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忠方出言呵斥何大郎:“有话好好说,三十几的人了怎地就如此冲动,轻易动了粗?倒叫人笑话粗鄙不知礼了。”

刘承彩心疼得直打哆嗦,好歹理智还在。跺着脚道:“他做得荒唐事,打得媳妇儿,就该尝尝被人打的滋味!叫他吃一堑长一智,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乱来!二十几的人了,尚且不知轻重!我老刘家的脸面都被他丢干净了!”

何大郎捏着手指头,看着血红了眼睛恶狠狠瞪着自己的刘畅冷笑:“不服气?不服气起来打一架。见官就见官,怕什么?挨上几十板子咱也要先出了这口恶气!上了大堂,我也要说给旁人听,奸夫淫妇做了丑事,还敢上门耀武扬威的,天底下哪里有这种不要脸的!我何家的门槛都要砍了烧了重新换,省得败坏了我家风水!呸!什么玩意儿!”

刘畅尚且不知清华郡主去了何家的事情,把脸看向戚夫人,戚夫人骂道:“你没事儿惹那人做什么?昨日从咱们家这里出去就到何家去炫耀了一通。”

刘畅猛地推开戚夫人,狠狠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犟着脖子瞪着何大郎:“我不是怕了你,只是……”他恶狠狠地瞪了牡丹一眼,只是他还不想离。见牡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她只怕巴不得他死了才好吧?手臂上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他冷冷一笑:“现在打也打了,气也出了,可以好好说话了吧?”

何志忠扫了妻女一眼,但见岑夫人一脸的决然,牡丹满脸的漠然,虽不知其中具体细节,却相信岑夫人的决定不会是乱来的。暗叹了一口气,招手叫牡丹过去:“丹娘,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要怎么做,你自己选。”

牡丹依言走了过去,在她未曾开口之前,刘承彩柔声哄道:“丹娘,好孩子,你受委屈了,你放心,以后这种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又看着戚夫人,示意她赶紧哄哄。

戚夫人心中此刻已经恨透了牡丹,僵着脸不语。刘承彩无奈,又骂刘畅:“逆障!还不快给你媳妇儿赔礼道歉?”

刘畅也不说话,只拿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牡丹,她敢说她要走,她敢!牡丹冲他淡淡一笑,朝刘承彩施了一礼:“大人又何必强人所难?强扭的瓜不甜,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丹娘不想做那恶人,还想留着这条小命好生孝敬一下父母。”

牡丹言罢,望着何志忠清晰地道:“爹,女儿今后就是病得死了,也不愿意再作刘家妇!我与他,生不同床,死不同穴!最好永不相见。”

何志忠叹了口气,握了握牡丹的肩头:“既如此,走罢!”

“何牡丹!”刘畅一个箭步冲过来,伸手要去抓牡丹,他都没休弃她,她凭什么就敢当着这么多人不要他?他不许!他不许!就算要一拍两散,也是他不要她才对。可是他终究连牡丹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被何大郎一掌推开。

“刘家小儿可是还想找打?”何大郎冷笑道:“当着我们的面尚且如此恶劣,背地里不知又是何等光景!”

“放肆!”何志忠作势吼了何大郎一声,朝刘承彩点点头:“我的意思是好说好散,不知刘大人意下如何?”

好说好散?不知这好说好散的条件是什么?刘承彩的脑子里瞬间想了几十想,很快拿定主意,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果然强扭的瓜不甜,那便要替自家多争取点利益才是,他还未开口,刘畅已然挑衅地瞪着牡丹,大声道:“休想!我的女人我做主!我不同意!我是不会写离书的!”

果然是这样的脾气,只有他对别人弃之如敝屣的,断然没有旁人说不要他的。牡丹望着他讽刺一笑:“原来你舍不得我的嫁妆和我家的钱。”

刘畅一张五颜六色的脸瞬间七彩缤纷,咬牙切齿地道:“你……”他现在才不缺那几个臭钱!

牡丹语重心长地道:“不然又是怎样?还是你犹自记着当初的耻辱,所以硬要将我留下来,生生折磨死才如意?你恨我夺了你的大好姻缘,我用三年的青春偿还你,已是不再相欠,你若是个男人,便不要再苦苦纠缠,也给自家留点脸面罢,不要让人瞧不起你,男人家,心思还是少花在这上面,心胸宽大点,也让人瞧得起些。”

牡丹的话说得难听,就是刘承彩也听不下去了,冷声喝道:“不必再说了!不许再拦着她!”

岑夫人出言道:“那我们娘几个先家去,其他的老爷和大郎留下来和刘大人慢慢地商量。”又将嫁妆单子递给何大郎:“我的意思是,大件的不好拿走,这些总要拿走,咱们家铺子隔得不远,这就叫些活计来拿这些零碎罢。”

实在欺人太甚!戚夫人早已忘了当初自家是怎么求上何家的,只气得发抖:“这是刘家,不是何家,你们想怎样就怎样么?还有没有王法?”

岑夫人似笑非笑地道:“就是讲王法这嫁妆才要拿走,莫非,丹娘的嫁妆实际上不齐了?要真是这样,别客气,说出来,能让手的我们也不介意让让手。我们家是不缺这几个钱的,也还懂得给人留余地。”

戚夫人气得倒仰:“谁稀罕她的嫁妆?”

