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因为显然刚才他攻击的是你,不是我。”

他挑了挑眉。手轻轻一松,那男人的头颅闷声落地,“因为我是被它们所禁锢的,而你是入侵者。”

“什么意思。”

“听不明白么,A。当我被重新禁锢后,你也将逃脱不掉被消除的命运,就同之前所死去的那些人一样。”

“所以你活着我就能继续活着?”

“只要你不继续做出攻击它们的行为。”

“那么你活着,我背后那东西能消失么。”

这问题令他再次沉默。

“不能。”因此我替他回答。“所以,我无论如何还是死路一条。”

“差不多是这样。”

“所以你放弃了亲手杀死我,斐特拉曼,并非因为我不承认我同那个女人有一星半点的联系。而是因为,因为这样可以亲眼看着我一点一点死去,可以让我更加深入地体会到当初你在坟墓里一点一点死去时的每一点感觉,是么。”

说完我望向他,望向他那双美得无与伦比的眼睛,那双等待着看我一步步踏进坟墓的眼睛。

“你很聪明。”然后听见他道。

“你很混蛋。”

说完,跨过地上的尸体推门朝外走去,他慢慢从后头跟了出来。

“去哪儿。”静静跟了一段路,他问我。

“想办法找人把我弄出这个国家。”

“然后去哪儿。”

“你的国家。”

“我的国家已经不存在了。”

“埃及。”

“它现在叫埃及了么。

“是的。”

“它变了很多。”

“你却从没变过。”

这话令他笑了笑。“但你回去做什么,A,继续寻找存活下去的方法么。”

我停下了脚步。“不。但我也不想让自己死得不明不白并且毫无价值。”

“你看,从小到大我从来没停止过我的步伐,斐特拉曼,在我最走投无路的时候如此,现在也是如此。所以,迟早我会找出这一切的真相,那些试图杀我的人,那些FBI的人。并且还给你一个真相。”

“还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真相,A。”

“我不是艾伊塔。”

第五十三章

那之后又走了多久,有点记不太清楚,因为后来我的两只眼睛几乎已经看不清周围的东西,甚至连听觉也变得有点迟钝,全凭着一种本能在朝前走,直到后来搭上了一辆去奉贤装货的卡车,那两条灌了铅似的腿才总算得以歇了下来。

从司机的口中了解到,我们所处的位置是上海至南汇的某条公路上,并且已经出南汇,再往前,过了中港就是东海。

知道了确切位置后,好一阵子我觉得自己脑袋里有点混乱。

坐在车尾,看着周围不停倒退着的农田,我琢磨着前一晚上发生的事,发觉自己很难理解那些人把我和斐特拉曼一路运到这里,到底是为什么。唯一的解释,是他们准备走海路带走我们,但既然出海不走吴淞口,明摆着走的就是暗路,也可能这次的追捕完全撇开了中国政府,是纯粹私自的行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们此行的目的显然不会仅仅因为我“走私军火”那么简单。

或者是因为斐特拉曼?

这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即逝,因为觉得不太可能。知道斐特拉曼这个复活木乃伊秘密的人,迄今为止除了我和死去的娭毑,就只有小默罕默德和伊甸园两个人。但伊甸园自身就有秘密,况且还需要利用我替他办事,所以肯定不可能在这里、在现在这种时候,给我制造出这种麻烦。而至于小默罕默德,他这样谨慎的人,绝对不可能把这情报出卖给FBI这类很容易引火烧身的人物。况且,这么做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好处。

既然这样,那么那些人到上海来逮捕我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

一个多小时后车到奉贤,已经是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

因为地处郊区,所以之后又花了将近两小时的时间,我们才找到了家合适的招待所安顿下来,那时候算了算,我差不多已有二十多个小时粒米未进,当真是饿到前胸贴后背。

招待所是个黑店,背景黑,店面黑,价钱黑,床铺被褥更加黑。不过住宿不需要任何证件,这就够了。所以,他们看斐特拉曼是个老外因而额外增收了30%的钱,我忍了。一盘炒面开价二十块,我也忍了。以人民币的面值等数收取我的美金,我还是忍了。

