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卑人不知甚解先拿来用了再说的特点,在军中发挥的也是淋漓尽致。只不过这是个刚刚经历过五胡乱华没多久的时代,汉人自己习文识字的都很少,更别说鲜卑人,所以军中的军师和参军就变得尤为珍贵,大多数都是来自北方高门、世代将种的人家。

相对于许多在朝中谋求官职的高门子弟,这些人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值得敬佩的汉人。真是有他们这些人的存在,鲜卑军中才不至于陷入蛮荒征战的样子。

对于大多数鲜卑人来说,汉人的参军帐是不可踏入的世界。军中传着一句笑话,用鲜卑话翻译成汉话,类似于“进了参军帐之前你是个人,出来后你就变成了一头猪猪”之类。

贺穆兰一直不知道参军帐究竟有什么好让人怕成那样,上辈子的若干人在里面待了许多年,也没见养成了什么变态。除了变得更加成熟了一些,性子几乎没多大变化。

哦,也有变化。这二缺居然也能做好一郡的太守了。

总而言之,贺穆兰作为超越整个黑山大营,不,应该是超越整个时代眼界的一个灵魂,对参军帐这种地方是不抱有任何畏惧和好奇的心理的。而若干人更是对那个地方无限向往。

不过只是片刻,在众人同情的眼神中掀开了参军帐主帐帘子的贺穆兰,就有了一阵尿急的想法。

新世界的大门,残酷的向着他们打开了。

“来了两个?终于给我们派人手了?”

两人一进入帐中,还没有开口说出来意,一个山羊胡子的文士就迎了上前,满脸“含情脉脉”地表情朝着他们期待地问道:

“你们会写字不?”

两人对视一眼,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山羊胡子的文士一击掌,拉着两人就跑,“来来来,我这还有许多文书要誊抄…”

“韩老二,你那不忙,莫抢我人!来我这来我这,我这还有一大笔帐要算!”

“你们莫吵,我这军簿今天就要交予参军将军的,我这最缺人!”

“怎么,你们还想和我打一架不成!”

“打就打,就你那体型,怕是都站不起来了吧?”

“哎哟,你莫说,我坐了一日,腿已经麻了,真站不起来了…”

一群刚刚还“气度不凡”、“运笔如飞”的文士们,顿时像是军中普通的士卒一般吵闹了起来。直到一个穿着红色官袍的文士重重拍了拍案几,这些人才消停,但对着贺穆兰两人的热络一点也不减,拉着两人就往案边奔。

若干人和贺穆兰早就被帐中的“热闹”吓了一跳。

军中那么多营帐,哪怕是库莫提的王帐,都没有像这样摆满了一帐子的案几的,也没有哪个营帐里有这么多人在共事。

其中还有许多穿着窄袖胡服的汉人抱着厚厚的简牍在案几间来往穿梭,那些简牍比他人堆得都高,走起路来颤巍巍的,一路走一路掉,这些人也不管,把这些简牍放到各自的案几上之后,再回身去捡,重新再跑一趟。

南北朝时期,简牍、缣帛和纸书三者并行,魏国大量的文书还是以简牍和缣帛书写为主,抄录的纸书则是汉人大族才能享有的便利。军中简牍最多,用废了的削掉写字的那面,还能反复使用,所以在参军帐中为官,久而久之连力气都变大了。

“这是怎么回事?”若干人小声地和贺穆兰咬着耳朵:“我怎么觉得情况不对啊…”

贺穆兰看了看那堆成山的案牍,比他的脸色还难看。只要从学生时代过来的,没有一个人不怕抄书的。

这个连杀人都不怕的女人微抖着声音说:“情况不对,我们还是表明身份吧。”

看这虎视眈眈的气氛,大有今晚离不开这个营帐的感觉啊…

“敢问帐中那位是主事?”贺穆兰壮起胆子,叫了起来:“我是鹰扬将军的亲兵,和这位若干人是来…”

“哎呀,早上李参军说会派几个中军的亲兵来帮我们,说的就是你啊!”那山羊胡文士立刻打断了她的话,不由分说的笑道:“我就说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进我们的参军帐,而且还是两个鲜卑人,原来是李参军找来的帮手…”

“不是,我们是为了高车人…”

“说道高车人正好,军中突然多出三千多老幼,这补给物资都要重新审定,每日的消耗也要计算清楚,来来来,来我这帮忙!”

