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心抚了抚胡须。

“是和您之前的奇遇有关?”

贺穆兰点了点头,说出之前自己的噩梦,遇见的几个奇怪的僧人,又掏出那根毒针递给慈心。

慈心听得脸色沉重,过了半晌才呼出一口气来。

“贫僧并非天竺本土来的僧人,而是在普通的寺院里长大,只不过喜欢到处游方,所以见的比较多些。施主恐怕不知,佛门自己对‘佛性’的争论之激烈,都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小乘、大乘、各种宗派、各种‘成佛’之法,几乎可以让一个普通的僧人变的混乱。”

“我到过很多地方,有见到烧指以明志希望成佛的,有见到刺瞎自己眼睛以求‘明性’而成佛的,有见过光脚效法西域僧人苦修而成佛的,也有追求男女之道双修以成佛的。人人都在追求成佛的方法,发的愿也越来越大,却唯独做不好一个‘人’。”

慈心叹气。

“僧人僧人…做僧人有什么不好?今日你斥我是‘伪经’,明日你说我是‘假说’,佛门慈悲为怀,戒嗔戒妄,这才是立世的根本啊。”

“大师说的不错,你的意思是,这昙芸也是…”

“天竺有王,名为‘阿育王’,以大乘佛教治国,佛教经文谓之曰‘法王’,或‘转轮王’,传之中土,名为‘天王’,天王护法,治国传教,名为‘天王治国’。此法传入晋时,也为中原所用,羯人石虎曾自号‘大赵天王’,秦姚兴自称‘姚天王’,便是用了天王制治国,认为自己是佛祖降世而成的‘天王’。你若说有一群白衣人辅助僧人行事,那大约是‘天王’派的僧人,如今他们在北凉最为活跃。”

“僧人原本是出家修行的,但因为阿育王曾成功的让天竺的佛法兴盛,佛门在那段时间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就有僧人认为‘天王’护法对于佛门的兴盛非常重要,并积极的推动僧人入世和干涉朝堂,尊崇最强大的领袖成为‘天王’,最终为佛门一统而扫清道路。”

贺穆兰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可见这种事在佛门中也有分歧,而慈心属于中立温和的那一派,所以才能说得这么不着烟火气。

“这在如今的佛门,已经获得了不少人的认同,成为了显学。昙无谶大师性格古怪,佛学惊人,却也是‘天王派’的僧人。你说盖吴所说的那个僧人发了那般大的宏愿,那应该是净土宗的天王派僧人,希望天下一统之后实现众生平等。”

慈心摇了摇头。

“这人已经入了魔。”

“为何这些僧人这般强大?”贺穆兰想起那群白衣人,她曾和他们在寺中交过手,所以更加了解他们的可怕。

“那些白衣人也是僧人?”

“那些是‘法护’,属于天王身边的护法之人,类似于佛门的保护者。一旦他们找到认为是‘天王’的人,就会去效忠与他,并不专门为哪个僧人服务。当年大秦天王苻坚、大赵天王石虎都是法护效忠的对象,可惜都失败了。”

慈心顿了顿。

“‘天王’并不好找,如今魏国和宋国为诸国最强,魏帝和宋帝自然也是‘天王’的最佳人选,可惜魏国虽然崇佛,但如今的魏帝身边早早就有崔浩和寇谦之两位领袖,而这位陛下似乎是个实用者,外儒内法,而且非常…”

慈心神色古怪地想了想,用了一个稍微“委婉”点的词:“…节俭,不愿意用大量的铜在造佛上。所以鲜卑贵族大多是用着私财供养佛寺,魏帝却很少参与这种事情。”

贺穆兰了然地点了头。

要抠门的拓跋焘花那么多钱发展“天王制”,他情愿拿那钱去养军队。

“至于刘宋,儒生排佛由来已久,佛教是胡人传入,正统历来认为佛门是‘胡门’,那位宋帝又体弱多病常在深宫,这和‘天王’的特征并不相符。天王需要能征善战、又能感召佛性,他连骑马打仗都不成,自然不会是天王。”

“魏帝和宋帝都不可能成为‘天王’,而河西地处东西交汇,北凉十分强盛,西域来的僧人众多,国主沮渠蒙逊英明勇武,便成了‘天王派’僧人的阵地。”

“你是说,佛门认为沮渠蒙逊是‘天王’?”贺穆兰不可思议地说道:“可是他都已经六十多了!”

