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

黑山北面的一处草场。

花木兰所带的队伍在远远的土丘后观察着远处的动静,战马都被套上了口套,确保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人数多少?”

花木兰问刚刚潜回来的斥候。

“大约一千。”

那几个斥候脸色有些苍白地回话。

右军有一支追击的前锋军遇到了埋伏,一千个柔然人并不可怕,但若是只有三百人遇见了一千柔然人,那简直就是灾难了。

“准备上马吧。”

“花将军,我们只有五百人,是不是先派一部分人回军去搬救兵?”陈节握紧了手中的马槊,“这情况有些不对,那些柔然人还在等什么。”

不会是就等着来救兵,把他们一网打尽吧?

若是他们贸然上前,说不定就中了敌人的陷阱。

“已经有人去找救兵了。”花木兰丢下一句让陈节摸不清头脑的话,翻身上马,将箭筒背在背后,伸手抚向马侧。

那把铁胎弓就在她伸手可及的位置挂着。

众人见花木兰率先做出动作,立刻纷纷上马,背箭于身后,将弓挂在手边。

他们个个都会骑射,骑射的本事在花木兰可以称得上严酷的训练下都很纯熟,至少不在大部分兵士之下。

花木兰没有和任何人说素和君的计谋。若是被俘的是她的部下,很可能就会把消息透露给柔然那边,瓮中捉鳖的就成了他们了。

“我们的目的是尽量让那群蠕蠕人生乱,越乱越好。”她微微提高了音量。“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许退!拖住他们,直到过来的柔然人越来越多!”

“将军,我们这么点人,怎么拖得住!”

一个百夫长惊慌地叫了起来。

“而且,我们顺利救了人不是就该撤了吗?”

他们以前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啊!

花木兰心中一声叹息。

她的“绝对不能死”虽然是让她的部下比其他士卒都爱惜生命,可是也正如狄叶飞所嘲笑的,也许是她太仁慈了也太顺利了,竟然让他们忘记了自己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才是主将!”

花木兰激起杀气,怒视那个开口的百夫长。

“何时需要你指挥本将该如何去做!”

那百夫长闭了闭嘴,在其他人同情的眼神中低下了头去。

陈节惯用马槊,长兵器不容易和弓箭快速切换,所以他和许多用矛、用枪的骑士在袍泽射箭时一直是负责护卫。

花木兰是个不喜冲锋的将军,除非有必要,否则他更喜欢在远处压制对手。陈节渴望自己的长槊饮血已经渴望的很久了,如今见有可能有一场大战,立刻露出了兴奋地表情。

战!

“随我出击!”

花木兰一声长喝,骑士们一夹马肚,奔跑了起来。

五百骑正是一支奇兵,从侧翼直插过来,打的正包围着孤军的柔然人措手不及。

烟尘之中,花木兰的部下或手持长弓,或横枪马上,乘马冲杀而来。弓箭嗤嗤射出,当者披靡。

在最外围的柔然士兵没有防备,也没有想到这支部队十之八九都是马上控弦之士,一时间百余人未及时退入阵中,都被花军射死在当场。

“…%¥—)&…%!”

柔然军中传出了匈奴语大声喊叫的声音。

找到了!

花木兰等的就是这说话之人!

她的超长距离射击就是她的杀手锏,花木兰将铁胎弓拉的弓如满月,将指间早就已经准备好的鸣镝箭射了出去。

鸣镝箭是擅射的将领最喜欢用的一种箭矢,它的响声会指引其他射手按照相同的方向进行射击。

花木兰的箭何其快速,众人只听得一声短促的鸣响,那远方的发号施令之人立刻就坠落马下。

随着花木兰的箭一同射出的,还有其麾下几百控弦骑士的利箭。

敌方将领落马后确实引起了一阵骚乱,花木兰这边几百射手也打了柔然人一个措手不及。

但骑射之威不能长久,两轮骑射过后终是拉近距离。

柔然人大多剃了头发,脑后挂着一条辫子,或赤裸上身,或身披兽皮和皮甲,他们趁魏军抽箭之际,立刻迅速分出一支人马迅速逼近。

花木兰的目的已经达到,而素和君带领的精锐之军也在奋力朝她的方向冲杀。剩下的只是等待机会便是。

“一轮后换武器,准备冲阵。陈节,带甲乙二队上前!”

“是!”

