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了皱眉,不知道是因为烟的味道,还是我的回答。

但没有做任何表示,只是走到橱柜边伸手将那只积满了灰尘的镜框取了下来,指了指上面那几张照片,问:“这都是他家人么。”

我没有看照片,刻意的,因为那里面除了汪老爷子的妻子所拍的一些照片,还有我妈妈。年轻时代刚跟我爸爸恋爱时的妈妈,很美丽,很阳光,跟我记忆里最后她留给我的那副样子截然不同。“不全是。”

“这张脸和你长得很像。”他又道,目光指着镜框里我妈妈的照片。

“对,她是我妈妈。”

“你妈妈?和我见过的不太像。”他直截了当道。

“是的,”我站起身一把从他手里抽过镜框丢到一边,抓起锦帛径自进了汪老爷子的房间:“岁月是不饶人的。”

他在我身后慢慢跟了来:“你还打算在这里留多久。”

“天亮吧。”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这个被堆得书房似的地方登时亮如白昼,我在里头转了一圈,看看是不是能找到些对我来说有点用处的东西:“爸爸是他学生,两个人一直走得很近,我在想爸爸会不会有什么比较重要的东西放在他这里,也许可以给我点帮助。”

“例如?”

“例如,”我把桌上的锦帛摊开,递到他面前:“例如我想知道为什么它会被人称之为地图。你觉得它像地图么?”

他看了眼,没有吭声。

这整块布上密密麻麻绣着很多字,细小娟秀,非常清晰。但无论从什么角度,以什么样方式,都无法从这张布满文字和花纹的锦帛上看出一丝类似地图的特征。

“我在想爸爸他当年是不是从中有所发现,”收回锦帛我再道:“因为他是研究这东西研究得最久的,可是家里的一切都被烧毁了,而这地方…只有这地方应该还有可能保留下一些他过去的东西。”

“不如说你想找回一些可以保留你记忆的东西。”淡淡一句话,令我脸微微一烫,我别过头将他视线从我眼里移开,走到一旁理了理那张被堆得乱七八糟的书桌:“也可以这么说,斐特拉曼,关于我爸爸,我不想连一点东西也保留不住。”

“对你这样自我的人来说,那些已经消失了的东西,这么执着有什么意义。”

“那你呢,你复活后这样同我在一起,不也是为了寻找和保留那些已经消失了的东西么?”话一出口,见到他明显起了变化的神色,我下意识避到一边。

这举动令他挑了挑眉:“你在怕什么,A。”

“怕后果。”

“什么后果?”

我没有回答,因为翻开桌上那些层层积压的书杂后,我在桌子的玻璃桌板下见到了一些照片,一些已经发黄了的黑白照片。

照片是同汪爷爷一起拍的,有群体有单人,在家里时我从没见到过这些。怔怔看了会儿,我把它们取出来收到月饼盒里。继续在桌子上翻,没再能翻出其它于我来说比较有意义的东西,只在抽屉里翻出几摞爸爸手写的文件,都是关于古物鉴定的论文,有些都已经汇编在他的书里出版过,本想一起收拾起来带走,想了想还是放了回去。

可就在准备把抽屉关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些东西,于是重新把那些文件抽了出来,一屁股坐到地上飞快翻了起来。

凭着印象翻了十页八页,然后见到一个不太醒目的标题:“灵魂说”。

‘人真的有灵魂么?一个濒临死亡或者说已经死去的人,在同死神擦肩而过之后醒来,是否还会保留其原来灵魂。我最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人的躯壳是否能承载他人的灵魂,这一点首先要基于人是否真的拥有灵魂,如果前者成立,那么如果灵魂进入躯壳时发生了错误,那么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这段话在纸上被用淡淡的红笔勾勒了出来,之后很长几段文字,详细抄写了一些国外有过类似灵魂脱离身体,又重新返回的记录。有些记录我也曾见到过,在一些没有名气的八卦杂志上,说得有模有样,实质上有些是一些病人在昏迷中产生的错觉,有些则完全是胡编乱造,被辟谣过的。

我不明白爸爸怎么会在这些严肃的、记录学术问题的东西里提到这些。一个研究古代文物的人,为什么突然会研究起这种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的东西?不免感到疑惑,但连翻了几页也找不到写下这些东西的确切时间,于是也就无从考证爸爸当时所处的时间环境,以及研究这些东西的目的。所以只能作罢,又看了一阵后,我将它们重新放进了抽屉。

