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长扬便将何志忠适才与他说的话说给牡丹听:“爹也说是他不会说话,娘是被他给气着的。他已经很难过啦,你就别刺他了。”

牡丹低头不说话。她当然知道何志忠不好受,可是岑夫人也不好受,又是为了旁人,她当然不舒坦。

二人行至二门处,忽见杨姨娘披散着头发跑过来,看见她二人就双眼发光,膝盖一软就跪下去,要去抱牡丹的脚:“丹娘,丹娘,求你和老爷夫人求求情,别把你六哥赶出去。他是一时糊涂,以后再也不会了,昨日也不是故意的……你去求求他们呀,你的话他们一准儿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会有福报的。”

“没人说要六哥的命。”牡丹皱着眉头去扶她:“姨娘你别这样,先起来再说。”

“我不起来,老爷不要他啦,那不就是要他的命么?我就他一个儿子,他比我的命还重要。丹娘丹娘你可怜可怜我这个无家无父无母的可怜人吧。”杨姨娘只是满脸的泪拼命摇头不放手,吴姨娘带着人沉着脸追过来,见状忙叫人上前去扯她,不高兴地道:“你怎么这么糊涂?老爷与你说的话你都听没进去是不是?”然后回头叫牡丹:“你们赶紧走,她这是迷糊了。”

话音还未落,就见封大娘卷着一阵小旋风,大步从里头出来奔出来板着脸道:“老爷让杨姨娘回房闭门思过。敢问姨娘是自己走,还是奴婢送你回去?”

封大娘一出手,这家里的女人谁还能蹦跶起来?吴姨娘叹了口气,看着杨姨娘:“你总不听人劝。”杨姨娘垂着头跪坐在地上良久,木然起身,眼睛直勾勾地,谁都不看,自往后头去了。

牡丹自嘲道:“果然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又叫你看了一回。”

蒋长扬微微一笑:“你家这个只是暂时的,稍后你不是又要看回来了么?”

牡丹眨了眨眼,快步往前走:“走罢,赶紧的,麻溜的。”

蒋长扬不急不缓:“急什么?去得早和去得晚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们走了以后就一直卧床不起,其实就是说是被他给气病了的,这个不孝的罪名已经安上了,早去晚去有什么区别?去晚点还可以少被恶心一点。

朱国公府,老夫人的房里一片静寂,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夏日炎炎,窗户紧闭着,半点凉风都不曾从帘子外头吹进来,老夫人体虚,又不能用冰,屋子里头就像个蒸笼似的,中药味儿夹杂着浓烈的熏香味,还有病人身上那种难以言表,闻得到却摸不到的衰败气息,让守在一旁的蒋云清憋闷得要死。

她实在是讨厌极了这种味道,这味道让她气都喘不过来。她皱着眉头看着帐子里一动不动的老夫人,偷偷扯了扯自家粉绿色的薄纱短襦的领口,拼命搧了搧扇子,小心地看着在一旁装扮得一丝不苟,腰板挺得笔直,坐姿优美,挑不出半点错处的杜夫人,又看看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自家亲娘雪姨娘。

暗想道,自家亲娘倒也罢了,那是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再难受也得忍受着,可自己这位嫡母真是怪了,公主府出来的人,怎么也算是半个金枝玉叶吧?平时那般讲究的,怎么就能忍受这怪味儿和这热度。

她再仔细看,就看到杜夫人的眉头时不时地会皱一下,在接柏香递过的茶盏时,总会不自觉地瞪柏香。不是柏香有什么错,而是夫人的心中同样烦躁。蒋云清看穿了真相——夫人不可能不难受,只是她自来都贤良优雅惯了,再难受都得忍着。她清了清嗓子,小声道:“今日这天儿太热,要不,我把窗子打开?”

杜夫人也热得憋得受不了,她一早进来就命人开窗,才开了没多会儿,老不死的朦朦胧胧地醒过来,第一句就是娇滴滴战兢兢颤巍巍地道:“是谁把窗子打开的?我受不得凉风……”无奈之中只好关上了。这会儿终于有个受不住的了,还是老夫人的孙女儿,杜夫人就没吱声。

蒋云清见她不赞成,也没反对,晓得自己拍马屁拍对了,赶紧起身蹑手蹑脚地去开窗子。空气一对流,那怪味儿终于去了些,蒋云清对着窗外长长出了一口气,外头的空气也是热的,可到底是新鲜的,真是舒服极了。

杜夫人也松了一口气,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可惜,好景不常,一只不长眼的蝉突如其来地叫了起来,半梦半醒间的老夫人被骤然惊醒,开始发脾气:“睡个安稳觉都不能!人都死绝了么?”人病着,骂人的力气却是半点没少。

“赶紧去粘蝉!”老不死的,杜夫人恨得要死,少不得起身命人去粘蝉,柏香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死不了的,死不了的,还精神着呢。这里刚有人去粘蝉,老夫人又叫,说是要解手。杜夫人赶紧起身,一家子齐齐上阵,扶的扶,搀的搀,拿马桶的拿马桶,除了老夫人,个个儿都折腾出了一身臭汗。

老夫人轻松了,外头也终于起了凉风,那凉风好不好的,就穿过帐幔吹到了老夫人身上,于是又招来一顿骂:“谁开的窗子?一个个都巴不得我早死。”她自昨日被蒋长扬当众下了面子,哭闹无果,身上又重,不舒坦,可谓是一肚子的怒火,看谁都不顺眼。

杜夫人不说话,蒋云清委屈得红了眼圈,垂着头去关窗子,又去给老夫人认错。老夫人僵着脸,一言不发,那脸嘴怎么看怎么让人讨厌。幸亏得是没精神,待上了床,没多少时候,又昏昏欲睡了。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杜夫人托着腮想,不如让她好好睡上几天?却听外头有人来报,说是蒋长扬和牡丹来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揭(一)