魏军大多是甲胄齐整的府兵,因为和柔然人对战的多了,对他们各种奇怪的打扮已经习以为常,除非新兵蛋子,否则很难生出畏惧之心。

陈节终于可以放手冲杀,顿时犹如猛虎出闸,在身后队友的箭矢掩护下带着前锋队伍大吼而去。

只见这两队百余人各个面目狰狞,在后方射死敌人之后,随机快速过马,挥动武器割下首级,丢入马边的布袋里,有的就直接将首级的头发缠在腰带上,没一会儿功夫,他们被染成了个血人,有些人腰间累累,竟挂了十余个首级。

柔然人见过的悍将不少,但如此凶猛的队伍却是很少看见。怕是一直小瞧花木兰及其部下的将士们见了,也要骇然起来。

花木兰等陈节为后方队友争取了时间,立刻换上趁手的武器,领着剩余之人冲锋起来。

乙队多是枪矛手,端起长枪长矛冲在最前面,其后是拿着各色武器的花军将士。柔然人军中大声鼓噪,长角声接连不断,显然军中又有新的主心骨。

此时花木兰手持长刀已经冲锋在前,在她手下,砍脑袋和切西瓜没有任何不同,身边又有陈节等手持长武器的亲兵副将护卫在侧,只需一往无前努力拼杀便是。

没一会儿,花木兰又靠近了一些,待看到新的发号施令之人,立刻丢了手中的长刀抽出弓来,弯弓搭箭,一箭颼的射出,正中那发话之人的脸孔,登时倒撞下马。

花木兰出战前箭头上都抹了剧毒,中者脸色乌青,立时毙命而去。

一个冲杀间,柔然人顿时倒毙了数百人,人马甲胄,堆成个小丘,其余柔然人见连失两员将领,只吓得心胆俱裂,再也不敢张嘴呼喝。

“花将军来的好快!”素和君的人马冲出阵来,来时的两百多人已经只剩了小半,即使如此,他也依旧笑容满面,用汉话大声呼喝:

“再拖上半个时辰,我懂匈奴话,那首领已经派了人去找他的头儿了!”

这便是欺负柔然人没几个人听得懂汉话了。

当然,北魏军中听得懂的也是少数。

陈节便是那少数中的一员。

他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去,看着自家将军用汉话也喊了起来:

“我们的人什么时候过来?”

“夏将军顷刻就到!”

素和君纵骑而出,和花木兰四手相握。

再见这边的战绩,他喜道:“没想到你只你一支人马就杀了数百人,更是连中两员敌方将领。这下子局势更向着我们这边了,蠕蠕那边一定会派出更厉害的人物的!”

花木兰摇了摇头。

“之前是以快打慢,以奇致胜。现在他们有了防备,便说不好能不能拖上半个时辰了。”

她看了眼素和君身后。

他带的都是右军中的精锐,夏将军拨给他的精兵,这一场做了诱饵,死的何止百人。

花木兰有些不忍。

她又看了看身后的部将,几乎个个浴血,一轮冲杀过后,再热血上头也冷静了过来,有些人怕是已经想着如何撤退了。

毕竟,很多时候她都不是那种硬碰硬的将军。

没一会儿,远处果然传来的马蹄声和战鼓声,军中的老兵一听马蹄声就知道来的是友军还是敌军,再一见烟尘方向,花军众人各个面色铁青。

至少三千人。

还是柔然军中有兵甲的骑兵。

“花将军,请让末将断后!”

陈节握着长槊,拱手请命。

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存在的价值。

不是搓臭袜子,不是洗中衣,不是擦背…

他向往的就是这般——可以将后背交付于某人,也可以被某人交付于后背的命运。

“谁也不用断后。”

花木兰睥睨一笑。

“这次,我们是先锋。”

小剧场:

人家瘦是瘦,有肌肉啊!

过了几日,除了“巨物木兰”,又有了花木兰其实一身腱子肉的传言…

第三个火伴(五)

柔然人是多疑又残忍的,这种多疑很多时候救了他们的命,也很容易让他们失去胜利的机会。

柔然是个汗国,他们之中有许多人和鲜卑同祖同源,在长相上更是和鲜卑并无区别,柔然的大檀可汗作为一个聪明的领袖,自然也很注重刺探军情的部分,很早就派出不少能熟练说出鲜卑话的力士混入北魏军营。

但魏这个国家之所以战无不克,最重要的就来自于“世兵制”。这种知根知底、有户可循的募军方式在保证了他们强大的战斗力的同时,也在一定意义上杜绝了军中混入奸细。

北方六镇几乎每户都服兵役,而服兵役甚至没有俸禄,军中只提供粮食,这种制度使得鲜卑人各个都恨不得天天来上一战,根本不缺士兵可用。

柔然人能利用的探子,无非就是一些在北魏军营里做粗活的奴隶之流,只能得知哪些武将待人严苛,哪些武将喜欢吹毛求疵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

当然,如果他们想要知道大魏军中的八卦新闻,问问这些洗衣做饭刷马的奴隶也许也有新的收获。

他们迫切的希望得到一切消息。可恶的魏国可汗到底会不会来,到底什么时候来,从哪条路上来,他们到底准备带多少人来…

这些消息小杂鱼可不知道。

而花木兰所做的,就是让柔然人以为她就是那条“大鱼”。

这在平时自然是很难的,一个带着几百号人的杂号将军,手里提着不知道哪里捡来的兵器,骑着一匹算不得好马的战马,身后的部下有高有矮,有老有少,一见就不是什么精锐。

但如果这支部队一个照面就消灭了和她人数一样的柔然人呢?

