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兴庆宫、道政坊两边的城、坊墙下按着爵位品秩高低一字排开许多装饰华丽的看棚,俱都高出地面约三尺许,宽窄不一,以松木为支柱,桐木为台面,看棚四周五彩丝绸帐幔低垂,彩灯辉煌,锦衣童仆美婢侍立四周,不及靠近,笑语欢声盈耳不绝,各种名香、酒菜香味已经扑鼻而来,端的是富贵奢华已极。

牡丹正极目四望,忽被雨荷拉了一下袖口,低声道:“丹娘,您往右边看,那是刘家的看棚,您瞧瞧那老虔婆的样子。”

牡丹默了一默,抬眼望去,但见戚夫人与戚玉珠盛装华服地立在看棚门口,戚夫人发髻约有一尺高,上面插着三品诰命用的七树花钿,满脸寒霜,死死瞪着自己一行人,那目光凶狠得似要扑上来将自己撕来吃了一般。

牡丹沉静地朝戚夫人微微福了一福。她没看到刘畅的身影,心想他大概是还没放出来,又或者是寻欢作乐去了。

戚夫人见牡丹见了自己,竟然不躲避,还敢向自己行礼,这不是挑衅是什么?想到还被关着的刘畅,耀武扬威的清华郡主,不由伸出手来,指着牡丹,咬着牙对左右的人道:“去把那女人给我带来!我倒是要问问她,她怎么就这么不要脸!”

刘承彩闻声,自看棚里疾步走出,一把拉住戚夫人往里拖,回头抱歉地对着牡丹笑了一笑,一脸的老实无奈像,活脱脱一个遇到妻子撒泼,无能为力的软丈夫。

人声嘈杂,牡丹没听清楚戚夫人说的什么,只知道绝对不是好话,但事到如今,她自是不在乎这个的。回了头,继续跟着碾玉走,谁想没走几步远,念奴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拦在她面前,朝她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笑道:“少夫人,老爷命奴婢和您说一声,那件事可以了,请府上择日去府里拿离书。”

牡丹一愣,还没求到康城长公主那里就可以了?就这么容易?得来太巧合,她反而怀疑其中有诈,于是谢过念奴儿,继续往前走。不管刘家要怎么做,她都要把这事进行到底。

念奴儿目送着牡丹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径自转身去回话。才刚踏上看棚,戚夫人就冷着脸迫不及待地问:“她到这边来做什么?是不是来勾搭人,又想攀上什么好人家的?”

念奴儿垂眸道:“少夫人什么都没说。”

刘承彩歪在一张绳床上,淡淡地道:“她不管怎么样,现在也还是你儿媳。你这样说她,对你又有什么好处?”扫了戚玉珠一眼,语气稍微严厉了些:“当着孩子乱说,实在不像话。”

戚玉珠闻言,立即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戚夫人冷哼一声,白了刘承彩一眼。刘承彩道:“好好,我不说了,我到隔壁闵相那里去一趟。稍后回来陪你们游街。”

此时外面漂亮的女伎可多,特别是闵相那里的家伎更多,戚夫人眼珠子一转,满脸堆笑地对着戚玉珠道:“珠娘,你不是和闵相家的三娘子交好么?趁着此次机会,让你姑父带你一道去,如何?”

戚玉珠微笑不语,刘承彩已然皱眉道:“胡闹!我去是做正事!”他果真是去做正事,带着个女孩子算什么?

戚夫人却是越发以为被自己猜中他的龌龊心思,便道:“你领她过去,让女孩子们自己去玩,耽搁你什么事了?”

刘承彩知道她的脾气,知道自己若是不答应带了戚玉珠去,只怕是不得出这道门槛。只得叹了口气,道:“走吧。”

戚夫人见他让步,心满意足地朝戚玉珠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帮自己看着点刘承彩。戚玉珠温温柔柔地笑,殷勤地跟上刘承彩。

刘承彩立在街头,一眼就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了牡丹的背影,当然也看到了何大郎等人的身影。他低头想了想,领着戚玉珠走到戚夫人看不到的地方,方温和地同戚玉珠道:“珠娘呀,姑父有要事,不能陪你了。我拨两个得力的人给你,你自己去寻闵家三娘子玩吧?年轻人嘛,玩得高兴点。”

戚玉珠懂事地应了好,乖巧地问刘承彩:“姑父什么时候回来?侄女好在这附近等您一道回去。”

要是戚夫人有她这个侄女一半乖巧聪明就好了,刘承彩对戚玉珠的表现非常满意,呵呵一笑,默默计算了一下时间,道:“你半个时辰以后过来吧。”

说定时间地点,二人分了两头,各朝一边走去。戚玉珠身边的侍女道:“二娘,咱们去寻闵家三娘子吗?”