竟然来了!来得这么快!在昨天才发生那样的事情之后,竟然还会主动回来。这是杜夫人没有想到的。要么,就是他们知道了老夫人病了,来亡羊补牢;要么,就是为了别的什么缘故,总而言之一句话,总不会是好事。

她的目光缓缓从屋里众人的脸上扫过,假如是来探病的,那么,是谁这么快就告诉他们的?是谁这么大的胆子?雪姨娘和蒋云清见她看过去,都是一脸拘谨加讨好的样子,而其他的丫头婆子,更不用说。她什么都没能看得出来。

莫非是蒋重?不管怎么样,她都不要蒋长扬夫妇探成这次病!杜夫人沉默片刻,上前去附在老夫人耳边轻声喊道:“娘,大郎和他媳妇看您来了。”

老夫人没什么反应。她耐着性子又连喊了两声,老夫人松弛的眼皮动了动,沉重地喘出一口浑浊难闻的气,熏得她差点没吐出来。杜夫人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屏着呼吸忍了好一会儿,方才敢重新正常呼吸。这次她不敢再靠那么近,而是隔着一定的距离,加大声音开喊。

“我没聋!”老夫人气哼哼地应了一声,总算是睁开了眼睛。

杜夫人忍着气道:“大郎和他媳妇来看您了。这会儿已经到了中门外。”因见老夫人不说话,生恐老夫人会不阻止他二人进来,便又假作关心地道:“到底是一家人,昨日的事情您就不要放在心上啦,莫和他们计较。我让他们收拾一下房子,教他二人陪您几天,有什么误会都趁这个机会解开了。”

老夫人被她一刺,怒道:“叫他们滚!”

杜夫人心中暗喜,不住嘴的劝,专反着老夫人的脾气来,见老夫人脸气得铁青,浑身发抖,她方才道:“好好好,您别急,我知道了。不要他们进来。”也不去见蒋长扬和牡丹,朝蒋云清使眼色:“去和你大哥大嫂说,你祖母还生着气,不肯见他们,让他们先回去。”

这是得罪人的事情。蒋云清拿着这个烫手山芋万般为难,口里应了,却握着扇子不动弹。

杜夫人给老夫人抚着胸口,生气地道:“没听见你祖母的话?这当口什么都比不上你祖母更重要!”

好人就是她做,坏人都是别人。蒋云清心中暗骂,却不敢表现出半点来不满来,慢吞吞地走到外头,磨磨蹭蹭地,就生恐走得快了。又恨蒋重怎会偏挑着这个时候去请假不在家,不然也轮不到她去得罪人。

正想着,已看见蒋长扬和牡丹二人踏着树荫来了,万般无奈,只好装作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上去,先给二人行礼问好,然后红着眼圈道:“妹妹和大哥大嫂赔罪了。夫人使我来说,祖母还生着气,不肯见大哥和大嫂。为免再气着祖母,还请大哥和大嫂改个时候又来。要不,大哥和大嫂去妹妹那里坐着喝杯茶,消消暑,兴许祖母她老人家突然又改主意了也不一定。”

瞧这话多会说,小模样儿也怪可怜的,谁都不能怪她。牡丹本想着既然来了,就要把功夫做足,怎么也得在这里呆到天黑。若顺着蒋云清的话头,果真去她那里坐,倒真是可以舒舒服服的,也清净。已要开口,却又看到蒋云清眼里闪过一丝悔意和害怕,当下心里明白过来。

原来蒋云清一见牡丹和蒋长扬都有所思索的样子,就后悔害怕了,恨自己刚才干嘛要多嘴,这是讨好人成习惯了。若是这二人真的去了她那里坐着,过后杜夫人定会好好收拾她姨娘一顿,别的不说,就是将来在她的亲事上动动手脚,她也是吃不了兜着走。正想着要说点什么来补救,牡丹已然笑道:“不了,你也要在祖母面前侍疾,我们本是来探病的,怎能添乱?既然如此,我们便走了。明日又来。”

蒋云清暗里松了一口气,竟然不敢再挽留,送二人到中门处,就与他二人挥手告别,仿若送瘟神一般。牡丹见蒋长扬板着脸不知在想什么,便扯扯他的袖子,低声问他:“现在咱们怎么办?”他们是来探病了,可才进来就被赶出去,外头人不知道的,只会说他们没来,或是不诚心。

蒋长扬方回过神来,望着她微微一笑:“咱们回去。”

牡丹道:“要不,再等等?”

蒋长扬摇头,坚定地道:“不等!”他该尽的责任已经尽到,不接受就算了,低三下四的,最后不过是求得让牡丹在那女人面前去伺疾,受尽折磨而已。

二人不紧不慢地走了一歇,忽听得身后有人喊,却是蒋长义打着马追了上来,忙忙地道:“我去请假回家伺疾,回来就听说了这事儿。祖母她老人家是病得糊涂了,过后肯定后悔的。这会儿父亲也该归家了,大哥大嫂快与我一道回去。”然后左右张望了一回,小声道:“我听人说,有人准备弹劾你不孝!快跟我回去堵那些人的嘴!”