反正,那些美金都不是我自己腰包里的。

吃完面上楼,推开房间门扑鼻一股浓烈的烟酒味。

门窗关得很紧,味道出不去,混合着地上潮湿的味道,闻着让人胃里有点发胀。我推了推窗想换换空气,谁知刚把它推开,一阵嗯嗯啊啊声就从对面猛地被风吹了进来。

对面是间发廊,同这家招待所几乎是连体的,楼下剪头发,楼上做推拿,那种名义上的推拿。原本住进来,就是看上这种结构所形成的混乱,但没想到大白天的他们也不晓得避讳,并且还有点嚣张。那女人就趴在对面那扇窗户上,男人站在她背后,张大了嘴不停朝前顶动着身子。见到我推窗发现了他们,一下子似乎更来了劲头,发狠似的朝前猛顶了两下,女人因此从呻吟改成了嚎叫,嗷嗷嗷的,叫得楼下那只癞皮狗一阵狂吠。

“在看什么。”身后传了来斐特拉曼的脚步声。他在门口站了好一阵子,终于还是走了进来。我在他走到窗口之前关上了窗。“没什么。”

窗外那个女人的叫声更响了起来,一边叫一边看着我们,或者说是看着我身后的斐特拉曼,脸上笑意盎然。

我用力拉上了窗帘。

房间因此暗了下来,但窗帘遮挡得住光线,却对声音并不起任何作用,那女人的叫声依旧从外头断断续续传进房间,并因着房间的昏暗而更显清晰。

其实凭心而论那女人叫得很专业也很性感,但人疲劳过度的时候可能听什么都是刺耳的,况且我身后还站着那个给我压力很大的男人。

性感英俊,身体每一根线条都完美无缺,偏偏这样一个男人除了压力以外给不了人任何东西。

“为什么要上这儿来。”一阵长长的尖叫过后我听见这男人再次问我。

“因为想找个地方安静睡一觉。”回答完,一头躺到了那张黑糊糊的床上。闭上眼睛前看到那男人在另一张床上也躺了下来,头枕着被子,眼睛看着窗户的方向。

窗外叫声持续不断,声音高亢而潮湿,像我身下那层湿气很重的毯子。

我在这声音里来回翻了几个身。发觉虽然累得浑身散了架似的疼,入睡却很困难,也不知道是因为窗外的叫床声还是身下毯子的湿冷,总之突然间后背又开始剧烈地痛痒了起来,那种让人按捺不住想用手将背后那层皮狠狠抓开的感觉。我用力咽了口唾沫,撑起身体把手伸进裤兜去掏昨晚抽剩下的那包烟,然而烟没摸到,却摸到了样有点坚硬的东西。

费了点力把它从裤袋里扯出来,发觉那是本烟盒大小的小牛皮本子。这才想起来,它是被我从医院带出来的,那些我妈所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物中的一件。当时看到上面有字,所以把它收了起来,之后去了酒吧,酒一喝多,也就把它给忘干净了。

本子很旧,边角已经开始发黄,看起来有点年头了,最初的页面上只是记着些电话号码和买东西要记的东西,后来渐渐开始记录一些零碎的琐事。许多页面已经快被翻烂,满是油渍和水渍,看起来我妈曾经一直在翻看这本东西,特别是中间的部分,一打开就能自动翻到这个地方,合上,它边缘的颜色很明显和其它那些页面不一样。

正拿着它仔细研究的时候,窗外再次响起那女人的嚎叫声。

在短时间的寂静过后,她似乎叫得比之前更大声,真是令人不得不佩服那两人如此持久的“战斗力”。因而原本想放好本子等睡醒了以后再好好看看里头的内容,这念头被我干脆打消,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靠到被子上,掀开一边窗帘,我开始从之前翻开的那部分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1月8日,晴

元旦刚过老艾就迫不及待走了,好像那边才是他的家。女儿说过年想要吃万山蹄,但愿他不要忘记带回来。

虽然没有标明确切的年份,但我很清楚我妈这段东西所写的是哪一年,因为她所提到的万山蹄,最终过年的时候爸爸忘了带回来,因为他当时被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吸引去了全部的注意力。那件事是他们考古队在长沙发掘到了一座汉代古墓,也就是之后不久,他带着我去亲历挖掘仪式的那座古墓。

1月27日,小雨

除夕老艾没有回来,今天也没有,他说队里所有人都没回家,因为他们需要做很多调查分析。今天给女儿做了水晶肴蹄,她吃了几口就去看电视了。我知道她很没劲,我不会像老艾那样给她讲考古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2月3日,阴

今天跟女儿吵架了,她赌气在房间不出来吃晚饭。晚上和老艾狠狠吵了一场,他是个不合格的父亲,不关心女儿的学业却整天惦记着带她跑动跑西看那些土坑,我当初为什么要嫁给他!