岑夫人道:“那不就是了?夫人这样硬拦着,我们是知道你们舍不得丹娘,旁人却不知道会怎么说呢。”今日她若是不把牡丹和牡丹这些值钱的细软拿回家,就算是白白跑这一趟了。至于旁的,又是后面再说的话。

刘承彩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不耐烦地道:“让他们搬。”再这样闹下去,也不是回事,走得一步是一步,先把眼前这危机解除了才是正经。他的身份地位禁不起这样的笑话。

何志忠朝刘承彩抱抱拳,也不多言,就往院子正中一坐,等着自家人上门来抬东西。纵然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到那一步,他也不想和刘承彩彻底撕破脸,毕竟对方是官,自己是民。

牡丹上前提了甩甩的架子,不放心地交代何大郎:“哥哥,小心我的花。”

何大郎点头:“我知道。只管去。”

甩甩知道要出门,兴奋得忘乎所以,不住怪笑:“哈,哈!”

刘畅双拳握得死死的,眼睁睁地看着牡丹步履轻松,毫无留恋地被何家人簇拥着出了院门,羞耻愤怒不甘让他几欲发狂,几次想上前去扯住她,又觉得实在丢脸,想心不定,乍然喊道:“慢着,我有话和她说!”

牡丹看到他血红的眼睛,阴鸷的眼神,心里没来由地有些发怵,仍然挺起了胸膛道:“你要说什么?”

刘畅看到她强装出来的无畏,倒冷笑起来:“你先回家去耍些日子,过几日我去接你。”牡丹尚未回头,他又无声地道:“你信不信,我耗死你。”

牡丹一愣,轻蔑地扫了他一眼,无声地道:“看谁耗死谁。”她等得,他熬得,清华郡主可等不得。再说了,最关键的一步她已经走出去了,剩下的都不是问题。

走出刘家的大门,牡丹抬眼看着天上的艳阳,只觉得天是那么的蓝,云是那么的白,空气是那样的清新,就是街上的喧嚣声,来往的行人们,也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可爱。

何家出行,不拘男女,都是骑马,唯有岑夫人年老,又嫌马车闷热,乘了一座肩舆。薛氏将一顶帷帽给牡丹戴上,笑道:“早知如此,咱们应该乘了马车来才是。丹娘还病着,只怕是没精神骑马。不如稍候片刻,另行去租个车来。”

岑夫人扫了牡丹一眼,道:“她如此瘦弱,就和我一道乘了肩舆回家,走慢些也就是了。”说完携了牡丹的手上了白藤肩舆,母女二人相互依偎着,各怀心思地往回家的路上行去。

薛氏暗叹了一口气,戴上帷帽,熟练地翻身上马,引着一众人慢吞吞地跟在肩舆后头,心情不说十分沉重,总归是有些烦闷,牡丹的住处,可怎么安排才好?

岑夫人乘坐的这肩舆不似轿子,只在上方挂了个遮阳的油绸顶棚,四周挂了轻纱,又凉快又方便看热闹。正适合难得出门的牡丹,看着什么都觉得新鲜。貌美的胡姬当垆卖酒,男人们骑马仗剑,快意风流,女人们或是着了男装,或是着了胡服,或是就穿了色彩鲜艳的裙装,带着露出脸来的帷帽三五成群,或是骑着马,或是走着路,说说笑笑,好不惬意。

这才是她想要过的生活。牡丹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刘家那代表着身份地位的乌头大门,决然地将头转回去,靠在了岑夫人的肩上,轻轻道:“娘,女儿总给您和爹爹添麻烦。”

岑夫人慈爱地摸摸她的手:“说这个做什么?我们是一家人。”

牡丹叹道:“他只怕不会轻易放过我的。还有那笔钱……”

岑夫人决然道:“怕什么?你只管安安心心地住着,该吃就吃,该玩就玩,其他都是你爹和哥哥们该操心的事。”说是这样说,母女二人都知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他们之所以能在刘家人面前把腰板挺得那么硬,是因为他们手里有刘家的把柄,同样的,刘家为了这把柄,也不会轻易放过牡丹。今日,不过小胜一场而已。

第三十一章 家(一)

何家的生意主要是在胡商聚居的西市,专营外来的珠宝和香料,但人却住在东市附近的宣平坊,宣平坊及周围的几个坊都是达官显贵们聚居的地方。

在这里,虽说房价地价要高上许多,而且贵人府邸多,不方便扩展房舍,还可能随时遇到出行的达官显贵,不得不回避行礼,很是麻烦,但很多富商却还是愿意住在这里,特别是自前几年西市附近的金城坊富家被胡人劫掠后,许多富商便钻头觅缝地在这边买地买房,为的就是图个安稳。毕竟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谁也不愿意拿去冒风险,钱没了还能再赚,惊了家人却是大事,谁家没个老老小小的。

牡丹一行人即将行至升平坊的坊门时,不期然地,迎面来了一大群衣着华丽的人,有男有女,有骑马的,也有步行的,簇拥着一乘华丽的白藤垂纱八人肩舆,浩浩荡荡地过来。行人见之,莫不下马下车,避让一旁。