捏了捏发酸的脖子抬起头时,见到斐特拉曼正拿着那块帛在灯下看着,似乎他对这东西也颇有兴趣的样子,我正想问他要过来再仔细研究研究,突然一个发现令我身子不自觉地一震,我徒地翻起来一把抓起台灯拧亮,对着他手里那块帛照了过去。

他因我这动作吃了一惊,及至见到手中那块被灯光照射的帛,眉头微蹙,朝我看了一眼:“这块布里还藏着画。“

“地图。”

之前一直没有看出来,锦帛上到底藏了什么样的玄机,会被三十年代那支考古队当作地图来使用,这会儿因为斐特拉曼在高处将这块帛对着光看,所以才被位于低处的我终于将这奥妙看了出来。

原来锦帛上那些刺绣不光是文字记录,它们还有着另外一层用意。

由于下针的手法不同,那些针线在锦帛的内部粗粗细细纵横交错,形成了一副非常清晰如水墨画般的地图,这图光看帛的表面是完全看不出来的,只有当它对着灯光身体呈半透明状时,那些隐藏其间的画面才会在光照的作用下清晰显现出来。

如此奥妙的刺绣手法,不得不令人惊叹当年那名叫‘织’的女人,她的心思和手艺如何了得。

而费尽心思用这种隐匿的手法绣下这幅地图的原因是什么?难道她远在中国,却能知道一个同她年代和国家都千差万别的埃及法老王,他远在沙漠里那座地点永远在变幻不定的坟墓?

联想到她坟里那个同斐特拉曼坟墓里几乎完全一样的苍龙压宝鼎,我只觉得脑子一瞬间变得更乱了,完全无法将所有线头整理到一起的乱…

突然身后滴的一声轻响。

就在匆忙间跑到斐特拉曼身边拿灯去照他手里那块帛的时候,我发觉自己令一只手在他身边那条案几上压到了什么东西。低头看去原来是那架积满了灰尘的电话机,它的录音播放键被我压到了,里头嘶嘶一阵响,随即传来一个人的声音:“老汪,我老胡啊,最近好不好,很久没联系了,打过来一直没人接啊。”

我伸手想把它关掉,想了想也许会有些对汪老爷子比较重要的信息或许可以帮他听一下,也就由着它继续往下播,一边转过头,继续对着灯光仔细看向那张锦帛。

它以地图的状态摆放在我面前,也同时以一个难题的状态摆放在我面前。

既然这块锦帛的确是真品,既然它上面的确包含着寻找到斐特拉曼坟墓的地图,那就意味着若想要找到斐特拉曼的坟墓,我只有选择同油王做那笔交易。

但,我从未拿活人做过交易,何况他是一个拥有特殊力量的活死人。

这个人在三千年前被他最爱的女人背叛,于是进了那座棺材,现在,三千年后,为了我自己的命,我不得不去做同那女人类似的行为。这事一旦被他知晓,我会怎么样…我无法想象,亦不敢在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去看他那双眼睛。

那双安静通透,仿佛随时能看穿人心的眼睛。

握着灯的手不由自主微微一抖,被他留意到了,我感觉到他朝我脸上瞥了一眼。

身子不自觉因此而变得僵硬,正不知该用什么方式摆脱眼前的状态,突然边上电话录音里嘶嘶一阵嘈杂,紧跟着,一个女人令我无比熟悉的带着哭腔的话音从里头传了出来,瞬间吸引住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汪老师…是我,她要从美国回来了!”

“我很怕,汪老师,我很害怕,那个人会不会也跟着一起来,”

“我很害怕啊汪老师…我怎么办,”

“回答我啊!你说我该怎么办…”

之后,一阵剧烈的抽泣声,压抑而无助,听得我心脏都揪紧了。

直到录音时间结束,那哭声才嘎然而止,整个房间里迅速寂静了下来。意识到斐特拉曼停留在我脸上的目光,我抬起头看向他。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放下锦帛:“你怎么了。”

“那个女人,”我咽了咽干燥的喉咙,下意识一把抓紧了他的手腕:“刚才那个女人…她是我妈妈…”

第七十五章

“你妈妈?”斐特拉曼的眉头再次蹙起:“她不是已经死了么。”

“这是她去世前的留言。”

“她听上去很恐惧。”

“是的,恐惧,很恐惧…”但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恐惧什么。

那个‘要从美国回来’的她;那个‘可能会跟着她一起回来’的人…我妈妈指的这两个人,究竟会是谁?