这段我的印象也很深,因为那天是我爸爸第一次跟她提起想带我去长沙的挖掘现场。本来我以为她会同意的,之前很多次她都默许。但没想到这一次她却怎么也不肯同意,也许其实以前那许多次,她也是不想同意的,但她很爱我父亲,所以很少违背他的想法。只是顺从多了,脾气难免会有爆发,于是那次的事情成了导火索。

2月5日,晴

女儿两天没有跟我说过话了,今天出门碰到老同学,她带着女儿在逛街,说到我女儿,我跟她说我女儿这次数学又是全年级第一名。她很羡慕,因为她女儿读书成绩一直都很糟。但她不知道其实我一直都忍着很想哭,女儿现在人大了,跟我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远,不知道这次她什么时候才会跟我说话,或者还是我先跟她说吧,老艾今天又不回来,谁都不说话家里很冷清。

2月8日,晴

今天女儿终于理我了,她坐车回家的时候被人偷掉了钱包,急得哭。真是傻女儿。

2月30日,阴

全家去了必胜客,老艾涨工资了,天气不好可是心情真好。

晚上他又悄悄问我能不能带女儿一起去长沙,我能说不么?他这么期待,女儿也是。

3月18日,雨

女儿要去长沙了…

3月20日,雨

不想他们去长沙,不想他们去长沙,不想他们去长沙,不想他们去长沙,不想他们去长沙,不想他们去长沙,不想他们去长沙,不想他们去长沙…

3月22日,雨

他们去长沙了。

3月23日,雨

我想他们,想老艾,想女儿,他们会想我吗。

3月24日,阴

女儿给我打电话了,我想他们

3月25日,晴

今天女儿那没有打电话,老艾打了,我想他们。

3月26日,晴

今天谁也没打来电话,我想他们。

3月27日,阴

今天仍然谁也没打来电话,我想他们。

3月28日,阴

今天女儿终于打电话来了,她说住在一个叫艾杰的女人的家里,那个女人家里很穷,连肉也吃不起,她住得很不开心。我想他们…

4月3日,晴

快一周没有任何电话打来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事,所以我打了电话过去,但一直占线,明天继续打吧。我想他们。

4月4日,晴

女儿终于来电话了,她说她现在很开心,那个叫艾杰的女人很有意思,她养了两只老鼠一样的小东西。今天下午我去花鸟市场兜了一圈,买了只老鼠回来,很可爱。等女儿回来看到了不知道会什么表情…我想他们。

4月10日,阴

最近电话越来越少,老艾总是不在,他们说他很忙。这么忙为什么不让女儿回家呢,她有她的生活,已经一个月没有上课了。

我想他们。

4月20日,阴

老鼠死了,女儿病了,我想去长沙。

4月23日,阴

翻到这一页,正看得心里隐隐觉得闷得有点难受,突然发现除了日期外,这一整个页面都被撕掉了。

这令我不由自主吃了一惊。

而就在这时耳朵边突然传来阵无比清晰的呻吟。

听声音是窗对面那个女人发出来的,长时间对日记的专注令我几乎忘记了她和那男人的存在,此时那呻吟乍一进入我耳朵,突兀得令我一个激灵。

猛抬起头看向窗户,随即看到的东西惊得我几乎丢掉了手里的东西。我看到那个女人,之前那个在对面窗户里跟人忘乎所以上演着肉搏戏的女人,此时整张脸正贴在我们这房间的窗户上。