“你听谁说的?”蒋长扬看着蒋长义,他跑得满头大汗的,前胸都被汗水给浸湿了,满脸的焦急之情,实在是非常替自己着急,替自己考虑的样子。又上进,又孝道,又爱护手足,纵是他这个从未谋面的兄长,也是如此爱护,重情重义,人品真是没得挑。

蒋长义有一瞬间的犹豫,小声道:“你别为难我了,反正有这回事就是了。”又苦劝蒋长扬:“大哥跟我回去住几日吧?父亲一定会非常高兴的。祖母也不是真的生你们的气,也很喜欢一家子团聚在一起的。你不知道她老人家,最是嘴硬心软。”意思是蒋重和老夫人其实都很欢迎他们回去住,但为什么会发生刚才的事情呢?自己慢慢去想吧。

蒋长扬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祖母不愿意见到我们,我们去了也只会让她更不高兴,若是让她病情加重,更是不孝。至于其他人要怎么说,随便吧。”

蒋长义立刻睁大眼睛兴奋而无比崇拜地道:“我原来一直以为,顺从长辈,伺候长辈就是大孝,也以为我做得不错。今日才知道,原来大哥才是真孝道。为了不让祖母的病情再加重,竟愿意忍辱负重,视功名声望为粪土,小弟以后要向大哥学习……”

倒……牡丹差点没一头从马背上栽下来,抓紧缰绳坐稳了,似笑非笑地看着蒋长扬。难为蒋长扬听到这样不负责任的阿谀奉承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本正经地听蒋长义说完了,拍了拍蒋长义的肩头,语重心长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看好你。回去吧,有空来家里,让你大嫂给你做好吃的。”

“那我先谢大嫂了。”蒋长义憨厚地看着牡丹笑笑,又问了一遍:“大哥真的不和我一起回去?爹爹好面子,嘴里虽然没说,其实也是这个意思。他心里其实疼你疼得紧。”

蒋长扬只是摇头,使劲拍了蒋长义的马屁股一巴掌,那马受了惊,总算是把蒋长义和他的担忧、好心都一起给带走了。

牡丹忍笑忍得无比艰辛,还记着人家祖母病重,自己不能在大街上忘形而笑,好容易调整好了表情,侧头问蒋长扬:“你教我,在阿谀奉承面前怎样才能做到如此认真严肃。”

却见蒋长扬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牡丹唬了一跳,忙收起笑意,小声道:“我没笑话你的意思,就是想让你轻松轻松……”

蒋长扬却突然笑了:“想笑的时候,你就拼命想着你最恨,最讨厌的事情,自然就笑不出来,这就是秘诀。”

牡丹咬着唇瞪着他,低声道:“我讨厌你用那种表情看我,就像我是个讨厌的外人似的。”她玻璃心了。明知道他是逗她的,但还是不喜欢他用那种眼神和表情看她,就像她是个微不足道的外人似的。

蒋长扬无奈地叹气:“好好好,以后我看你之前就先想着我升官发财了,然后如沐春风地看你。”

牡丹想了一回,低声笑起来,二人自回家去不提。

却说蒋长义打马回了国公府,没事儿似地在老夫人面前尽了孝道,问明蒋云清蒋重还不知道蒋长扬来过的事情,偷眼瞅了个机会,便去找蒋重。

蒋重正在为自家这团乱麻头痛,又因他今日去请假,总觉得同僚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心里非常不舒服。见蒋长义进来,便淡淡地道:“有什么事情?”

蒋长义一改往日的畏缩小心,严肃地道:“我今日去请假,偶然听说有人要弹劾大哥不孝。我忙着赶回来,才听说大哥和大嫂来探病,才过了二门就被打发回去了。我忙着去追,心想着,若是大哥肯回来住上两日,那事儿自然不攻自破。可大哥不肯回来,说是祖母看着他心情不好,会加重病,旁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他无所谓。大哥这脾气真是太倔强了。”

就听蒋重使劲拍了一下桌子,怒道:“怎么不早点来说?这会儿天都黑了你才来和我说?”

蒋长义满脸无辜地道:“难道父亲不知道大哥大嫂回来过的事情么?”

蒋重还真不知道,一时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第二百二十七章 揭(二)

蒋长义偷觑着蒋重的神色,晓得差不多了,不能再提这事儿。于是转而说起最关键的事情:“朝中起头的人是云孝子。被他咬一口,入骨三分。”

蒋重的拳头慢慢握紧了。这云孝子,本名云群,人们却不称他名字,只呼云孝子。却是因为他在母亲去世之后,将自己的一根手指生生咬下来放在棺木中,结庐守墓,麻衣素食,不与人言长达六年,每当痛哭之时总有鸟雀围在他周围而出名的。

按说这样的人会弹劾蒋长扬不孝,的确是再正常不过,可是背后隐藏得有一件很多人都不知道的事,当年云孝子本是布衣,举荐他的人正是杜夫人死去的老爹,驸马都尉杜师览。虽说皇帝也需要一个孝道闻名天下的人来作臣子充门面,但云孝子能有此盛名,能做了这个谏议大夫,的确与杜师览的大力举荐分不开。

云孝子自做了官后,非常非常的尽忠职守,为了表示自己不徇私,就连杜家也没怎么来往,恩人杜师览死时送的礼很微薄,当时杜夫人还颇有微词,但过后也没见杜家怎么打击报复。云孝子名动一时,可蒋重却觉得,云孝子实在是做得太过了,假。更何况,当年他因好奇去看云孝子哭得鸟雀动容的奇迹时,曾经在周围隐秘处发现过碎糕饼,可见那所谓的奇迹也是假的。这样的人,真的表里如一么?和杜家的关系真的撇得那样清?

蒋长义见蒋重皱着眉头陷入沉思中,并不打扰他,只垂手在一旁静静站着,一动不动。忽听蒋重淡淡地道:“他弹劾你大哥不孝,是指你祖母,还是指你大哥拜堂那件事?”

