瞒着胡商之事怎不说!”

杜焘无语。

死要面子……

“陛下都将女史禁足了,女史如何来安抚?”他反驳道。

皇帝无言以对,“哼”一声,拿起水杯喝水,不说话。

杜焘看着他的样子,很铁不成功,过了会,却忽而生出一计,看向一旁的徐恩。

“徐内侍,”他笑笑,“王女史可是有个弟弟,在宫中任车郎?”

徐恩一愣,忙道,“正是。”

皇帝嗅出些苗头,朝杜焘瞪眼,“你要做甚?”

“自然是帮陛下。”杜焘一本正经,对徐恩道,“烦内侍召王车郎上殿。”

“这……”徐恩赔着笑,却瞅向皇帝。

皇帝看看杜焘,又看看徐恩,片刻,朝他挥挥手。

徐恩忙应下,退出殿外。

没多久,王恒跟着徐恩来到,向皇帝一礼,“拜见陛下!”

皇帝神色有些不自在,应一声,却看向杜焘。

杜焘一派从容,走到王恒面前,看着他,和气道,“王车郎,方才廷尉向陛下禀报了些事,恰巧与王女史有关,故而请王车郎过来。”

王恒听着,心中一紧。

他是皇帝的随侍,昨日宫中之事,自然知晓。徽妍与皇帝争执,他从同僚口中得知了前因后果,亦是着急。无奈身在宫禁,不得走开。

如今皇帝召他来,提起此事,王恒即刻打起百万分小心,向皇帝一礼,“臣谨闻!”

杜焘看一眼皇帝。

皇帝面上终于挂不住,轻咳一声,道,“也无甚大事。昨日那命案,朕已查实,与女史确无干系。”

王恒闻言,神色一振,眉开眼笑。

“臣敬诺!”他大声道,向皇帝再礼。

“王车郎,许久未归家了吧?”这时,杜焘缓缓道。

王恒忙道:“也并无许久,十日前,臣……”

“十日也有许久了。”杜焘打断道,看着他,意味深长,“陛下甚体恤,许你今日归家,探望家人。”

王恒一愣,看着他,忽而明白了什么,面色不定,未几,又求证地瞅向皇帝,“陛下……”

“如广平侯之言。”皇帝看他一眼,淡淡道,“只半日,黄昏前回来,莫耽误宫中正事。”

王恒忙又行礼,大声道,“诺!”

“再告诉女史,王子居次甚是想念她,都不肯用膳入寝。”杜焘拍拍王恒肩膀,无视皇帝割人的目光,笑眯眯,“陛下说,她若得闲,请她到漪兰殿探望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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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妍不再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而是照常起居,世妇们来教习仪礼,也不再推脱。

家中众人见她如此,皆欣喜。可毕竟有心事在,徽妍不似平日般开朗,与家人说话,亦沉默了许多。

家人知道她是强打精神,虽心疼,却也无法。戚氏到底也放心不下,和儿女们商议着,托人去给王恒带个话,打探打探皇帝那边的想法。

可还未出门,王恒却回来了。他满面春风,一见面就朗声见礼。看到他,戚氏等人都不禁露出笑容。

“今日怎得了假回来?”戚氏拉过他的手,“可是宫中有何事?”

“无甚事。”王恒笑着说,“今日我回来,是陛下特准的假!”

“陛下?”众人皆讶。

王缪目光一亮,忙问,“陛下怎忽然让你回来?”

“来带个话!”王恒说着,却一脸神秘,朝堂后望望,问戚氏,“母亲,二姊呢?”

戚氏等人看他神色,皆明白了是有好事,一边嗔他卖弄,一边急急让人去请徽妍出来。

待得徽妍来到堂上,王恒望着她,笑眯眯道,“二姊,陛下让我告诉你,昨日那命案,廷尉已经查明,与二姊无干!”

徽妍闻言,目光动了动。

“陛下让你来说的?”陈氏忙问。

“正是!”王恒道,“陛下特地召我到殿中,说了此事,然后特地让我回家来,不就是要我将此事告知二姊!”

“如此甚好!”王萦笑道,“你也不算全然无用!”

王恒脸色一边,瞪她:“小童收声!”

“那些胡商呢?”却听徽妍问,“既此事与我无干,亦当与那些胡商无干,他们放归了么?”

王恒一愣,想了想,挠头,“陛下……陛下并未与我说……”

王缪见徽妍不语,忙道,“徽妍,陛下虽未说,但想来是放了。”

徽妍却摇头。

“他若放了,才一定会说。他们未脱罪,我便不是清白。”她轻声道,说罢,看向王恒,道,“此事我知晓了,你复命便是。”

王恒瞠目结舌,见她起身要走,忙道,“二姊……二姊!陛下还说,王子居次不肯用膳不肯入寝,想让二姊去看看!”

“王子居次已经懂事,用膳入寝,自幼宫人照料。”徽妍道,“至于我,如今还在禁足之中,不可违命。”说罢,自往堂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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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虽然一直在宣室殿处理国事,可就连朝臣们都能看出来,他有些心不在焉。

“陛下可是身体不适?”有人悄悄问徐恩。

徐恩苦笑,若论心病,大约也算得不适。

皇帝也不知自己怎会如此。心底牵挂何事,他自然明白,也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可一想到徽妍那张脸,就不淡定起来。杜焘很精明,知道说蒲那和从音。这两个小童,向来是徽妍的心头宝,她再生气再不乐意,也总会来吧?

