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贺穆兰也被这样的气氛压抑的不行,待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冲撞队伍时,贺穆兰突然抬起了手来,制止了大军前进。

虎贲军一停止行军,气氛立刻剑拔弩张。在最前面的袁放见势不妙,折了回来,对着贺穆兰拱了拱手。

“花将军…”

贺穆兰并不说话,只用一双像刀子一般的眼睛直盯着他。

虎贲军的将士们一个个将手按在武器上,气势从刚才过街的老鼠陡然一变,犹如利剑出鞘,浑身散发出沙场上征伐才有的杀气,直惊得这些许久没有见过血腥的荫户们浑身哆嗦,慌得后退了许多步。

有些孩子直接就嚎啕大哭了起来。

狄叶飞驾马立在贺穆兰的身侧,怀念着这熟悉的杀气,几乎连毛孔都舒张了开来。

他们是真正的战士,对手弃械投降虽好,可是对于他们这些军户来说,真正渴望的却是——

来!战!

贺穆兰整个人如同一杆旗帜一般矗立在队伍的最前方,直直地盯着这位年轻的家主。

虎贲军们摩拳擦掌,高车虎贲们龇牙咧嘴,袁放被贺穆兰骇人的眼神所迫,不得已低下了脑袋服软:

“袁家新降,总有不少老人不愿意,在下目前还不能让所有人心服。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其中内情…花将军,你既然选择了接受归降的袁家邬壁,这种事应当能够理解…”

“是你们选择了这条路,不是我们。袁家的罪行若诉诸于天下,这些荫户就该拿鸡蛋砸你们了。”贺穆兰如今的火气可不是袁放这样的小年轻能够承受的,“叫他们让开。”

袁放左右环顾了一圈,在人群里看到袁家几位长辈,一咬牙驾马过去,在他们耳边说了些什么,这些长辈各个色变,没有多少时间,那些闹事的荫户立刻散了个干净。

“看花将军的样子,倒像是来过袁家邬壁似的…”袁放讨好的笑着,经过刚才的事,他露出的那些锋芒也乖乖隐了起来,“前面就是袁家的草场,可供大军驻扎。”

说是邬壁,往往占地和一座城市差不多大小,有些甚至比寻常都的城镇更大。贺穆兰领着虎贲军和豫州地方军在空旷之处驻扎,这是近两万的部队,哪怕豫州沿路的州县供给都很吃力,恨不得他们快点走,但以袁家之前囤积的粮草和药材,供给这些人是绰绰有余。

贺穆兰率领大军驻扎,没一会儿,袁放就请人让贺穆兰去见那位郡主。贺穆兰带着亲卫和虎贲精锐等几十人跟着袁放到了一处木屋,袁放也不敢请贺穆兰进去,就让她隔着木屋的窗子和里面的赫连郡主说话。

那位郡主原本就得了重病,肩上先前又被袁放砍了一刀,又被从地道里搬出来来来回回,已经离死不远了。

贺穆兰凑到了近前,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憋了半天,只说了一句:“我和赫连明珠公主,有些交情。你可有什么遗言?”

她将声音放的很大,但即使是这样,也不知道这女人到底听不听得清。

贺穆兰默默地在窗外等了一会,一点动静也没有听见,袁放也觉得有些诧异,便派了人进去看看,那人进去以后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连连摆手说:“已经死了!死了!还带着笑哩!”

她笑什么,又为何而笑,终是不再为人而知。

这个匈奴女子已死,究竟她到底是不是夏国的郡主,还是为了活命随便捏造的身份,她又为何要投奔刘宋,只留给贺穆兰一声叹息。

她是病死的,连尸首和所有物件都不能留下,只能付之一炬。

赫连郡主被全身罩着衣衫的下人抬起去时,贺穆兰扫了袁放一眼,似是不在意地道:“袁家主,你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袁放抿了抿唇,“我不懂花将军是什么意思。”

“你放火烧了地道,却只抬出这个女人,是怕她若死在里面,或者她已经死了,会被你兄长心中怪责。他如此迷恋这个女人,虽然嘴上不会怨你,可你们二人之间难免会有些龃龉。你竟为了不让你兄长怪罪,特意弄出这么一出来,请我做个见证。”

