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有子嗣,一旦军中的征召到了他家,他还是得回战场的,否则便要连累他人。如今他去卢水胡的地方参加“天台军”,若无战事还好,一旦有了战事,说不定他日战场相见都是有的。

这些问题,陈节到底有没有想过?

还是他有着其他的自信?

说到底,都是她连累了他。若不是她穿越而来,几个月都没有书信,也不再和外界联系,说不定陈节就和以前那般,拿了花木兰的资助去置办粮食和冬衣等物了。

“你如今也是三十岁的人了。我现在也不在军中,照拂不到你。无论你怎么选择,只记得日后行事但求无愧于心就好。”贺穆兰对盖吴也抱拳一伸。“日后便多仰仗盖吴首领照顾陈节了。”

陈节见自家将军同意了,顿时喜笑颜开,在盖吴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也互相拥抱了一下,贴面碰肩,自此同辈论交,不再是被收服的“小弟”。

“此事可谓是皆大欢喜。花将军,今夜不妨在我们这边盘桓一会儿,我去向袁家要些好酒好菜…”

“我出门太久,难免袁放那边会怀疑。如今正是两边准备合作的当口,我和你们交往过密,反倒让你们难做。等此间事情了了,盖吴首领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在哪儿,等你们的麻烦淡了,我那几间小屋,随时欢迎各位的到来!”

“咦,你们竟不是假…”

“此事说来话长,以后怕是要假戏真做了。不过无论如何,铁娘子之后都会消失在世间。”贺穆兰的眼神黯了黯。“陈节我先带走了,若袁放向你问起,就说我很欣赏这汉人的武艺,带回去收做个手下。”

“袁放哪里会关心我少没少个人…”盖吴无所谓的摆了摆手,“既然如此,我也不再挽留了。山高水长,你我他日再见!”

他又从怀里套出两面小白旗,上面用汉字写着赤红的“天王”,旗杆上有刻上去的梵语,一面给了贺穆兰,一面给了陈节。

“你二人若去杏城,到药佛寺拿出这面白旗,自然有人会来迎接。”盖吴自己也感觉有些奇妙,交出旗子后喟叹一声:

“我还以为从此我就要和大魏的女英雄相见成仇,想不到世事变幻,竟有现在把臂言欢的一刻。佛家云‘世事无常,声在闻中,自有生灭’,想不到竟这般灵验。”

贺穆兰和陈节一人接了一面小旗,卷起来放入怀里。贺穆兰是见识过如今“抑佛”的利害的,不由得开口问道:

“如今陛下下令僧人还俗,杏城的佛寺竟不受影响吗?”

别到时候陈节真找去了,变成一座空寺。

“那是你们的陛下,不是我们卢水胡人的。”盖吴不屑地笑了一声。“不穿僧袍,只要心中有佛,依旧是僧。这哪里是政令能够禁得住的。”

贺穆兰扯了扯嘴角,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卢水胡人这般桀骜不驯,怕是迟早要引起祸端。

只希望陈节在他身边能够对他潜移默化,做事稍微留些余地,那便是善缘了。

贺穆兰领着陈节离开了那间乐器室,陈节从牢狱被劫出时身无长物,此时自然也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两人就这般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贺穆兰五感敏锐,突觉身后有一道视线射到了他们这个方向,等她迅速回头一望,却发现是一个形容有毁的女子在廊柱后伸头眺望。

见自家将军停下,陈节也回身看了过去,待发现是茹罗女,脸上不免红了一红。

她照顾他许久,如今他要离开,却忘了和她打声招呼。

将军来接他的喜悦将他冲昏了头,竟忘了这位新交的朋友,怎能让他不羞愧?

“将军,你身上带着金银吗?可否借我一点?”陈节小声向贺穆兰请求。

她闻言一愣,点了点头,从袖袋里掏出几片金叶子,递给了陈节。

“用不了这么多。唉,给金子也许还给她添麻烦,不过现在也顾不得这些了。”陈节自言自语了半天,只接过了一片叶子。“将军,我去去就来,你稍等我片刻。”

“那是你朋友?”