如果这支部队的首领穿着宝甲、骑着浑身无一根杂毛的神骏,身旁又都是虎背熊腰的魁梧健硕之人呢?

当花木兰穿了素和君的宝甲、拿了陈节的武器,再骑上素和君的神骏时,任谁都要赞上一声“好气魄”。

柔然的部队很快就到了,花木兰一人独立阵头,身后众骑摆开长阵,挽弓搭肩,就等鸣镝箭响。

“鬼方将军,就是那支人马!”报讯的柔然人一见前方的自己人死了大半,顿时怒目而视,恨不得把一口牙齿咬碎!

“报!大小统领都被那人射死了!魏军那批人马各个都是披甲的精锐,我方活下来的人十不存五!”

仅剩的一些柔然人见主将到来,立刻收拢人马,向着后方狂奔。

其中几人跑的极快,又怕胆怯引起主子反感,还在数丈远的地方就大声呼喝起来。

他们先前围住的那支魏军都不是庸手,为了包围就死了不少人,如今又被花军众人吓破了胆,这一跑动开来,顿时背后大空,成了花军控弦之士的活靶子。

等他们奔跑到贵方军前时,好好的一群人马,直入丧家之犬一般。

鬼方是柔然可汗之弟匹黎先帐下的亲信,这次在黑山外设下埋伏,他也是多方争取,才得了这个便宜。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应该是轻松搞定的事情,又多出许多变故来。

他召来几个跑的特别快的,问清了情况之后,挥剑就劈!

猛听得那柔然兵“啊”地一声大叫,原本该砍中脑袋的一剑因为他的避让变成左肩中剑,肩膀发出一声脆响,整个人软了下去。

“闪的倒是快,难怪没死。”鬼方不屑地看了这柔然兵一眼。“既然不想死,那就留了你吧…”

“来人啊,把这胆小鬼手脚都砍了,丢出阵去!”

他眯了眯眼,看着前方那排出阵势在前方干等的魏军,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穿着明光铠,骑着汗血马,手上拿的还是一把长槊,这必定是鲜卑哪个贵族之后来军中历练的!看他身边那些勇士,一定是他的家将!儿郎们,为首的那个不许妄动,给我活捉,其余人的盔甲武器谁得到就是谁的!”

柔然人大声鼓噪,犹如万兽齐吼,举起武器就向前杀去!

花木兰见敌人吹起号角,立刻吩咐左右保护好素和君。陈节握着一杆从战场上捡来的长枪,总觉得手里轻飘飘的,不是那个熟悉的触感了。

可一想到花将军拿着的是他的武器,他又从心底涌上一股自豪来!

这马槊他以后一定要传家!

柔然人料想众兵将必定保护那为首的将领,所以一拥而上,准备将他们的小兵先清扫干净,再去抓那个“大人物”。

谁料魏军的“大人物”一直处在队伍的最前方,一杆长槊使得犹如游龙,无数人与他一触之下犹如被雷所劈,纷纷落于马下。在他身后,魏军的箭矢就跟长了眼睛似的,纷纷朝着他们的脸面而来,射的众人一时竟不敢靠上前去。

等最前方的前锋部队赶到,鬼方却忌惮了起来。他还要抓那“大人物”回去立功,不敢派人射箭,战场上很多人就是莫名其妙死于流矢的,所以他只能不停的指挥更多的人马去合围。

“抓活的!砍伤砍残了都行,不准杀了!”

‘我的祖宗诶,你怎么不自己试试来砍残这妖怪!’

一个柔然骑兵仗着武勇抢到前头,想得了这“军功”回去讨赏,谁料和这将军只是打了个照面,就差点没被他的长槊劈烂了脸面。

他心有余悸的看了看手中断成两截的长矛,再一看眼前的同伴一个个血肉横飞,尸横就地,拿着断矛不由得双手发颤,大叫了一声就驾马往后奔去。

花木兰此时已经“入武”,杀的满眼一片血红。她的亲兵陈节从来不知道自己的马槊也可以变成这般可怕的凶器。

他眼见着主将随意横槊扫过,便将那些柔然人打得筋折骨裂,有人想要从背后偷袭,他那背后犹如生出了眼睛,只用槊尾的铁黎压将下来,那柔然武士立刻头骨粉碎,竟比花将军身前的那个还要早死片刻。

乱阵之中,这天生的巨力竟然威猛如斯!