能够乘八人肩舆的女子,最起码也是二品以上的外命妇。牡丹跟着岑夫人一道下了肩舆,避让一旁,偷眼望去,但见肩舆中歪靠着一位穿蜜合色绮罗金泥长裙,披茜色薄纱披袍,画蛾眉,贴黄色花钿,高髻,插凤凰双飐金步摇,丰润如玉,年约十七八,大腹便便,神色柔和的年轻女子。明显是一位即将生产的贵夫人。

牡丹想不出,除了皇亲贵戚以外,哪里还有这么年轻,品级却又如此高的外命妇。果然待这群人过去后,薛氏方羡慕地道:“这是宁王妃。比起上个月来看着又似丰腴了许多,怕是要生了,若是生了世子,只怕是荣宠更盛了。”边说边遗憾地看了牡丹一眼,微微叹了口气。

牡丹听薛氏的口气,是经常见到这些贵夫人的,而且对她们还很熟悉的样子。牡丹理解薛氏的这份羡慕和遗憾从何而来,作为商人妇,永远都只有给人让路行礼的份儿,想要得到这份尊荣,若是指靠何大郎,只怕是这一生都没有希望了,除非她的儿子孙子辈有了功名还差不多。

至于自己,何家曾经千方百计给了她这个机会,如今却被她一手终结了,和离后,她便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商家女,见了这些人,不管风里雨里,都要下马下车行礼避让。虽是有点烦,但牡丹很快就没了感觉,这就是这个时代的规则,就算是尊贵如这位宁王妃,她头上也有比她更尊贵的人,她见了一样要下车行礼避让。有什么了不起?

牡丹笑嘻嘻地扶着岑夫人重新上了肩舆,没心没肺地同薛氏道:“大嫂,我看今日似乎有雨呢?也不知道爹和大哥会不会被雨淋?”

“这雨一时之间落不下来,想来不会。”薛氏见牡丹没心没肺的样子,微叹了一口气。到底是没有经过风雨,自小被娇养的女孩子,只凭一口气便不接受赔礼道歉,从而恩断义绝,哪里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纵然嫁姿丰厚,人才出众,和离之后又哪里去寻刘家那样的家世?刘畅那样风貌的夫君?也不知道她日后会不会把肠子都悔青?

薛氏的这种想法也只是想法而已,表面上她是不敢露出半点来的。家里人口众多,公公说一不二,婆婆强势精明,何大郎的性情直爽暴躁,下面的小叔妯娌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侄儿侄女个个调皮捣蛋,她这个长嫂长媳大伯母,做得极其艰苦。今日牡丹归家,她若是不将牡丹的住处安置好,势必要得罪公婆和大郎,若是安置好了,又要得罪妯娌、侄女们,真是为难死她了。

牡丹也知道自己突然归家,会给大家带来许多不便和为难,便拉着岑夫人的袖子轻声道:“娘,我记得您院子后面有个三间的小廊屋是空着的,您要不嫌女儿闹您,让我住在那里去陪您如何?”

岑夫人也在头痛牡丹的住宿之处,按说,牡丹回到家中,就是孙女儿们的长辈,只有孙女儿们让姑姑的,就没有姑姑让孙女儿们的。但是,人心隔肚皮,这家里人口一多,心思难免就复杂,哪怕就是一句话,经过三个人相传,到第四个人的耳朵里时,只怕已经完全变了味。

像牡丹这样,突然和离归家,而且要在家中长住下去,前途渺茫,短时间还好,时间一长,难免就会被人嫌弃多余,被人猜疑。这时候,当家人处理事情的分寸和方法就极其重要了,既不能委屈了女儿,让女儿伤心失意,觉得自己孤苦无依,又不能让家里的儿媳心生嫉妒,觉得自己偏爱女儿寒了心,从而导致姑嫂不和,甚至兄妹不和,全家不和。

乍听得牡丹这样一说,岑夫人心里就明白了牡丹的意思。还有什么能比牡丹懂事的主动退让更好的呢?岑夫人虽然不愿意女儿去住后院那三间阴暗狭窄的廊屋,但一时之间也找不出更好的办法,便挽了牡丹的手,低声道:“委屈你了,待你爹爹回家,我再和他商量一下,另外买个大点的宅子,省得家里的孩子们都挤在一处,大家都不舒坦。前些日子,我们就已经打听了,但没有合适的,怀德坊那边有个半大的院子倒是不错,就挨着西市,做生意也方便,可是谁也不愿搬出去,不然也没这么挤。”

何家父母不是刻薄死板的人,假如何家六兄弟有谁想搬出去,他们必然不会阻拦,但为什么宁肯一家几十口人不怕挤地挤在一处,谁也不提搬出去的话,牡丹以为,这其中必然是有原因的。便笑道:“这是好事,说明哥嫂们都舍不得爹娘,小孩子们一处长大,感情也好,也有伴。”

岑夫人轻叹了一口气,摸摸牡丹的头,几不可闻地道:“儿大不由娘啊。咱们家的钱就是花上三辈子也够了,我和你爹只希望大家都和睦平安,就死也瞑目了。”

牡丹忙伸手去掩她的口,娇嗔道:“呸呸,什么死呀活的。你们还没享着我的福呢,前些年尽给你们添麻烦了。”

岑夫人见女儿舍不得自己说丧气话,心里十分欢喜,却又笑道:“我说丹娘,你现在怎么和娘这么客气了?总说什么添麻烦之类的话?也不嫌生疏得慌。”

牡丹干笑一声,“我这不是懂事了吗。”不是她的亲娘,再怎么知道何家人疼自己,也知道其实是疼的何牡丹,自然不能理直气壮地索求,不知不觉中就只有多多客气了。

岑夫人叹道:“你从来就挺懂事的,那个时候,才两三岁,病了躺在我怀里,什么都吃不下,还是夏天呢,就想吃梨,市面上都没得卖,你爹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你弄了一个来,才削了皮还没喂进嘴里去,你六哥就大哭着冲进去,说是也要吃。你那么小,不声不响地就递了一大半给他,还哄他莫哭。从那之后,谁也不敢说你不好。你还记得么?”