一个蓝衣的汉人立刻欣喜若狂的招手:“我是黑山大营的典客参军,你们来的正好!”

其他人满脸失望的看着贺穆兰和若干人行到他的岸边,仔细听着他的吩咐。

“所以,按一个成年男人一天半斤粟米、两个小孩一天半斤粟米,一个老人家加一个女人一天八两粟米算的话,三千人我们要…”

这典客参军开始在纸上画起各种格子。贺穆兰好奇地看了看,发现这大概是古代原始的“代数”,忍不住感兴趣地也在心中计算了起来。

若干人却是已经听的头晕脑胀了,见旁边那个汉子手中的案牍捡了掉,掉了捡,立刻小跑过去,对他一笑:“哎呀,我帮你!”

那人本来已经腰背都酸软不堪了,遇到这么一个自告奋勇的,立刻把手中的案牍往他出来的手中一放,笑着说:“那可太好了,我从早上忙到现在…你把红线系着的给每个桌子上一个,蓝线的往几位…哎呀,你不知道是谁,这样吧,你就抱着,我来发…”

若干人一抱了那堆简牍就大叫不好,这么一堆压下来,难怪这人一路走一路掉,委实也太重了点!

他龇牙咧嘴的跟在那文书的后面,认命的随着他分拣文书,开始向各个参军的案几前发放。

贺穆兰陪着那典客参军计算辎重物资,想起怀里还有东西,立刻掏出那块布帛,往典客参军桌上一递:

“这位大人,这是高车人要的东西…说是会以好刀相换…”

“嗷!我刚才算到哪儿了?你别和我说话!”

那典客参军哀嚎一声趴倒桌子上,在众人幸灾乐祸的表情中连声大叫。

“啊!啊!啊!我要疯了!”

“您算到以现在的人数,这些高车人一天大概需耗费二十余石栗米,不过大人,高车人大概不会吃得惯栗米,是不是最好问问他们…”

“问什么!到了我们这里给什么吃什么!军中栗米和麦粉都不够用了,军中一年就要消耗二十万石粮食,这三千多人能有栗米已经是不错的待遇,总不能让军中将士吃豆饭吧?”

那典客参军皱着眉头在竹简上写下“七百石”,又把另外一张简牍里划去两栏,伸出手来。

“你要给我什么东西?”

贺穆兰这才把案几上的布帛赶紧给那典客参军,那参军看完以后,没有越皱越紧,问一旁另外一位文书:“这个月军中还有多少葵菜?”

“不足四百斤…”

“…那先拨五,算了,拨六十斤过去吧。”

他一边写,一边和贺穆兰解释:“冬日里蔬菜稀少,从南边运过来就坏了。军中蔬菜也不多,多是用来做汤的,你让他们先用着,等有了再运过去。”

贺穆兰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她在军中一个月也就吃上几次青,有时候牙龈都出血,自然是知道冬天蔬菜有多珍贵。

“还要木炭和石墨?这些高车人不会准备在这里起熔炉吧?王使君,你最好去一趟高车帐中,问清他们要这些做什么。”典客参军摇了摇头,把这一项否掉,又继续往下看去。

贺穆兰帮着典客参军在简牍上抄录东西,她也不清楚典客参军要她写的是什么,对方也不说,她也就只管闷头写。

若干人最凄惨,发完了简牍,又开始帮着将众人写废的竹简削掉,他坐在角落里,拿着一堆竹简开始削,旁边是几个做杂事的文书,有的在将这些竹简编成册,有的办着其他杂事。

有一位书官把所有装着文书的袋子小心的留下来,抚平放在一边,若干人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好奇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这些印了徽记的文书袋已经不能再用了吧?”