蒋长义忙道:“是祖母生病。说来真是奇怪了,祖母生病的事情只是咱们家的人知道,您和我也是今日才去请的假。他怎会知道这其中的始末?就算是胡乱猜测,也没可能这么快就造起声势,把谏书都写好了吧?难道!”他一惊一乍地道:“难道是大哥得罪了人,有人盯着他,要借机报复大哥?那这人也太可怕了,竟把手伸到咱们家来了。”

蒋重抬眼凶狠地看着蒋长义,蒋长义无动于衷,似是完全看不懂,仍然懵懂无知地道:“爹爹,您可要帮帮大哥。他其实没那么……他只是脾气不好,您不知道,他待我很好很好。”又急急忙忙地从腰间解下蒋长扬送他的玉佩给蒋重看:“您看,我考取以后他送我的,这玉好吧?”

蒋长义今日太过反常了些,竟然能想到这些了。蒋重一言不发,死死地盯着蒋长义。蒋长义终于感觉到害怕了,忐忑不安地捏着那块玉,手指神经质地在上面摸过来摸过去,鼻头上沁出细毛汗,嗫嚅着嘴唇小声道:“我拿给同僚看,他们都说是上好的古玉,雕工也很好……”

还是那个懦弱的蒋长义,蒋重闭了闭眼,淡淡道:“你很喜欢你大哥?”

蒋长义犹豫了一下,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大哥待我很好。”

“那你为何故意拖到这个时候才来和我说!”蒋重骤然一大声吼了出来。

“哐当!”一声,蒋长义的手一抖,那块晶莹柔润的玉佩落到了地上,摔成了两半。蒋长义猛地蹲下去,低着头捡玉佩,颤抖着手尽力想拼凑在一起,却总也差了一小块。他拼命地在地上摸索,颤抖着嘴唇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您知道,可还是不放心,所以我,我……”他的眼泪突然汪在了眼眶里,使劲摇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蒋重厌恶地看着蒋长义的眼泪,他最恨的就是流泪的男人。蒋长义显然是晓得他的好恶的,硬生生将泪花逼了回去,小心将碎了的玉佩收入荷包中,垂着手不说话。

他哪怕就是偶尔能和蒋长扬一样跳起来和自己作对也好呢,这性情就和他生母一模一样。蒋重无力地叹了口气,“你最近都和什么人来往?”

蒋长义咽了一口唾沫,道:“和几个同年,还有萧家的大公子,隔上几天总会让我过去见他的朋友,偶尔也会见到萧尚书,他很不和我说话。其他就没了。”

他之所以能想到这些,说出适才那一席话来,大抵是因为在朝中历练了一段时间,又被萧家那个天才经常叫去喝酒,耳提面命的结果……蒋重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蒋长义默默告退,临到门口,又听蒋重道:“你年纪轻轻能进门下省,非常不容易,谦虚谨慎是最要紧的。多结交一些光明磊落之人,萧家人有些心术不正,又自视甚高,你自己注意。你这性子虽说敦厚,但也太过软弱了些,没事早上还是起来晨练一下,骑射功夫别落下。”

蒋长义听得他这句教训,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本想说几句表态的话,蒋重却是不想听了,疲惫地对着他只是摆手,让他下去。蒋长义抿紧了嘴,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蒋重默默在书房里坐了许久,起身往老夫人的房里去。老夫人已经熟睡,正在打鼾——人年纪大了,她又胖,这种事情总是难免的。红儿见蒋重这个时候突然来,很是为难,不知该不该叫醒老夫人。蒋重朝她摆摆手,走入里间,就在老夫人的帐前坐下,静静地看着老夫人。

老夫人睡梦中突然觉得有双眼睛盯着自己看,猛然睁眼,果然看见帐前有个人正定定地看着自己,不由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颤声道:“谁!”

蒋重见吓着了她,赶紧掀起帐子来,低声道:“娘,是我。”

“你吓死我了。”老夫人伸出手,蒋重忙将她扶起,接过红儿递上的靠枕扶她坐稳了,又递了温茶汤给她喝。

老夫人喝了茶,长出一口气:“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儿子突然想您了,所以来瞧您可睡得安稳,谁知倒把您给吵醒了。”蒋重扫了红儿一眼,红儿忙倒退着退了出去。

老夫人看了他一眼,“什么事?”

蒋重低声道:“今日大郎和他媳妇儿是不是来看过您?”

老夫人冷冷地道:“我让他们回去了。我看到他们心口就疼。怎么,你又要为了这个和我辩?”

“不是。”蒋重沉默片刻,道:“您还记得那云孝子么?”

老夫人想了好一歇,方道:“记得,不就是那个沽名钓誉的做作东西?他怎么了?是不是找你麻烦了?”

蒋重摇头:“不是,他是要找大郎的麻烦。听说谏书都写好了,弹劾大郎不孝,德行有亏,气得您卧床不起。”

老夫人暗里吃惊得很,嘴里却道:“他活该!就该叫他长点记性!这天下人都似他这般,乱掉套了!什么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蒋重见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只是叹气:“您真的不想要大郎来给您赔礼道歉?”

老夫人自然是想的,却冷笑道:“他能来给我赔礼道歉?今日下午说是来看我,片刻功夫都等不得,转身就走了。他若真的有诚心,又怎会如此?我跟你说,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见他一场我就要病一场的。什么叫白眼狼,就是他这种。你不许帮他!他不是有个安西节度使的义父么?”