牡丹笑道:“那么久远的事情,女儿记不清了,就光记得爹和娘,哥哥他们都待我极好。”

岑夫人笑了一笑,道:“你呀,就光记着旁人的好。”她说的这何六郎,实际上却是何志忠的幺儿,不是她生的,是何志忠从扬州带回去的美妾生的,那时候母子都正是得意的时候。兄妹两人年龄相差了两岁,一个生龙活虎的,一个却是成日里病怏怏的,看着就不是一般的怄人。幸亏何志忠疼儿子,也极疼女儿,但她生性好强,就见不得别人说自己的儿女一句不好,看到旁人的儿子生龙活虎,自己的女儿病怏怏地,心里就格外难受。

但是牡丹却自来安静乖巧,不是病到特别严重,基本不会哭闹。那一次事件中,她小小年纪,又是病中,如此懂事舍得,相比那不懂事胡闹的六郎,倒叫何志忠自心疼之中又更添了几分喜爱,硬生生把个幺儿子给比下去了。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所以说,牡丹有父母兄长的宠爱,并不是平白就来的。

牡丹静静地依偎着岑夫人,听她讲何牡丹小时候的事情,心里特别替她和何志忠难过。假如他们知道,他们视若珍宝的那个女儿已经不在了,被活生生地气死了,他们会有怎样的感受?只怕是肝肠寸断吧?牡丹紧紧挽住岑夫人的手,没关系,她会替何牡丹好好地活下去,好好孝敬他们。

还未到何家门口,何家的几个儿媳妇和年龄已经大了些的孩子们就得了信迎出来。一群女人和孩子把岑夫人、薛氏、牡丹围在中间,簇拥着往屋里去,七嘴八舌地问东问西,又是咒骂又是愤恨,又是出主意的,好不热闹。不多时,就引得周围的邻里侧目。

牡丹被吵得头晕,回答谁的问话都不是,只能是低头微笑,岑夫人淡淡的,并不多语,薛氏却是温言细语地道:“先进屋去又再说。”

第三十二章 家(二)

和当时的许多人家一样,何家住的是典型的四合舍,大门朝西,门旁两排庑舍,进门一个亭子,然后是中堂,中门,后院,正寝,四处有廊屋,再延伸出若干个小四合院子去。后院古树参天,假山流水,花木扶疏,纵然比不上刘家精致富贵大气,却自有其舒适自在热闹处。

进了中堂后,二郎媳妇白氏命婢女端上糖酪樱桃并茶水,一家子围着岑夫人和牡丹吵吵嚷嚷地说起闲话来。从冷冰冰的刘家出来,乍然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得到了亲人无私的关怀和爱护,牡丹心中是极其高兴的。但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一堆脑袋,闻着六个嫂嫂和十几个侄儿侄女身上各式各样的香味,听着大人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吵嚷声,她控制不住地生出一丝恐惧来,这么多的人,她能和他们相处好吗?那句话说得好呀,远香近臭。何况这姑嫂之间,自古以来能相处得好的本就不多。

不怪她担忧,虽然何志忠和岑夫人持家有方,不拘嫡庶,一视同仁,公正严明。男人们在何志忠的统一指挥下,早出晚归,各司其职,规规矩矩地做事,养家糊口,谁也偷不得懒;女人们在岑夫人的管制下,老老实实地相夫教子,操持家务,闲来交流衣着打扮,化妆美容,一道逛逛街,踏踏青,参加一下富商们自己组织的豪宴或者打打马球什么的,悠闲自在。故而一大家子人住在一个宅子里,虽然各人小心思不少,也有磕磕碰碰,吵吵闹闹,却是没什么大矛盾,相处得还算和睦。

但何家的人口实在太过复杂,牡丹六个哥哥,大郎、二郎、四郎、五郎都是岑夫人生的,而三郎却是岑夫人的陪嫁婢女吴氏生的,六郎则是扬州来的美妾杨氏生的。大郎娶妻薛氏,子女各二人;二郎娶妻白氏,三子一女;三郎娶妻甄氏,二女一子;四郎娶妻李氏,只有一女,无子;五郎娶妻张氏,有子女一双;六郎娶妻孙氏,才成亲一年多,还没孩子。

算上何志忠夫妇和何志忠那两个妾,大大小小三十来号人,我和她亲,他又和他好的,各种关系复杂得很,还不必说各房伺候的下人,饶是再小心,也避免不了矛盾纠纷,再亲的人,多闹上几次矛盾,也会伤感情。

