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袁放开了窗,寇逸之和贺穆兰并肩走到那病人之前,又是一愣。

病人眼睛紧闭,双腿屈曲,除了发烧之外,皮肤上竟有瘀斑。寇逸之猛地看向袁放,失声道:“他到底是怎么得的病!这不像是一般的发烧啊!”

“若是一般的病,也就不会请道长来看了。”袁放脸色白了白,遮遮掩掩地说道:“我兄长接触了一位胡姬,后来就成了这样…”

“敢问那位胡姬如今是否安好?有没有和您兄长一般?”

贺穆兰跟着追问。

袁放看了看袁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和我兄长一样的病症。现在还没死,不过也快了。”

眼神之中,竟有恨意。

贺穆兰和寇逸之对视了一眼,仔细去观察袁化的病情。若说两人毫不紧张,那一定是假的。寇逸之去揭开袁化衣衫的手甚至有些微微的颤抖。鼠疫传播速度之快,在诸多瘟疫之中是最可怕的,正因为死亡的几率太高,几乎还没有传染开来,就已经把染病者都给弄死了。

寇逸之看了几眼,立刻站起身对袁放拱了拱手:“阁下赠与松年观的财物,我会让师兄送还回去。这病,我治不好…”

听到寇逸之直接撂挑子不干,袁放立刻脸色大变,哀声求道:“道长再看看?道长治不好的话,寇天师可有办法?若能治好,我一定重修松年观,不,我连嵩山的道观也都一并重修了!”

寇逸之和袁放在一起墨迹,贺穆兰却仔细的查看了下袁化。袁化除了不明的高热和瘀斑以外,身上的淋巴结有很多都肿了起来,仔细检查,他的手臂上有一处轻伤,大概是刀剑之类所伤,用绷带绑着,似乎并不起眼。

除了症状较轻以外,袁化和被薛安都杀了的感染者应当是同一病症。两地相隔几百里,其中又没有爆发大规模的瘟疫,相隔百里的两个地方,一个是尊贵的宗主之子,一个是居无定所的游侠儿,绝没有曾经接触过的道理,袁化会得了病,一定是长期接触了感染源。

亦或者,他手臂上的伤口就是原因之一。

按照他的情况看,染病也就是这三四天的事情,白鹭官一直监视着袁家,这段时间袁家的子弟都没有出过陈郡附近。

贺穆兰大着胆子推断了一番,认为袁家人应当是把试验的病人就放在离袁家极近的地方,否则没有离开过袁家邬壁的袁化不可能因为接触到感染者而得病。

袁家人是疯了吗?

病毒这种东西,可不会分你是不是尊贵的袁家人!

“道长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再看一看!”袁放和寇逸之好说歹说他都油盐不进,竟脸色铁青地吼道:“道家的神仙不都是济世救人的吗!为什么现在见死不救呢!你甚至连多看他几眼都没有看!”

“我…”

“令兄胳膊上受的伤应该是他生病的原因。”

贺穆兰突然直起身子,开了口。

袁放铁青的脸突然一下子刷白了起来,下唇有些哆嗦:“是…是刀伤?是了,就那么说几句话,肯定不会…是我…”

贺穆兰和寇逸之见他突然神情大变,慌张恍惚,立刻觉得有戏。贺穆兰继续说道:“将病过给他的人,大概是被什么毒虫咬过,所以得了这怪病。亦或者那个将病过给他的人,也是被别人过的病气,但源头之人,肯定是全身溃烂、无法呼吸而死。”

“袁四郎,你叫我们救什么?令兄得的是瘟疫!”

她每说一句,袁放的脸色就红润一分,等贺穆兰最后一句话说出来,竟神情犹如狂热!

“是,是!每个郎中都这么说,但能说清楚源头是被毒虫咬过的没有一个。这病还有救没有?”

袁放被寇逸之彻底否决后已经快要绝望了,此时听到贺穆兰一口报出鼠疫的来历,又强调这是瘟疫,不惊反喜,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兴奋!