蒋重叹了口气,道:“你睡吧。我先走了。”

“你早点歇呀,几十岁的人了还不爱惜自己……”老夫人的话还未说完,蒋重却已经走远了。

今夜无月,只有寒星几点,园子里安静得过分,连虫鸣声都听不见,蒋重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空旷的响起,又消失。走了许久,他在杜夫人的院子门口停了下来。他怔怔地看着杜夫人院子门口的宫灯,宫灯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却也单薄到了极致。

阿悠喜欢的是大红灯笼,暮色刚起就要点起,说是家里人口少,看着热闹,那时候他夜里归家,远远看着那大红灯笼,就发自心里的觉得温暖宁静。杜夫人喜欢的是精致的宫灯,说大红灯笼家家都在用,一个字,俗。他也觉得那宫灯是比大红灯笼精致许多的,只是颜色有些寂寞,就算是看到现在,他还是觉得寂寞。

正如蒋长义所说的一样,云孝子就算是爱咬人,想咬蒋长扬来证明他的铮铮铁骨,没有人帮忙,也不会咬得这么快,咬得这么准,他又想起了上元节。还有昨日杜夫人幽幽说出来的那句话:“我听人说,方伯辉与吐蕃一位王子特别交好。他也爱经常与突厥和诸城邦国的王公显贵们一起彻夜喝酒。他胆子倒是挺大的。”

她是听谁说的?他虽然也有所耳闻,晓得方伯辉在那边很受人敬服,可不知道她这个经常呆在家中不出门的妇人竟然晓得方伯辉与一位吐蕃王子特别交好。

蒋重叩响了园子门。

看门的婆子瞧见是他,忙忙地迎他入内,又要往前去通传。蒋重止住她,朝着还在灯火辉煌的杜夫人的房间慢慢地走过去。

第二百二十八章 揭(三)

杜夫人对着镜子细细地化夜妆,这是她多年以来形成的习惯,早起有晨妆,夜来有夜妆。随时随地都要求自己以最完美的姿态出现在人面前,包括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只要差一刻不化妆,她就会觉得自己没穿衣服似的难受和不自在,没法儿见人。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她也越来越在意这件事,什么都要最好的,最怕就是看见眼角的细纹和皮肤上的斑点。

宫中专用的利汗红粉香在身上扑了一层又一层,藕色的轻纱睡袍披上去,越发显得她丰肌玉骨,好似熟得要滴水的蜜桃。桃花珍珠粉又将眼角的细纹阴影盖去了许多,染绿镂空象牙小管里的甲煎口脂把已经有些苍白干瘪的嘴唇重新又涂得丰润盈亮起来。镜子里出现一位雍容华贵的美人,她非常满意,却又觉得自己的脸稍微苍白了些,得上点胭脂气色才好,便示意柏香取盛胭脂的玉盒过来。

外面传来松香惊喜中带些愕然的声音:“奴婢给国公爷请安。”柏香的手一顿,侧目看向外头,果见蒋重高大的身影折射在屏风上,将小半个屏风都给遮挡住了,便小声道:“夫人,国公爷来了。”除却固定的日子以外,国公爷已经很久没有似这般半夜突然来到夫人的房里,实是令人惊讶的。

杜夫人岿然不动,头也不回,劈手将柏香手里的胭脂盒夺过去,对着镜子仔细地搽胭脂。蒋重绕过屏风,入得内来,看见杜夫人头也不回地在化夜妆,晓得她的习惯,不是精致无缺,绝对不会回头。遂在一旁坐下,静静地看着杜夫人。

杜夫人搽好了胭脂,仔细端详一回,又将来自波斯的螺子黛在眉角小心细致地添了添,这才命柏香收起妆盒镜子,自己起身下了榻,接过松香奉上的茶汤,递到蒋重面前,笑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蒋重将茶盏推开:“不喝了,夜里睡不着。”

夜里睡不着?呵……那怪得谁?想什么呢?杜夫人淡淡一笑,将茶盏递交给松香,在蒋重身边坐下,不露痕迹地打量蒋重的表情。蒋重的眼神阴沉沉的,嘴唇抿得很紧,双手微握成拳,放在膝盖上方,一动不动,杜夫人凭经验就知道,他在生气。

生什么气?有什么事情值得他生气?这会儿跑到自己房里来做什么?总不会是来寻她夜诉衷肠的。杜夫人状似不经意地抚了抚鬓角,疲惫地叹了口气,道:“对了,有件事忘了和你说。午间时,大郎和何氏来探望母亲,母亲大发脾气不肯见他们,我没法子,只好让云清去请他们在旁的地方坐坐又再说,可云清回来说他们大约是还有其他事情,没留住。本来你一回来我就想和你说,却忘了。”

她揉着太阳穴,低声抱怨:“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总忘事,前儿竟然忘了发月钱。母亲的脾气越发怪了起来,今日为了开窗子的事情,又把云清骂得哭了,劝都劝不住。她总犯病,脾气也越发暴躁,要不要换个太医看?”

蒋重沉默地看着杜夫人,她在传递一个信息,她很忙,心力交瘁,忘了有些事情也是情有可原的。而且老夫人太强势,脾气太古怪执拗,她没法子违逆老夫人。蒋长扬之所以没有等下去,也和她没关系,是蒋云清传的话,他们兄妹怎么交割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已经尽力了。总之,就是她没有任何过错,都是旁人的错。她要怎样才能做得如此自然,推得如此干净,一丝痕迹都找不到呢?

杜夫人见蒋重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心里有些发憷,不自然地笑了笑,伸手去摸脸:“哪里没弄好么?”便叫柏香:“拿镜子来我瞧。”

蒋重淡淡地道:“不必了,很好,精致无暇。”眼神却没有转开,还是看着她。

这不是因为她美丽,因为想她,因为渴望她,或者是怜惜她而该有的眼神,杜夫人沉默片刻,道:“你怎么了?”