袁放的脸居然有些红,不自在地抬头看了看天。

“将军…还真是…咳咳,玲珑心肠。就是太爱说笑了一点。”

“她的悲剧,来自于战乱,也来自于你们。若百姓远离战乱,上至王侯,下至庶民,人人能够安居乐业,又何必需要造起这样的邬壁来隔绝人世。”

贺穆兰望着远远的壁垒,感慨道:“从汉末起,世道动乱,百姓流离失所,到处逃难,迫于生存才在豪族建立的邬、壁、堡、屯中生存,以求保护。如今关中已定,南方已久不闻战事,外面有良田荒僻,邬壁里却人满为患,袁家主,我感慨于你和袁化之间手足情深,可有些时候,还请你想想别人的兄弟…”

她看着愣住的袁放,“真正挡住了天下太平的,不是邬壁,而是人心。”

袁放被贺穆兰说的张口结舌,再见贺穆兰并不英俊的侧脸,竟似是被震慑住了,久久不能言语。

贺穆兰感慨过后,又随口丢下一句。

“赫连郡主这里,我会与你兄长去说。这位郡主可说了自己叫什么名字?”

一直用“胡姬”、“匈奴女”来称呼她,实在是悲哀至极。

“她自称是守城而亡的赫连满之女,单名一个薇字。”

袁放低下头。

“我会让人给她立个碑。”

“不止如此。袁家主,外面瘟疫很有可能蔓延开来,可药材却远远不够,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贺穆兰不紧不慢地往营地之中而行,袁放跟在其后,点了点头。

“药材囤积在我袁家的仓库里,我会将它们交给薛都护。”

“还有那些因你们袁家而死的无辜之人。有些是游侠儿,有些是落单的旅人。自你们作恶以来,薛都护辗转几个州府,虽不是所有失踪之人都有记录,但还是查出了不少失踪人家。这笔债,你认是不认?”

袁放闻言反倒洒脱起来。

“认,为何不认?我此去平城,说不得连命都没了,留着这些身外之物做什么?花将军只要敢拿,随便拿去抚恤便是。”

他知道魏国官场有所惯例,像是这样抄家灭族的,将军拿走几份,其余交给上面,至于上面再怎么分,那是上面的事情。

贺穆兰所要抚恤的人家实在太多,远远超出她该拿的数量,所以袁放才说“只要将军敢拿云云”。

“我不敢拿,所以才要袁家主先自愿献出…”

贺穆兰狡猾一笑。

“你既然献了给各州府衙,那我也不能忤逆了你的好意不是?”

袁放张大了嘴,似是不相信还有人愿意把到嘴的巨大财富分给别人。

贺穆兰却不管他如何去想,只对他微微一笑,信步离开。

大军都开到了袁家,袁家之人再怎么挣扎,也逃不过举族被缚着前往平城接受拓跋焘发落的命运。

袁家邬壁被责令由当地的官府征调民夫挖开壁墙,整片良田全部收归“官有”,对外的名义是在邬壁里找出了大量的违禁武器,试图造反,袁家幼子认罪并且投降,而魏帝网开一面,没有诛灭袁家九族,直押解他们上京受审。

但既然牵扯到“造反”,死罪逃了活罪也难逃,大抵不过是流放或者充作官婢、奴役之流。

袁家庞大的家财在被充公之前被袁家新任家主献给了各州府的官衙,用于抚恤当地鳏寡孤独。有传言说袁家家主不满花木兰的跋扈,情愿将家财全部散了,也不愿意虎贲军和魏国占到便宜,倒引起不少人赞了一声有骨气。

至于袁家的药材,自然落在了薛安都手中。薛安都本身是豪族出身,不会贪墨这些药材,这些药材被各州府的“活人署”和“医署”分配,加之有道门派出来的道医监督,将会用于疫病的治疗和预防。

