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一笑:“你什么时候想不是,就不是。我上次和你说的事情,你想好了么?”

雨荷轻轻咬着嘴唇道:“想好了,请您替奴婢问一问。”她微微蹙起眉头:“是死是活早早知道吧。”

牡丹在桃李林里寻到了正在看王夫人和方伯辉下棋的蒋长扬,悄声把这件事说给他听了:“你去问问他,他要是真不肯,我好早点叫雨荷死了这条心。”

傍晚,蒋长扬回来,望着牡丹轻轻摇头:“我没和他说是雨荷,只是提了提这个意思,他立刻就跪下辞谢,说他这辈子大概是不会成家的,省得拖累别人。如果我一定要叫他娶雨荷,他肯定也不会拒绝,不过我想这种事情是你情我愿的,从长远来看,对雨荷不见得真的就好。”

牡丹沉默许久,却也只得长叹一声而已:“饭后你避出去,我让雨荷过来替我裁衣服,和她说说悄悄话。她虽然是个奴婢,却是和我很亲近的人,我不想伤她的心。”

蒋长扬表示理解:“我知道,就像我和邬三一样。我心里从来没有把他当成下人,而是把他当做兄弟一般的。”

吃完晚饭,蒋长扬果然借口留在了王夫人和方伯辉房里,牡丹领着雨荷一起裁衣,她刻意想营造一种轻松自然的气氛:“雨荷你看这雨过天青的颜色裁出来的短襦一定很适合夫人穿。我还有几匹好料子,过两天你们每人拿一匹去做件秋衣穿。”

“只要是您做的,夫人一定很喜欢。”大抵是早就有预感,雨荷沉默得出奇。二人闷着头裁了一半,雨荷低声道:“这会儿天昏地暗的,裁什么衣服,丹娘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牡丹装不下去,只得硬着心肠告诉她:“他不想拖累谁,说是这辈子大概都不会成家的。”

雨荷的手抖了一下,停住剪刀,颤抖着声音道:“丹娘您来剪吧,奴婢的手抖,怕剪坏了这锦缎。”

雨荷的脸色苍白,大眼睛里汪满了泪水,还拼命使劲睁着,不敢眨眼,只怕一眨眼眼泪就会掉下来,嘴唇微微颤抖着。牡丹轻轻伸手扶住她的肩头:“雨荷,你会遇到更好的。”

雨荷紧紧抿住唇,将剪刀放好,然后迅速将案上的布料卷起放好,低声道:“请恕奴婢失礼告退了。”然后挣开牡丹的手,屈膝行礼,快步走了出去。

“死荷花!”甩甩看到她出来,快活地和她打招呼。

雨荷顿时站住,盯着快活的甩甩,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嗄!”甩甩敏感地看着她,动也不敢动,只是不停眨眼睛。对着牡丹哭太丢脸,对着墙壁哭很没意思,雨荷对着甩甩低声抽泣起来。

甩甩懂得人哭是为了什么,它惊慌不安地来回踱步,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它的情感,只是反复地高声喊:“死荷花!”

雨荷的泪越发流得凶。

牡丹站在窗口看着雨荷。雨荷从来是个自律的人,难得见她流泪,这样失态,是真的伤心了。看着雨荷颤抖的肩头,牡丹不由想起来,纵是因为自己有那个意向,特意安排他们一起共事,但一只巴掌拍不响,雨荷不是轻浮女子,贵子那样聪明,发现雨荷对他有意,应该早有打算故意避着才对,为何还放任成这样?

可恶的男人!有胆子招惹却没胆子负责。牡丹大步走出去,递了块帕子给雨荷:“别哭了,回去睡觉,什么都别管,一觉起来就好了。”

雨荷拭了拭泪,沉默着行礼告退。

牡丹便大声喊恕儿:“去把贵子给我叫来!”

蒋长扬快步从外头进来:“你叫他来做什么?难不成他不愿意,你还能强迫他?”

