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这个不是么。”话音落,他把那只装着将军佩的匣子丢到了我的床上。

“霍去病的玉佩?”我把匣子打开,将那枚玉佩取到手里。“元狩五年,霍去病去世前一年汉武帝赐给他的东西,也是那座轪侯夫人墓里的东西。但我不认为它会和我有什么关系。”说完正要把它重新放回盒子,忽然想了想,我把它对着窗口的光线又仔细看了几眼。“…有意思,这东西不是佩,应该是块玦。”

我的话没有令斐特拉曼有任何反应。这是很自然的,对于其他国家的人来说,做成环状的玉就是玉环,用途就是首饰,远没有中国人分得那么细致,一块小小的环玉可分数种种类之多,每种的样式细微不同,却因此带来的意义也就完全不同。

玉佩为中间穿孔的环形玉,作饰物用。玦则不同,它形如环,却有缺口,同时,它有多到五种的用途——

一作佩饰;二作信器,见玦时表示有关者与之断绝关系;三寓意佩戴者凡事决断,有君子或大丈夫气质;四为刑罚的标志,犯法者待于境或一定地方,见玦则不许还;五用于射箭,使用时将玦套戴在右拇指上,以作钩弦。

手里这块玉很容易以其形状被看成一块金镶玉的玉佩,但玉身上有一段同样被金包裹着的部分,并不是装饰用,而是为了掩盖玉上缺口的部分,这从金子包裹的方式上可以看出端倪。

那么,汉武帝在霍去病去世前一年赐他这块玉玦,是为了什么?

思忖间,背上疼痛似乎又开始隐隐加剧了起来,我无心在这么件很明显同我关系不大的东西上继续浪费自己的精力,于是将它放到一边,从床上爬了起来。

正准备站起来走走分散下对疼痛的注意力,不料手突然压在了样东西上,那东西咔的声脆响几乎因此被我压断,我赶紧收手,低头看了看,却原来是一片被放在塑料套子里的光碟。

“这是什么。”听见声音朝我手边看了一眼,斐特拉曼问我。

我没有回答。

这是一张没有任何标签的光碟,不知道是不是原来住这间房的客人留下的。可是翻了两翻,我打消了这个想法。

既然房间是小钱预先订的,作为FBI的人,事先不把这地方彻查一遍是不可能的,所以,这张盘必然是他们彻查之后才会被放进来。谁会在那之后把它放到这房间的床上?我想只有小钱。也许他又有什么东西想让我看看了?想到这儿一抬头,我见到床对面那台老式电视机下面的柜子里果然放着台还算新的DVD机,指示灯亮着,这再次契合了我的想法——光盘的确是小钱放在这里的,并且他希望我能尽快从里头看到些什么。

会是什么?

琢磨着,我站起来走到DVD机前打开驱动,把盘放了进去,随后摁亮电视机。

不出所料,电视已经被预先调到了接收DVD的频道。

画面一开始很模糊,近距离一片黑暗,显见拍摄工具正在匆忙间被主人从某个东西里取了出来。

之后不久,画面一片雪亮,瞬间什么也看不清楚,隐约镜头中间有个类似建筑物似的东西,随着焦距逐渐的调整,慢慢一栋高楼的顶层天台出现在屏幕中间。

不知怎的,觉得这栋楼看上去似乎有点眼熟,但仅仅天台方寸的地方,一时倒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正看得仔细,斐特拉曼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亦有些专注地看向屏幕里那片静寂的画面。

那样大约过了几秒钟的样子,一个人慢慢从画面外走了进来,个子很小,从镜头这个角度看起来尤其,因而显得一身病号服尤其大,空落落套在她身上,同她那头半长不短的头发一起被天台的风吹得猎猎抖动。

这情景令我整个身体蓦地抖了下。

下意识朝前坐了坐,这是刚好那人抬起头,头正对着镜头的方向,于是清清楚楚显出她那张脸,那张同她年龄极不相符的年轻并且微笑着的脸。

“妈?!”我脱口惊叫。

心脏因此而一下子跳得飞快起来,我强忍着心里某种蠢蠢欲动的紧张和恐慌,一眨不眨盯着那片略显模糊的屏幕。

是谁拍的…

这段镜头会是谁拍的?!