贺穆兰花了一段时间解决了袁家邬壁的事情,亲自督命虎贲军们去那条暗河封了河道,又在河底打了许多暗桩和陷阱防止刘宋利用这条水路,这才放心的押解袁家的“逆贼”回京。

相比之下,因为得了疫病而在竹林小屋里养病的袁化,却因为自己的病而逃过了一场牢狱之灾和奔波之苦,也算是万幸。

袁家邬壁被动,给整个南方的宗主和邬主造成了巨大的震动。

“宗主督护制”是魏国承认的制度,十六国时期,任何一个统治者在进入中原以后都必须重视邬主、宗主的问题,想方设法拉拢、引诱他们成为帮手。

当年石勒率三万兵马攻打魏郡,降服了诸多邬壁和邬堡,一战之后,他从这些邬壁里征了五万多的兵士,可见邬壁的规模之大。

而且除了征兵,军队所需的粮食也有这些宗主们负责提供和运送,一旦拉拢住这些宗主,连粮草都不必发愁。

然而随着天下渐渐平定,得到的土地越来越多,十室九空的人口问题就变得迫在眉睫。拓跋焘几次攻打他国,灭夏也好,征柔然也好,说到底为的也是人口。

可即使这样,人口还是远远不够,如今是田地管够,没人耕种,随便上些规模的邬壁里荫户上千户(注意是户不是人),而且无法统计具体的人数,也无法让他们服役、耕种和交税,时间久了,国家必定要陷入穷兵黩武的困境之中。

拓跋焘想动邬壁,又不愿意造成太大的动乱,这次以雷霆之势征服了袁家却没有弄的血流成河,既对南方的宗主敲山震虎,也还算和平手段,并没有触动他们紧张的心弦。

至于之后又会如何,那就要看接下来的发展了。

贺穆兰的职责是“领兵打仗”,对于这些政治上的问题很少考虑,而京中得知了豫州发生一切的几位要臣们,却没有贺穆兰这么的淡然。

武昌殿。

“真是可怕…”崔浩看完了花木兰送回来的“口供”,忍不住蹙紧了眉头,“如果这里面记的事情全是真的,那袁喆哪怕挫骨扬灰都不够抵罪。袁喆的儿子虽不是主谋,但得知这样灭绝人性的事情却举发,也是包庇之罪。”

“亲亲相隐,不是什么人都能大义灭亲的。”古弼叹了口气:“虽然出了这样大的事,却不可能大白于天下了,这世上比袁喆还要疯狂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若真有人效仿…”

“若真有人效仿,我让他们先血流成河!

拓跋焘的眼神立刻变得杀气腾腾起来。

“可是如果不大白于天下,就无法问罪于宋国。这件事情,宋国在道义上站不住阵脚。”崔浩将“口供”还给拓跋焘。“我们得想办法利用袁家的事情,让宋国处置了强硬的彭城王才是。”

“能不能在想到问责宋国之前,先想想在豫州和秦州里那些无辜的百姓?别瘟疫未起,百姓先恐慌了起来!”

古弼用他低沉的严肃语气反驳道:“而且我相信在陛下的英明治理下,这种事情绝不会再继续发生。”

拓跋焘最怕古弼说他“英明”,因为那往往代表他还有许多事要做。想到这一点,拓跋焘干咳了几声。

“现在袁家邬壁已经降了,该考虑的是那些荫户该如何处置。众位可有什么想法?”

“旧无三长,唯立宗主督护,所以民多冒隐,五十家、三十家方为一户,即使按照旧制对这些荫户收税,这一户也未免太过庞大。臣觉得,可以用‘三长’治理此地。”

古弼并非汉人高门,崔浩却要小心动弹到地方上的势力,所以古弼将早就打好的腹稿和盘而出。

“每五十家设一邻长,每五邻设一里长,每五里设一党长,负责赋税的征收与管理。现在赋税不均,民必劳怨,陛下可以先给袁家领地里的荫户降低赋税,再小心推行。若陈郡可行,再逐步实施…”

崔浩连连摇头:“风俗不一样,难易不同,九品差调已经实行很久了,一旦改了旧制,恐怕要引起混乱。”