“沮渠蒙逊当然不是‘天王’,他只是尊崇佛教,却不愿意完全推行‘天王制’治国,依旧重用儒生,为两位嫡出王子启用汉人的先生,接受汉人的治国之道。”

慈心压低了声音,“昙无谶大师怀疑两位王子都死于非命,和那些人不无关系。正是因为他害怕越陷越深,才跟随沮渠牧犍来了北魏,伺机离开北凉…”

贺穆兰倒吸一口凉气。

沮渠蒙逊的长子和次子都是孟皇后所出,身体强健且十分英武。

长子沮渠政德多智,次子沮渠兴国善战,皆是文武全才。匈奴人起汉名都起的晚,从两个孩子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沮渠蒙逊对他们的期待。

可就是这两位王子,全都英年早逝。

长子沮渠政德是在攻打柔然时中了陷阱而亡。次子沮渠兴国也是中了陷阱被西秦俘虏,国主不但不敢杀他,甚至还把女儿嫁给他,可见他的了得。

可惜赫连定灭西秦的时候,这位王子不知为何莫名其妙混在了宗室堆里,连自己的身份都没报出来,就被当做西秦宗室杀了。

北凉原本厉兵秣马想要发兵去救回世子了,这件事一出立刻国内大乱,三王子沮渠牧犍成功上位来北魏出使,而赫连定成为北凉的仇人,以后会酿成什么苦果还不得而知。

“所以,佛门现在是要扶植沮渠牧犍?”贺穆兰仔细想了想,“他是敦煌太守,支持佛门僧人在敦煌开佛窟、建佛像,甚至和我国颍川王立赌约想要他在敦煌建佛像,又有昙无谶大师陪同,也许是…”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一个游方的野僧。”慈心调整了下坐姿。“不过三年前,孟皇后的幼子沮渠太平改了名,成了沮渠菩提。”

“你是说,有可能这位王子也是佛门扶植的‘天王’?”贺穆兰皱起了眉头,“还是沮渠蒙逊为了保护这个唯一的嫡子?”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一个游方的野僧。”

慈心继续重复。

“大师这位游方的野僧,未免知道的也太多了!”贺穆兰阴测测地说道:“大师难道不知道,知道的太多,总是会没命的吗?”

“阿弥陀佛,施主不要这样对我笑,我会害怕的。”慈心不安地扭了扭身子,“我什么都不知道,是施主自己猜的。”

“哼哼,不想死的话,就乖乖把钱拿出来!”

贺穆兰凶神恶煞地跳了起来,指着慈心大叫了一声。

“我…”

啪!

贺穆兰刚刚还没威风几秒,只觉得脑后一阵劲风袭来,直逼后脑勺,顿时惊得浑身肌肉紧绷,微微晃了晃脑袋想要偏过去。

可只是不到一秒的时间,贺穆兰突然想起来暗器如果被自己让开,就会直逼她身前的慈心,所以贺穆兰不得不一边做出高难度的下腰动作,一边翘起一条腿将慈心提到一旁。

咚!

咚!

贺穆兰和慈心双双倒地,那暗器打到了两人靠着的墙上,不知道滚到了哪里去。

由于之前有毒针事件,贺穆兰一刻都不敢放松,从地上爬起身立刻就往暗器袭来的地方跑去。

而慈心哼哧哼哧地爬起身,看着那墙上的凹陷若有所思,开始在四周的草丛里摸索起来。

贺穆兰身上没有钱,慈心又只进不出,两人吃了点稀粥便找到这处破败的火正庙躲雨。

好在这破庙旁边还有些新鲜的草,否则大红也要饿肚子。

正因为下起了雨,贺穆兰和慈心才不得不在这里盘桓,而后才有空闲功夫说起佛教之争。

谁料那群人竟然阴魂不散,竟连这里都找了来!

慈心在草丛里拿出一颗圆球,举起来看了半天。这时候贺穆兰找到了凶手所在的地点——不远处的一棵大树。

“你给不给我下来!”

“我我我就不下来!”

“不下来是吧!”

贺穆兰看了看这棵树的大小,抬手拔出腰间的磐石,对着树干狠狠一劈!

只听得一声大响,树干上被砍出了一道裂痕,但明显离被砍倒还有很大的距离。那树上的男人看见贺穆兰费了这么大力气只劈出一道痕迹而已,忍不住哈哈大笑:

“哈哈哈!你慢慢劈!你当这是砍柴吗?哈哈哈哈…”

贺穆兰冷哼一声,还剑入鞘之后,突然活动了两下筋骨,对着那棵树冲撞了起来,不停的用肩膀去顶那处裂缝。

“大师还说让我多动,我想起来今天都没怎么动。”

整棵树开始摇晃。

“喂,你难道是熊吗?还是黑熊精变的?”树上的男人吓得只能抱住树上的枝杈,“你到底是人是精怪!啊啊啊啊!”