那文书四下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小声对他说道:“我们这些杂事官没什么进项,又不能像你们一样在战场上拼杀得些东西,上官便准了我们拿这些文书袋回去。别小看这些书袋…”

他把手中装着纸卷的丝帛袋子给他看了看。“这些都是上好的丝帛。尤其是京中衙门来的,都是好布料。我们把这些书袋拆了拼成被面,黑山头也有不少游商出钱收呢。”

若干人第一次看见这么“得利”的,一时间叹为观止。

两人来时只是想来送信,一时不查被留了下来,给这个抄抄书,给那个算算数,后来众人发现贺穆兰力气大,便差使她来来去去抱了不少简牍回来。

两人累了一下午,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差点感动的泪流满面。

众文士忙了一下午也是累到不行,见这两个年轻人吃得了苦也会写字,虽然字难看了点,但也比许多人要好的多,各个都对他们交口称赞。

“来来来,我差人去你们将军帐中说一声,你们就留在我们这用饭了吧。”山羊胡文士看着他们的眼神犹如亲生儿子,慈爱极了。

“我们这里虽然忙碌,但若说用度,连大将军也不见得比这里还强…”

贺穆兰几次推辞不过,若干人则是好奇到不想走,两人被一群汉人官员拉着留了下来,到参军帐旁的副帐中一道用饭。

没一会儿,军中的杂役就捧着无数个锅碗过来,还未进帐,贺穆兰就已经闻到了阵阵香气。

蜜烤羊腿…

牛奶加蜜调水合面,下锅油炸而成,脆如凝雪的截饼…

五味脯…

胡羹…

虽然没有菜,但是!

NND,这些汉人太奢侈了!

“众位参军,下次还要帮忙…”

若干人一擦嘴角可疑的液体,豪气干云的挺胸道:

“请尽管提!”

谁也不准拦着他!

小剧场:

好不容易军中不怎么拿他长相说事了,这下高车同族又来说!

什么叫和女人一样美!

若干人:就是就是,明明是比女人还美!

第146章 狄叶飞的信念

大将军帐。

“素和使君,这实在是太冒险了吧?”

身穿将服的拓跋延有些迟疑地看着素和君。

这位皇帝身边的红人来的时候没先来找他,而是找了夏鸿将军,这就让拓跋延内心十分恼火了,摆明了他是信任夏鸿更甚信任他。

更何况素和君刚来的时候他就遇见了右军差点哗变、花木兰被迫去了鹰扬军的那件事。虽然之后他就没有隐瞒身份,可跟拓跋延通过气以后,他揣着军中四处通行的令牌,开始快活的在黑山大营里四处乱逛起来,还美名其曰“暗查军事”、“选拔人才”。

现在他去了花木兰身边。

这就已经是直接告诉他,花木兰是他看着的“人才”,不要再动了。

前几天,他又不知道为何跑到了归附的高车人那里,在待了几天后,建议他派出军中的高车士卒带着高车部落里的勇士,去柔然联络高车剩余的部民。

虽然这素和君是白鹭官的第二号人物,号称“白鹭眼睛”的“候官使”,但自己也是统帅三军的大将军,就这么听着一个白鹭的建议,去做这种可能完全把人白白送到柔然人手里的事情…

“这正是送上门来的好机会不是吗?我在高车的天穹庐里住了几天,高车人对柔然人的仇恨,比我们大魏对柔然人的还要更强。既然如此,去联络高车人看看,在摸清柔然人的底细,这是很必要的。”

其实素和君一直都有向大漠里派出斥候的想法,但是都被拓跋焘否决了。培养一个白鹭官不容易,柔然又不是什么固定王帐位置的汗国,去茫茫草原漫无目的的瞎找、瞎打探,只是无谓的折损人手。

但寻找高车人,那目标就明确的多了。

“到时候,派出高车士卒的大将军您,也会被众人夸耀是高瞻远瞩之人啊。您想想看,等陛下一声令下征讨柔然之时,您已经通过高车人摸清了王帐的位置,又有高车人的接应,一路水草可济、粮草无忧,岂不是拔得头功?说实话,我也希望是抗击柔然多年的黑山英雄们取得柔然可汗的头颅,而不是那里突然冒出来的新军…”