这也是贺穆兰和寇逸之之前商议过的,一个打定主意不救,另一个说出一些这病的来历,让他先忧后喜,便可以按照他们规定的节奏来行事。

贺穆兰扮演的自然是那个“貌不惊人但本事惊人”的角色,见到袁放绝口不提“瘟疫”云云,只问其兄如何,心中实在不耐,口气不善道:“你可知道这瘟疫有多可怕?一旦流了出去,不但你的兄长,整个陈郡都不可能幸免。春日多雨,一旦又人病死在野地,雨水会把瘟疫传播到所有有水源的地方,而后再继续蔓延,不用一个月的功夫,莫说陈郡,就算豫州、并州、秦州,恐怕都要变成一片死地…”

贺穆兰的语气越来越恶劣,袁放则瞪大了眼睛。

“一旦春季瘟疫蔓延,便会耽误春耕,百姓得病而死,大片田地荒芜,整个魏地到了秋收季节颗粒无收,原本没有得病的百姓也会因为饥荒而饿死。为了不饿死,百姓会哄抢富户、呼啸山林、聚众造反,到时候整个南方便回如同人间炼狱,几十年前千里无人、易子而食的悲剧,就将在这里重演…”

贺穆兰的眼神像是刀子一般割向袁放的身体,她的嘴角带着嘲意,她的话语像是最恶毒的诅咒,一点一点敲打着袁放还未泯灭的良知。

床上的袁化似乎在半睡半醒之间听到了什么,发出了痛苦的闷哼之声,却依旧无法睁开眼睛。

袁化听着贺穆兰说着的可怕预言,耳边响着兄长的闷哼之声,猛然间听到耳边响起一声大喝!

“袁四郎,你兄长到底在哪里得的瘟疫!瘟疫可不是小事,你怎么能隐瞒!”

正是寇逸之大喝出声。

这原本就是佛、道皆用的一种小伎俩,先用别人心底最害怕、或最向往的描述吸引别人的全部心神,再如同“当头棒喝”一般直接震击别人的心灵,造成振聋发聩的效果,让人不由自主的屈服。

果不其然,袁放被这么一喝,精神直接崩溃了,跟着痛哭流涕道:

“我也不想!我也不想!是阿兄挡着我杀那个女人,我劈了那女人一剑,想要刺第二剑的时候阿兄冲了过来替她挡剑,我一时受不住手,那剑便划了他的胳膊…”

他的手胡乱的挥舞着。

“谁知道只是划了那么一个小伤口也会让他染病?我不知道那女人连血都是毒的!”

“什么女人!在哪里!”

寇逸之眼睛一点也不肯放松地盯着他的眼睛,继续发问。

“是…是…”

已经像是被催眠的袁放似乎对这个有很深的抵触,眼睛里挣扎了一番后,竟没有继续回答。

贺穆兰在一旁听得焦急,又高声问了几遍,寇逸之刚想出身阻止贺穆兰的鲁莽已经来不及了,反复询问的问题立刻引起了袁放的防备,崩溃的情绪也立刻清醒了过来,袁放有些茫然地用手背擦着脸上的泪水。

“我刚才说了什么?你们做了什么?”

他戒备地盯着贺穆兰和寇逸之:“你们不是来帮我兄长治病的?你们要做什么?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贫道寇逸之,确实是来帮袁少主治病的。”寇逸之叹了口气,“不知道在做什么的是你啊,袁四郎!瘟疫若那么好治,又如何让人畏之如虎?袁少主如今病的不清,我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瘟毒,就算我敢施为,也不见得他能好转。除非有好几个病人一齐给我研究,才能查清楚到底是什么造成他这般病重。”

贺穆兰想起袁放说的那个女人,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在意,跟着补充了一句:“还有将病气过给他的那个人,若是能看到那个人,根据她病情加重的速度和症状,便可以推演出少主病情加剧后的情况,对症下药…”

这便是胡扯了。

鼠疫在这个没有链霉素的时代,除了做好卫生措施和极力补充大量的流质饮食外,几乎全靠人自身的抵抗力来抵抗。

袁化已经病了这么多天,病情却没有发展的很快,便是因为他底子很好。但因为他胳膊上还有伤,又被搬来搬去,肯定不如隔离静养的病人要好,所以病情反倒加重了。

就算贺穆兰得了现代的抗生素,现在都不一定说能够治得好他。

就算袁放反复说他哥哥是个好人,可一个研究生化武器的家族再好也有限,袁化不是主谋也是帮凶,贺穆兰心中对他一点同情都无。

至于袁放,在知道他也有可能是同谋后,贺穆兰只有想掐死他的份儿,根本不顾及他到底会不会因为她的假话大喜大悲,空欢喜一场了。

袁放心中只想着兄长的安危,在听到贺穆兰和寇逸之的话后,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站在那里,像是陷入了极端的为难之中。