脑中迅速掠过这个问题时,画面里我的妈妈又开始动了起来,她似乎在看着什么,时不时回头张望几眼,嘴巴一开一合,不知道在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

然后她开始笑了起来。

一边笑,一边挥舞着自己的手,一边在天台边缘出慢吞吞地走来走去。

这情形不知不觉中令冷汗从我额头慢慢滑了下来。拽着床单的手已经湿透了,我意识到自己正在看着什么,这是当时我妈妈在我离开后跳楼前的那段镜头,没有错。

想马上把电视关掉,可是手并不听使唤,它僵硬着紧紧拽在床单上,似乎强迫我要把这片段继续下去全部看完。

于是忍耐着继续往下看,看她一圈又一圈摇摇欲坠地从镜头前那道单薄的围栏边缘走过,两眼空落落的,仿佛魂魄早已脱离了她的身体。

直到第六次从镜头外挥舞着两手慢慢走进,她走到在天台边缘,突然不动了。

透过镜头可以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她正在往下看,而奇怪的是,她看着下面的表情有点儿犹豫,甚至清晰表现出一种惊慌。

似乎一瞬间她那早已远离的灵魂又回来了,她两只手慢慢搭住了面前的围栏,一边嘴巴里喃喃说着什么,一边小心翼翼朝下看。

突然她身体猛地一震,飞快回过头,似乎极惊恐地缩了一下。

继而手朝上一扬,在我脱口而出一声惊叫的同时,她身子猛地朝围栏外一倾,像只断了线的鹞子般无声无息朝下坠了去!

随后,那片就此空无一人的天台角落上,一道人影从镜头外慢慢走了进来。

高而瘦的一道人影,身上穿着病院大夫的白大褂,棕色的长发一丝不苟梳在脑后。

面容因为光线的作用而看不真切,只模糊一个轮廓,看上去不超过三十岁,年轻,并且五官细致立体。

他低头慢慢走到我妈妈刚才跳下去的那个位置附近,没有走得更靠前,也许是不想让楼下围观的人看见他。

他在那地方站了好一会儿,直到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他头朝镜头的方向微微一抬,屏幕倏的下就黑了,再也没有任何画面。

“FUCK!”意识到这段片子已经到此为止,我猛擦掉脸上的眼泪从床上跳起来,直冲到电话前。

迅速按着手心上的电话号码拨通了小钱的手机,听见他喂的一声接起电话,我立刻冲着他大吼:“那个人是谁!小钱!天台上的那个人是谁?!!!”

第六十七章

“天台上的人?”电话那头小钱的话音明显地迟疑了一下:“什么天台上的人?”

“床上那盘光碟里的。”

“什么光碟?”

我怔了怔:“那盘光碟难道不是你放在房间里的?”

电话那头一阵寂静。

片刻后他道:“等我,马上回来。”

挂断电话后转过身,发觉斐特拉曼在看着我,眼神有点儿古怪。

我没理会他,径自走到床边坐下,将DV倒回到那个男人出现的地方,再次看了起来。

从这男人出现到结束,大约有二十来秒的时间,但可惜的是即便最靠近镜头的那个画面,我始终没能从那张被焦距弄得模糊的轮廓里看出些什么。

这男人到底是谁。

本来一直都以为,我妈妈跳楼是因为精神失控导致的自杀,而现在从录像里可以看出,她跳楼前的那一系列表情和动作,显然和这男人的出现不无关系。但究竟会是什么原因导致她一见到这人的出现,就绝望地从楼顶跳了下去?

再者,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出事当天院方给我的说法是,我妈妈跑到天台上以后,把天台上的门反锁掉了,所以才导致院方的人无法及时作出救助的行为。那么这个穿着医生白大褂的人,是怎么会在我妈妈跳楼的当时出现在天台上的?