贺穆兰猛力地对着那处裂痕撞了四五下之后,那棵榆树终于直接倒下,连带着那个男人也摔了个七荤八素,半天爬不起身。

“痛痛痛痛…我说那和尚你居然见死不救,好歹我也算救了你…”

“什么救不救!”

贺穆兰三两步走到那个男人身边,一把抓起他的领子,将他提了起来。

“咦?”

贺穆兰看着这个小年轻的脸觉得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你是谁?为何要对我用暗器?”

“你管我是谁!老子路见不平,拔…拔…什么相助!你一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居然欺负游方的和尚!和尚能有什么钱,你连和尚都打劫,简直是丧心病狂!”

“你少给我顾左右而言他,谁指使你来的?佛门?北凉?”

贺穆兰将他提的离开了地面,只能惨叫连连。

“你还说你不是野熊精!哎哟我的娘啊!我今天真晦气!”

“施主,他大概不是刺客…”慈心见到几步外的树都倒了,连忙三两步冲上前来,将手中的弹丸递给贺穆兰看。

“这只是个木弹,小孩子弹弓上用的。”

“谁是小孩子!老子只是怕弄出人命才没用铁蛋!老子的弹弓弹无虚发,一头牛都打的死…”

“嘴巴干净点,别老是老子老子,你是谁老子!”

贺穆兰一巴掌拍下去,把那小年轻丢到了地上。

“大师,看样子只是误会。”

贺穆兰松了口气。

“但在外面不但散不了心,因为这群人还弄的提心吊胆,我们还是回军中去吧。”

“等雨小了些…”

“军中?你们是鲜卑人?和尚也能当兵了吗?”

地上的年轻人捂着屁股坐了起来,抬头看向两人。

“你不是打劫他?”

他伸手指了指贺穆兰,又指了指慈心,肩膀一颓。

“那我岂不是差点白伤了人?”

“你做事如此莽撞,若是撞到一个心狠手辣的手上,又或是真是打家劫舍的强人,此刻怕已经死了。”

贺穆兰板着脸训完他,看了看那棵树,只觉得自己最近太容易动怒,变得一点都不像她,这也是要命。

“你们住了我的屋子,还在我家门口打家劫舍,我能不管吗?”

那年轻人骂了句晦气,站起来却不敢多言。

看样子是怕了贺穆兰了。

慈心上前检查了那孩子一番,发现他只是身上有些擦伤,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又接下身上的僧袋,把里面的栗米全部倒在他衣服的下摆上让他兜住。

“这些给你压压惊吧,我们要回去了,也用不上了。”

贺穆兰习惯性去掏袖袋,这才想起来袖袋里东西都给了慈心了,忍不住对天翻了个白眼。

“我就给不了了,我东西全给你拿去了。”

“原来你才是强盗…”年轻人嬉皮笑脸的兜住了米,“我叫高金龙,是个四海为家的游侠儿,谢啦,大和尚!”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慈心。”

“高金龙…怎么听着这么熟?”

贺穆兰皱起了眉头,突然一击掌。

“啊!高金龙!你怎么不在梁郡!”

那高金龙原本还在嬉皮笑脸,一听到贺穆兰的话立刻蹦了起来。

“见鬼,你真是野熊精!你怎么知道我是梁郡来的!”

第379章 行善积德

后世的高金龙是梁郡的游侠首领,贺穆兰搭救崔琳的时候起了很大的作用,后来贺穆兰曾经撞见过他偷贩私盐,对他便有了更深刻的印象。

好在贺穆兰印象里“盐”就是个普通玩意儿,并没有嫉恶如仇到义正言辞的教训高金龙的地步,否则换了这个时代的人,遇见贩卖私盐的就没有这么淡定了。

但这个时候的高金龙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贺穆兰却已经有了中年人的稳重和气度(喂),加上之前那一撞让高金龙心里极为震撼,所以贺穆兰连哄带骗,不过三两下的功夫就弄清楚了他为什么在这里。

高金龙家世代居住在豫州,原本是宋国人,先帝打下南方时被侨居到梁郡,分了几十亩田耕种,也还算过的过去。

他从小斗鸡走狗,不爱读书只爱习武,但习武也不算特别突出,因为打仗的缘故偌大的家族破败到无人的地步,唯有父母依旧健在,过的也算是安乐。

得到魏国分下来的几十亩地以后,高金龙洗心革面,帮着父亲耕地种田,谁料前年夏天一场疟疾带走了他父亲的性命,他母亲也受不了打击病倒了,高金龙无法,只好卖了家中的耕牛为母亲治病。