素和君深知这位老宗亲最担心的,就是会被最近红的发紫的拓跋范取代。

他在对抗夏国的过程中表现太好,现在京中有不少让他来黑山大营替代拓跋延的呼声。

而且随着陛下彻底消灭掉夏国,对柔然发动总攻就迫在眉睫。到时候,无论是秃发王子,还是京中羽林军,甚至连汉人高门的门阀军,都会在征讨柔然的战果中分一杯羹。

谁最快的找到王帐,抓住柔然汗王献功,谁就能更进一步,在军中如日中天。

素和君的劝说终于让拓跋延动摇了。对他来说,秘密的派出这些人,不过是给了高车人一个希望,损失的也不过是几十个高车士卒,无论成不成功,对他来说都不伤筋动骨,可回报却很大。

他要损失的,不过是一些时间、物资和精力罢了。

“听素和使君这么一说,倒有几分道理。只是高车人好不容易千里迢迢的逃到大魏来,真的愿意跟着我们的使者回返吗?还有这使者人选…”

“我看右军那个叫狄叶飞的高车士卒就很好,武艺过的去,人也聪明。就算落到了柔然人手里,凭他的相貌,应该也不至于死…”

只不过比死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了。

“我观察了他几天,他是个有想法、也有野心之人,同军的那些高车士卒也服他,可以作为头领。”

素和君早已把一切都想好了。

“至于让熟悉路径的高车人带路,应该也不是什么问题,狄姓虽是分支而居,但分支之间都有血缘关系,我们派人联络高车人,再想法子派人把这些狄部高车人的老幼偷偷都接回魏境,想来他们一定会为了族中的老幼而拼命的帮我们。”

“这…”

拓跋延听说还要派人接回老幼,心中有些不太乐意。

军中儿郎全去草原上游荡了,而接回来的妇孺老幼…

“将军大人,若不是族中再无牵挂,谁愿意舍弃一切和柔然人拼命?”素和君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这是送一场功劳给您,若您不愿意接纳,那我就送信回京,想来大可汗一定愿意派出…”

“素和使君,你不必威胁与我!”拓跋延怒目而视,怒声道:“我既然是大将军,自然也要为军中考虑。若是此事不能奏效,军中的儿郎拼命接了无数妇孺回来,到底谁来养活?你知道黑山大营一天的消耗是多少吗?难不成我要让军中儿郎饿着肚子和敌人拼命?参军帐中为了多出来的三千多人已经几夜没睡了!”

这一刻,他才是那个黑山大营的三军大帅,拓跋家族中流砥柱一般的人物。

这样的拓跋延让素和君肃然起敬,长揖到地:

“大将军放心,若是您担心这个,尽可交予下官。我会向陛下亲自禀报此事的重要性,并请京中安置好这些妇孺。高车人十分重要,不可轻忽,还请大将军早下决定才是啊!”

“交予你能有什么保证,笑话!”

不过是一个白鹭官而已!

素和君咬咬牙,从胸襟里掏出一块手令。

令牌上的“御”字赫然印入拓跋延的眼底。这样的令牌让拓跋延倒吸一口凉气,连忙俯身下拜。

“我出京时,陛下曾嘱托我,黑山大营重要,不可有失。说实话,京中对黑山大营一直十分担忧,三军之间的矛盾京中并非毫无耳闻。我来军中,自然也有一定这样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希望能为陛下分忧。”

素和君收起手令。

“我来黑山大营不久,但见黑山大营虽有不足之处,但还却没有京中那些朝臣说的那么差,想来无非就是有人想要在北征柔然之战中分一杯羹罢了。大将军,您现在需要的是给这些人一个漂亮的还击,而不是继续墨守成规才是啊!”

拓跋延的脸色又青由红,最后终于一咬牙。

“来人啊,请右军将军夏鸿、参军帐下李参军、卢参军、范参军来见!”

去了高车人营帐的狄叶飞确实给了所有人一个惊喜。

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的祖上在狄姓部落里是非常重要的一支,掌控着高车人“炉火”的秘密。

正是因为他的这个身份,以及姓“狄”的背景,狄叶飞迅速的成为了高车人和黑山大营连接起来的纽带,高车人开始通过狄叶飞越来越多的透露出柔然那边的形式,而狄叶飞也频繁和贺穆兰、若干人联系,替南下的高车人谋求更多的福利。

找到了“使命”和“信念”的狄叶飞犹如被擦亮了的钻石,散发着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光彩。