牡丹淡淡地道:“我有那么无聊?我只是想问他,他是不是真的半点都瞧不起雨荷,从来没有招惹过雨荷?有胆子招惹却没胆子负责,他可以去死了。”

蒋长扬一愣,看到牡丹冒着怒火的眼睛,随即笑起来:“罢了,是我让你买的人,让我去。如果是真的,我替你出气。”

第二百五十七章 成了

蒋长扬出了院门,叫人弄了一坛子酒,几个小菜,放在食盒里提着,径自去寻了贵子。二人坐下说了半晌,待到酒菜俱都吃干净了,方才分手。

牡丹坐在灯下看书,看到蒋长扬进来,起身拉他坐下,拧了帕子给他擦脸,俯身在他唇边嗅了一嗅,似笑非笑地道:“好大的酒味儿,这就是你给我出的气?我适才也寻人来问过了,一只巴掌拍不响,他贵子固然是挺能干的,也帮了我许多大忙,但这方面他就不是个东西。”

蒋长扬拉她坐下,叹道:“你待要如何?打他一顿出气?人家两个人的事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胡乱插什么手?让其他人知道雨荷怎么办?当心好心办坏事。我让他自己去和雨荷说清楚,然后再来给你一个交代。睡吧,睡吧。”

“我怎会让其他人知道?”牡丹愤愤不平:“你说他既然不想娶人家,干嘛去招惹我家雨荷?最讨厌这种人了。”

“嘘……记得一碗水端平……”蒋长扬替她拔下头钗,“他如今也是你家的管事。你不知道那句话么?情之所至,身不由己。”见牡丹张口要说话,忙又添上一句:“当然,这不是他可以招惹雨荷又不负责任的理由。等过了明日,他若是还没有和雨荷了断清楚,我便另外给你换个得用的管事,让他往别处去,以后时间一长,自然就淡了。他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好聚好散,丹娘。”

牡丹一时无言,对着镜子将头发梳通了,闷闷地将梳子重重一放:“我是女人,你是男人,咱们想法和感受都不同的,别这样要求我。”

这倒是真的,只是不敢说出来,说出来必然被打。蒋长扬闷笑一回,拍着枕头道:“睡吧,睡吧。你说你吧,人家雨荷可都不生气,你比她还生气。”

牡丹低声道:“你不懂的,当初刘畅那样对我,她也是比我还生气。”

蒋长扬拥住她,笑道:“好啦,我知道你是个讲义气的好女人。但他们可不是潘蓉和阿馨,不是骂一句,打一拳就能解决得了的。你安安心心睡你的觉,人家自己有数。”

牡丹在枕头上趴了半晌,翻身看着蒋长扬低声道:“嫁了人的感觉真好,什么事都有你帮我操心。”

“也不看看你嫁的人是谁。”蒋长扬闭着眼睛轻笑:“只要你别嫌我婆婆妈妈管内宅的事情就好。我瞅着林妈妈都似有些嫌弃我了。”

牡丹叹了口气:“林妈妈的嘴是有些多了,点到为止对她不起作用。我想说得难听点,怕她又说我过上好日子就开始嫌弃她老了没用,然后一个人躲着哭。想不说她,她有时又实是管得宽了点。”虽说尊卑有别,但要她什么都不管地去那样对待一个真心实意待她好的老人,实是有难度的。就像是要她对着那群高贵的人下跪一样,她的心没法儿那么快就适应过来。

蒋长扬低声道:“她这是太闲了。我有个办法,保证以后她一定改过来。”

牡丹笑道:“我知道是什么主意。我也想到了的。”

蒋长扬摇头:“你想的一定和我想的不一样。”

牡丹来了兴致:“拿笔写下来!”

蒋长扬坚决拒绝:“深更半夜的写什么写?不用写了,一定不一样。我来说给你听,你想的是什么,你一定是想让我娘委婉地劝劝她,甚至吓唬吓唬她。我的呢,就是让她忙起来,让她去管小的,就没空管大的了。”说着就起身去吹蜡烛。

“你一到晚上就总想这事儿。”牡丹打了个滚,撒赖道:“不行,我还没好!”

蒋长扬一下按住她的手:“这都好几天了,让我检查检查!”这种事情食髓知味,岂是说不想就能不想的?