两只眼睛斜歪着,似乎正竭力透过那道被掀开了一角的窗帘朝房间里看。

目光对着谁?那扭动着的,躁动不安的黑色眼珠。

显然不是对着我。

我忍着剧烈的心跳回过头,望向她目光所对的那个方向。

那方向躺着斐特拉曼。

他仍靠在那张肮脏小床的被子上,湛蓝色的瞳孔微微闪烁,不动声色望着窗口那颗头颅。手却指着我,似乎是在叫我不要轻举妄动。

我当然不会动。

“扑!”这时窗上传来一声撞击。紧接着又是两声,那女人咧着嘴嬉笑着,一边用头猛地撞向窗玻璃。

一下,又是一下。

直到血从她额头上滚落,她两眼一翻突然大声尖叫了起来。叫得就想之前高×潮时那样,欲仙欲死,令人血脉喷张。

这时窗咔的声碎了,一道冷风随即席卷而入,那女人一阵尖笑像只野兽一样倏地从外头直窜了进来。

令我毛骨悚然的是她身后那个男人竟然依旧还在,同她紧贴在一起,一嘴张得老大,仿佛还沉浸在之前的快感里。

可是整个人硬得就像块石头。

这样两个以奇特的姿势奇特地连接在一起的男女,他们从窗洞里飞快地钻了进来,又在眨眼之间扑向了床上的斐特拉曼。

但是一扑一个空。

再回头看过去的时候,床上的斐特拉曼已经不见了,那两个连在一起的人尖叫着想收住身形却早已来不及。巨大的冲力将他们连同床一起压在了地上,眼看着一大团黑色的东西从那女人尖叫着的嘴里喷射出来,我肩膀突然被一股力量用力一扯,随即全身腾空而起,朝那扇洞开了的窗户外直飞了出去。

第五十四章

冲出窗口的瞬间,那团黑色的东西已紧随在我身后攀爬到了窗前,几乎差几公分就能碰到我脚的距离。而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自己是怎么从那上下两片碎玻璃间滑出去的,就被眼前一团飞溅的血液模糊了视线。

之后整个人就有点懵懵懂懂的。视觉贯通着人大部分的感触神经,一旦这地方被突然掩盖,人的知觉就迟钝了很多,我只感觉到自己一直在滑行,有时候身下是平的,有时候凹凸起伏,撞得我浑身散了架似的疼。直到抓着我的那股力量突然间停下,我才得以抽空用手抹了下眼睛,再睁开,不由得一个激灵。

因为我发觉自己正站在一栋房子的房顶边缘。

脚底下就是条马路,车来车往,只要脚尖再往前半步,我就得躺在那些车轮子底下了。刚意识到这点,身子突然间朝后一仰,没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随即又被猛地朝下一推。

随即身后那人纵身而起,在我跌落的瞬间一把卷住我的腰,顺着临空的堕势朝着下面那条马路直冲了过去!

眼看着就要掉在马路中央,所幸落地刹那一辆集装箱卡车呼啸而过,一分不差在我们落地的瞬间刚好经过我们脚下。落到那层充满了弹性的钢板上就地一滚,在集装箱边缘稳住了身形,我伸手一把抓住那圈钢边就再也没松开,身后那人则在我边上躺了下来,面不改色气不喘,两眼望着刚才我们跳下来的那个屋顶。

我顺着他目光朝那里看了一眼,看到那上头黑压压一层东西覆盖着,隐隐涌动,好像一层浓重得挥散不去的黑烟。不消片刻,却又消失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没有出现过似的,而楼下人来车往,似乎没有一个留意到就在短短几秒钟之前,那上面发生了些什么。

“你差点杀了我们两个,斐特拉曼。”转了个弯后再望不见那座建筑和那条杂乱的巷子,我回过头对身边那男人道。但他的样子却令我停住了继续往下说的打算。

他脸色变得很可怕。除开刚新生的皮肤,其余地方一片煞白,隐隐透着层黑气,这令他看起来同死人毫无差异。同那会儿在农地里见过的情形一样,他的身体再次像虾子似的蜷缩了起来,两只手抓着头,抓得很紧,每根手指都仿佛深陷进了皮肤里。

沿着手指上暴涨而起的青筋,我看到两条长长的蛇般的伤口攀爬在他手臂上,似乎是被某种机锐利的器皿割出来的,严重的地方深可见骨。我想起了之前在窗台上模糊了我眼睛的那团血,迟疑了下,把日记本塞进裤兜,我伸手按住了那两条伤口。

岂料却被他一把甩开。“别碰我!”抬头朝我低喝了一声,他一边挣扎了下试图坐起身。但是很快再次倒了下去,并且因为过于痛苦而将头用力朝钢板上撞了两下。额头上的伤口因此再度裂开,黑红色的血顺着鼻梁滑了下来,这令他微微松了一口气。身体也不再像之前那么紧绷,他略微动了动,然后终于坐了起来,一仰头靠到我边上。“在我病发的时候不要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