“嗯。我在这边一直靠她照顾。”

陈节三两步的过去了。

贺穆兰意外的挑了挑眉。

这陈节的春天莫非到了?被人绑架一番还能交到“女朋友”。

只可惜他马上就要离开了。

“花…铁娘子!”盖吴像是挣扎了半天,还是几步追上了准备离开的贺穆兰。此时贺穆兰正倚在墙上等着陈节和朋友告别后回来,见盖吴又来,连忙直起了身子。

“这个是我新雕的。请你收下…”

盖吴颇为不好意思的送出手中的木雕,像是没有勇气接受它又被弃之若敝的命运似得,等贺穆兰一接过就要走。

贺穆兰正好有事要求他,连忙抓住他的手腕。

“盖吴首领莫走,我有事相求。”

见盖吴急着要走,她只能把木雕随手放进了怀中,又对被拉住手腕的盖吴正色说道:“我那部下说他在这里多日,多亏一位女子悉心照顾,敢问盖吴首领可知她的身份?”

盖吴见贺穆兰不是要还回木雕,顿时松了一口气,闻言想了一下,便知道他说得是谁:“那是袁放的女奴,在这迎风阁负责杂事的柔然人,名叫茹罗女。”

贺穆兰想了想,将刚才陈节还回来的金叶子拿了一片递给盖吴:“我身份有碍,劳烦盖吴首领出面,将那位茹罗女赎了身,若她有地方去,就请将这剩下的钱财给她,让她自行离开。若是她无处可去,请杏城能够收留与她,等陈节日后去了杏城,也好有个熟人照应。”

“这点小事,怎要你拿金…”

咦?

盖吴一愣。

他脑子只是一转,便接过了金叶子,小心翼翼的放进了怀中。

“这只是小事,此事我一定办妥。只是我们很可能要离开魏地,多则数月,少则一月方能回返,若她真没地方可去,这茹罗女我只能先找个地方安置了,等我们回返时,再带她回杏城了。”

“但凭盖吴首领安排。”

盖吴点了点头,匆匆的走了。

‘走那么匆忙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人。’

贺穆兰摸了摸下巴。

这卢水胡首领莫非是个雕刻爱好者?

专门雕刻诅咒人偶什么的?

呃…

不会其实是护身人偶,只不过因为少数民族的野兽派风格,所以让她看起来像是巫毒娃娃一类吧?

真要是这样,那就真有些打脸了。

贺穆兰好奇的从怀里掏出盖吴刚给的木雕,结果一拿出来,就震惊的把其中一个人的头给捏断了。

左右看看发现没人注意到以后,贺穆兰心虚把断掉的脑袋和剩下的部分继续揣入怀中,有些发懵。

是的,捏断的是其中一个。

木雕雕刻的是两个人,这两个人影交缠在一起,瘦小的那个长发女人被压在下面,而“她”身上的那个男性雕塑则是以一种猥琐又SE情的姿势紧紧的将她牢牢锁在怀中。

贺穆兰掏木雕出来的时候大拇指正抵在那上面人像的脑袋上,所以才会有“身首分离”的惨事。

这盖吴是不是太不靠谱了点?

继脸面都看不清楚的野兽派巫毒娃娃以后,怎么又送这种春宫娃娃!

难道卢水胡人是这样表达自己的热情的吗?送给别人自己得意的“艺术杰作”,无论是什么题材?

这些文艺青年的想法,真是跨越一千五百年她都摸不清。

“你要走了吗?”茹罗女有些沮丧地看着陈节。

“也是,你是我家主人的客人,总是要走的。可是你怎么跟着那位女武士走了?你不是跟了盖吴大人吗?”

“我以后会去和他们汇合的。但在此之前,我得有些事去做。”陈节笑的大胡子都一抖一抖的,“至于那位女武士…”

陈节扭头看向正在接过盖吴手中什么东西的贺穆兰。

“那便是我的仰慕之人啊。”

“咦?你是说?”茹罗女使劲看了几眼。

这便是陈节仰慕之吗?

那个…还真不一样呢。

脸上画成那样,都看不清容貌美不美了。

她果然是特别。

“今…今天就要离开吗?”

“是啊。怎么,你想让我留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再走?”

陈节笑了起来。

柔然人有在冬天留下英俊的客人后,等待春天再走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通常都是主人家的女儿爱上了那个不得不在帐篷里躲避风雪的英俊客人,然后等来年春天风雪平静,春暖花开,那客人离开柔然人的帐篷,也带走了女儿家的心。这是个流传很广的故事,鲜卑人和柔然人同根同源,陈节在黑山待了那么多年,自然也知道这个故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的开了这个玩笑。

茹罗女的脸颊红了起来,摇了摇头。

“我可没有这样的本事。”

就算那个部落主的女儿,不也只是把心任由别人带走了吗?