戚玉珠并不答话,只抬眼看了看远处灯火辉煌的宁王府看棚,招手叫刘承彩留给她的两个侍卫上来,命侍女递上一贯钱,笑道:“我饿了,听说东市里有胡人卖芝麻胡饼,香脆好吃,你们谁去买了来。”

那二人不疑有他,分了一人去买饼,另一人牢牢跟在戚玉珠身后,戚玉珠抓住侍女的手,趁着那人不注意,一头扎入人群中,三拐两拐,又躲又藏,很快甩掉了剩下的那个人,充满憧憬地快步朝宁王府的看棚走去。

眼看着宁王府的看棚就在眼前,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一条男声不悦地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戚玉珠一惊,回头过去,却见刘畅穿了身青色圆领缺胯袍,手上还拿着个虎头面具,淡淡地立在她面前。她又惊又慌,左右张望一番,小声道:“表哥,你怎么来啦?小心不要被姑父看见,我才和他分开。”

刘畅阴沉着脸哼了一声,把面具往头上一套,道:“你跟我来。”

戚玉珠万分惋惜地看了宁王府看棚一眼,无奈地跟在刘畅身后而去,很快,二人就淹没在人群之中。

却说牡丹见前面的碾玉停下了脚步,回身向自己招手,忙快步跟上去。碾玉指着前方一座垂着绯色帷幕的高台道:“那就是长公主府设的看棚,此时我们夫人和郡主都在里面。奴婢先进去,您隔一盏茶的功夫再过来。”

牡丹点头应下,与薛氏等人一道站在路旁的阴影中静静等候,到了时辰,薛氏将牡丹一拉,大步往外走:“时候到了。”

几人慢吞吞地朝着康城长公主的看棚走过去,牡丹、薛氏并不刻意去看那里,只和周围的许多庶民女子一样,好奇地近距离观看这些达官显贵家设的华丽看棚,以及观赏那些显贵们、还有他们美丽时髦的童仆侍女,充分享受这士庶同乐的时刻。

雨荷不敢到处看,专注地观察着康城长公主的看棚,忽见一群盛装华服的丽人从帷幕深处走了出来,其中一个穿了樱草色宽袖披袍的,正是白夫人。眼看着白夫人的眼神往这边来,雨荷忙拉了牡丹一把,牡丹一回头,正好和白夫人碰上。

白夫人只从牡丹脸上掠过一眼,便回头和身边一个年约四十多岁,高鼻细目,着绛紫薄纱披袍,发髻上插着九树花钿,脸型圆满如月的贵妇人低声说了几句,那人扫了牡丹一眼,回头低声说了几句。

不多时,一个头扎红色细罗抹额,穿着白色翻领长袍,腰束蹀躞带,着红白相间条纹波斯裤,裤脚镶着美丽花边,穿着花鞋,女扮男装的女官自康城长公主的看棚里走出,直奔牡丹而来,朝牡丹行了个礼,笑道:“请问小娘子可是刘奉议郎家的宝眷么?”

她行礼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看着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脸上的笑容不卑不亢,观之可亲。牡丹忙还了个礼,笑道:“正是。小妇人何惟芳。”

那女官不露痕迹地扫了牡丹一眼,笑道:“我姓肖。我家女主人见小娘子风华过人,有心结识,请您移步一叙。不知您可否愿意?”说着遥遥指了指康城长公主的看棚。

牡丹笑道:“既承青眼,恭敬不如从命。”

薛氏等人正要跟了牡丹去,肖女官微笑着,彬彬有礼却不容置疑地道:“地方窄小,夫人还是在这里等候吧。”

雨荷上前一步,赔笑道:“丹娘,奴婢陪您走到那边吧,等下您出来,一眼就可以看到奴婢。”

肖女官闻言,认真打量了一下雨荷,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转身领路。雨荷见状,知道是答应了,忙提起裙子,小心翼翼地跟在牡丹身后往前走去。

薛氏有些焦虑不定,回头看向身后,找到何大郎兄弟的身影,方放心下来,眼看着雨荷被留在了看棚下的街边,牡丹则跟着肖女官登上康城长公主的看棚,渐渐隐没在重重的帷幕中,她的心口一阵发紧,总觉得又害怕又担忧,又隐隐抱了几分希望,合掌默默祈祷,但愿天佑牡丹,叫她从此否极泰来,不要再受苦累。