第二日牡丹在种苗园里看李花匠领着几个花匠挑选要用的二百一十株砧木时,雨荷缩手缩脚地悄悄走进来,一句话也不说,就往她身边站了,然后不停地绞裙带。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牡丹是真的关心雨荷,她心里犹如有十几只小手在抓啊挠的,恨不得立刻就抓着雨荷问到底怎样了。可看到雨荷那为难样儿,她到底是忍住了,没有主动问。

倒是李花匠对着脸红红的雨荷瞪眼睛,意思是她怎么不过去帮忙。雨荷一愣,竟有些不知所措。自知道李花匠不愿意收她做徒弟之后,她就下意识地想离李花匠远一点,不想讨人嫌。

见雨荷站着不动,李花匠“啊”了一声,狠狠地瞪着雨荷。牡丹忙推了她一把,低声道:“他肯教你就是好事,做不做徒弟无所谓。虚名什么的没用,关键要实在呀。”

雨荷笑起来,对她行了一个礼,低声道:“丹娘,替奴婢谢谢郎君。我们说好了,我等他。”

是谢蒋长扬,不是谢自己,看这甜蜜样儿!牡丹没精打采地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她撑着下巴发了一会儿呆,起身去寻王夫人说话,话说,这日子过得真是太悠闲了。

贵子在第二日晚上离开了芳园,他去给牡丹磕头,牡丹没问他去哪里,只给了他五十缗钱,一匹马:“郎君已经替你削了奴籍,以后你就不是我家的人了,自己小心。”

贵子磕了头,哼哧了好一歇,方低声道:“若是一年后小的没回来,请娘子另外给雨荷找个好人家,让她忘了小的,好好过日子罢。”也不等牡丹回答,垂着头径自退了出去。

过得几日,王夫人和方伯辉刚走,金不言就带着个小童,披着件油衣,踏着绵绵的细雨再次出现在芳园门口。牡丹没有和他多废话,迎进去后就将写好的单子拿给他看:“零头不算,一共是三千八百万钱,如果您没什么问题,咱们就写契书罢?”

金不言从袖中摸出早就写好的契书给牡丹看:“您看看,若是没意见,在下就将钱的数目添上。”

牡丹仔细看了一回,只见除了原来说过的条件并写明来年上元节前交货外,并没有写假如她不能按期交货所需要的赔偿,便道:“还差一条没写呢,要是出了意外不能按期交货怎么办?”

金不言微微一笑:“曹万荣最怕写这个,千方百计就要我别写了,何夫人为何偏要我添上?”

牡丹认真道:“一切写得明明白白最好,万一出事就严格按照契书来,省得伤和气。不然您说您有理,我说我有理,怎么扯都扯不完。就写上吧,除了天灾人祸之外,若是因为我个人的原因不能按期交货,我赔付您……”

“不必了。”金不言施施然笑道:“若是因为您个人原因不能按期交货,以后您再也不要想把牡丹花卖到江南去。就是这样。”

好大的口气。牡丹心中很不快:“那是您的事情,我有我的原则和处事方式,我不习惯模模糊糊的。我不会刻意去违约,您也不必用这种口气与我说话,此番不卖给您,以后也还有的是机会,就算是卖不到江南,其他地方也可以。您若是不写,这生意不做也罢。”

金不言沉默片刻,道:“行,随您。”然后把纸笔推到牡丹面前:“您按您的意愿来写。”

牡丹认真写下,除了天灾人祸之外,若是因为她个人的原因不能按期交货,每耽搁一日,她就赔付金不言万分之一的违约金,也就是说三千八百个钱。若是彻底不能交货,退回全部货款以外还赔金不言五百万钱。

金不言看得笑起来,叩着契书道:“一日三千八百个钱?何夫人可知道若是耽搁了好日子,我拿这许多牡丹花去又有什么意思?全是废物!既然要说到这个问题,就是错过那一日就把货款全部退给我,然后赔我五百万钱就好。”他伸出三根手指,“我做事情会留余地,多给您留三日,超出上元节三日,您就赔我钱。”随即提笔添上。

契书写好,又请了肖里正做了证人,双方摁了手印,约定第二日金不言让人把定钱暂时送到东市何家的铺子里去,合约正式生效。

饭后雨停,金不言竟然又提出去看那块国色天香的匾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同蒋长扬道:“若是有朝一日,我那园子也得一块这样的匾额,我便满足了。”