从此以后,这里再也没有把她当成普通人看待的客人了吧。

“…我祝你日后平安喜乐,无忧无愁。”

茹罗女双臂交叉,盈盈下拜,向陈节献了个礼。

这下该陈节脸红了。他手足无措的搀起茹罗女,将手中的金叶子塞给她。

“这…这不是打赏什么,而是衷心的向你表示谢意。谢谢你提醒我盖吴首领和花木兰有仇,谢谢你这么长时间一直无微不至的照顾我、给我熬。”陈节看着握着金叶子愣住的茹罗女。“如果有可能的话,拿它给自己赎身吧。你和这里的其他姑娘不一样,你不该属于这里的。”

茹罗女开始抽吸起鼻子,只把那片叶子攥得紧紧的。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送我礼物…”

“呃,这么说也没错,你就把它当成一个单纯的礼物吧。”陈节摸了摸头,小声嘀咕。“啊,送的这么容易?我还以为和三叔送酒一样要拉扯半天呢。”

“总而言之,你一定要过的好好的…”

他的话突然顿住了。

因为茹罗女的嘴唇突然印到了他的脸颊上。

踮起双脚的少女一触之下立刻后退,又下拜了起来,这次将腰弯的更厉害了。

“我不会把它用掉的。这是这世上唯一真正属于我的东西,我会好好保管它。赎身对我并无意义,我只会说鲜卑话,又没有了可去的地方,这里已经是我的家了。出去的话,我连怎么活下去都不知道。”

陈节不知所措极了。

‘我的大胡子有没有扎到她的嘴?哎呀,早知道就要把刀给剃了,她都不知道我到底长什么样子吧?’

‘她亲我是为了什么呢?难不成对我有好感?’

‘天啊,我是不是要说清楚我没那种意思,可她似乎没那个意思,只是单纯以这种方式道谢。难道迎风阁里都是这样道谢的?’

“希望还有能见到您的机会,我的旅人。”

他头脑里一阵乱响,傻乎乎的点了点头,机械的接受了茹罗女的祝福,看着她带着泪水跑掉了。

唔?

什么我的旅人?

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事情?

陈节结束了与茹罗女的告别,一想到“我的旅人”,忍不住寒毛直立,整个人也打起了哆嗦。

天啊!

他在心中一声惨叫。

他是不是不该开刚才那个玩笑?

“啊!”

他正在挣扎着,突然被从身后窜出的白马拍了个正着。

“我说你小子能不能不要老是神出鬼没的?这样很容易出事的。若是一个警惕性强的高手,这时候你说不定已经死了!”

陈节和白马这种口吻说话的次数太多了,所以一时没有转换过来。

“你喜欢那个柔然女?”白马斜眼看了看陈节。“那么多胡姬你不要,喜欢这么一个…”

“白马!”

陈节不悦地皱眉,呵斥了起来。

“我就是这张嘴讨人厌,你也知道的。”白马仰起脸,笑的有些讨好,“我知道你肯定不是喜欢那个柔然女,只是想还她人情,是吧?”

“她叫茹罗女,不是柔然女。我确实很感谢她一直照顾我,所以和她告个别。”

“告别告到脸上了?她不嫌弃你一脸大胡子,从来都不洗吗?”

白马翻了个白眼。

“那是我们的私事。”陈节摸了摸白马的脑袋。“你还小呢。别管这种大人的事。”

也许是这句话挑动了白马的神经,让他一下子跳了起来。

“谁说我小!我一点也不小!不就是茹罗女喜欢你吗?我也喜欢你!”

“呃…那啥…呃,我也挺喜欢你的。你有点像我家中那个小堂侄…”

陈节眨了眨眼。

“我说的喜欢不是那种喜欢。你说过你还会回杏城的,我会在杏城等你,下次你不能再把我当小孩子看了!”

白马背着手,仰着头严肃的警告着他。

“…我没断袖之癖。”陈节脸色古怪,“虽然我今年三十岁了还是条老光棍,但我不喜欢男人…”

“男人个屁啊!”白马也凑上去亲了一下陈节的脸,发出很大的一声。“虽然你又老又虚伪,不过人品还过得去,懂的又多,我就继续喜欢你啦!”

白马看着已经彻底陷入混乱的陈节,带着一丝狡黠地咧开了嘴:

“你以为只有你家将军会女扮男装吗!”

第73章 花将军一怒

贺穆兰领着几乎是在梦游一般行走的陈节回了燕飞楼。

白鹭们都不认得陈节,但出身虎贲和陈郡的郡兵却是表示装上胡子也认识他的,当下纷纷向他示意或行礼。

陈节以前就负责训练郡兵,可以说正是他们教头一般的人物,但他们却从来没有见过自家教头这样魂不守舍的情形。虽然知道花木兰将军来这里就是救他的,但这般的糟糕状况让他们不由得胡乱想象起来。

‘陈郡尉是不是被卢水胡人折磨过了?怎么看起来像是魂没了一样?’