牡丹若是原来的何牡丹,兴许一些细微处不会注意到,也不会去在意,但她已经不是原来的何牡丹,心思感受却又不同。享受亲情关怀的时候没那么理直气壮,受到委屈误会的时候也没那么淡然无所谓,事事总难免多加小心,着意讨好,就生怕自己给别人带来不便和不愉快。

印象中的各人都各有各的脾气,大奸大恶之人没有,聪明之人不少,比如说,同为一母同胞的大郎、二郎、四郎、五郎关系明显要紧密些,其中大郎和二郎年龄相仿,比较谈得来,四郎和五郎爱结伴一起去办事;同为庶出的三郎和六郎之间有着某种默契,却又彼此不太亲密,三郎爱讨好大郎和二郎,六郎却爱跟着何志忠跑。

但这只是男人之间的关系,几个媳妇儿之间就更复杂,嫡出的几个儿媳间,大嫂薛氏和二嫂白氏年长,进门最早,关系也最好,相对稳重大方,比较让得人,和其他几个弟媳都处得较好;三嫂甄氏嘴碎,爱和话特别少,性情温和的五嫂张氏一起做针线活拉家常,同时背地里还偷偷拉拢六嫂孙氏方便统一庶出战线,却和四嫂李氏关系不好;可是年轻的孙氏和貌美爱俏的李氏却又喜欢在一起逛街。

至于小孩子们之间,总体来说都是快活的,没有厚此薄彼的问题,吃大锅饭,所有的东西都一样,没得话说,没得比较。要说有什么区别,就是听话和不听话,聪敏和不聪敏,勤奋不勤奋的区别。

牡丹默默过滤着这些信息,拿出十倍的精神来应对大家的关怀和询问,尽量不放过周围人不经意间的反应和表情。

趁着众人不注意,薛氏拉了白氏在一旁悄声商量牡丹的住处:“丹娘这一回来,便要做好长期和咱们住的打算。她原来住的院子现在是三郎家的蕙娘和芸娘、四郎家的芮娘住着的,要她们搬,虽然不会说什么,但肯定是不乐意的,只怕还会有想法。我思来想去,只有咱们俩家的三个闺女年龄大一些,懂事一些,咱们让三个孩子挤挤,替她们姑姑腾个地方出来,你看如何?”

白氏微微一笑:“我是没意见,左右我的菀娘还小,让她跟在我院子里住两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英娘和荣娘年龄已大,却是不方便和你们挤了。你又打算怎么安置她们?不然,我看,也别那么讲究了,就让她姑姑和孩子们挤挤好了。”

薛氏暗忖,那院子三个人住虽然挤,却还勉强可以住下,牡丹若是搬进去,却是再也塞不下了,三个孩子中便要出来一个。虽然菀娘年龄小,还可以勉强和父母挤挤,但从公平的角度来讲,却是不能只叫二郎家的搬,自己是大嫂,又是两个女儿,得从自家人里下手才能服众。

至于白氏肯不肯主动让菀娘搬出来,那又是她自己的人情。当下便道:“哪儿挤得下四个人?她姑姑东西多,又遇到这种事情,想法本来就多,叫她去和孩子们挤,只怕会难受。算了,我去和荣娘商量,让她搬出来和我们挤挤。过两年英娘出嫁,也就好了。”

搬出来容易,搬进去难,白氏听薛氏这样说,却又不提先前那个让菀娘搬出来的话了,只笑道:“英娘出嫁,濡儿他们又该成亲了,你说的这个法子,治标不治本,我看还是先将就挤挤,然后和爹娘商量,买个大宅子吧。眼瞅着,真是住不下了。”

薛氏有些失望,白氏顾左右而言他,便是不肯让菀娘搬出来了。毕竟懂事了的女儿和父母住在一起,多有不便。便叹道:“买宅子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先得把这事儿办周圆了才是。那就这样吧,我去让荣娘搬出来,你招呼着他们清扫一下屋子,稍后东西送回来,帮着安置一下。我去准备晚饭。”

白氏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快速扫了众人一眼,压低声音道:“不然,就让她们两家搬,或者让丹娘和蕙娘她们住,那院子本来就是她原来住惯的,也要大一些。”

薛氏摇摇头:“两家都是话多的,三婶怕说是庶出孙女儿没地位,四婶怕说欺负她没儿子。何必多找些话来说。实在不行,明日去请人来看看,看什么地方适合动土,另外起几间屋子来,年底怎么也能盖好了。”

白氏沉思片刻,道:“我记得娘的后院有三间廊屋,让人收拾一下,更清净自在呢。”总归何志忠和岑夫人年龄已经大了,何志忠另外又有两房妾,歇处多,不像她们年轻夫妻那么多避讳不方便的地方。

薛氏沉默不语,事实如此,那又如何?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开这个口,说:“丹娘,你去和娘挤挤吧,其他地方都住不下你。”她若是开了这个口,只怕何大郎第一个就不饶她,公婆也会对她有看法。

白氏见薛氏不说话,牵起裙带在手指上绕着玩,最终长叹一口气,道:“罢了,丹娘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疼她。让菀娘搬出来和我挤,然后赶紧修房子吧。”说完也不问薛氏的意思,就上前笑道:“娘,我刚才和大嫂商量过了,让菀娘搬出来和我住,妹妹搬去和英娘、荣娘挤一挤,您看如何?”既然自己做了牺牲,便要把这说在明处才是。

牡丹早就注意到薛氏和白氏在一旁悄声商讨,虽然猜着一定是商量自己的住处,但自己如今算是客人,嫂嫂还未开口,总不好主动去说自己要住哪里。现在听到提起这个事,正要开口将先前同岑夫人商量的话说出来,就被岑夫人一把按住手,示意她先别说话,只管听着就是。牡丹无奈,只好睁大眼睛乖乖地听着。

却见白氏的话音才落,甄氏的脸上就露出不高兴的样子来,笑道:“还是大嫂和二嫂想得周全。不声不响地,就把事情都安置好了。”就你们会讨好人!