许多商人都希望家中能有御赐之物,以借机提高身份地位,金不言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蒋长扬微微一笑:“听说客人很富有,敬献军资未尝不能得到御赐匾额。”

金不言迅速回头看着蒋长扬,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淡淡地道:“这是个好主意。”

蒋长扬看着金不言眯眼睛的样子,微微皱了皱眉头,这表情太过熟悉了。等他再想仔细看时,金不言已然恢复了先前的表情,与他行礼别过。

因着要用的二百一十株砧木因为要求太苛刻,整个芳园只能凑出一百五十株,还得抓紧时间买进一些。把芳园安置妥当,牡丹便收拾东西与蒋长扬一起回了城,刚进了门,才将东西放好,朱国公府就使人来说让他们回去吃晚饭,紧接着何家也使人来道是大郎和四郎回来了,让他们回去吃晚饭。

“你看怎么办吧?”牡丹摊摊手,交给蒋长扬去处理,发疯才会想去吃朱国公府的这顿麻烦饭呢。

第二百五十八章 最后的晚餐(一)

蒋长扬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朱国公府的要求:“我们今日有事,明日回去。”

“可是国公爷说了,无论如何一定要请大公子和少夫人一起去的。还请大公子莫要为难小的。”来传信的人很为难,不停的赔笑。国公爷一言九鼎,岂容人随意违逆?

蒋长扬烦了,索性把他晾在一旁,吩咐人准备车驾,准备去宣平坊。车已经走出老远,牡丹回过头去,还能看见国公府的人可怜兮兮地站在自家门口目送他们,那表情如丧考妣。

到得宣平坊何家,牡丹才下了车,就听守在门口的孩子叫了一声:“姑姑回来啦!”

接着大郎和四郎快步走出来,脸上满满都是笑容,先上下打量了牡丹一回,见她比之从前好似略微丰满了一些,很是欢喜,这才与蒋长扬打招呼,表示没有能赶回来参加他们婚礼的歉意,又说给蒋长扬带了见面礼,大郎拍着蒋长扬的肩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对丹娘好有礼,对她不好也有礼。”

蒋长扬坦然受之,一手握住大郎的拳头,笑道:“我要待她不好,大哥你打我我绝对不还手。”

四郎在一旁笑道:“饭菜已经好了的,就等着你们。”因见牡丹要往次厅去,忙喊住她:“去正堂。”

牡丹有些奇怪:“今日怎么把饭摆到正堂去了?”以前何家人吃饭都在次厅的,又轻松又自在,在正堂吃饭,只有重大节日才这样,多年以来,从无例外。

四郎对着她比了个“六”的手势:“饭后要论正理,自然要在正堂。”

“哦。”牡丹心知是要了断六郎的事情,但没有想到何志忠会让她也在场,也没想到这么急,还以为怎么也会等到过两日才会动手。

何家用的是长方形的大桌子,案首坐着何志忠和岑夫人,两旁按着排序男左女右一溜地坐下去,六郎下手空着蒋长扬的位子,张氏身边空着牡丹的座位。吴姨娘和杨姨娘则默然站在何志忠和岑夫人的身后,吴姨娘脸上没什么表情,杨姨娘却是双眼又红又肿,如同桃子一般,脸色更是青白相加,原本乌亮的头发也失去了光彩,看着仿佛老了十岁都不止。

何志忠倒是沉得住气,温和地同蒋长扬和牡丹道:“来啦?坐吧。就等你们俩了。”等到众人坐定,他率先拿起筷子,象征性地夹了第一箸菜。众人默然无语,各自拿起筷子去夹菜,吴姨娘殷勤地给岑夫人布菜,杨姨娘握着筷子,手抖得不行,索性放了筷子站在何志忠身边暗自垂泪。

何志忠也不理她,只望着牡丹道:“你让人送到我们铺子里去的钱已经送到了,稍后便使人抬回去。这桩生意好是好,但一定要小心,第一次非得把招牌打响才好。”

“知道了。”牡丹抬眼看着对面的六郎,六郎仿佛什么事儿都没有,埋头大吃特吃面前的鹿肉,还同蒋长扬笑道:“妹夫你有口福,今日的饭菜真是丰盛无比。水陆珍馐都齐全了,快多吃点鹿肉。”

蒋长扬觉着气氛太过沉闷,便道:“圣上尝使射生官射活鹿,用其鲜血煮其肠,唤作热洛河,用以赏赐诸节度使。我尝过一次,觉得并不好吃,不知那些节度使怎会如此喜爱?”