种种问题,一瞬间从我的脑子里被引了出来,却无法理出一个头绪,只好将镜头定格在那男人走到镜头近前的那瞬,继续对着那张模糊的脸费力地辨认。

“见过他么。”这时听见斐特拉曼问我。

我朝他看了一眼,摇摇头。

他看着我的眼神再次变得有点儿古怪。“是么。”随口应了声,他转过身将那枚被我随手放在床上的玉玦拾了起来,拈在手里看着,似乎在想着什么。

“你好像对它很有兴趣。”不由得问了他一句。

“因为它让我想起一些事。”

我朝他手里的玉看了一眼。这玉至多两千多年的历史,比斐特拉曼的时代相差近千年,如果这块玉让他想起艾伊塔,那不太可能,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性就是,艾伊塔有一块和这看起来颇为相似的玉。

就在我这么胡乱琢磨的时候,房门突然被敲响。

砰砰砰,连敲三下,之后却没了动静。

我不确定要不要去开门。

正犹豫间,突然斐特拉曼站起身一把将我朝床上推倒,紧跟着砰的声响,那扇材料并不怎么结实的门板被猛地踹开,一个高大的人影托着手里的消音枪径直朝里头走了进来。

进门同时枪口已经指向了我,我情知不秒赶紧朝床下使劲一滚。

刚落地,头顶上方噗噗一连串声响,大把棉絮顷刻间被子弹射得飞扬而起。混乱中眼见他枪口一转朝下瞄准了过来,我下意识把身子一弓,就地朝床地下滚了进去。

几乎是刚滚到床底的瞬间,一排子弹已将我身后的地板射出一条弯槽,我连滚带爬朝后退,直到撞上身后的墙,突然扑的声响,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重重倒了下来。

不由自主回头看了一眼,随即一呆。

就看到那个袭击我的男人此时脸对着的我方向躺在地板上,一枚尖刀从他喉结处刺出,殷红的血开了闸似的沿着刀口突突朝外涌出。

正兀自呆看着,一只穿了军靴的脚朝那男人脸上踢了踢,随后在他边上站定,弯下腰,将挡在我面前的床单一把掀开,朝我微微一笑:“光盘看了没。”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笑容,熟悉的金属般的味道。熟悉得令我不自禁一个激灵。

“伊甸园…”

“出来。”他再度笑了笑,对我道。

我不得不从床底下慢慢爬了出去。

越过地上那具尸体,在这男人面前站了起来,一边抹掉手上被蹭到的血,一边避开他望着我的那双笑得温和好似无害的眼睛。

“那张盘是被你放在这里的?”然后我问他。

他点点头。

“你拍的?”

他没回答,只是抬起手,将手上的枪指住斐特拉曼。

我伸手按住了他。“他是和我一起的。”

“他是谁。”

“一个和你无关的人。”

“和你有关么。”

我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那就不会和我无关。”

“那张盘里的东西是你拍的?”话锋一转我再将之前的问题丢给他。

他笑笑:“一个小孩拍的这段东西,觉得有意思想放到网上,被我截了下来。”

话音刚落,他突然一把将我扯进他怀里,旋即转身,枪一调头顶住我太阳穴:“你新交的朋友还不少么,A。”

对面门口处站着小钱。

手里握着枪,枪口指着伊甸园。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个学生样的FBI,手里的枪也和他那张脸一样,稚嫩而小巧,好像女人用的一样。用这种枪指着伊甸园,无异于猫爪对着猎豹,所幸伊甸园第一反应只是扣我当人质,而不是反手给他一枪。

“反应还真挺快的,”闻言小钱朝他笑笑,一边把枪收了起来,慢吞吞道:“不过你一个人怎么快过六把枪?”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留意到有数点红光分别游移在伊甸园身体要害处的各个部位,红光是从窗外射进来的,看来早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小钱已经在外头布置了人。但显然没有瞒过这杀手敏锐的嗅觉,也难怪他一出手第一件事是先扣住我,而不是攻击小钱。

不过对此明显居于劣势的处境,伊甸园倒也不以为意,只低头朝我看了一眼,用枪戳了戳我的脸,对小钱道:“那要看你对她的重视程度了。”

“嘛,那就是要谈条件了。”

“条件么,让我带走她,我让你们活。”

话音落,小钱目光闪了闪,脸色一红。

而伊甸园似乎已不再对他有什么兴趣,脸一侧,朝站在不远处的斐特拉曼看了一眼,道:“介意我带走她么?”