李氏脸上淡淡的,直接开口道:“四郎经常不在家,让芮娘先搬去和我住。将她的屋子收拾收拾,正好给她姑姑住。”

张氏的女儿还小,本就和她住在一处,而孙氏还未生孩子,自然也和这事儿无关。便都含笑听着,并不多话。

几个嫂嫂都等着牡丹表态,牡丹无措地看着岑夫人,岑夫人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方道:“不用忙乱,孩子们该住什么地方还住什么地方。刚才在路上的时候,丹娘就和我说过了,不想给大家添麻烦,大嫂去把我后院的三间廊屋收拾出来,让她去住那里。”

于是,除了张氏和孙氏之外的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第三十三章 家(三)

甄氏幸灾乐祸的笑,笑白氏和李氏讨好公婆小姑落了空。白氏和李氏俱都无所谓,最少她们表现出自己欢迎牡丹回家,关心牡丹,大方不计较个人得失,岑夫人自然知道她们的好处,不会亏待她们,将来说起,在牡丹头上也是有人情的。

薛氏考虑的,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娘,您那屋子里的东西,搬到哪间屋子去合适?”

她这话一说,妯娌几个心里又各有计较。那三间屋子并不是完全空着,里面收着岑夫人这些年来存下的私房。牡丹的嫁妆虽然丰厚,可那是属于牡丹的,没人去打主意(就算打主意也没法子动),可岑夫人的私房就不一样了。庶出的没有份却也可以想想,嫡出的则完全能分享。但谁都知道岑夫人偏爱牡丹,二人的东西若是夹杂着放在一起,将来岑夫人偏心说那本来就是牡丹的,那大家也只能是干瞪眼,就连道理都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岑夫人早有打算,要叫牡丹长长久久,安安心心地在家里驻扎下来,这些钱财上的事情就必须得扯清楚,不给人留下任何话柄。她也不想将来牡丹从自家房里拿点什么东西出来,都会被人说是夺了嫂嫂和侄女儿的。当下便道:“是呀,丹娘的东西多,得给她腾地儿放。我记得,咱们家的仓库后面有两间空着的后罩房,把我的东西全都搬到那里面去。再使个人去和你爹说,从刘家搬回来的东西,不紧要的和大件的,家里放不下,另外在咱们家铺子里寻个合适的库房放进去,着专人看好了。”

又回头望着牡丹笑道:“你那些东西,就是另外一套家当,家里都有,除了贵重细软和日常得用的,就都别拿回来了,省得屋子里挤。待那边放置妥当了,让你爹把钥匙和单子给你,需要的时候再让人去取。你看如何?”

牡丹连连点头:“但凭娘安排。”每与岑夫人多相处上些时候,她对岑夫人的钦佩就更上一层。岑夫人如此安排再是妥当不过,等于把她的财产和何家的完全分开了,将来她搬出去的时候,只需从那三间廊屋里抬走自家的箱笼便是,其他家具等物完全不必动,清楚明白,还轻松自在。大家都没得话可说。

岑夫人见她点了头,便指派甄氏和李氏这两个冤家对头去盯着人搬自己的箱笼,却叫薛氏去安排牡丹要用的床榻桌椅帐幔等物。至于白氏,则被指派去安排晚饭,把孩子们赶出去,单留了张氏和孙氏在屋里陪牡丹说话。

傍晚时分,外间一阵骚动,却是何志忠和何大郎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将牡丹陪嫁的二十多盆牡丹花抬进了后院。纷乱一歇,何志忠方遣了众人离开,只留下岑夫人、牡丹、林妈妈、雨荷等四人在屋里,详细询问起刘家的情况来。

牡丹平平静静地将事情的详细经过说了一遍,只除了暧昧的关键地方含糊略过,留给岑夫人过后自去补充。

何志忠路上已经听林妈妈和雨荷说过一些,此时不过确认罢了。事情的大概已经完全清楚,谁是谁非,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下去,还有没有破镜重圆的可能,尽都有了数。到了他这个年纪,已经没了何大郎那种一点就着的炮仗脾气,他愿意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事情的解决之道上。

此刻,他腆着大大的肚子,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了几圈后,摸着已经花白的头发直叹气。

牡丹和岑夫人走得爽快,他却是和刘承彩、刘畅磨了一整天。刘家父子出去转了一圈,再回来后已经冷静下来,态度与先前大不相同。刘承彩好话说尽,刘畅端茶向他赔罪,父子俩异口同声地说,牡丹要是想回娘家住些时候,就多住些时候,等她消了气,还让刘畅来赔礼道歉,风风光光地将她接回去。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怎能轻易就了了?他自然是不同意的,拿出架势要与刘家商量和离的事情,刘家父子便纷纷找了借口,来个避而不见。憋到傍晚,不能不归家,牡丹的东西是大多数都搬回家了,他和大郎却是憋了一肚子的气和水。