蒋重仿佛在陈述一件和他和她都没有关系的事情:“今日我去请假,听说了一件事。云孝子正闹腾着,要弹劾大郎忤逆不孝,把祖母活生生气得卧床不起,这是十恶之一,德行有亏的人,不配为官。”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下意识地就把蒋长义给撇开了。

杜夫人“啊”了一声,惊讶地道:“怎会有这样的事情?他如何得知的?虽说大郎那脾气得罪的人不少,可是他未免也太清楚咱们家的事情了吧?”不等蒋重回答,她又急急地道:“这人就是个白眼狼!当年我父亲那般待他,可是他后来却那般无情无义!他就是那种为了自己能上位不择手段的,咱们一定要帮大郎!不单是为了他,也是为了咱们家。母亲不肯听我的,您去劝劝母亲吧,只要她出来说话,就什么风波都起不来!”当然,老夫人假病即将成真,是休想再起来了。

蒋重觉得自己真奇怪。他应该是愤怒的,但他竟然想笑。他的妻子多么聪慧,多么能言善道。首先,她就挑明了这事的蹊跷之处,外人不当知道,知道了必然是事出有因;其次,她暗示了蒋长扬的仇家多,很多人等着看他倒霉,也就间接地解答了前面的问题;再次,不用他提,她先就无辜地表示,云孝子是个白眼狼,待她父亲这个恩人都是无情无义的,便择清了她及杜家的嫌疑;最后,她提出了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表现得一派热忱和大度,同时也说明老夫人赶走蒋长扬,生病,都是老夫人一个人的事情,她这个媳妇,是做不得婆婆主的。她尽力了。

杜夫人没有收到蒋重的回音,哪怕就是一个眼神和一声肯定都没有。他只是像看个陌生人一样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她从忐忑不安慢慢地平静下来,同样抬起眼睛对视着蒋重,毫不闪躲。她怕什么?是他对不起她,是他对不起她和他们的儿子,她做什么,都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儿子,这是首要的;再次,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他可有证据?他什么都没有。他就是个软耳朵,东风吹,他往东方,西风吹,他往西方,上头压下来,他就往地里钻。

良久,蒋重轻轻吐出一句:“你变了。”已然是不需要任何旁的解释和证据,直接定了她的罪。也或者,是试探。应该说,更多的是试探,毕竟二十年的夫妻,二十年的观感,不是随便就能改变的。纵然在上元节之后他就已经对她很有意见,开始怀疑她,可是也没见他怎么样。只是那时候的他在生气,在发怒,今夜却不曾看到他发怒,这中间有差别。

她变了?杜夫人想笑,却又觉得想哭,她抬起手,放在蒋重的面前,低声道:“我当然变了。从豆蔻年华的少女,变成了渐渐衰老的老女人。你看我这双手,刚嫁给你的时候,你夸它是天底下最美的手,骨肉匀称,晶莹无暇,柔弱无骨,美如兰花。可是现在呢?无论怎么保养,它始终在慢慢变老,不再如从前那般晶莹细致滑嫩,也会变黄变粗!”

她猛地将头上的水晶簪子拔下,乌黑的头发倾斜而下,垂在她的肩头,她有些发狂似地将头顶伸过去,对着蒋重道:“你看到没有?这里,这里有白发了!我还不到四十!这白发是为了谁?”

她惨笑着,去拉蒋重的手,放在她的脸上,去摸她的眼角:“你晓不晓得,这里也有皱纹了!遮也遮不住!你要不要看看?我洗了给你看!阿悠,阿悠,你只看到她貌美如花,怎么就看不见我为你耗尽了青春和心血?你夜里睡不着,我又能睡得着?你在外头风光,是谁替你在你母亲面前尽孝?你在外头顶天立地,是谁替你把家里和孩子,还有一切人事打理得清清爽爽?”

几十年的委屈尽数涌上心头,不知不觉中,杜夫人泪流满面,她摔开蒋重的手,指着他,厉声道:“蒋重,你对得起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夜跑到这里来是来做什么的,兴师问罪是不是?来怪我没招呼好你的儿子和老母是不是?我变了?我变了?变的不是我,而是你!自从他回来,你就看我们母子不顺眼,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她说到这里,几乎都要相信自己果然是什么都没做了,她就是最无辜的,被人陷害,最不被理解,最吃亏的那个人。于是她越发哭得委屈,越发肝肠寸断,越发无辜绝望。

蒋重怔怔地看着不顾形象疯了似的嚎啕大哭的杜夫人,有些手足无措。一分为二的说,她这些年的确是很劳累的,的确也做得很好,让他在外头根本不用担心家里的事情。那么,到底真的是她变了呢,还是他变了?

耳边是杜夫人肝肠寸断的哭声和指责,脑海中浮起的却是最近一连串发生的事情。真是很累,蒋重揉了揉额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想警告杜夫人几句,或者是安慰她几句,可是话到临头,他却发现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只能是转身往外,扔下一句:“早点歇着吧。”

第二百二十九章 缠(一)

杜夫人一边喊一边去扯蒋重:“你既然来了就和我说清楚,你到底要怎样?你到底要我怎样?是不是要我卑躬屈膝,挖心挖肝,把忠儿和我的这条命交给他们母子,任由他们想怎样就怎样,你才觉得是对得起他们?我对他们做什么了?放走人的是你,不忍心的人也是你,你真这么舍不得他们,当初你为何不敢对着圣上说你不愿意做这门亲?你当时对着我母亲的面说要待我好,就是这样待我的?你害我一辈子,你害我一辈子!”