大郎有些感兴趣,便道:“哪日也想法子弄点来尝尝……”

六郎急急地抢过去道:“说到鹿肉,我也说个笑话给大家听。”也不看众人的眼神,自顾自地道:“我听人说某人家法严峻,诸子轮流为之准备饮馔,稍不如意就会遭到笞杖。”

蒋长扬几乎已经能猜到六郎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也猜得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忙咳嗽了一下,笑道:“这位父亲一定是个爱美食的。”

六郎只作没听见,继续不管不顾地道:“儿子们都千方百计地搜求珍异食物,但很少能使父亲满意。一次,一个儿子为父亲准备了熊白与鹿修,以熊白裹鹿修,熊肥白而鹿修瘦,味道非常奇特。父亲吃了很满意,儿子以为这下一定可以得到奖赏了,奈何父亲吃了还是罚如常数,理由是有此美味,为何没有早点弄来?你们说这个儿子冤枉不冤枉?”

全场鸦雀无声。杨姨娘吓得泪都缩回去了,紧紧攥着帕子,害怕地看着何志忠,什么声音都不敢出。

何志忠慢条斯理地道:“六郎,把你面前的鹿肉端过来给我尝尝。”

六郎淡淡一笑,双手奉上:“父亲大人请用。”

何志忠夹了一箸,放到口里细细嚼了,半晌方道:“可惜没有熊白。你不是辛辛苦苦弄来熊白鹿修的那个儿子,我也不是那个不分功过,严厉苛责的父亲。”

“父亲大人说笑了,儿子不过就是说个笑话而已……”六郎面色不变,垂着两只手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

牡丹注意到,他已经不再称呼何志忠为爹爹,而是称为父亲大人。说这样的故事,本身就已经是怨气十足,再配上这样的表情语气动作,说他不恨何志忠都没人相信。

“我可不是说笑。这个故事说反了,我是给儿子弄来熊白鹿修,反而被儿子苛责的父亲。”何志忠不气不恼,指指座位:“坐,家宴嘛,当着你妹妹和妹夫的面,不要这样客气。”

何志忠让他不要客气。六郎的脸色终于有些变了,他站直了身子,不甘心地看着何志忠道:“父亲大人,儿子说这个笑话说错了,儿子给您赔不是。您知道,儿子从来都不会说话,不会讨您欢心。”

“啪!”何志忠终于摔了筷子。

六郎和杨姨娘,还有下面坐着的孩子们齐齐打了个寒颤,所有人都停下来看着何志忠。

何志忠的胸脯起伏了几下,又伸手拿起筷子,不看六郎,淡淡地道:“先吃饭。”

六郎仿佛豁出去一般:“父亲大人……”

何志忠猛地抬眼看着他,目光如刀:“你不用急,我说先吃饭。”

杨姨娘壮着胆子奔上前去,将像根木头桩子似的站在桌旁的六郎给扯坐下,低声道:“先吃饭,先吃饭。”

六郎“笃”地一下坐下去,拿起筷子来风卷残云一般拼命往口里塞吃食,除了何志忠,所有人都停下筷子来看着他吃。

到了后面何志忠都放下了筷子,淡淡地道:“也罢,你出了这个门以后兴许就再也吃不到这些了,更不要说什么熊白鹿修,一次吃个饱吧。”

六郎闻言一顿,愣怔片刻,猛地将筷子和碗一推,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爹爹,我错了,您饶了我罢!”

何志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吃饱了?可我们还没吃。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你要不吃就下去等着。”

六郎的哭声渐渐小了,终于消失不见,他抬起头来,冷淡地看着其他人,又看着何志忠:“都别吃了,把我料理了再吃吧。”

“行。是我高估你了,还想和你吃最后一顿饭。”何志忠看了堂外立着的家丁一眼,喝道:“进来把六公子请下去。等我们吃完饭再请他上来。”

六郎看到依言上来“请”自己的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和家里其他人面无表情的面孔,惨然一笑:“什么六公子,别说出来让人笑话了。”

何志忠道:“现在你还是,稍后你才不是。下去!”