第五十三章 放娶

牡丹进了看棚,香风扑鼻,满目全是靓装丽人。

印金银泥的珍贵丝织品被做成最美丽最时髦的衣裙拖曳在名贵蜀锦做成的五彩地衣上,高达尺余的发髻上戴着形形色色的花钿,翠钿,金步摇,结条钗,金丝花冠,珠玉与烛光交相辉映,浓香扑鼻,这就是这个时代最上层的女人们。她们或坐或站,姿态优雅娴静,淡淡地看着牡丹这个闯入她们世界的平民女子。

牡丹立在地衣正中,接受着无数目光的打量审视,反而将先前的那一丝紧张抛之脑后,行过礼后,便挺直了背脊。

良久,方听康城长公主淡淡的道:“你就是何牡丹?”她的声音不大,很是温和悦耳,听上去却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叫人绝对亲近不起来。

牡丹道:“小妇人何惟芳,小名牡丹。”

话音未落,就听嗤笑之声迭起,有人轻缓但是清晰地说:“啧,绝代只西子,众芳唯牡丹。惟芳,牡丹,国色天香,这样的身份地位人品,也敢称花中之王?”

“休要胡说,我看花中之王虽然说不上,但的确娇艳得像朵花儿的。”

“像什么花?”

“狗尾巴花……又或者,似清华家养的那株蔫不拉几的鸡冠花?”“哈哈哈哈……”众贵女笑得花枝乱颤。

也有不屑于与这帮年轻姑娘们一道,做这种不合自家身份的事的贵妇人,拿了扇子悠然自得地搧着,只看热闹,不参与。白夫人平静自若地递了一杯茶汤给康城长公主,似是完全没听见这些既无聊,又刻薄的话。

牡丹目不斜视,坦然自若,丝毫不露卑怯怨愤之态。先前碾玉已经和她打过招呼,清华郡主也在这里。不管清华郡主平时为人多么的让人诟病,但她始终是皇族,代表着那个超然尊贵的圈子,也代表着这群人多少都有的烂习性。似自己这个什么都不是,身份低微,偏又和清华郡主作了“对头”的女子,便是这些皇族贵女们刁难打击的对象。更何况今日清华郡主吃了亏,心情一定极度糟糕,肯定要加倍刁难自己的。牡丹有心理准备,只当这些不和谐的声音全都是在排泄罢了。

康城长公主听着宗室侄女们嘲笑打击讽刺牡丹,并不制止,只眯了眼仔细观察牡丹。但见灯光下,牡丹半垂着眼眸,身姿挺拔如竹,如玉一般的肌肤配着乌檀似的头发,白衣翠裙,衣饰简单却精致大方,没有弃妇的哀怨可怜,没有身份地位低下者的卑微怯懦之态,也没有遭遇不公之后愤世嫉俗的仇恨和怨愤。就像一朵静静开放的牡丹花,不需要玉盆锦幄映衬,只是静静地在那里立着,就已经将它的幽香和绝美雍容的姿态深深嵌入到赏花之人的心里眼里,再也忘不掉。

倒是不卑不亢的,脊梁也挺直,这种姿态可以故意做出来,可是人整体散发出的娴静坦然却是做不出来的。康城长公主徐徐道:“叫牡丹呀,果然不愧这个名字,是个好女子。你过来些,让我好生看看。”

她一发言,所有的喧哗之声全都静了下去。康城长公主和圣上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关系又极其密切,平时为人稳重威严,她说是怎样便怎样,她发了话,谁还敢说不是?一个穿着茜红绞缬朵花罗披袍,头戴金丝花冠,肌肤雪白,媚眼如丝的女子朝着立在一旁的清华郡主抱歉地低笑道:“八姐,对不住,不能帮你出气啦。”

“狐狸精。”清华郡主恨恨地将身上那件橘红色的团花圆领紧袖缺胯袍扯了扯,目光阴沉地瞪着牡丹,咬碎了一口银牙。

牡丹依言走到康城长公主座前,又福了一福,方才起身站直。康城长公主握了她的手细看,但见肌肤如雪,掌型美丽小巧,又细细摸了摸她的掌心,感觉柔软润滑,温暖干燥。又往牡丹的脸上、脖子上仔细打量了一番,微微叹了一口气,真是可惜了,身份地位再低,这样的女子,在家中也是如珠似宝的吧?谁舍得给人如此糟践?