少许片刻之后,袁化在床上的闷哼大概是触动了袁放什么,让满头大汗地做出了决定:

“找一堆病人给你们我做不到。不过让你们看看那个将病气过给我阿兄的女人,我大概是办得到的。”

寇逸之和贺穆兰终于可以触摸到事情的真相了,两人眼底都流露出放松的喜悦来。

袁放似是完全豁出去了,语速极快地继续说道:“那女人现在离死不远,我挪动她只会让她死的更快,所以我只能带你们去。那儿是我家的一处牢房,你们也知道袁家是个邬堡,为了防范当年胡人南下,邬堡里处处都是机关,有许多地方都是禁地。我会带你们去我家的一个禁地,但因为家规的原因,两位不能这样进去…”

他顿了顿,“我可能要蒙住两位的眼睛,封住两位的耳朵,等到了地方才能揭开。我知道这样是委屈了两位,若两位同意,我在袁家也有些家财,无论是金银珠宝还是古籍善本,只要两位愿意救活我哥哥,大可全取了去!”

确定了那女人在袁家邬壁的禁地,甚至有可能瘟疫的源头就来自于袁家,贺穆兰哪里有还有耐心和袁放周旋,几乎是他还在说话的同时,贺穆兰伸手往腰间一拂,那根鞭子就到了手里。

袁放下了这样的决心,几乎是冒着被父亲处置、从此失去宠爱的危险,心里的压力不可谓不大,谁料他一番决心还没下定,就眼见着贺穆兰突然发难,将腰间装饰一样的皮鞭抓到了手里!

袁放不是手无缚鸡之人,反应极快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放声大喊了起来:“来人啊!有刺…”

他话还没有喊完,忽见得一片红影到了身前,手中只觉得一阵大力袭来,那把剑就被鞭子卷了去。

与此同时,身手不弱的寇逸之甩开几个侍卫的包围,径直扑到了床边,用一根治病的金针抵着病床上袁化的太阳穴。

袁放喊到“刺”字时,贺穆兰一抖手腕,那鞭子流星赶月般蓦地缠上了他的手臂,将他不由自主地向着贺穆兰的怀中拉了过去。

这只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袁放哪里想过这两个道长竟还藏着这种本事!一个能摆脱几乎是呈夹击之势的侍卫,一个只不过抖抖手就让他做了阶下之囚!

可笑他先前不过当这两个人是贪财的道士,至多医术高点、会些攀山越岭的轻身功夫罢了!

贺穆兰几乎没废什么力气就把袁放抓到了手里,甚至比她料想的更加轻松,忍不住松了口气,从头上掏出那根毒针,也抵着袁放的咽喉,低声威胁:

“这上面抹着的是见血封喉之毒,你最好不要再乱动。”

因为袁放的呼救声,整个竹舍的侍卫几乎都赶了过来,却因为心中明白袁化的病症,竟不敢进屋,只在外面高声询问。

贺穆兰见到他们的架势,忍不住讽刺地笑道:“你看看,连这些人都知道惜命,你兄长却快要死了,这是不是就是天意?”

“你…你们到底是谁?”

袁放恨声道:“能够治我阿兄的话,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骗局是不是?你们是哪里派来的?宋家?殷家?北边,还是南边?”

“檀越到了这个时候关心的竟还是这个。”寇逸之感慨了一句,看着病床上的袁化,心中竟有些可惜起他来。

先莫说这个人人品如何,他的兄弟在生死之际还在担心他能不能治他,至少这兄弟手足之情是真的。

一个人能爱护自己的兄弟,为何就不能爱护其他人的兄弟呢?

所以他分外的觉得可惜。

.