牡丹自刘畅对着自己威胁之后,便知这事儿不可能一帆风顺。就是现代,离婚也是个技术活和力气活儿,涉及到财产纠纷就更是考验人,又何论这古代?所以她是有心理准备的,也不觉得有多失望。便安慰何志忠道:“爹爹莫急,只要不在他们家吃苦受气,女儿就不怕和他耗。但只是,为着女儿的缘故,给爹娘兄长添了许多麻烦。还白白便宜他家占了爹娘辛苦赚来的血汗钱。”

何志忠拍拍她的肩头,道:“休要多想。那钱既然是为了你花出去的,那便是你嫁妆的一部分,就算是将来要回来,那也是你的。爹娘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若是不好,那便失去了意义,安安心心地候着,我和你哥哥们商量后自会妥当安置好。”

正说着,下人来报:“李家表公子来了。”

何志忠忙叫快请进来。

牡丹正要谢李荇,便道:“爹爹,这事儿多亏表哥帮忙,昨日也亏得他替我出气抱不平,我要亲自谢谢他。”

岑夫人道:“是该好生谢谢他才是。留他吃晚饭,你们父子几个好好陪他喝一盅。改日又备了礼登门去谢。”

何志忠应了,叫人去把大郎叫来。

少顷,李荇亲自提了个大食盒进来,看见众人,先就笑眯眯地团团作揖行礼,然后把食盒交给薛氏,笑道:“大表嫂,这是姑父最爱吃的锤饼,是宫里尚食局的造锤子手做的,其味脆美,不可名状,快快分了大家吃。”

众人倒听得笑了,岑夫人笑道:“行之,不怪你那铺子的生意那般好,原来伙计都是和你学的。”

李荇哈哈一笑:“东西实在是好,自谦反倒是做作了。”

何大郎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指着他的幞头脚笑:“咿唷,还玩出花样来啦……”

牡丹看过去,只见李荇今日戴着的黑纱幞头不但是时下最流行的高头巾子,幞头脚与众不同,旁人多是垂在脑后,偏他的对折翘了起来,果然标新立异。再配着他那身鲜亮的绿色的丝质缺胯袍,洋洋自得的样子,俨然就是一古代时髦青年。

李荇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转过去给何家几个半大小子们看,笑道:“你们赶紧跟我学,过不得几日就要跟着时兴起来了。”

何家几个半大小子果然跃跃欲试,笑闹着互扯对方的幞头脚玩,何志忠沉着脸道:“你们谁有你表叔的本事,我许他怎么折都可以,就算是折出一朵花来,也是可以的。”一句话便成功地将一群孙子制住,各人垂着手悄悄退了出去。

李荇方道:“我听说丹娘回了家,放心不下,特意过来看看。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还请姑父姑母不要客气。”

牡丹上前深施一礼,道:“多谢表哥援手,救丹娘于水深火热之中。”

李荇笑道:“能够出来就是好的,自家人不说那些客气话。”上下打量了牡丹一通,心情很好的道:“精神还不错,刚才我听说那畜生动了手,还担心你吃了大亏。”

牡丹本想说,我这是吃小亏占大便宜,何况还没怎么吃亏。可她不敢说,只笑道:“心情好,再疼也不疼。”

李荇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想得开就好。待这事儿了了之后,该忘的便都忘了罢。”

牡丹笑着应了。

何志忠在一旁摸着胡子思索片刻,道:“行之,我还真有事要和你商量。你随我来,大郎也来。”

李荇对何志忠这个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远房姑父向来极其尊敬,当下便收了嬉笑之色,一本正经地垂手跟着何志忠父子去了书房。

几人刚落了座,何二郎也回来了。

何志忠道:“我想着,丹娘这件事怕是不能善了。他家是男子,已经有了儿女,再耗上几年,还是一样地娇妻美妾。丹娘却不同,一拖青春就不在了,再拖这辈子就完了。钱财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了也能再赚。为了她的未来着想,我看不如这样,过几日我们去寻刘承彩,把那张纸和那笔钱去换丹娘的自由。你们意下如何?”

何大郎不干:“那丹娘岂不是白白吃了这个亏?真是气煞人也。”

何志忠叹道:“为了一口气要赔上丹娘几年的青春甚至是一辈子,不值得。自古民不与官斗,如今是刘家理亏,我们稍稍让让步,他家也没有可以多说的。又何必一次将他家得罪狠了,将来明里暗里给咱们家下绊子?”

何二郎瓮声瓮气地道:“爹爹说的虽然有理,但当初干的本就是火中取栗的事,不结仇已经结下了。刘家小儿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就算是咱们让步,他也会恨牡丹一辈子,一有机会就报复咱们的。”

第三十四章 商(一)

何志忠却道:“刘承彩和他的妻儿不同,更贪图享乐,不然当初他也不会不顾儿子的意愿答应我们家。毫无风险,轻轻松松得到一大笔钱,还可以另外娶个门当户对的儿媳,攀上另一门高亲,对他来说,是最划算不过的事,他是不会放过的。我再另外寻个机会,寻个合适的人做中人,让两家的脸面都过得去,他的目的达到,便不会再追究。只要他点了头,刘畅不肯也得肯,戚氏也翻不出大浪来。”

何大郎气得不行,一拳捶在几子上,怒道:“真窝囊!”