牡丹见康城长公主只是盯着自己瞧,并不提其他的事情,微微有些焦急,却不敢主动开口,只是一径地保持温婉沉静。

良久,康城长公主方松开牡丹的手道:“清华,你过来。”

清华郡主正瞪着牡丹磨牙,一时想起自己今日倒的大霉,无端挨了一场好骂,叫府里的兄弟姐妹们看了一场笑话;一时又想着刘畅的可恨可爱之处;反倒没听见康城长公主叫她,还是身边的人轻轻推了她一把,她才惊醒过来。她带着皇族与生俱来的优越感稳稳地走到康城长公主面前笑着行礼问好,起身时轻蔑地扫了牡丹一眼,看到牡丹沉静如玉的脸颊,恨不得一抓挠过去挠花挠烂才好。

牡丹似无所觉,连看也没看她一眼。

清华郡主也是个美人儿,可她脸上那种怎么也掩饰不了的骄横之气,恶毒的眼神,与沉静雍容的牡丹两相一比较,高下立现。康城犀利地看向牡丹:“牡丹,你恨清华吗?”

这么直接?当然不能说恨呀!牡丹抬眼看着康城长公主,淡淡地道:“没有抱过希望,所以不存在恨。”

有点意思。康城长公主含笑看了白夫人一眼,但见白夫人歪在一旁,似是在听牡丹说话,神思却是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康城长公主把眼神收回,又问牡丹:“这话怎么说?”

牡丹苦笑道:“姻缘天定,何必勉强?心死,无爱所以无恨。更何况,男人做的事,为什么总是要怪在女人身上呢?”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寒了一寒。

周遭是一片静寂,好几个贵妇人都停下摇扇的动作,把目光投到牡丹身上细细打量。康城似是毫不意外,道:“你说得颇有几分道理。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了你们如何?”

等的就是这句话!牡丹立即朝康城行礼下去:“请贵人成全。”

康城长公主笑了一笑,命肖女官:“你去请刘尚书夫人过来。如此良辰美景,正该成人之美。”

清华郡主如释重负。那老太婆对自己一直就没好脸色,这回总不敢公然抗命了吧?自己为这事儿求了姑母许久,一直也不肯开口,今日总算是肯了。

不多时,戚夫人果然急匆匆地赶来,满脸堆笑地朝着康城长公主行礼问好。康城倒也客气,请她坐下后,方指着牡丹道:“夫人可识得她?”

戚夫人一看到牡丹,不由大怒,再看到一旁的清华郡主,更是愤怒,虽然不知其中情形,却已经明白和刘畅的婚事有关,更是自动脑补为就是清华郡主为了进自家的门而捣的鬼,一时恨透了清华郡主,人还未进门,便已经想着要怎么和她斗了。

康城迟迟等不到戚夫人回答,不悦地将手里的茶盅往几上不轻不重地一放。戚夫人打了一个冷噤,惊醒过来,笑道:“是我家儿媳妇何氏。”

康城笑得温和,口里的话却是丝毫不含糊:“我听说他小两口不合?”

戚夫人不敢隐瞒,只得怏怏地道:“是。”

“所谓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强留下去反倒成仇。咱们做父母的,还是应该多顾着点年轻人的心意才是,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康城手一伸,就将清华的手握在了手里。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放了牡丹,娶了清华。戚夫人咬紧了牙,沉默不语。

康城微微一笑:“不知刘尚书可在?我记得刘尚书向来是个宽厚温和之人,想来他……”

逼得如此急,看来今日不答应是万难善终了,戚夫人低喘了一口气,道:“长公主殿下说得极是。是这么个理。”

康城哈哈一笑,亲热地拉起戚夫人的手,朝牡丹笑道:“还不快来谢过戚夫人宽厚大度?”

牡丹心说,谢不谢的算什么,只是口头答应那不行。但仍然依言上前向戚夫人屈膝行礼,戚夫人看到牡丹和清华脸上刺眼的笑容,心口一阵闷疼,痛得抽搐,将头转开,握紧了拳头,连叫牡丹起身的客气话都说不出来。

康城看在眼里,心里明白得很。便笑道:“戚夫人,我和这孩子也算结了善缘,我就干脆好人做到底,您看什么时候合适,我使人过来拿离书?”

实在是欺人太甚!戚夫人胸中气血翻滚,一张老脸气得通红,几次想开口说话,都发现自己的嘴唇和舌头抖得实在太过厉害,语不成调。

康城也不急,耐心等待。

好一歇,戚夫人方道:“明日……”她本想说明日不行,改天再说,哪晓得肖女官笑道:“夫人真是体贴人呢,奴婢斗胆领了这个差事,明日就去?”