难怪花将军武器折损的如此之快,若不是他的马槊坚韧如钢,怕是这时候早就已经折断。

以往他武器损坏,还要一边挡着刀枪剑戟一边去寻找武器,这武艺是有多么高强?

陈节一时竟有些骇然。

“发什么呆!”

花木兰一声疾喝,挥着长槊将一名偷袭的柔然士兵挑开数尺。

“你是我的亲兵,还要我护你不成?”

陈节羞愧的一咬舌尖,借由剧痛将自己从纷乱的思绪中抛却开来,手中刺击的动作再不敢断。

.

战阵中,以花木兰为先锋的人马竟然堪堪拖住了柔然人的部队,四周乒乒乓乓,兵刃相交声不绝于耳。就在这一片乱砍乱杀之际,左右两翼突然传出了剧烈的地动之声。

地动声中夹杂着金铁的声音,花木兰和素和君相望一眼,眼中都是笑意。

夏将军和其他同僚的队伍来了!

魏军众人就在等着此刻,眼见援军赶到,登时欢声如雷:

“大魏威武!大魏威武!”

两支大军出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并且从左右包抄的阵势迅速变阵,向着柔然大军的方向包围过去。

左军打着“夏”字旗号,右军则是一面绣着大鹰的黑旗,正是镇军将军夏鸿和中军精锐“鹰扬军”到了。

花木兰一见大军来到,再不恋战,转身立刻指挥部下去和大军汇合。

花木兰的麾下若论战斗力,在军中只能说是尚可,可若论撤退,那真是天赋使然,令人咋舌。

一时间,花木兰从前锋位置变为断后之人,麾下之人后队变前队,纷纷向西疾驰。柔然人还想接着追赶,右军的鹰扬军里也有擅射的队伍,一时间射死一片,谁也不敢再露出阵去。

花木兰带着仅剩的人马很快就与夏鸿将军的队伍汇合了。夏鸿与柔然人打了十几年,一见对方的旗帜立刻喜出望外。

见花木兰和素和君浑身浴血的驰到近前,滚鞍下马和他复命,先是温言夸奖了一番搀扶起两人,而后一指对方的后军:

“那是王帐匹黎先的大将,人称‘鬼方’的凶残之军。鬼方曾经犯我云中城,屠戮两万百姓,与我大魏有不共戴天之仇。无论是生擒还是杀了,都是给陛下祭旗的好物!”

花木兰闻言一凛,望着那面仿佛用血浸成的旗帜兀自发怔。

素和君倒是十分高兴,能替陛下抓到这么一个大将,又是他出的计谋,这露脸肯定是跑不了的。

“夏将军,末将想随着主军一起去活捉那鬼方!”

花木兰这是第一次请战。

“咦?你的部将刚刚拼杀回来,此时应该已经累了,何不好好休息?”夏鸿和鹰扬军带来的人数已经近万,围杀这三千柔然人是轻而易举。不过若想活捉鬼方这员猛将,恐怕还是要费些功夫。

他倒不是不信花木兰,而是但凡已经冲杀过一轮的疲军,状态自然没有新投入战斗的生力军要好。

“不,末将并不是要率军出击。”花木兰又重新单膝跪在夏鸿的马下,咬牙说道:“末将的伯父一家,当年正是死于那场云中之战。杀了我伯父的,就是鬼方的部下。”

“末将想随军出战!”

她的父亲是家中老二,上面有个十分能战的伯父,下面还有一个久在军中的叔叔。

那个能战的伯父,便是在她十三岁那年战死在云中城护城之战中的。

夏鸿有些犹豫,将眼神移向了素和君。

后者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即是如此,那我准你随军出战!”

.

花木兰欢喜地一笑,站起身子就向自己的战马走去。

她的亲兵陈节早就在远处等了许久,见自己的主将上马欲行,连忙也准备爬上马去跟着。

“你跟我作甚?好不容易得了口喘息的机会,和其他袍泽一起休息便是。”花木兰见陈节也跟上来了,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标下是将军的亲兵,理应护卫将军的安全!”

陈节瞪大了眼睛,似是不相信花木兰居然不让自己跟随。

“此去危险,我尚有再战之力,你最好…”

花木兰看见陈节额头青筋直冒,讶异地停住了话语。

“将军是不是觉得我们都是些普通人,去了也只会拖您的后腿?”陈节将牙齿咬得嘎嘎作响,拽着花木兰的马鞍不肯放手。

“可从标下做了将军的亲兵那时开始,就梦想着能有随您‘与乱军中取敌将首级’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