‘这里胡姬这么多,难不成陈郡尉颇受胡姬爱慕,每天晚上这样又这样,那样又那样,所以精神才如此不济?’

‘一定是被花将军骂了!骂得好,叫你以前骂我们跟骂孙子似的!’

“陈节,你在想什么?”

贺穆兰突然出声。

“我在想是不是要刮个胡…啊,将军!”

陈节像是突然意识过来自己在什么地方似的,迷茫的看了看四周。

“原来外面是这样的啊?”

陈节一直呆在迎风阁没离开,他肋骨有伤,走多了就疼,现在猛然一下回过神来,顿觉肋骨火辣辣的。

“我…咦?林武,你怎么在这里?”

‘还真不好意思啊,我一直都在这里’。

陈节面前站岗的郡兵没好气的腹诽。

见陈节回了神,贺穆兰也放下了心。

她抬头看了看燕飞楼的楼顶。

刚刚潇洒过了,现在该轮到她魂不守舍了。

狄叶飞在花木兰走后就陷入了一种不安。

他和花木兰毕竟并非像是陈节那样长久相处的关系,自他调入皇帝的宿卫军中后,除非有大的战事,否则他们很少见面。两个人相处的时间久了,自然就有一种默契,而他和花木兰,有时候缺乏的正是这种默契。

也许是因为“过去的花木兰”印象太过深刻,猛然间几年后再见,狄叶飞都已经有些不敢相认的错觉。现在的花木兰一举一动、一抬手一投足都是过去那个花木兰的样子,可她的想法和处事的态度,却切切实实的和以前有所不同。

是因为卸下了身份的包袱、性别的成见,所以变得更为豁达了;还是太在意如今“普通人”的生活,变得不再有当年的拼劲呢?

狄叶飞的不安不是来自于别人,正是来自于自身。

他只要一想到对于自己如今权力地位的自得、对于得到太子重视的喜悦,以及对于即将获得庞大财富的兴奋,就有种迫不及待对别人炫耀的冲动。而他最想炫耀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如今想要“安宁”的花木兰。

这样的生活和花木兰想要的生活差的是如此之远,以至于他越发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花木兰。

他可以借着素和君的安排轻松得到拓跋晃的信任,也可以借着自己的“美貌”接近袁放,商议最难得到回应的“通商”之事,甚至连那位被暂时关押起来的袁家少主,他也有自信可以说服他,让他倒向他们这一边,从此真正成为袁家的重要人物,不需要对他叔叔可能成婚育子的将来而担惊受怕。

但他没办法说服花木兰。花木兰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这就像一个愣头青突然获得了地位、名望、权力,并即将迎来人生中最高峰的时刻时,却发现最想要与之面前表现的那个人,其实是完全不在意这些的。

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爱的大概不是花木兰,而只是需要寻找一个目的让自己飞的更高、变得更强,就如同站在河边看着自己的倒影自怜,却以为自己是爱上了别人一般。

但当花木兰说出“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生活的方式,为了生存和壮大自己做出的举动,从来都谈不上卑鄙”时,他才赫然发现,他爱上的从来都不是自己。

狄叶飞一直坚信自己能在花木兰这里得到某种救赎,就如同她过去那么多次替他守住了帐篷,让他能够彻夜酣睡一般,他一直追求的,恰恰就是那句“我理解”和“我相信”。

而他却不知道,以后自己会不会辜负这种信任。

争权夺利中的可怕,在这么多年里他已经见了太多太多。有时候就如同素和君的一句话,某一次的因势利导,局势就能变得完全让人瞠目结舌。

他到底是该进,还是该退。

他的心无比迷茫。

“狄将军。”一个白鹭在狄叶飞耳边小声报道:“花将军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大胡子男人。”

退!

退个球!

狄叶飞“噌”的一下站起身。

她不声不响跑了,丢下他在这里左思右想差点把自己逼成怨妇就算了,居然还敢带个野男人回来!

“我把陈节带回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惊天动地的大笑声从陈节的嘴里欢快的溢出,完全不顾脸色铁青的狄叶飞是什么心情,陈节笑的简直就如同发了癔症:“哈哈哈,靴子…靴子…哈哈哈哈哈眼线…那眼线什么玩意儿…哈哈哈哈啊,指甲,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