康城微微一笑:“那就这样定了,明日我使她过来拿。这里办妥了,过几日我再求圣上赐婚,谁都不许再闹,再闹就是不给我面子。”

一锤定音,果然天大地大权力最大,牡丹叹服。

戚夫人只觉喉头一甜,一股血腥味直冲嗓子眼,强撑着起身告辞,连看周围人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勉强走出看棚,才一看到等候在外面的念奴儿、朱嬷嬷等人,眼睛往上一插就倒了下去。

喧哗声传到看棚里面,康城平静地吩咐肖女官:“用我的肩舆,送戚夫人回去。”又吩咐清华郡主:“你也去。”

清华郡主应了一声,扫了牡丹一眼,往外走去,未到门口,就被先前那戴金丝花冠的女子牵住袖子,轻笑道:“恭喜八姐,终于得偿心愿了。那女子虽是商家女,却极洒脱呢,根本不留恋刘子舒。”

清华郡主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这意思是说,何牡丹不要的才给她?她看向牡丹,阴阴一笑:“丹娘,要不要我顺路送你回去?”

第五十四章 非礼(一)

牡丹笑道:“谢郡主好意,我不急,您先忙。”

清华郡主竟就上前来扯牡丹:“客气什么?我正好有几句私密的话要和你说。”

牡丹知她不怀好意,怎可能跟了她去?当下急中生智,看着康城长公主道:“小妇人还没谢过长公主殿下成全之恩呢,请郡主改个时候吧!”

康城皱了皱眉头,淡淡地看向清华郡主:“清华,你改个时候再找她说吧。今日我想要她陪我逛逛说说话。”

自己这姑妈还是一味地喜欢多管闲事,还真以为自己是观世音菩萨,普洒雨露广施恩德么?清华郡主微微肌肤地勾起嘴角:“侄女遵命。”学着男子一般朝康城行了个礼,接过侍女递来的马鞭转身大步出了看棚。

牡丹认真向康城行了个大礼。康城泰然受了,道:“明日巳时到安兴坊公主府来候着,我让人陪你去刘家拿离书。”说完起身,对着众人笑道:“不是要去游玩么?走吧。”

众女子一片欢声笑语,簇拥着康城下了看棚,牡丹拖拖拉拉地跟在后面,招手叫雨荷过来,对着早就等得毛焦火燎的薛氏等人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先回去。薛氏等人俱都松了一口气,牡丹却是直叹气,可惜了这样的好日子,却不得不陪着一群不熟悉的人。

此时外面灯火辉煌,人们三五成群,有看百戏表演的,也有戴上兽面,自己敲锣打鼓跳上了舞的,或是嬉笑追逐的,十分热闹。众人拖拖拉拉地走到平康坊附近便四散开来,自寻其乐去了,白夫人过来和牡丹道:“长公主知道你不自在,让你先走。”

牡丹笑道:“我不方便去府上谢您,只有等机会合适的时候再说了。”这件事情虽然不排除康城也是想借机帮清华一把的可能,但如果没有白夫人在中间穿针引线,绝对没有这么爽快。

白夫人摆摆手:“你不必放在心上,这也是机缘巧合,你刚好投了长公主的眼缘。”

忽见一个穿着绯色圆领袍子,面上带着鬼面的年轻男子蹑手蹑脚地靠过来,轻佻地往白夫人的脖子里吹了一口气,轻笑了一声:“好夫人,我竟不知你是这般热心的。怎么样,背着我做这种事情,感觉如何?”

白夫人的脸僵了僵,淡然回头看着潘蓉不语。潘蓉的两只眼珠子在面具里面咕噜乱转,闪闪发亮。牡丹尴尬万分,却不好说什么,只能陪着站在一旁。

二人僵立片刻,潘蓉终究败下阵来,探手将面具取下,嘟囔道:“没意思,故意戴了来吓唬你们,也不见你们有任何表示。我说,女人就要有女人的样子,别以为穿上男装靴子,骑上马就真的以为自己是男人了。该害怕的时候还是得害怕,男人才会喜欢。”蛮横地冲着牡丹一扬下巴:“你破坏了我们夫妻的感情,就不想做点什么弥补弥补吗?”

牡丹决定来个死不认账,把事情全推到清华郡主身上去,反正按她推论,清华郡主不可能没求过康城长公主。便眨眨眼,作莫名状:“我做什么了?我和夫人说几句话也有错?”

潘蓉不耐烦地道:“得了,女人天生满口谎话,我才不信你们哩。我又不是傻子。”

白夫人道:“丹娘,你先走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潘蓉撇撇嘴:“唷,还丹娘呢,好亲热呀。”斜眼看着牡丹:“你是不是还叫她阿馨呢?”