高车人尊敬的称呼他为“阿其火”,意思就是“掌管着火的人”,但实际上狄叶飞一旦控制炉火的东西都没学到过。

他不是纯粹的高车人,他的母亲和高车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的祖父从来没有和他提过一点点关于高车人冶炼的“炉火”的秘密。

这门本事传给了他的叔叔,那也是一个普通的军户,狄叶飞长相柔弱,并不讨父亲的喜欢,而父亲娶了西域伎人为妻,也不讨祖父的喜欢,在家中说一不二的祖父,将所有的心血和期望都托付给了他的叔叔。

狄叶飞的叔叔是柔玄的一名尉官,狄叶飞的武艺大半来自于这位叔叔的传授,而他的武器,那把羡煞无数军中士卒的双月戟,正是他的叔叔所制造的。

阿其兵一族锻造武器,阿其火负责制造和看管熔炉,阿其真负责传递部族的智慧,记录部族之人的名字和身份,以及生老病死。阿其食负责狩猎和获得食物,阿其物则是负责以物易物,和各族通商。

狄姓是敕勒人中一个无比庞大的部族,却不是一个显赫的部族。因为他们各司其职,分分合合之下,一直没有一个领袖一样的人物率领他们,也不能让他们彻底齐心。

相比之下,那些比他们人数要少的斛律部、袁纥部,虽然人数不多,却一直聚群而居,十分团结。

高车人早就发现了同族成婚容易生下畸形儿女的情况,所以在高车人中,男丁要成婚之前,都是到其他部族中去,找到喜爱的姑娘,在别人家做儿子做两年,然后女方家付出财物,就当是补偿男儿做劳力的损失,直到两年完毕,才带着妻子回返自己的部族。

高车人通过这样的联姻关系紧密的集合在一起,狄叶飞一个叫狄飞的祖先曾经娶过斛律部族的族长之女,从此和斛律缔结起了深厚的情谊,共同抗击了柔然很长一段时间,这是许多狄姓子孙都津津乐道的抗争史。

而这么多年过去了,狄飞的子孙依旧还在和先祖坐着一样的事情,在抗击着柔然人,所以这支高车的族人才这么敬佩狄叶飞。

狄叶飞在大魏找不到归属感。他不是鲜卑人,所以得不到军中大部分军户的认同。他也不是完全的高车人,所以高车士卒也总是乐于拿他的碧眼作为谈资。他的相貌是老天的恩赐,但他也同时是老天的弃儿。

但如今,高车人来,高车的狄姓种族来了,大魏需要他这样一个高车人,而高车需要他这样一个大魏人。

他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位置。

同为挚友的贺穆兰和若干人是真切的为狄叶飞感到高兴。其中最高兴的莫过于贺穆兰。

她有着花木兰大半的记忆,可就是这大半的记忆里,其实对于狄叶飞的所有内容,最深刻的不过就是那一个吻,那一首歌,和那一场春梦。

狄叶飞很早就离开了花木兰,而后他的人生轨迹和花木兰很少重叠。他在皇帝身边站岗执勤时,花木兰在杀敌;他在和皇帝身边的宿卫勾心斗角以求前途时,花木兰在杀敌;他在得到崔浩的赏识迅速爬升至皇帝身边时,花木兰还在杀敌。

花木兰不知道狄叶飞经历了什么,贺穆兰也不知道。甚至连后来狄叶飞屈从于鲜卑大人的撮合,定了一个不怎么乐意的姑娘,花木兰没见过那时候的狄叶飞,也没见过那时候的姑娘,只是从信件中互相知道各自的近况。

这就像是一个起初很好的老友,渐渐的离去了,你在那些怅然若失里,感觉不到太大的情绪波动。

但贺穆兰结识了中年的狄叶飞。那时候的狄叶飞,已经是手中满是西域异族鲜血的“镇西将军”,一个“镇”字,说明了他这么多年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他接受别人的非议、鄙夷和猥琐的目光、高攀权贵的名声、未婚妻宁死不嫁的尴尬,他杀过柔然人、凉人、秦人、羌人、卢水胡人、汉人,他玩弄权术也被权术玩弄,在时刻可能被抛弃的不安全感中报上了拓跋晃的大腿,一直到再次遇见贺穆兰。

狄叶飞为何这么多年间都不和花木兰再有深交呢?