“因时而异,如今已经不是晋时了!立三长可以彻底查出荫户的数量,今后就有了稳定的赋税来源,百姓的负担均衡,就不会再有民怨,而那些投机取巧的侥幸之人就可以制止。虽说有些混乱,但我们如同在秦州一般,先从小范围试起,变法虽难,可逐步推进却是无妨,崔太常,你是汉人,汉人的经典里有‘治大国犹如烹小鲜’,连做都不去做,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古弼情绪激动之下,喷的崔浩满脸口水,崔浩也是个重视仪表之人,被古弼弄的脸色铁青,几乎要和他对掐起来。

拓跋焘早已经习惯了两位重臣互掐,古弼位比丞相,崔太常又是文官之首,拓跋焘大感头疼的揉了揉额头,大声制止两人继续争吵。

“好了好了,现在都别吵,我们都没去过豫州,不知道如今这些宗主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先等等,等等,等我见过了袁家的袁放和花木兰再说。”

他拍案而起。

“先等花木兰回京!”

第355章 二老进京

贺穆兰和狄叶飞押着袁家人回京的路整整走了一个月,若不是魏国什么都缺就不缺马,这些装着囚犯的车子都是三匹马拉着的,恐怕回京的时间还要更长一些。

贺穆兰动了“宗主”的消息在魏国不胫而走,这并不是什么好事。魏国此时邬壁林立,尤其在南方更加严重,这些宗主身为豪族,有钱有势,有的甚至干脆就是地方上的官员,“花木兰”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军户,根本没有什么厉害的背景,居然也敢动邬壁主,其结果可想而知。

首先遭殃的就是花家。

拓跋焘为了重用花木兰,早就已经派白鹭官改了花木兰的户籍,花木兰的身份如今可以称得上天衣无缝。为了让花家二老带着花木托好好过日子,两个老人家准备搬迁到南方的梁郡去住,那里是新归之地,有大片沃野,加之贺穆兰屡有封赏和牛羊赏赐,花家一家过的可以称得上是“田舍翁”了。

可惜由于贺穆兰以“造反”罪动了袁家邬壁,花家二老和花小弟在家中开始接二连三的受到不明人士的攻击。梁郡军户少,他们又是新搬来,即使有邻居看到歹人做坏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很快的,花家的房子在某天晚上被人烧了,好在袁氏睡得不沉,和花小弟连拖带拉的把花父从烧着的房子里拉了出来,否则腿脚不好的花父说不得就要烧死在房子里。

花家夫妻俩一辈子与人为善,从未结过这样大的仇怨,邻居们见事情已经发展到“杀人放火”的地步了,心中也实在是害怕,等官府来查问的时候,连忙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他们看见的事情倒了个清楚。

犯案的是该乡里几个无赖,居无定所,习惯偷鸡摸狗,最喜欢偷老弱妇孺的人家。花家两个老的,一个残一个病,加上花木托才十岁出头,根本就是战斗力为负五的渣渣。

这几个无赖在烧完花家以后很快就被找到了——尸体。确确实实是被杀人灭口无疑,那就说明他们不是见财起意,而是受人指使。

花家对“花木兰”的身份实在是心虚,以至于他们搬来有一段时间了,都没有人知道这对夫妇是魏国赫赫有名的名将花木兰的双亲。

若不是花木兰的父母遭到袭击惊动了当地的鲜卑大人,营郭乡的乡亲们恐怕还以为他们就是一对为了南方良田自愿迁徙的没用军户呢。

谁都知道军户都愿意留在北方六镇,除非家中男人实在没出息,否则都不会为了那一亩三分地来到南方。

对军户来说,战场上得到功名才是归宿,什么种田养家简直就是笑话。

隐姓埋名低调做人的花家夫妻居然会差点遭了暗算,让调查此事的人只能想到花木兰在外面跟人结了怨。

由于花家一家受到袭击的事情实在是闹的太大,当地的白鹭官和地方官员无法每天都守在花家,为了安全,白鹭官们只能护送着花家人干脆进京,在京中的花宅至少有六十多个柔然家仆看守宅子,又是在内城,至少没有那么容易被贼人得了手。