竹舍不大,应该是魏晋时期高士们纷纷隐居的风气带来的产物,所以贺穆兰挟持着袁放站在门口,竟没有人敢做出“破窗而入”或者再进一步的事情。

贺穆兰夹着袁放,心中越来越不耐,黑着脸威胁他道:“你最好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你别以为袁家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若真神不知鬼不觉我们也不会到了这里。你要继续这么倔着,我就…”

“嗯,嗯,嗯,嗯…”

一声一声的闷哼越来越大,原本在床上只能痛苦口申口今的袁化竟开始剧烈抖动了起来。

得了鼠疫的人全身上下都会酸痛,有些根本不能动弹,由于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说话和翻身都有障碍,袁化虽然还没病入膏肓,可竟然能够开始抖动身子,让寇逸之大吃了一惊。

袁放更是大叫了起来:“阿兄!阿兄!你怎么了!那个道士是不是伤了你!啊啊啊啊啊啊啊!你敢再碰他一下!”

寇逸之无辜地抬了抬眼望了眼贺穆兰,示意自己什么都没做。

不但没做,他还担心乱动的袁化会被他误伤,甚至连金针都往后挪动了几寸,不至于让他自己撞上太阳穴去。

就在一屋子人几乎陷入“诈尸”的疑惑之中时,病床上的袁化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张开了口,虚弱无力地喘息道:“别…别…伤…我…我…告诉你们…”

“阿兄…”

“是罪,这,这是罪…”他的喉咙里有着浓重的痰音,但寇逸之也顾不得这个了。

他抬起金针,刺了一处让他提神的穴位。这一下果然有效,只见袁化像是突然有了一些力气,猛地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去。

一口气续上后,袁化终于将自己的话继续说完:

“阿爷有罪,我便是报应。阿放,你不能再继续错下去,我们袁家,至少也要能活一个…”

袁放双目皆赤,眼中充满了疯狂之意,高声地大叫了起来:“都退出去!退到一百步以外,谁也不能进来!”

那些侍卫正求之不得,闻言一个个跑的飞快,刚刚还被众人围住的竹舍顿时毫无声息。

只有袁化喘着气蓄力的声音,和袁放咬牙切齿后传出“嘎吱嘎吱”的磨牙声。

第352章 谁是妄人

贺穆兰手中的长针丝毫不敢放松,眼神不停来回注意着袁家两兄弟,这样的局面已经比她心里预计的更好,几乎已经是老天照顾般的如意了。

可袁化那败破的身体,以及袁放倔强的性子,都有些让贺穆兰心中既担心又着急,此时她顾不得手中的袁放会如何恨她,开口催促袁化。

“袁少主,实不相瞒,陈郡北边已经发现了数个和你病症相同的病人,有好几个城镇和乡里都因为这件事被封锁了起来,人人惶恐。瘟疫之害,并不是一国一地、一家一户之事,若不是为了查明瘟疫的起源,我们也不会来到这里…”

她指了指寇逸之:“他确实是寇家的道士,寇天师便是他的祖父。我虽治病的本事不济,但恰好对你这种鼠疫有些了解,可以助他一臂之力。若你们两兄弟天良未泯,我和寇逸之一定竭尽全力为你医治,绝不食言。”

袁放听到贺穆兰的话,像是溺水的人突然被丢了一块木板一般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治病的事情,我已经不指望了。”

袁化满是瘀斑的脸上挤出了一丝苦笑,“这事,呼,这事…说来话长,我实在没有什么力气了。阿放,你来说吧。你知道的恐怕比我还多些?”

说到这句时,袁化脸上满是悲哀,显然对方会知道的比他多些,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悲伤的事情。

袁放听到袁化的请求,没有急着照做,反道开口问了贺穆兰和寇逸之:“你们说你们是查瘟疫而来,那就是官府中人?是了,天师道如今奉大魏为正朔,那你们就是魏国的官吏…”

袁放脸上露出竭力着思考的神情,“你们不是恰巧发现了我阿兄得病,怕是早就注意到了袁家。不,应该说,你们从最初就怀疑的是袁家,所以直接来了项城。我阿兄得病不过三四天的功夫,我求医也没有两天,你们哪里有这么快的消息。你们…你们原本就是为了对付袁家而来…”

他脸上陷入焦虑。

“你们是骗人的是不是?你们本来就盯上了袁家,无论有没有我阿兄的病,怕是都不会饶过我们。竟然如此,是杀是剐也没有什么…”

“阿放,阿放!”袁化咳嗽着连唤了弟弟两声。“我们真能以一堡之力抵抗两国的算计吗?如果抵抗不了,骗不骗你又有何不同?你别害怕,别慌,阿兄在这里!冷静点!”