白夫人不等牡丹回答便道:“这样也未尝不可,丹娘,以后你就叫我阿馨,莫要再叫夫人了,那样太生分,改天我又来看你,记得你答应我的。”

真是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潘蓉勃然生出一股怒气来,将手里的面具重重往地下一摔,见白夫人眼皮都不动一下,一贯的冷淡平静,恨得使劲跺了几脚,转身就走。走了没两步,却又跑回来,沉着脸对着白夫人道:“你的夫君命令你陪他逛街游耍!”说完不等白夫人开口,一把抓住白夫人的手臂就拖着去了。

牡丹看到这个样子,情知无碍了,又觉潘蓉的行为幼稚好笑,不由扑哧一声笑出来,结果挨了潘蓉好大一个白眼。

牡丹和雨荷手挽着手倒回去寻何大郎等人,才走了没多远,一群戴着鬼面,穿得奇形怪状的人抱着鼓边敲边叫边跳,慢慢向二人这边靠了过来。牡丹先前还在笑,慢慢地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些人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眼神很有些不对劲,特别有一人,身材高大,穿着条红灯笼裤子,总往自己面前挤,那动作侵略性十足,将鼓擂得震耳地响,面具下一双眼睛贼亮。

牡丹心慌地左右张望,但见四处都是寻欢作乐的人,似这类的人很多,有些女子戴上面具后,放下了平时的矜持,也跟着欢叫跳舞。人家和自己还没肢体上的接触,也没什么不妥,自己若是大呼小叫,只怕被人看作没见过世面,也只怕没人理睬,但若是这样继续下去,却又觉得不妥,不如躲开好了。于是拉着雨荷转身就往人多的地方跑,那些人对视一眼,追了上去。此时万众欢娱,响声雷动,也没谁注意。

牡丹拽着雨荷左奔右跑,忽听街边有人道:“这不是丹娘吗?我们公子正到处找您呢。”

牡丹和雨荷大喜,抬头去瞧,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站在街边,正是李荇身边的小厮螺山,忙快步迎上去道:“我表哥呢?”回头看去,但见那帮人已经停了下来,只在附近嬉闹,不敢靠过来。那个穿红灯笼裤子的人将鼓往地上一放,弯腰探臂将身边一个同是强壮的伙伴拦腰抱起,玩耍似地上下抛了几下,显得力气非常大。

牡丹啧了啧舌头,收回目光来,螺山指指街边一个看棚:“公子听说您和长公主来游街,不放心,便来找您。想是喝多了,走到这里就有些头晕脚软。幸亏遇到一个相熟的友人,他进去歇歇,命小人来寻您。”

大概是因为舞马贺寿取得成功,所以被灌醉了?牡丹边跟着螺山往那看棚走,边问:“要不要紧?”

螺山担忧地道:“厉害。公子从没喝过那么多酒。”

牡丹皱眉道:“那还不送回家去,熬醒酒汤来喝吗?你们还由着他在街上乱逛?”

却见螺山的眼圈红了,打了哭腔道:“他不放心您才来的。请您去看看吧,不知是吃了什么东西,整个人都不对劲。苍山哥哥已经去寻大夫了……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会被打死的。”

牡丹一阵心慌,快步往前:“怎么个不对劲法?”

螺山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牡丹心中焦躁,快步上了那家的看棚,但见两个年轻男子和几个女子坐在外间说话,却不见李荇。螺山说明牡丹的身份,那男子忙领牡丹等人到帷幕后面去:“后面设有休息的床榻,行之就在后面。”

掀起帷幕来,果真看到李荇躺在一张小小的床榻上,一个年轻女子正捧了水在喂他吃,见牡丹等人进来,行了个礼轻轻退了出去。

牡丹见李荇满脸潮红,萎靡不振,似是全身无力,果然是很吓人,不由吃了一大惊:“表哥你怎么了?”也顾不得那许多,伸手往李荇额头上一摸,烫得吓人,不像是普通的喝醉酒,倒似是病了。

感受到额头上舒服的凉意,李荇困难地抬起眼皮来,朝牡丹微微一笑,软声道:“你别怕,没事儿,我就是喝多了。”

忽听外面一阵喧哗,似是有人要找什么人,其中一条声音熟得很,正是刘畅的。李荇脸色一变,吩咐螺山出去看看,低声吩咐牡丹:“赶紧跑!有人做套子!”