于是乎,在梁郡还没有呆多久,按照前世应该在乡里待到花木兰解甲归田的花家夫妻,就这么拍拍屁股跟着白鹭官入京了。

家都烧没了,连东西都不用收拾。

贺穆兰从未想过自己在外的举动会连累到花家。

由于她不是花家的正牌女儿,每次面对花家二老的时候总是有着歉疚之心,虽然得了战利品总是不会忘了送回去一些,但经常回去看望却是很少。

也从未考虑过花家夫妻一个残疾一个有肺疾如何生活的问题。

按照这个时代的惯例,家中有一个子弟出仕,除非家中有许多个儿子,像是花家这样只有一个未成年儿子的,应该是全家都跟着出息了的花木兰过的。然而花家心虚在前,什么在一起过自然是没想过,时间久了,也有些人会怀疑为何花木兰不归家的问题。

像是若干人那样的猜测,亦或者有人猜测花家父子感情不好等等,只怕是迟早的事情。

贺穆兰押解犯人进京耽搁了一些时间,花家却是被白鹭官一路从驿道送进进城的,所以当贺穆兰到了平城回到“虎威将军府”的时候,顿时被若干人扶着在门口迎接她的花家父母吓了一跳。

“阿爷,阿母?你们怎么来了!”

贺穆兰翻身下马,身后跟着的是一起回来的狄叶飞。

狄叶飞是第一次见到花家父母,顿时紧张的浑身直冒汗,连忙上前拜见世伯、世婶。

花母是个不经事的女人,一看到自家女儿比上次见更糙了几分,一头头发看着像是一个月没洗过似的,再想想家里被烧了个干净,顿时眼泪直流:

“木兰啊,我们家被烧了…呜呜呜…来了几个天杀的无赖,把我们家屋子烧了,还好我那天晚上睡得晚,否则一家子都要被烧死在里面…”

花父说起这个也是眼中含泪:“先别在门口说,先进去再说…”

他们来的较早,好在花家如今若干人是常客,花家的柔然仆人一遇见这事就把若干人请了来主持大局。素和君也不敢马虎,被拓跋焘指派着来了好多次,这才安置好二老。

贺穆兰要回宫述职,回家来是要沐浴更衣的,狄叶飞也是如此,花父自然是不能一直跟着女儿,花母便从头到尾跟在贺穆兰身边,一边帮着贺穆兰沐浴,一边和她说着这一阵子发生的事情。

此时贺穆兰已经进了浴房,见袁氏也要跟进来,顿时大惊失色道:“阿母你进来做什么!里面闷,你还是等等我出来吧!”

袁氏却喜气洋洋地推了门先冲了进去,笑着道:“闷什么,暖和一点才舒服!你那头发脏成这样,阿母帮你搓搓!你这浴房这么大…哎呀,都比我们家堂屋都大了…这盆好!漆的厚实!快快快,你快进去,别让水凉了!”

贺穆兰错愕的好一阵子,只好速度极快地脱了衣服,先在一旁的大盆里稍微清洗了下自己,这才钻进澡桶。

袁氏一见到贺穆兰满身的伤疤和结实的筋骨就抑制不住落泪的冲动,全为了不让女儿不自在才强忍着咬着唇不出声。

贺穆兰钻进澡桶后,袁氏坐在她的身后,拿个盆接着贺穆兰垂下来的头发,一边细细的用皂荚粉给她清洗头发,一边叹着气说:

“我说了你又要嫌我啰嗦,可是连我们搬家到梁郡去都有人暗算,你这里到底有多少明枪暗箭我和你阿爷一想就心惊肉跳。我们也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你们姐弟两个都平平安安的。你如今做到这么大的官了,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贺穆兰搓着手臂的手突然一顿,几乎微不可闻地回她:“恐怕要到我死为止吧。”

这么小的声音,袁氏却依然听见了,手中顿时重了一些,扯的贺穆兰龇牙咧嘴的叫了起来。

“阿母,阿母,轻点!”

她何时有这么被动弱势的时候,把整个脑袋都交给别人了!