袁化一长串句子说完之后几乎一口气上不来,直接软到在床上,发出恶心的呕声。

贺穆兰并不多言,只是收起了手中的长针,又将它插回了头发。

“你…你不…”

袁放抬头看着这个凶恶的道士。

“我若真杀你,你活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贺穆兰随手抓了一只小几,用手将几腿捏成粉末。

“你们说吧,就如你阿兄说的,你们现在也没有什么余地了。如果主使者不是你们,说不定也许还有一丝生机。”

袁放跌坐于地,仰首看着立在他身前的高瘦男人,只觉得他随手将木腿捏成粉末的样子如同天神,一时间,袁放竟被这种肃杀的氛围所染,情不自禁的开口:

“自一年前起,我们袁家的宗主,也就是我们的父亲,开始秘密的进行着一件大事…”

他咽了口口水,声音大到贺穆兰站在几步远都听得清。

“我家陈郡袁氏从汉代起便是大族,宋国立国后,家父明白改换门庭的重要,便极力交好宋国的权臣和宗室,终于在八年前花了一笔巨资,在当时还是皇帝的刘义符手中买了一个侯位和实缺,从此家中子弟可以蒙荫出仕,也算是给我们家中众兄弟一个前程。谁料侯位还没坐上,刘义符被杀,接着朝廷大乱,魏国南下,三州被夺,我袁家夹在两国之间苟延残喘,待大局已定时,袁家几乎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实力受到了重创…”

“此时宋国新帝登基,家父试探着和新帝的势力接触,若是那侯位还作数,我们举族准备极大的风险渡江去宋国。可惜我袁家实力已经大减,他们胜利的这方早就在我袁家得了便宜,现在大封功臣的时候,自然是没我们袁家的位置,恍如弃子一般,家父便歇了这个想法,只尽力经营邬壁,想要回复之前的实力。”

袁放嘿嘿笑道:“袁家能够绵延几百年,岂是刘家这种草莽而起夺得天下的家族能够了解的。不过几年的功夫,袁家便又回复了之前的大半局面。这时候,宋国那边又想起我们了,先是以爵位功名相诱,又拿出当年家父联络宋国权臣的信函,改头换面一番变成了里通外国的证据,一边棒打一边利诱,袁家刚刚站稳脚跟,魏国的少帝又性烈无比,家父哪里敢冒这样的风险,便只能设法周旋,以求自保。”

“恐怕还是为了利益和功名吧。”贺穆兰冷哼,“若真想朝廷告发,真不一定是袁家倒霉。”

“袁家邬壁上下上千户人,不得不慎重。就算是为财,也没什么。”袁放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魏国也没给我们什么好处,我们也没必要尽什么忠。当年若不是我们袁家第一个归顺,陈郡还不知道要乱多久。”

贺穆兰没有理他,袁放也没自讨没趣,继续说道:“家父被那边威逼利诱,性子就渐渐古怪起来,只把袁家邬壁放在心里,看外人都万分提防。后来有一次,大概是一年前吧,宋那边好像有什么人被魏人抓住了,宋地那边慌了手脚,警告我父亲做好准备,若那重要的人物供出那边里通外敌的家族来,恐怕马上就有大军南下,说不得南方的邬堡全要遭殃,袁家便是第一个要被夷平的家族…”

“我袁家再强,也不可能和举国之力相比,尤其是两个世上最大的国家。”

袁放抬眼看了看贺穆兰,发现她并没有什么表情,继续说道:

“大约一年前吧,家父偶然发现某地生了疫病,汉人没有病死多少,倒是当地的胡人几乎死绝,活着的都惊慌的逃窜到他地…”

“啊,你是说柳林的那场痘病!”