事情不是这样的,当初明明就不是这样的,他是不得已的,她也说心甘情愿愿意跟着他,不奢望顶替阿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为什么现在什么都变了样?所有人都在逼他?他们到底想把他怎么样?杜夫人撕扯得他的手和腰火辣辣的疼,蒋重忍无可忍,抓着杜夫人的手将她猛地一推,怒喝道:“你给我放手!这样胡闹成何体统!你给我安生点!你非得逼我把话说出来?我告诉你,谁是谁非我心里清楚得很!”

杜夫人被他推得一个趔趄,猛地跌坐在地,身上火辣辣的疼痛更增添了她心中的痛,她愣了愣,捂住脸绝望地喊道:“你竟然打我,蒋重,你竟然打我?”她高高举起她的手臂,将上面的伤疤露出来,带着泪疯狂地笑:“你说过的话都喂狗了……我今日才算是看清了你……你说呀,我做了什么了?捉贼拿脏,你倒是说我做了什么了?”

蒋重看到她手臂上那个铜钱大小,粉红色的伤疤,脑子里浮现出如花似玉的少女边流泪,边决绝地闭目割肉的情形,一时噎住说不出话来,咯噔了好一歇方狠狠地道:“如果你真顾念我们的夫妻之情,为了忠儿好,就马上叫那姓云的疯狗住嘴!”随即一甩袖子,大踏步要走。

柏香见状,忙从藏身的角落里膝行出来,去抱蒋重的脚,苦苦央求:“国公爷!国公爷!求您息怒。有什么话好好说,您就是不看夫人,也看在她含辛茹苦为这个家操劳多年的份上,不要被小人蒙蔽了眼睛……”

被小人蒙蔽了眼睛?谁是小人?他轻易就被小人蒙蔽住了,是不是说他是个是非不分的窝囊废?蒋重满面生寒,抬起脚就朝柏香的胸口一脚踹过去,怒道:“不知尊卑的狗东西!都敢教训主子了,拖下去掌嘴!打到她晓得尊卑为止!”

可是外头躲了一群听热闹的人,却没人有胆子出来招杜夫人的嫌,听蒋重的指挥。这让蒋重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白天发生的事情没有人告诉他,现在他要处罚个丫头,也没人听他的了。这个家,到底是姓杜还是姓蒋?他冷笑起来:“该整顿家风了!”

立刻就有人听音辨意,大着胆子出来拖柏香,柏香惊恐地睁大眼睛,顾不上胸前的疼痛,求救地看着杜夫人。杜夫人却只是冷冷地看着蒋重,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和愤怒中,哪里顾得上她这个丫头的死活?

自己是为了她呀!她怎能如此见死不救?柏香凄惨地喊了一声:“夫人!救命!”

杜夫人一言不发。要不要与蒋重决裂?要救柏香,她当然做得到,可是那意味着她和蒋重将进一步激化矛盾,和解的余地更小。表面上看,是因为柏香不会说话,得罪了心情正不好的蒋重,实际上,却是因为蒋重心中对她有气,无法纾解出来,所以借着收拾她身边的亲信大丫鬟来出气,找回点面子。强硬地救柏香,等于在整个国公府的下人面前挑战蒋重的威信,蒋重最受不了这个,因此她不能管柏香。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法子,可以让蒋重得到脸上和心理上的双重满足,就是她去苦苦央求蒋重。但是她不能,她忍了很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一旦服软,就前功尽弃。事实证明,蒋重是个贱人,他记打不记吃,为什么就那么想着王阿悠和蒋长扬?就是因为他被那母子二人人前人后使劲儿地搧耳光呀。为什么这样对她?就是因为她总给他好吃的,却忘记让他知道那好吃的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得到的。

于是,杜夫人精确计算出,小小的柏香不值得自己为了她坏了大计。杜夫人果断地采取了回避的态度,就是坐在地上默默流泪,看着非常可怜,却不发一言。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柏香知道了自己的下场。在被拖出去的那一刻,她后悔了。你说她没事儿在那个敏感的时刻跑出来表什么忠心?说不定夫人就觉得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正想挑个合适的机会处置了她呢。看看人家平时混得不如她的松香,就老老实实地躲在外头,这会儿风暴过去了才露个头,去扶杜夫人,抚慰杜夫人,然后泪流满面,姐妹情深,同情地看着自己,多么面面俱到……唉,唉,她当时真是鬼迷心窍了。用看门的婆子最爱说的一句话来说,当是命中该有此一劫。

柏香被拖出去,准备接受她命中注定该有的劫难。但是很快就有人踏着五彩云霞来救她了,神兵天降一般的三公子蒋长义出现了,悲天悯人地和执刑的婆子连连说好话,又豪气干云地拍着胸膛保证国公爷当时只是被气得糊涂了,过后一定不会和个小丫头过不去的,就算是有什么,也由他来兜着。要求也不过分,就是少打一点,打轻一点。

柏香平时的地位大家都看得见,只是夹在杜夫人和蒋重之间万般无奈。既然现在有人承头,又提出了解决的方案,何乐而不为呢?虽然还是不可避免的红肿了,但柏香总算是保住了自己东山再起的资本。脸没破皮,牙齿没掉,也没断骨头,就是吃点苦头而已。如果这个时候有人问她,她最恨和最感激的人是谁,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她最恨的人是冷漠狠毒的杜夫人,最感激的人是英俊善良的三公子。

在这个只有星光的夜晚,柏香下定决心要跟着三公子走,只有跟着三公子,才能吃香的喝辣的,才会有前途。说起来这国公府,大公子太冷漠,不懂得怜香惜玉(看看红儿的下场就知道了);二公子太变态,手段比杜夫人还要狠毒(谁没事儿会养着头豹子吓唬女人,看到女人痛哭就开怀大笑呀);所以,只有温良敦厚的三公子,最合适做将来的国公府的主人了。高贵的萧家娘子看不起三公子,欺负三公子不要紧,她会尽力用自己的真心和体贴温柔去照顾三公子,帮三公子扬眉吐气的。