“轻点?我不把你头发绞了都是好事!早知道你存了这个心,让你做个比丘尼都比去从军好!”

袁氏见女儿死了心要继续在官场里和一群男人混,整颗心都悬了起来:“你今年二十一了,过了六月就二十二了。寻常女儿家,二十二儿子都抱几个了,你却…”

她吸了吸鼻子。“不说这个,姻缘也不是能强求的。可你身边还跟个娘娘腔是怎么回事?你不会当男人当久了,真开始喜欢女人了吧?你不成亲我都不管,你可不能给我…”

“阿母,你说到哪里去了!”贺穆兰简直气结。“狄叶飞只不过长得像是女人,本身也是武艺超群的汉子好不好,否则怎么能当上将军!你当陛下那么喜欢用女人,打仗恨不得拉出去一排女人?!”

“我还真这么觉得的…”袁氏小声嘀咕着:“不是说前些时候还用了个女官当使节吗?我看大可汗就是个胡闹的主儿…”

也许是因为腹诽的是皇帝,袁氏的声音也小的可怜。

“哎呀,不说这些!”袁氏将女儿的头发快速的篦了一遍,“那个在你宅子里跑前忙后的小伙子是谁?我看他对这里这么熟,应该是你的好友?人家一个好生生的郎君,怎么就给你做这些管家的事情呢?而且他还直接告诉我们他知道你是女的,叫我们不要太紧张…”

袁氏露出欣慰的笑容:“你连女人身份都告诉他了,是不是因为觉得他…”

“那是我的同火,鲜卑贵族若干家的小儿子,如今是古侍中的属官。他以前好奇曾查过我的身世,我避不过去,索性把我的事告诉他了。”贺穆兰车马劳顿着回来原本就辛苦的很,好不容易想趁着沐浴休息回,结果却被袁氏抓着问了一大通,简直快要疯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真是可惜。小伙子长得不错,性格也好,见人就笑看着就舒服…”袁氏在贺穆兰面前竟有些畏惧于她的威严,也不敢强逼她保证什么,“若是你以后不当将军想要当回女子了,可以考虑考虑他嘛!”

“哈哈,我的同火里许多儿子都能满地跑了。”贺穆兰大笑着迈出澡桶,实在是不想再受这个“酷刑”了,随便抓起一块干布擦拭起自己。

“若干人就算现在没有婚配,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情,阿母你想的太多。”

袁氏看到贺穆兰豪迈的大笑简直要撅倒,再看贺穆兰擦身擦头和男人毫无二致,更是揪着胸口顿觉气闷,一把抢过贺穆兰手上的布巾,让女儿低下身子给她搓干头发。

“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怎么就长成这样了呢…”

袁氏仔细翻查女儿的头发,见还好没有虱子,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你现在成了这样,再多提也是憋闷,花木托到现在还怕老鼠,胆子小的像是女郎,你阿爷头发都愁白了。硬要让他改,他哭的能晕死过去…”

“…不至于如此吧?”贺穆兰印象里的弟弟是个挺乖巧的孩子。“回头我问问,对了,他现在在哪儿?”

“他有些水土不服,这几日一直都在睡觉。”贺穆兰已经开始穿官服了,袁氏细心的把女儿的头发擦的干干的,又用一块厚布垫在她的后背上防止头发印湿了衣衫,这才再去帮她束腰带。

等一切穿戴完毕,贺穆兰可谓是猿臂蜂腰,长腿翘臀,说不出的一副好身材,做男人这幅身躯可谓是苍劲有力,做女人则让袁氏又想泪眼婆娑一番。

呜呜呜呜…

“你为什么不是我儿子…一定是投错胎了…”

贺穆兰叹息着拍了拍袁氏的肩膀,也说不出什么安慰她的话来。好在现在家中仆人多,贺穆兰也养得起,否则袁氏要再看见贺穆兰掳起袖子扛着澡桶出去倒水的样子,肯定又要大哭。

贺穆兰已经头疼是不是该把主院让给两老去睡,自己去睡个偏院什么的,还是干脆就住在军营里,否则袁氏一看她抬手踢脚就要哭,时间久了她也架不住啊亲!