寇逸之大概知道这件事,立刻惊呼了出来。

贺穆兰却突然觉得脊背生寒,几乎有些站不住脚。

“家父认为这一定不是巧合,必定是有一些病汉人容易抵御,而胡人却会病死。世人皆知,魏家军中多是鲜卑人,至多有些杂胡,汉人却是极少的,所以家父一发现这种情况,立刻想起一个主意…”

寇逸之惊骇莫名的瞪大了眼睛。

“这…这…”

“你们也猜到了,是不是?”袁放笑的苦涩:“若是有一种病,汉人没有多少事,胡人却全部会死绝,那么就没有鲜卑人敢南下了。而且那些生了痘病的汉人后来再也没得过痘病,这岂不是说明这种病是就是上天赐给汉人的武器?家父便是这么想的,便想再试出几种这样的病来,找一种发作起来最厉害,杀人速度最快的…”

“以现在的世道,要抓几个闲汉是很容易的,更何况不久前夏国刚刚战乱,到处都是流民。我袁家的商队四处走动,带些货物回来,谁也不会发现。”

袁放管的是商队,所以袁化还没察觉他的父亲在做什么的时,袁放已经敏锐的发现了他的父亲的举动。

“家父在试这种恐怖的事情,仅凭袁家一家的力量自然是做不到。事实上,家父的猜测会愈演愈烈,也和另一方势力逼迫有关。家父发现那种病症,立刻就觉得此事可以用来抵御南下的大军,因为没有军队敢在疫病横生之地行军。可惜那种痘病生过的人都不会再生,家父没试出什么结果来,只好试其他的病,准备在关键的时候造成混乱,用以自保。”

袁放抹了抹脸。

“家父一开始,恐怕只生着自保的心,至于为何后来会控制不住,全是因为袁家混入了宋的细作。家父开始劫掠流民用作验病,刘宋也得知了他的举动,待知道家父在做什么以后,宋国的彭城王便开始为家父提供帮助,从宋地送了不少名医过来。”

“一开始是在陈郡,后来陈郡失踪的人多了,家父担心被人发觉,就往更远的地方找,大多是找孤苦无依、在外流浪之人,也有一些是单身一人被掠了来的。家父在各地颇有些手段,到了后来,不需要袁家人去抓,自有人为了钱把这些人送上门来。”

贺穆兰强迫着自己压抑住杀人的冲动,咬着牙继续听下去。

如今她在听的,是这世间最丑恶、最无耻的罪行,几乎不亚于后世那几场可怕的战争。

最可怕的是,这袁家的家主只是为了一个猜测而已,就将“还复中原”的希望寄托在这个根本不靠谱的猜测上。

这岂止是疯子,简直是妄人!

袁放苦笑:“我知道你们肯定在心里把我们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当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其震惊绝对不亚于你们。”

“你们不知道袁家的情况,在宗地里,宗主便是一切,家父做了几十年的家主,历经宋国和魏国几次更迭,多少世家门阀都倒了个干净,家父却能让袁家屹立不倒,其威望和手段已经到了无人能及的地步。就算我和我阿兄做错了什么,当着众人的面前抽上几十鞭子也是常事。别说一开始我们都不知道,就算我们知道了,也不敢插手家父的事情…”

嘭!

贺穆兰又“粉”了一只几腿。

他看了眼袁化:“我阿兄性子耿直,家父从头到尾都不想他知道这件事情,直到后来…”

袁化痛苦地闭紧了眼睛,似是不愿意在听了。

“有了足够多的得病之人后,便要试是哪一种病更容易让人得上、更容易让人病死。试这个的时候死的人是最多的…”

袁放似乎也不愿意提起此事,嘟囔了几声后匆匆带过。

“死的人多了,要人的速度就变频繁了,豫州的官府似乎有所察觉,他们开始越来越难得手,尤其是秦州,几乎开始抓不到落单的胡人…”

“当时夏国刚破,柔然也被灭了,许多柔然和夏国的女人沦为女奴,被战胜的将士和人贩子四处买卖。胡人没有户籍,家破人亡者也没有家人会来探亲,家父便开始买一些胡女充作家伎,许多名义上送给了做客的客人,其实都被偷偷做了‘病人’。”