这样一来,家中几十亩地势必荒废,而雪上加霜的是,根据魏国的律法,但凡侨民无力耕种土地时,曾经的土地必须要收回国有,重新授予其他侨民。

高金龙家原本是父子二人加一只牛,从南方迁到魏国的汉人,十五岁以上的男丁二十亩地,十一岁到十五岁之间的是十亩,牛也是二十亩,这样一来高金龙家有五十亩地,可自他父亲一去,牛又被卖掉,地就会没了大半。

他阿母为了保住家中的田地,拖着病躯重新改嫁,招赘了一个男人回家种田,然而高金龙和这个男人根本处不好,两人三天两头就为了琐事打架,其母的病症越来越厉害,高金龙为了母亲,最后只好忍气吞声,任凭那男人怎么动手也不敢回手。

到了去年,那男人越发变本加厉,高金龙的母亲毕竟是向着儿子的,又怕儿子正值血气方刚的脾气闹出人命,便向官府提出“休夫”,将那个入赘的男人给休了。

被休的男人得了十亩田地以作补偿,算是“协议离婚”。

高金龙原本以为这一切到此就结束了,谁想到这个男人居然卑鄙到去官府举报,说是他家的牛和男丁都已经没了,按照律法应该将田地收回,仅仅留下成年男丁该有的二十亩。

“授田”这种事属于“移民”后的奖励,向来是民不举官不究,尤其高金龙家每年该交的赋税从来没有少过。

可惜是高金龙家自从招赘了这个男人回来之后,这男人经常往自己家里私运一些粮食,加上两个男人五十亩地也种不完,一直是花费粮食请乡里的壮丁“帮耕”,耕牛也没了,赋税就远没有其父在时交的那么准时。

因为这一场官司,高家只剩下了二十亩地,高金龙年轻气盛跑去那男人家大闹了一顿,将那男人揍了个半死,揍完之后心中又惊又慌,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闹出了人命,只能逃回家中。

高金龙的母亲知道儿子可能闹出人命,连夜收拾包袱让他儿子先逃,于是乎高金龙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背上包袱出了梁郡,开始了四处流浪的日子。

他原本就做过游侠儿,和一干游侠儿朋友混的不错,后来辗转打听到那男人没死,但是右腿废了,因为听说高金龙去做了游侠,害怕他真的杀人,也不敢报官。

他母亲的病从春天过去后就好了,家里的地也有母亲请的“帮耕”打理,似乎有他没他都一样。

高金龙一面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孝不敢回去见母亲,一面又觉得那男人家怕的就是他成了“游侠”,不闯出些名头都不好再回乡去,就在外面这么蹉跎至今。

这实在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浪荡子的故事,却让听了的人不胜唏嘘。

至少贺穆兰知道了高金龙日后的“名声”,更觉得世事弄人。

所谓游侠儿,不过是一群小混混罢了,混的好的是“侠”,混不好的是“游子”,薛安都那样的能成事,概因身后有着大族的家庭支撑。

更多的都像是高金龙这样,坑蒙拐骗偷,能混一顿是一顿,住的是破庙山洞,睡的是幕天席地,吃着糠喝着稀。

但高金龙好歹还有着一腔侠情,能在自己像是“打劫”和尚时愤然出手,能顾及人命改用木弹,在七八年后还能带着一帮游侠儿试图挽救梁郡,而不是因为梁郡当年的旧事迁怒别人…

上天让她再见高金龙一定是有所原因,所以贺穆兰稍微想了想,就和躺在地上的无赖小子说道:“我知道你,是因为我父母也刚刚侨居梁郡不久。不知你听没听过我的名字,我是怀朔的花木兰。”

高金龙原本被贺穆兰用各种手段制的服服帖帖,躺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听到贺穆兰的自我介绍后惊得“哎哟”一声,整个脖子僵直着像是乌龟一般往上直伸,简直可笑至极。

他就保持着这样可笑至极的姿势伸着头在地上看他。

“您是虎威将军花木兰?哎呀难怪您这么强!花将军收不收徒弟?我一定跟在你后面好好学武!”

这高金龙也算是有趣,抓到杆子就往上爬,就连一旁听着的慈心都笑了。

“那你阿母怎么办。”

贺穆兰没有笑,反倒正色问他。

高金龙整个人顿时颓然地又躺倒地面。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现在有方了吗?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你可有薛安都一般济世安民的本事?”