此时袁氏跟着贺穆兰到了前面,她许久没见女儿,恨不得一直就这么跟着。恰巧狄叶飞也沐浴更衣篦了头发,陈节、那罗浑和盖吴等人听说花家双亲来了哪里敢托大,竟一个个正儿八经的过来拜见。

这时代拜见就是跪拜,花父和花母坐在正厅里,有些坐立不安地看着这些“官老爷”对着他们跪拜行晚辈礼,恨不得现在还是在家里比较好。

“晚辈狄叶飞,高车人,得陛下器重,如今是高车虎贲军的右司马,与将军乃是同火好友,生死之交。伯父和伯母将我当成家中子侄就好,二位即是火长的父母,便和我的父母也没什么区别。”

狄叶飞梳洗打扮过后的样貌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容光逼人”,袁氏左看右看,若不是看到那隐隐的喉结,真的无法把这么好看的孩子和“男人”联系在一起。

花父却是久在军中,走南闯北,知道南边有许多男人姣好如妇人,其他胡族里也多有五官精致的,乐呵乐呵就接了他的礼。

他们两个随身带了些金银,都是贺穆兰这几年打仗送回家去的,家里烧了,金子银子倒没遭殃,如今狄叶飞行礼,花父就塞过去一枚金带扣做见面礼,又寒暄了几句。

“晚辈那罗浑,与花将军曾是同火,吃住皆在一帐之中,好的穿一条裤子…”那罗浑咧了咧嘴,倒惊得贺穆兰心中一惊,一双眼睛像是刀子一般刺了过去。

“咦,怎么了?将军我说错了什么?”

袁氏听到“吃住在一帐中,好的穿一条裤子”,眼睛瞪的滴溜的圆,上下扫视一番这个青年之后,心中顿时有了评价。

“吊眼尖下巴,大概不是个宽厚人儿,不行,我家女儿实心眼,不能找个心里事多的。”

那罗浑愣了愣后拜见了二老,袁氏之前在若干人的提点下也有准备,送给他一套笔墨纸砚,倒让那罗浑自惭形秽起来。

他知道花母是汉人,而且还会写字,花木兰的字便是跟他学的。

“…晚辈不识字。”那罗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这套东西是好东西,给我倒是糟蹋了。”

袁氏见他长得似是满腹心计的样子,性子却意外的单纯,不由得又对他升起了几分好奇之心,竟笑着回他:“不识字有什么,横竖我们两个老家伙在这里也无聊,你要愿意,我们教你!”

那罗浑当了左卫率,就是贺穆兰的亲卫队长,是要住在将军府里的,当听到自己可以识字,他当即惊喜地叫了出来,又恭恭敬敬地给二老磕了几个头,权当是拜师之礼。

狄叶飞和那罗浑拜见过了,然后便是陈节和蛮古。他们之前去过花家,所以并没有狄叶飞和那罗浑拜见世伯那般慎重。

陈节此时突然想起以前在花家被花母牵着手问有没有婚配,接不接受入赘的事情,再一想自己当时居然梗着脖子答“陈家家风严谨,断没有入赘的道理”,顿时肠子都悔得青了,恨不得再跳出去把自己的胸脯拍的啪啪响,回答无论什么姿势入赘都行!

蛮古却是想到自己父母双亡,那同火家的遗孀还等着他去迎娶,是不是也该跟将军告个假回去把终身大事办了,也好留个后才不算不孝之人。

待到满头小辫子的盖吴走出来,对着花父花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孙辈的礼节时,两个老人家都惊得眼珠子要掉下来了。

花父:“木兰…你何时多了这么大一个儿子!”

花母:“我的天,他居然对我磕祖母的头!”

一屋子人:…

盖吴头刚磕完,一见花父花母惊得差点跳起来,连忙开口解释:“我是盖吴,秦州人士,卢水胡人,是师父新收的弟子,跟着师父学艺的。”

花父花母这才松了口气,笑吟吟的看着这个比花木兰小不了多大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