杨姨娘再也忍不住,“啪”地一下跪在何志忠面前,哭道:“老爷,老爷,求您饶了他,他年少不更事,就是把他打残了也好呀,千万别赶他出去。”

何志忠冷冷扫了她一眼:“你也要让我这场家宴办不下去?”

杨姨娘往后缩了一缩,绝望地看了看一直垂着眼不语的岑夫人,默默起身立在了角落里。

何志忠再次拿起筷子招呼众人:“吃,吃呀,难得丹娘和成风都回来,咱们一家子这么齐。”他的唇边甚至露出一丝笑容来,可牡丹却看到他的手和胡子是抖的,眼睛分明发红——这是全家人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餐饭。

其他人都配合地拿起筷子,却没人夹菜,都在自己的碗里拨拉,蒋长扬觉得有点尴尬,索性闷着头大吃。何志忠含笑看着他,骂大郎等人:“你们一个个都不如成风,你们母亲辛辛苦苦备了这么一桌好饭菜,难道不吃就要扔了么?”

大郎垂着眼领头夹菜,众人齐齐跟上,沉默而沉闷,就连甄氏也不敢发言,只敢睁着一双眼睛叽里咕噜地到处乱看。三郎悄悄瞪着她,示意她低调,低调再低调。

好容易看到何志忠放下了筷子,众人都暗自吐了一口气,纷纷跟着放下筷子。这样的饭,吃下去也不消化。

何志忠在吴姨娘奉过的盆里洗了手,抬眼看着众人道:“我不想让大家把这顿饭吃成这个样子,但到底还是被破坏了。就像我希望这个家不要像这个样子,但到底还是被破坏了一样。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破坏了规矩的人必须受惩罚。”

第二百五十九章 最后的晚餐(二)

饭桌被撤去,何志忠看向立在门口的管事,管事垂手行礼:“都安排好了。”于是包括还在吃奶的何泽在内的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从正堂开到了供奉着何家祖先的小祠堂。

蒋长扬偷偷拉了牡丹,小声道:“我们跟着去不好吧?”虽然牡丹是女儿,可他是外人,没有谁家出了这样的事情会觉得光彩,岳父在女婿面前尤其要留面子的。

何志忠听见了,回头轻声道:“没什么不好,你们且当做前车之鉴。”言毕入内坐定,淡淡地道:“把六公子带上来。”

六郎被两个家丁搀到门口,猛地推了那两个家丁一把,低吼道:“我自己有脚,我自己会走!”然后昂首挺胸地走进祠堂,站在何志忠面前,抿紧了唇倔强地看着何志忠。

“跪下!”何志忠的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很硬。

六郎硬撑着站了片刻,终究是敌不过何志忠的低气压,有些困难地跪了下去。杨姨娘远远地站在祠堂外头,看到他还不算太利索的腿,猛地捂住嘴,一声抽泣起来。

何志忠头也不抬地道:“把杨姨娘给我带下去!”

“老爷,婢妾不敢了。”杨姨娘拼命将哭声给吞了回去,将帕子塞进嘴里死死咬着,全身忍得发抖。这种时候叫她回到房里去等结局,那不是要她的命么?

岑夫人轻轻道:“让她留着罢。”

何志忠这才罢了,转而问六郎:“六郎,你可知错?”

六郎一听这话似有转机,立即膝行上前去抱住何志忠的膝盖,哽声道:“爹爹,孩儿知错了。孩儿再也不敢了,求您给孩儿一条生路。”

何志忠垂眸看着他,缓缓道:“你知错了?”

六郎拼命点头:“知错了,知错了。儿子不该不听您的话,贪图歪财赌钱,贪功自私,害了家里人。”他觉得他的错认得是不错的。

何志忠却抬起脚来使劲将他踢开,指着他吼道:“你不知错!到现在你还根本不知错!如果你知错,你就不敢在家宴上冷嘲热讽,为了你自己的事情破坏所有人的心情!如果你知错,你就不会认为是我亏待了你,所有人都亏待了你!如果你知错,这个时候你就根本不好意思来求我!你还以为和从前一样么?我在和你说笑斗气?”