斐特拉曼没有回答。只朝后退了一步,朝身后那把椅子上坐了下去。

于是突然间我脖子猛地一紧。

几乎被伊甸园的手臂给勒断了气,而仅仅只是这一眨眼的瞬间,他身子一转已朝窗外连发数枪。

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竟然同他枪响的速度是同步的,而他身上那些游曳的红点也瞬间一齐消失。

这得多快的速度和多快的识别能力…

愣神间听见他手中咔的声轻响,空了的弹夹落地,同时夹着我脖子的手朝上一抬推入新的弹夹,他胳膊肘朝外轻轻一顶,我人已不由自主被甩到了一边。

“趴下。”眼角朝我一扫,他手里的枪已瞄准了门口的小钱。

而我刚刚用最快的速度蹲到地上,一阵枪响,门框上顷刻间一排被硝烟所笼罩的碎洞!

可是硝烟散去却并不见小钱的踪迹。

伊甸园朝前慢慢走了一步。一边换掉了枪上的空弹夹,一边抬眼朝周围扫了一圈。

“英格拉姆MAC,枪不错么。”突然小钱的话音从头顶传了下来。

我吃了一惊。

抬头见到他脚勾着天花板上的水管匐在那上头,像只山猫似的,见到我的视线冲我咧嘴一笑,手朝后一探,倏地抽出把轻机枪来。

难以置信,居然是把HK23。

我呆呆看着这个文职人员一样瘦弱的男人单薄的胳膊扛着那么把重量级的轻机枪。

第一次见这玩意是从裴利安那里,记得他说过这是陆战队常用武器,因为后坐力大,通常是需要借东西来固定射击点的。此时握在这男人手里,却有种孩子玩具似的随意。他随随意意地将它瞄准了我的方向,却在伊甸园一把抓起我冲向门口的时候突然猛一转手,对准大门没头没脑就是一通扫射!

登时大片水泥板倾泻而下,逼得伊甸园不得不拖着我朝后倒退,而小钱手里的机枪随即跟着我俩的脚步在地板上拉出一长串弹孔斑驳的轨迹。

“带着她累赘不。”片刻后头顶再次响起小钱的话音。

说话方式一如既往的和气,神情也是。可是手里粗暴的射击方式却令人实在难以辨别他到底是想救你,还是想要了你的命。他完全不顾及我安危地大肆扫射,直到把伊甸园逼到窗口处,枪膛里卡卡两下脆响,没子弹了。

伊甸园趁此机会一抬手把枪瞄准小钱。

可也就在这同时,他扣着我脖子的手突然痉挛似的一震。

小钱见状丢开手里的枪朝他笑笑,道:“怎么了,开枪呗。”

伊甸园松开手把我推到一边:“你找了狙击手?”

小钱点点头:“这是必须的。”

“那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已经没用了。”

这句话一出口小钱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一纵身从水管子上跳下,落地同时迅速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

随即目光一凝,他一把扯下鼻梁上的眼镜丢到地上,反手抽出那把小巧得好似女人用的手枪,慢慢指住窗口方向:“SHIT…那是什么鬼东西…”

我背对着窗,所以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但就在我试图回头去看的时候突然鼻子里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下意识快速朝门口方向跑了两步,没人追来,倒反而让我停下了脚步。这时突然身后一声枪响,震得我一个惊跳,不由自主回头看了眼,只见面前那道窗户外做得结实的防盗网上站着一个人。

血淋淋仿佛是从巧克力酱里捞上来的一个人。

这人像只蝙蝠一样紧紧贴在金属网罩。手脚穿过栅栏勾着窗框,头朝一旁歪斜着,以致整个身体朝一边倾斜,勉强靠着从喉咙里斜刺出来的狙击枪枪管固定着他躯干的平衡。

这么一个人,想来是应该已经死透了,可是他仍在呼吸。刚才小钱那一枪打断了他一只手上的手指,而他似乎没有任何察觉似的,一边从断裂的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呼吸声,一边继续用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攀这窗框朝里抓探。

小钱手里的枪再次射出一发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