贺穆兰又接着追问。

“花将军您不是鲜卑人吗?怎么汉话说的比我还溜,还拽文!”高金龙龇了龇牙,“我哪能跟薛大侠比,薛大侠振臂一呼,上万游侠儿齐齐回应,像我们这样的小喽啰,连凑都凑不上前去…”

他心中没了希望,反倒破罐子破摔。

“今日冒犯了将军是我有眼无珠,要杀要剐,您看着办吧!”

这个时代的人十分朴实,朴实到贺穆兰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的地步。

如果搁在后世,有一个人站在你面前告诉你“我是中央军委的某某某”,你第一个反应一定不是“久仰大名”,而是“真的假的?身份证拿出来看看,警官证呢?其他证有没有”之类。

至于“要杀要剐”这种话更是没弄清对方是谁之前更是提都不会提。

然而贺穆兰曾经很多次报过自己的名号,从未有人怀疑过其中的真假,除了有一次地方闭塞不知道花木兰是谁,其余时候都得到了让人满意的效果。

这是一个还相信“千金一诺”的时代,也是一个注重荣誉,不会随便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的时代。

也许这个世道确实有很多让人不尽人意的地方,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却比后世要大的多。

大约就是这种人和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让贺穆兰每每感到沮丧之时,又能迅速的振作起来。

听到高金龙的嘀咕后,贺穆兰忍不住一笑,用脚尖踢了这个惫懒的家伙一下。

“我阿爷阿母都随我回到京中去住了,我家是军户,因为迁徙到南方耕种荒田有功,被赐了一百亩地,我长期在军中打仗,家里的田地都是我阿爷请乡人帮耕的,如今阿爷也去了京中,恐家中的田地就这么荒芜…”

贺穆兰看着眼神里突然闪耀起不敢置信之色的高金龙,带着笑意说道:“你家田少,我家田多,你我两家又都是侨居梁郡之人,合该互相照顾。我给你写上一封书信,你拿着我的书信回到乡里,和当地的鲜卑大人报备,便替我家照顾那百亩良田吧。”

“此话当真?我…我种不了这么多的地啊!”

贺穆兰点了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愿意救大和尚,可知心眼不坏。我和你在此结识也是缘分…”

慈心闻言微笑着摸了摸胡须。

他不知道后世“我们有缘”都已经被用烂了,在这个时代,除了出家人和信佛之人,还是很少有人用“缘法”这样的句子。

然而慈心的笑容还没有维持多久,就被贺穆兰伸到面前的一双手给弄的僵硬住了。

“我知道你种不了这么多地,我有办法。”

贺穆兰一边说一边对着慈心伸手。

“大师,还我钱,我有正经事。”

其色严肃无比,再无笑闹可言。

慈心摇了摇头,从内衫的口袋里掏出散碎的金银,满脸可惜地道:“你们这些罪根啊,我还没有能渡化了你们,你们就要被这凶神恶煞给拿回去了。须知人间多少烦恼都是由你们而起…”

贺穆兰劈手将钱袋抢走,戏谑地说:“我是凶神恶煞,所以不怕这罪根,慈心大师德高望重,更不该被这些罪根沾染才是。”

“贫僧不过是想要把市集里那些奴隶买下给放了,为施主做一场善事,添些功德。阿弥陀佛,是我和他们缘浅。”

贺穆兰闻言笑意更甚。

“那正好,这场善事还是我亲手去做吧!”

高金龙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贺穆兰,又莫名其妙的看了看慈心大师,似乎觉得这两个人都怪怪的,从地上坐了起来,满脸迷茫。

贺穆兰低头望向高金龙,眯着眼说道:

“你跟我来,等会儿我们还要立个契约。”

贺穆兰带着慈心大师和高金龙去了秀安县的市集,找到了那个卖奴隶的陆牙人。“

牙人”便是官府报备过可以进行“和卖”人口的贩子,收益的一成要交给官府,属于贱役。

那陆牙人原本已经对贺穆兰会回来不抱希望,猛然间看到她带着白天来过的一个僧人和一个浪荡儿去而复返,心中就升起了不少的希望。

他殷勤的招呼他们,尤其是贺穆兰,指了指身后的七八个高壮汉子,试图让他们知道现在这些男人有多热销,早上还有二十个人,现在卖的就剩七八个了。

“这些都是被挑剩下的吧…”高金龙不以为然地咂了砸嘴,惹得陆牙子一僵,不知道该回什么话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