六郎慌了,忙道:“没有,没有,儿子是真的知道错了的。”

何志忠猛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是的,六郎会有这样的反应,一会儿认错哭闹哀求,一会儿却又刻薄倨傲,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次是真的,还以为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和他玩闹。

何志忠的目光缓缓扫过一旁显得很紧张不安,颇有些不知所措的孙子辈,还有默然无语的儿子儿媳们,沉重而缓慢地道:“六郎,我问你,你违反家规扔下生意,跑出去赌钱,还借着家里的名义举贷,你母亲和哥哥想法子替你还了钱,把你从狱里弄出来,你不但不感恩,还不敬嫡母,不想还钱,闹得家宅不安,有这回事没有?”

六郎点头:“有。儿子是鬼迷心窍了。”

“我再问你,那香料铺子是我和你哥哥们出生入死拼搏得来的,全家人都靠着它活命,你却罔顾家里人的安危,贪图蝇头小利,与心怀叵测之人勾结,引狼入室,给全家人惹下滔天大祸,险些断送了全家人,事后仍不思己过,有没有这回事?”

说起这个罪名可比刚才那个大得多,六郎犹豫了一下,不想正面回答:“儿子笨,没想到人家事先挖好的坑……”

何志忠猛地提高声音:“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难道我和你哥哥们每天出海做生意遇到的就都是老实人和好人?你只管回答我有没有?”

六郎不情不愿地点头:“有。”

“那就好了。其实还是你自身品行不端。”何志忠叹息了一声,沉声道:“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六郎,你记得么?我在出海之前曾经说过,咱们家要是有谁不听打招呼,去斗鸡赌钱,我就要把他的腿给敲断……”

可怕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六郎“嗷……”了一声,猛地跳起来,护住自己那条伤腿就要往外跑:“谁也不能敲断我的腿。谁敲我的腿我和他拼命!”

何志忠看了外头的家丁一眼,家丁立刻上前拦住了六郎,将他死死架住,六郎发狂地喊叫着:“既然这么恨我为啥要生我?不如当初就把我溺死才干净!”

“老爷,他已经断了一回腿,受过惩罚了呀。您若是要真的再敲断他的腿,还不如杀了他更干净些!”杨姨娘发疯似地哭号起来,要往祠堂里冲,吴姨娘面无表情地将杨姨娘给死死勒住,随她怎么挣扎怎么抓怎么挠都不放手。那韧劲就连甄氏看了都不由呲牙,暗想自己这亲生婆婆真是真人不露相,以后得悠着点。

岑夫人微微皱起眉头来,把脸侧开。大郎忍不住上前低声道:“爹爹……”难道真的要敲断六郎的腿?六郎固然可恶,但何志忠真的敲断了他的腿,只怕自己也会病倒吧?

何志忠一张脸涨成猪肝色,使劲喘息了几口,摆手示意大郎退下,很困难地道:“说到底,是骨肉至亲,叫我亲自敲断你的腿,我做不来,但这个家无论如何都是留不得你了。上梁不正下梁歪,还有这么多孩子在学着做人,学如何安身立命,上一辈行止都不端正,还怎么要求他们?”

听说不用敲断腿,六郎和杨姨娘的哭闹声渐渐平息下来。何志忠沉重地喘了口气:“子不教父之过,你走到今日,是非不分,急功好利,我也有责任。所以我给你一千缗钱,这是最后的机会,你是要去贩货养活自己还是要去赌个精光,都由得你。从此以后贫富生死,都与我何家再无关系,你我不再是父子。你记清楚了,我今日赶你出去,和这家里的其他任何人没有关系,而是你本身就错了,而且不思悔过,这是你该得的惩罚。”

六郎算是彻底明白今日这结局是不可逆转了,他站定了,头一点一点地抬起来,怨恨地看着何志忠:“一千缗钱?你我就不再是父子?好,这是你说的!”一千缗钱就断了父子关系,是打发要饭的么?

“是我说的。你若是富了显达了,我就是要饭也不从你门前过!你走吧!”何志忠心如刀绞。一千缗钱算是给六郎最后的机会,但明显六郎不买账,还觉得亏待了他。这是怎么了?