困惑间,录音机里沙沙一阵响,我妈妈那带着哭腔的话音再次从里头传了出来:

“汪老师,是我…你到底到哪里去了…”

“…求求你接接电话,不然就来不及了…”

“他们…没人相信我说的话,阿妹不是人,真的不是人,她害死了老艾,又马上要从美国回来了…”

“汪老师你到底在不在,求求你接接电话,求求你…只有你可以证明我的话是真的!汪老师!汪老师…”

最后那句话几乎被她的哭声所模糊,而我从头至尾听得有种手脚发凉的感觉。

她说,阿妹不是人。

阿妹是我的小名。原来我妈妈之前所指那个令她感到恐惧的,要从美国回来的那个人,竟然就是我…

自从我离开中国后,一直没有直接联络过我妈妈,所以她一直都以为我在美国。因而从这段话可以判断,她在打这通电话给汪爷爷的时候,离现在并不太久,应该就在我通知院方我要回国探望她之前。

但她为什么要说我不是人,为什么还说是我害死了我爸爸。

我知道自从她疯了以后就一直对我怀有种莫名其妙的恨,恨到想亲手杀了我。但现下电话里说的这些,却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在录音机里的声音听上去是如此的恐惧和绝望,叫着我的小名,仿佛叫着一个令她恐惧得无处可躲的魔鬼。

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她变成这样…

于是倒带,将刚才那两段录音又反复听了几遍。

印象里,自从妈妈病了之后,她就很少开口。大多数情况下她同我们的交流仅限于肢体,砸东西,丢东西,打我…偶尔开口也只是同爸爸语无伦次地说上一两句话,或者非常突然地朝我大吼大叫。

而电话里的她话语虽然充满恐惧,但听上去很清醒正常,完全不像患了疯病的样子。

只是那些话却让我费解。

她为什么说我不是人,为什么要这么说她的女儿?还说,汪爷爷可以证明她的话是真的。汪爷爷可以证明我的确不是人?他用什么来证明…

想到这里,突然脑子里一个念头兀地闪过,我不由得一激灵。

我想起汪爷爷是除了我爸爸和娭毑以外唯一知道锦帛秘密的人。

如果汪爷爷所说关于那块太岁,以及我被太岁救活的事情确实是真的,而不是他老年痴呆症所胡扯出来的东西,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确实不是人。莫非我妈妈所说的话真的跟这块帛有关?

思及此,不由想起自己刚到上海时,那个名叫胡离的男人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因为我从来不和活死人做交易。’

当时我完全没有把他这句话放在心里,此时想起来,不禁手心里一层冷汗。

难道这一切都是有关联的么,‘太岁’,‘活死人’,‘不是人’…

再继续深入,却不敢去细想,我怕自己想出来的东西会让我陷入一个更加黑暗的洞穴,一个没人可以把我从中拉扯出来的洞穴…只能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将那两段录音反复播放,直到手被斐特拉曼一把按住,我抬起头,朝这个来自三千年前的男人看了一眼:

“我越来越糊涂了,斐特拉曼,自从你出现之后,我觉得我好像活到了另一个世界。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们每个人都是命运手里的一颗棋子。”

“你想说这都是命运的安排?”

“当有人试图打乱这盘棋的时候,会发现,自己的轨迹已经完全被自己给打乱,再想回去时已经完全不可能了,而可笑的是,终究仍是在命运的棋盘里被一如既往地摆布。”

“你相信这种见鬼的宿命论?”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沉默的时候那张脸异样美丽,像座冰冷却充满了诱惑力的雕塑。于是我伸出手,用自己冰冷的手指掠开他的发丝,抚住他的脸:“再者说,我也从来没有尝试过做出那种所谓打乱自己命运的举动…”