牡丹不及细想,左右张望一番,和雨荷二人奔到侧面揭开帷幕,就往下跳,跳下去后不敢久留,提起裙子拼了命地往街上人多的地方跑。

牡丹和雨荷才刚跳下去,帷幕就被人使劲掀开,刘畅一把将螺山推倒在地,又举着手里的刀向主人家晃了晃,逼退人后,冷着一张脸往里看来,正好看到李荇潮红的脸和已经涣散的眼神,不由冷笑了一声,将刀收回鞘内,走上前恶狠狠地瞪着李荇,粗鲁地两把拉开李荇的衣襟,露出大片裸露的胸膛来。

李荇闭了闭眼,轻声道:“你害了她,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刘畅冷笑了一声,并不答话,提起刀鞘在李荇身上使劲砸了十几下方才略略解了一口恶气。然后收了狞色走到帷幕边道:“他在这里,好像病得不轻呢。”

戚玉珠攥着块帕子咬了又咬,终究迈步走了进来,一眼看到李荇半裸的胸膛,不由害羞地红了脸,半侧了身子嗔道:“表哥!”

刘畅眉间闪过一丝不耐,却是微笑着低声道:“你自己考虑清楚。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与其你想方设法地去弄帖子参加他参加的宴会,又偷偷摸摸地去他铺子附近偷看他,为什么不抓住这个机会呢?你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在他身边坐着一直等就可以。”

他的语气充满了诱惑,戚玉珠犹豫不决,垂下浓长的睫毛,无意识地将丝帕咬了又咬,刘畅却是等不得了,一把推开她,将帷幕掀起直接跳下去直追牡丹。潘蓉说是死局,他偏不信是死局,就在今夜,他要绝地反击,反败为胜!

第五十五章 非礼(二)

牡丹和雨荷一口气跑到人最多的地方,方才停下脚回头看过去。忽听得马蹄声疾响,但见一群人驱散游人,如狼似虎地往二人刚离开的看棚奔去,到了那里立刻团团将看棚围了起来,内中一人利落地跳下马背,面无表情地登上了看棚,不是刘承彩又是谁?

好险!牡丹和雨荷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恐和困惑。雨荷喃喃道:“丹娘……他们要干什么?表公子不会被他们怎样吧?”

牡丹抱紧双臂,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哑着嗓子道:“快,我们快去找家里人!”

“要不要我帮你去找?你怕什么?难不成还会出人命么?咱们的爹聪明得很,怎会要人命?明日你只管和我一道去恭喜李家表哥与咱们亲上加亲就是了。玉珠可是一直都很仰慕你李家表哥的。”刘畅咬着牙,重重地将“咱们的爹”几个字咬了出来,此时他深深感觉只要运用得当,刘承彩关键时刻也还是有点作用的。

牡丹僵硬地转身,抬眼看着身后的刘畅,对上他阴鸷讥讽,又带了几分势在必得的眼神,不由从头凉到脚——都是她害了李荇,怎么办?怎么办?

雨荷突然一头朝刘畅撞过去,大叫道:“丹娘,快跑!”

刘畅早料到有此一出,一把抓住雨荷的头发,一掌掴了过去,冷冷地道:“找死!”这个死丫头,他看不惯她很久了。

这种男人,还和他讲什么道理?牡丹深吸一口气,扑上去扶住雨荷,尖声大喊:“非礼呀!非礼呀!救命!救命!!!”

她玩这一套栽赃陷害的把戏倒是拈手就来!眼看着周围人都朝这里看了过来,刘畅又急又恨又臊,将雨荷一把推开,上前去捂牡丹的嘴,呵斥道:“你鬼喊什么!”话音未落,就被牡丹狠命咬了一口,小腿胫骨上又挨了一脚。

刘畅忍住疼,死不松手。他就不信他一个大老爷儿们还弄不过一个娘儿们,第一次栽到她手里,那是没防备,这次他再心软,他就不姓刘。

忽听一声炸雷似的声音从附近响起来:“狗东西!放开她!”

刘畅闻声看去,但见一个穿着红色灯笼裤,怀里抱着个鼓,头顶上半掀着一个鬼面,粗眉豹眼,满脸凶横之色的年轻男人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仿佛自己是他的杀父仇人一般。他身后几个与他一般装扮的人却不把鬼面掀起来,只目光炯炯地瞪着自己。

刘畅急速想了一遍,确认面前的人自己不认识,看这样子大概也就是个市井无赖,真以为自己厉害无穷,可以行侠仗义了,不由冷笑了一声,轻蔑地道:“你是什么东西?休要多管闲事!省得惹祸上身!”