贺穆兰有时候细细一想,恐怕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在黑山大营中的那段过去才算是最美好的。因为那时候有同火的拼死相护,有花木兰的深夜缝衣,有新兵们“军中女神”一般的崇拜目光,也有成功抗击柔然人时那种发自内心的自豪感…

而后来为了向上爬而面目全非的狄叶飞,怕是不想把这些内容暴露在昔日的同袍好友面前,他是想让自己永远都是那个“血腥美人”狄叶飞吧。

狄叶飞成了镇西将军,成功的赢得了无数人惧怕的目光。他浑身的煞气收放自如,他不再以自己的相貌为羞耻,会听从贺穆兰和拓跋晃的劝说去做什么“狄姬夫人”,忍受来自同性的欣赏目光,为自己的前途继续拼搏。

什么自尊,信念,也许早就已经不知道去哪儿了。中年的狄叶飞,孑然一身,独自作战,恐怕连脑海里都只剩下了“我要爬到高处”和“我要让别人不小瞧我”的想法。

这些想法,是贺穆兰穿越到这个世界后,见到了还年轻着、心口依旧有着热血的狄叶飞时,所慢慢产生的思考。

如果回到了那个世界,贺穆兰会找到那个满身都是西域苍凉大漠气味的狄叶飞,深深地给他一个拥抱。

这个时代,无论是汉人还是杂胡,只要来自于最底层,过的实在都太辛苦了。

而贺穆兰更欣赏和喜爱的,却是这个时候的狄叶飞。

他会眉飞色舞的说起昨夜,有个高车的妇人居然艰难地生下了腹中的孩子,虽然只有一点点大,身体也不是很好,但是族中依然给他起名为“狄魏”,希望他能平安长大。

他会说起高车人为了保存实力,不得不把原本极大的部族分散成无数个小族,散落到茫茫草原各处,这样柔然人征兵和抢夺他们东西的时候,只能找到很少的人,很少的东西。而高车人会在固定的时候于突厥金山下会盟,重新交换生存的火种,接纳失去父母的孩子和失去孩子的父母。

他以前很少说自己的父母,但如今会说起自己的祖父以前是多么了不起的人,能升起比汉人的熔炉火焰还高的炉子,能把铁矿锻炼成钢,能把杂质一点点从金属中剥离掉。

他说自己的爱称“阿其火”名不属实,却一点不愉快的神色都没有。他甚至和军中参军请示过了,要去请自己的叔叔来,有了这么多高车的“阿其真”在这里,也许能给军中增添许多真正的神兵利器。

这便是信念的力量。

花木兰的信念是“活着回去”;贺穆兰的信念是“有尊严的活着”,而狄叶飞的信念,就是“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们在夏天水草最丰美的时候,于突厥金山下会盟。阿其火采下能生火炉的种子,狄部各族交换各自的财物和赖以生存的一切,然后驾着高车离开,在第二年中继续艰难地生存下去。”

狄叶飞用着悲歌一样的语调说着高车人和他讲述的经历。

贺穆兰仔细想了想突厥金山的位置,大约就是后世的阿尔泰山。一说到这个,贺穆兰想起来了,那里有着丰富的煤矿资源。

原来高车人的“火种”就是煤。是了,草原上没有多少树木,自然木炭也少。能利用煤,再想办法让煤充分燃烧,恐怕就是高车一族“熔炉”的秘密。

她猛然间发现自己知道了高车人的秘密,心中忍不住有些嗟叹。

在后世强大的信息资源下,人人都成了通晓许多东西的“智者”呢。

狄叶飞的话继续着。

“高车的斛律部、袁纥部、解纰部、护骨部和异奇斤部,原本都是强大的部族,如今已经死去了太多的人。高车的男人们被拉去征战,女人成为蠕蠕们蹂躏的对象,老人在粮食不够的时候被蠕蠕们杀掉,就为了他们能多交出一些粮食。孩子们一个个瘦小到长不到成人…”

他的眼睛里散发着仇恨的光。

“会制造铁器的同族活活累死在铁砧上,制作皮盔的、制作箭镞的,都被迫将自己制造出来的东西交给折磨同族的敌人。我的同族告诉我的事情,让我这个身在魏国的高车异族感到羞愧…”

他羞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