话还没说完,四周的灯突然灭了,停电来得如此突然,我不由自主在一片黑暗里深吸了口气。

而他依旧没有吭声,只突然将自己的手按在我手背上,然后将它圈向他脖子。

我感觉自己手指再次颤抖了起来,在他脑后的长发掠过我皮肤的时候。

黑暗里他的心跳听起来异样的清晰,仿佛从来没有枯萎过,随着他的呼吸慢慢起伏,令人不由自住贴近了过去,抚摸它跳动的感觉。它在我掌心仿佛黑暗里最充满诱惑最邪恶的精灵。

奇怪的是这种感觉竟然有点似曾相识,同样的黑暗,同样的他的手按着我的手,同样安静地在黑暗里听着,并抚摸着他的心跳…

“很熟悉的感觉是么。”耳边响起他的话音。

我怔了怔,然后用自己抚摸着他胸膛的手用力抽了他一巴掌。

“我不是艾伊塔。”然后抬起头,我对他道。

他抓着我的手用了点力。

“我他妈不是艾伊塔。”我再道。

他抓着我的手突然松开了,然后将我推离了他的身体。“走开。”朝后退开一步后他对我道,话音很冷,许久未见的冷。

我几乎可以透过这话音想象出此时隐藏在黑暗里的他的表情,仿若初见时的他那样,森冷得令人逼之唯恐不及。

应该就是这样一种表情,可笑之前我还几乎将他当成了我眼前唯一的依靠。

那充满诱惑充满邪恶的精灵永远不会属于我。

它只属于一个人。

那个亲手埋葬了的人。

艾伊塔…

“该走开的人是你。”于是我站直了身体对他道。“你早就该从我的生活里走出去,不要再来打搅我。”

“我说过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他的话令我苦笑。“你看,我现在这样已经同死没有多少区别了,斐特拉曼。这诅咒我没有希望能解开,你可以走了。”

“地图在,你就有希望。”

“你在,就算全部地图都在,我也没有任何希望。”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不是艾伊塔。”

“这同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他妈不是艾伊塔!不是艾伊塔!!”突然尖叫了声,我冲到他面前一拳打在他身上。

他没有避开,也许是被我的叫声震得有些错愕。

直到我收回拳头沉默下来,他才再次开口,话音依旧淡淡的,仿佛同我处在两个世界:“你是不是艾伊塔,这同我有什么关系,A。”

我用力搓了下自己的手臂,它在我剧烈的呼吸中微微颤抖着,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情绪激动到这个地步,但我知道我此时根本无法控制它。它就像只呼之而出的野兽,在黑暗里突然爆发了出来,伸长了利爪,试图将任何可以捕捉到的东西撕扯个粉碎。

但我却捉不到那个东西。

它在我面前那男人的眼里,话音里,一只让人压抑到发疯又充满了诱惑的精灵。我看着它不停撕扯着我的心脏却无法将它捉到自己爪子里,对手如此强大,所以我只好将自己的利爪抓进自己的心脏。

“斐特拉曼,你给我滚。”

“没有看到最后的结果之前,我不会离开你。”

我听到自己嘴里发出重重一声□。

然后慢慢坐到地上,看着他在黑暗里那道模糊的身影,苦笑着搓了搓手臂:“我上辈子大概真的欠你的,斐特拉曼。”

“是么?”

“所以,我想我必须好好给自己订个计划了。”

“什么计划。”他蹲了下来,看着我,像只匍匐着的野兽。

“我要给你注射那种可以麻倒大象麻醉剂,这样至少一周内你不会再睁开你那双眼睛了。”

“听上去似乎有点意思。”

我点点头。

在他那双蔚蓝色的眸子透过夜色慢慢朝我靠近的时候,我朝它们笑了笑,再道:“然后把你卖给出价最高的那些人,然后带着那笔钱离开,离得远远的,到一个无论是你还是那些见鬼的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然后呢?”话音落,野兽似的身影已近在身侧,我下意识避开,却被他一伸手按住了我的肩膀。

我迅速抽离,他却以更快的速度再次将我按住。我朝自己肩膀上那只手看了一眼,在那男人身影压到我近前逼得我几乎无法透气的时候,抬起头看了看他的眼睛:“然后有一天,也许我会嫁给裴利安。你见过那个男人么,他很有钱,也很会□,最重要的是他不会想看着我死。你觉得我这个计划怎么样,我亲爱的法老王陛下。”

他蹲在我面前看着我,点了点头:“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