心中这么想着,觉得十分有理,想多了,却莫名地又愈加不稳。

皇帝在烦躁中熬了一整日,待到太阳西斜时,终于听内侍来报,说王车郎求见。

心情一振,皇帝立刻将王恒宣上殿,却见只有他一人。

王恒自然不敢说李绩,按着家人教他的话,支吾道,“臣二姊……臣二姊敬受陛下之恩,然……然她仍在习礼,不便入宫。”

皇帝听着,有些诧异,“你未说是朕宣召?”

王恒讪讪:“禀陛下,说了……”

皇帝立刻回过味来,登时变色,“啪”一声击案,杯子里的水溅了出来。

简直岂有此理!

第75章 3.25

王恒走后,王家众人皆是着急。

“这……”王缪皱眉,“这可如何是好?陛下想接徽妍入宫,徽妍这便推拒了?”

“二姊在习礼,本也不该去。”王萦道。

“你晓什么?”王缪瞪她一眼,“那是陛下!”

“徽妍有徽妍的道理,让她去吧。”戚氏道。

王缪却愈发坐不住,对戚氏道,“她这般与陛下僵持着总不是办法,我去与她说!”说罢,径自往后堂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正议论间,忽然,家人匆匆来报,说舞阴大长公主和昌虑长公主驾到。

戚氏等人皆诧异。

舞阴大长公主和昌虑长公主,有时会过来督查徽妍课业,不过总是在晨早,黄昏时节却是从未有过。

戚氏问:“她们二位怎忽然来了?可说了何事?”

家人摇头,道,“未曾。”

众人相视,不敢再耽搁,忙朝宅前去迎。

宅前,车马从人停得满满当当,前呼后拥,两位长公主正下车。戚氏和陈氏等人忙上前行礼,“拜见大长公主!拜见长公主!未知二位长公主驾临,实有失远迎。”

昌虑长公主和气地答礼,舞阴大长公主却面色不豫,看着她们,道,“女君可在?”

她说的女君就是徽妍,众人自然知晓。戚氏忙道,“小女就在后院。”

舞阴大长公主冷笑一声,道:“甚好。”说罢,却径自入内。

众人面面相觑,皆感到此番来者不善,忙跟上去。

王萦平日与昌虑长公主还算说的上话,走到她身旁,小声的问,“长公主,大长公主今日……”

“是为昨日宫中之事。”昌虑长公主的神色亦不轻松,看她一眼,“莫多言。”说罢,她紧走两步,跟到大长公主身后。

王萦有些怔怔,想到昨日之事,又忽而看到大长公主带来的世妇手中捧着学官用的笞条等物,面色微变。她知道舞阴大长公主是皇帝的姑母,身为徽妍的教习之长,如同宫学的学官,认为弟子犯错,自然可训斥惩罚。

她立在原地,看着大长公主气势汹汹的阵仗,再不耽搁,忙去找管车马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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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驰出了建阳里,王萦催促着车夫,让他往未央宫。

车夫诧异:“女君要去作甚?”

“但去便是!”王萦急道。

如今之势,舞阴大长公主发怒,她们全家都拗不过。王萦知道她不是好相与之人,而以徽妍的脾性,皇帝都敢反驳,只怕在大长公主面前亦不顺服,如果是那样……王萦知道笞条打在手上或者身上的滋味,不敢往下想,只担心着徽妍会受过,而唯一能压下此事的,也只有皇帝了。

上次,王恒曾带着宫中的同僚回家来,其中有宫门的将官,说王萦日后若要找王恒,只消让人到北阙的司马门报一声王车郎名讳,自会有人传话。王萦想着,如果能尽快找到王恒,让他给皇帝传话,兴许来得及。

可待得到了宫门前,车夫驻了车,王萦下来,看着那些威风凛凛的卫士,却忽而有些胆怯。

那些卫士也看到了她,见她徘徊不去,威严的目光吓人。

正踌躇着该如何去问,忽然,一阵车马之声辚辚而来,声势浩大。王萦看去,只见十几骑宫卫模样的侍从拥着一辆漂亮的马车,皆神气十足,那架势,一看就知晓大约是哪家王侯。王萦唬了一下,不自觉得往边上靠了靠。

眼见着那队人马要过去,忽然,王萦听到有卫士在喝令,他们停了下来。

未几,一个人从马车里探出头,看过来。

王萦看去,愣住。

是六皇子刘珣。

见他看自己,王萦的心提了提,忙上前行礼,“拜见殿下。”

刘珣点头,看着她,“女君到宫门前何事?”

王萦不知道如何说才好,支吾道,“妾……妾想见陛下……”

刘珣讶然,“见陛下做甚?”

“急事……”

刘珣目光一闪,微微抬眉,“为了王女史?”

王萦不说话。

刘珣看看向不远处守着马车的车夫,淡淡道,“跟在后面,我带你进去。”说罢,坐回车里。

王萦听得如此,心中一松,忙道声谢,走回马车去,让车夫驾车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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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直心绪暴躁。

他一会令徐恩备车,要出宫,一会又令收回,在殿中走来走去,踢翻了几只案几。

杜焘从官署回来,本以为有了好消息,见到殿中一片狼藉,有些错愕。待得问了徐恩,一脸无奈。

“女史说得也不错,正在习礼,怎好总往皇宫跑?”他让内侍将殿上收拾好,对皇帝道,“传出去,别人难免闲话,还不如陛下亲自到王府一趟,又不是不曾去过……”

“朕已是让步了!”皇帝打断,瞪他,“你道她真是在乎什么礼法,不就是还想着要朕放了那李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