柏香紧紧抓着那个白玉一般的小药瓶子睡着了,明天一大清早,她还要赶早去杜夫人面前伺候呢。小心眼的松香夺不去她辛辛苦苦挣来的一切。

蒋重和杜夫人之间的争执以一个丫鬟被掌嘴长记性而告终,谁也没得了好。从蒋重走出门开始,杜夫人固执地不发一言,无论谁和她说话,她都不回答。她拒绝管理朱国公府中的一切事务,清早晨鼓响起的时候,她也没有如同往日那样立刻就起身去老夫人跟前伺候。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吃饭,不喝水,不说话,连手指尖都懒得动弹。她不是可以任人任意凌辱的,她有她的骄傲和自尊。

松香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守在一旁掉眼泪,直到肿着脸的柏香赶来,仍旧行使她第一大丫鬟的职责,低声呵斥教训了她一顿,让她去厨房亲自给夫人熬燕窝粥。她不是忠心得很么?就让她在七月里守着那笼炉火慢慢地熬粥好了。

松香想表示异议,这样的事情怎会是她这样的丫头做的呢?明明是厨娘的事情。还有柏香,昨夜激怒了国公爷,成了这个样子,不躲着些,怎么还敢出来晃?真以为她还是昨夜以前的柏香?松香委委屈屈地看着杜夫人,不见杜夫人发声,又想起,最后国公爷也没说要把柏香怎么样,这才红着眼睛退了下去,严格按照柏香的话执行。

等到周遭的一切闲杂人等都被屏退,柏香这才走到杜夫人身边跪下,流泪道:“夫人,您受罪了。”

杜夫人猛然睁开眼睛,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淡淡地道:“受罪的人是你。你不怨我?”

柏香摇头:“夫人哪里犟得过国公爷?是奴婢不会看眼色,给您添了麻烦,害得您丢脸。”然后又担忧地道:“虽然昨夜被三公子给拦下了,可是奴婢害怕以后怕是没机会再在您跟前伺候了。”

杜夫人叹了口气:“他只是好面子,不会真和你一个小丫鬟计较的。你安安心心的,你为我的一片心,我都记在心中,不会亏待你。现在有一件急事,正需要你去做。”

又要做什么坏事了?柏香的心头咯噔一下,忙往前靠近,小声道:“做什么?”

杜夫人从枕头下摸出一封信:“你想法子将这封信送回去。还有,你去老夫人那边,就说我被打伤了,起不来床,然后,找个机会叫她起不来床!”鱼死网破,是傻子做的,她要鱼死,网不破。

第二百三十章 缠(二)

“夫人您就放心好了,奴婢定然不辱使命。”柏香将那封信贴身放好,转身便欲退出。

杜夫人叫住她:“你去打听一下,昨日三公子回来后都做了些什么?国公爷又见了什么人。从我匣子里取两块金饼出来,剩下的都赏你了。”

柏香顺从地应了,小心放下帐子,猫似的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她先去老夫人的房里,红儿正在院子门口张望,一看见她就犹如见了救星,忙忙地扯住了,问道:“夫人呢?老夫人今早起来不见夫人,正在问呢。”又看着她的脸,夸张地捂着嘴喊了一声:“天!菩萨!我的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柏香深感没有面子,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一推,淡淡地道:“你这位老夫人跟前最得力的人,竟然不知道我怎么了?”

红儿自是早就知道了昨夜发生的事情,她恨杜夫人自上次的事情之后就再也不理睬她,不给她任何好处,想当然也就认为是柏香在使坏。现下见她主仆俩都倒了霉,就有些幸灾乐祸,脸上却露出懵懂不知的样子来:“我从昨夜到现在,就没出过这院子门,能知道什么?”

柏香不理她,疾步往里头走。却见屋里除了沉着脸歪靠在榻上的老夫人以外,还坐着蒋重和蒋云清、蒋长义。见柏香肿着脸进去,所有人都偷眼看着她,有那往日里就不和的,颇有些幸灾乐祸。柏香不在乎,她只看到蒋长义担忧的眼神,有这个就够了。

她稳稳重重地给屋里诸位主子行礼问了好,然后跪在老夫人面前说:“禀老夫人,夫人昨夜起夜不小心摔了一跤,摔伤了腰,今早起不来了,什么都吃不下去,怕是不能来老夫人面前伺候了,还请老夫人恕罪。”

“这是怎么搞的?怎么这般不小心?你们这些丫头是做什么的?都是吃白饭的?”老夫人震惊地扫了蒋重一眼,很有些责怪在里头。说是杜夫人起夜摔跤,那是顾全体面的说法,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蒋重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老夫人便赶其余人等出去:“义儿你拿了你爹的名纸骑马去请太医,云清你和你姨娘一起去伺候着你们夫人。和她说,我和国公爷马上去看她,让她安安心心的养着。”

众人鱼贯退出,柏香趁人不注意,给蒋长义使了个眼风。然后假意在老夫人的房外晃了两圈,被红儿出声赶了出去,算着可以应付杜夫人的话了,方才往园子里头去。

走至隐秘处,蒋长义从假山石后走出来,小声道:“你怎样了?夫人没有怪你吧?”

柏香急声道:“奴婢还好。”四处张望了一眼,从怀里取出那封已然从热水上熏过打开了封口的信递给蒋长义看:“快看,马上要送走的。”

蒋长义顾不上客套,一目十行,飞快地看完了那封信,然后忍着心惊,照原样叠好,送交给柏香:“你小心些,要是让夫人知道,你小命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