牡丹却是认出那人是谁了,正是那“生不怕京兆尹,死不惧阎罗王”的张五郎,也是先前带着一群人戴着面具追着她看的混蛋。但此时,张五郎之于她,就好比那救命的稻草。牡丹瞪大眼睛看着张五郎,使劲掰开刘畅的手,喘了口气道:“张五哥,他要杀了我!他还害了我表哥,求你帮忙找人和我家里人说一声!”边说边示意雨荷赶紧去找人。

倒是个不认生的,张五郎狠狠地看了牡丹一眼,低声吩咐了身边的人一声,那人冲着雨荷道:“人在哪里?赶紧走!”

雨荷担忧地看着牡丹,见牡丹满脸焦急地狠狠瞪过来,忙道:“你小心!”提起裙子跟了那人一头扎入人群之中。

此时张五郎方回眸认真地望着刘畅说:“你到底放不放手?”

刘畅此时方知原来是牡丹认识的人,这才出来几日,就三教九流的人都认得一大群了。不由暗恨,看向张五郎的眼神也多了几分不善,一手牢牢抓住牡丹的手腕,一手摸向刀柄,冷笑道:“我自管教我的妻子,与你何干?识相的,赶紧走开!不然休怪我无情。”

牡丹看得分明,大声道:“他有刀!”

张五郎却是“嘿嘿”一笑,将怀里的鼓往地下狠命一掼,将两只袖子高高挽起,露出那两行刺青,四处亮了亮,又亮了亮腱子肉,大步上前。

看到张五郎的动作,他的同伴全都挽起袖子,将几人围在中间,使劲拍着鼓,齐声大喊。众人见有热闹可看,全都“呼啦”一下围了过来。

“是张五郎……”

“那另一个男的是谁?打不过张五郎吧?看他那小胳膊小腿儿的。”

“两男争一女……”

“那女的挺好看,不晓得是哪家的闺女……”

街边灯笼火把遍地,将众人的脸映得明晃晃的,牡丹将他们暧昧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再听听他们说的话,简直难堪到了极点,举起袖子半掩住脸,心里恨死了刘畅。

刘畅也恨得要死,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不由恶狠狠地瞪着牡丹道:“都是你惹出来的,我的脸都给你丢尽了!恨死你了!”

牡丹怕他动刀子,惹出大祸,便轻蔑地道:“有事就会怪到女人身上。你还是先打赢这一架再说脸面吧!我说,人家赤手空拳,你却要动刀?啧,啧,真男人!”

刘畅死死瞪着牡丹,突然放开她的手,从腰间解下刀来,庄重地捧着对着众人转了一圈,把刀扔到了牡丹怀里,恶狠狠地道:“拿着!”接着挽起了袖子,露出虽然雪白,但是同样精壮的胳膊来。今天他就叫她好好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男人!

张五郎见状,扫了牡丹一眼,往腰间一掏,掏出把匕首来,也是当着众人亮了亮,将头上的鬼面取下,将两件东西同样扔到了牡丹怀里。

众人纷纷鼓掌鼓噪起来,意思是都是光明磊落的汉子,打吧,打吧!快点动手啊!

那二人四目相对,目光胶着处火花四溅,俱都一声不吭,猛地将肩膀向对方撞将上去,顷刻之间,就过了十几招。张五郎力气大,实战经验丰富,刘畅却是身手灵活,一招一式颇有章法,拳头打在人身上的闷响声和人群鼓噪的声音夹杂在一起,令牡丹全身都出了一层冷汗,热得气都差点喘不过来。

此地不宜久留,此事不宜再闹。牡丹默不作声地将刘畅的刀扔到地上,把张五郎的匕首往他伙伴的手里一塞,将张五郎的面具往头上一套,慢慢往后退,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那打架的二人吸引过去,也没谁注意她的小动作。

牡丹出了人群,略略扫了一眼,拔步往前方奔去,四处搜寻,总算给她找到了目标人物,于是喊了一嗓子:“有人打群架了!杀人啦!”但见那几个坊卒打了鸡血似的行动了,又急速往另一边跑,边跑边大喊:“坊卒来啦!”

远远看到那边围着看热闹的人群迅速四散开来,张五郎显然是经验很丰富,立即住了手,麻溜地抱起鼓领着一群人又唱又跳,镇定自若地随着人群散开,很快湮没在人群之中,只剩下刘畅孤零零的一人站在那里发呆。牡丹方放心地寻了个隐蔽的地方躲好,边观察看棚那边的情形,边等待雨荷领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