何二郎只是不赞同地摇头:“不可能就这样轻易算了的。以后麻烦还有得是,除非这个中人是个地位远远高于刘承彩的还差不多。而且他当面答应了,背里下黑手,又怎么办?”

何志忠拧眉道:“那又能如何?走一步算一步。真把我逼急了,兔子也会咬人。”回头望着李荇道:“行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荇笑道:“我记得,昔年洛阳富户王与之向圣上敬献波斯枣和金精盘,又敬献绢布三万端充作军资,圣上召见,御口允了他两件事。第一件,是赐了他一个从六品奉议郎;第二件,便是他申诉左龙武大将军张还之子向他借贷一万贯钱不肯归还,于是张将军不但被勒令还钱,还被贬职。”

这件事情轰动一时,王与之大方敬献的同时,还大胆向皇帝夸富,说是自己就算在终南山的每棵树上挂满绢,他家里也还有剩余。但是去终南山挂绢做什么呢?还不如献给本朝军士,尽一分薄力。皇帝是个心胸宽大的,不但没有说:丫的,朕富有四海,你还敢到朕面前来夸富?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也没有因为人家有钱,就产生了仇富心理,算计着要怎样怎样。反而龙颜大悦,道是天下如此富足,自己果然圣明,百官果然都是干实事的,政清民富,百姓知荣知耻。于是除了为王与之解决了那两件事,另外还有赏赐。

李荇的意思倒不是要何家去天子面前夸富敬献财富,毕竟何家虽然有钱,却还远远不能与王与之相比。但王与之敬献稀奇之物,将自己的冤情直接上达天听这条途径,却是不错。

何二郎为难道:“但金精盘那样贵重难遇的东西,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得到的?若果真要如此,便要早些和胡商们打招呼,或许还能收到些好宝贝。”

何大郎冷笑:“哪用得着如此烦恼复杂?他家若真是如此不知好歹,我便去敲登闻鼓,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何志忠淡淡一笑:“还没到那个地步呢。我意已决,暂且就先这样。过两日你们哥俩先陪我去寻刘承彩。”

天色渐暗,外间传来一阵闷雷声响,风卷杂着潮湿的雨意透过窗户门缝侵袭进来,将悬在梁上的镂空百花镀金银香囊吹得旋转起来,下垂的五彩丝络更是在空中划出道道彩弧,清新的梅香味四散开来,屋子里的闷热顿时散尽。

李荇起身推窗,探头看了看头顶沉厚的乌云,再看看远处泛白的天际,道:“今夜有暴雨。”

何志忠道:“趁着雨还未曾落下,赶紧吃饭去。”叮嘱大郎兄弟二人:“你们去看看,老三他们散市可归家了?”

大郎和二郎相携离开,李荇与何志忠二人沿着长廊,慢吞吞地走着,李荇捋了捋腰间佩玉上的丝绦,凑到何志忠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何志忠眯眼看了他一歇,笑道:“你就不怕惹火烧身么?”

李荇失笑:“我哪里还能跑得掉?”

何志忠笑了:“既如此,我仓库里有的东西,你只管挑去。”

李荇摇头:“我不要。”

何志忠诧异道:“那你要什么?”

李荇奸奸一笑,凑过去低声道:“侄儿就想问,假使刘家看在咱们低头伏小的份上肯让步,姑父果真就肯咽了这口气,吃了这个哑巴亏?”

何志忠长叹道:“你也看到了,大郎脾气暴躁,有勇无谋,二郎瞻前顾后,还有些怨我们当初考虑得不周。其他几个更是不堪大用,这样一大家子人,老头子我又能如何?”

李荇哈哈一笑:“姑父果真如此考虑,侄儿就不多嘴了。”

何志忠忙收起脸上假装出来的哀色,正色道:“你是真心的?这可麻烦得很。”

李荇肃色道:“自然是真。”

何志忠一笑,朝他招手:“你附耳过来。这事儿还果真要你出手才行,咱们家谁也不成。”

轰隆隆一声巨响,漆黑一片的天空被狰狞的闪电撕裂了几个口子,黄豆大小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很快,房檐上的水就流成了雨帘。

何志忠与李荇站在大红灯笼散发出的柔和光线下,观赏着廊外闪烁着白光的雨点,结束了此次谈话。

五更二点,牡丹在咚咚的晨鼓声中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不是认床,只是心中要考虑的事情太多,憧憬太多,让她迫不及待地希望天快大亮。

她翻身坐起,推开床前的银平托花鸟屏风,探头往外望去,黑乎乎的一片,万籁俱静,只有窗边榻上睡着的宽儿发出低而平稳的呼吸声。牡丹心中一片安宁,轻轻笑了笑,又将屏风掩上,静静等候天亮。

虽然此刻各处城门、坊门已然大开,百官动身上朝,各坊的小吃店也开了张,但东市和西市却要在午时击鼓之后才能开张。何家没有人需要赶早,都会睡到辰时才会起身,吃过早饭后,才开始一天的工作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