六郎原本还在心高气傲,不耐烦要这一千缗钱,可走到门口,听到杨姨娘哽咽着喊了一声:“六郎……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可怎么活!”

他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一样都是何家的儿子,为何要便宜其他人?他转过身来看着何志忠:“我不要绢布。”

何志忠看到他那表情,心里最后一分希望都彻底断送了,便同大郎道:“给他。明日就和咱们有来往的人家说明,他不再是我们家的人,再有借贷便是他自己的事情,休要来找我家。”

大郎默然取了钱递给六郎。一千缗钱可不轻,六郎看向何志忠:“我腿脚不便,好歹得让人给我送到邸店去吧?”

何志忠疲累地挥了挥手。

六郎看着杨姨娘:“姨娘,你在这家里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不如跟着儿子一起走罢。咱们去扬州,自己当家享福,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也不用起早贪黑伺候谁。”虽然被赶出去了,但这个结果也算是早就有了准备的,所以也不是特别特别难过。更何况他觉得他的聪明才智根本不亚于大郎等人,一定能做发达,到时候再风光回来,气死何志忠和家里其他人。

刚才还在眼泪纷飞的杨姨娘闻言犹如被烫了一下。这一千缗钱不少,但也不多,如果六郎争气,可以做个小生意,养活一个小家完全没问题,可要过上何家这样的生活那是做梦。这还是在六郎争气的情况下,倘若六郎不争气,跑出去赌……她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偷眼看向何志忠。

何志忠面无波澜地看着她:“如果你想跟了他去也可以。你跟了我一场,我不亏待你,你房里的衣饰,你用惯的丫头,你尽都可以带走。但只有一条,出去了就永远别想回来,死在门口我也不会替你收尸。”

杨姨娘的嘴唇颤抖了几下,艰难地做着选择。最后她告诉自己,还是留下来最好,万一六郎不争气,没饭吃了,有她在她还可以周济一把,若是跟了六郎去,那就等于是把所有退路都断绝了。她垂着眼,谁也不敢看,低声道:“我已经老了,扬州也没亲戚了。我身子不好,经常都要吃药的……”

她虽然没有明说,那意思却已经很明白了。她不愿意跟着六郎一起去。

这是六郎绝对没有想到的。他沉默着,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地冷下来,良久,他方走到杨姨娘面前跪下,低声道:“姨娘,此去后会无期,你自家保重吧。”

第二百六十章 遇事责己

六郎到走也没和何志忠磕头,他甚至没有多看何志忠一眼。此刻在他的心目中,何志忠这个父亲就和仇人是一样的。因为他觉得何志忠对他和那几个嫡子、嫡女不一样,不公正。

何志忠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了一起,他的目光似是跟着六郎一起出了门,也似是虚无缥缈地看向某一个地方,并不停留在某一处。他以为杨姨娘会跟着六郎去,有杨姨娘在一旁看顾着总是要好点的,可杨姨娘竟然不肯去。他这些日子一直在反思,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六郎会成了这个样子?上面大郎他们他也就不说了,那是打小严格要求出来的。可是最小的两个——六郎和牡丹,他都是一样的爱,一样的对待,为什么牡丹成了这样,六郎却会成这个样子?

这就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岑夫人垂眸认真地拂了拂自家那件黄色八幅金泥罗裙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人心都是肉长的,完全不怨怎么可能?但她做人做事从来但求问心无愧,如今她的手和心干干净净,她的儿女个个身正心正,就没有什么不好的,可见老天爷有时候还是长着眼睛的。

杨姨娘看着六郎头也不回地走出何家大门,终是忍不住,追了出去,嘶声道:“六郎……”

六郎回过头来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很古怪:“姨娘,您还是留下来享福吧。”“你怎么说这样戳心窝子的话?”杨姨娘扯住他的袖子,流泪道:“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难道会不疼你?我这是为了你好,为了咱们好。好歹生养你一场,也没亏待你,你去给你爹磕个头吧?父子情分岂是说断就断的……”

六郎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我们已经不是父子了,还提什么父子情分?你不是一直怀念在扬州的生活么?我最后问你一句,你跟不跟我走?我养得起你。”

杨姨娘后退了一步,眼泪稀里哗啦地流下来:“为什么都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