“要买胡女掩人耳目,自然不是什么胡女都买。牙人也只会选长得漂亮、身体强健的胡女给我们,就是这时候,有一个美貌的胡女被卖了进来,因为长得太漂亮了,家父反倒不愿意买。我兄长却不知道怎么像是入了魔,竟偷偷又找到那几个牙人,将那个美貌的胡女买了进来,因为担心家父和嫂嫂生气,他只将她放在家伎那边。”

“胡伎那边的情况可谓是恐怖至极,一旦进了那里,被‘送出去’就是离死不远了。那胡女就这么误打误撞被‘送出去’,我阿兄没了她的踪影,又听说是被送了人,立刻去找家父索要,希望能把人要回来,这便是矛盾的开始。”

“我那时只知道商队会带一些人回来,却不知道家父做的是什么,后来家父几处藏人之地差点被官府查到,索性就把整件事放在袁家的地道里进行。家兄疯了一般的找人,我担心他做傻事,便陪着他一起找,最后找到了地道…”

袁放脸色开始不好起来,似乎找到地道便是他噩梦的开始。

“那胡女没当做‘药人’,因为她在目睹地道里的情形后说了自己的身份——她是赫连夏的一位郡主,南逃刘宋时恰逢贼寇,最后被掠了出来,高价卖给了人牙,又辗转以更高的价格卖给了我的兄长。”

“先前她担心人牙奇货可居,将她以公主的身份买卖,会为宗室蒙羞,原本准备死也不暴露身份的,可见到地道里的惨状,最终还是说明了身份。刘宋觉得她的身份可用,便让家父没有动她。”

“但一旦进了那里,再出来是不可能的。我阿兄几次讨要不成,又在地道里见到那些‘药人’,受此折磨后几乎性格大变,开始屡屡忤逆父亲,几乎到了‘反叛’的地步,自然很快就被家父厌弃;而我素来心思重,却不知为何让家父觉得可堪大用,开始疏远起兄长,抬举我来。”

“阿兄实在是喜欢那女人…”袁放嗤笑,“也不知道那自称赫连郡主的女人有什么好,竟让我阿兄为了他对父亲妥协,保全了她的性命。”

“随着地道里的药人越来越少,逼迫着家父不能再继续试下去了,否则除非把袁家邬壁的人都拿来试病,人再多都不够用。最终,一种全身流脓而死的疫病勉强符合家父的要求,几次试过之后,连刘宋的人都害怕起来,不许家父往人多的地方放,除非真有大军南下,否则情愿药人都死了,也不能流出去。”

“那为何现在会有…啊!”

贺穆兰恍然大悟,差点咬碎一口牙。

“因为有大军南下了,是不是?简直是畜生,比柔然人用活人阻挡骑兵还要可怕!”

“正是因为有大军南下,直直朝着宋魏边境而来,那边慌了,家父也慌了。”袁放沉着脸色:“在那地道里日夜待着,就算好人也会变成病人。那位赫连郡主不知怎么得也染上了疫病,疫病虽不严重,可容貌全毁,家父为了让家兄死心,便让家兄去见那得病的匈奴女,结果家兄不但没有死心,反倒像是疯了一般,想要救那胡女出去,然后被我发现,在后面的事…”

他痛苦地捂住了脸。

“早知如此,我何苦陪他找什么胡姬!哪怕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也比现在这样要强!”

寇逸之和贺穆兰都被这样的事实震惊的久久无法回过神来,袁放痛苦地叫骂着所有人。他诅咒着自己的父亲,诅咒着刘宋和魏国皇帝的名字,诅咒着那些最初得病的人,诅咒老天,也诅咒着自己。

他的诅咒声音越来越大,袁化的表情也因此变得越来越悲痛。

“报应!”

他哀嚎着使出全身力气大叫着:

“报应啊!”

第353章 袁家覆灭

报应这种东西,在没有实质的神灵的世界,几乎就是自己用道德束缚自己的一种方法。

袁化和袁放的悲剧,很难说是不是因为报应。袁喆太小瞧了瘟疫的可怕,一旦瘟疫蔓延,先死的必定是袁家邬壁之人,而非外面地广人稀的州府,这几乎是一种必然,而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