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场噩梦一样的经历,你是不知道的…”他又道。听声音越来越轻,我知道他身体恐怕已经到了极限,于是阻止他继续往下说,站起身对他道:“天快亮了,我收拾一下出去找辆车送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他摇摇头:“不用,回养老院就可以了,这身体看不看医生都没差。”

“还是先去医院。”

说完正要离开,他突然抬头叫住我:“阿妹,知道我为什么装病住进养老院么。”

我一愣。这问题倒真没想过,当下回过头,问:“为什么?”

“有人…有一些人,大约从两年前开始一直到我这里来打听你的事情。”

我蹙眉:“什么样的人?”

他摇摇头:“不知道,据说是政府里的,因为陪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便衣警察。”

“政府…”

“他们一直在调查你,阿妹。关于你的一切,从小到大,他们一直在试图旁敲侧击地从我嘴里得到一切我所知道的。甚至,我怀疑他们是不是还在我家里按了窃听器。”

“有么??”

“不知道,”他摇头:“我没找到,但我总是心神不定。他们让我有种很不安的感觉,总觉得…似乎要发生些什么不好的事,在你身上…特别是你妈妈后来给我打来的那些电话…所以我干脆装成得了痴呆症,住进了敬老院,彻底杜绝掉那些人找我的念头。”

“原来是这样…”

“偶尔我会回来看看,看是不是你妈妈会给我留下什么比较重要的消息,然后就在前几天,我接到了她的那两个电话。”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他看着我:“阿妹,你们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会弄成现在这样…”

我朝小钱和斐特拉曼慢慢看了一眼,然后对这老人摇了下头:“不知道,不要去想这些了,汪爷爷,我送你去医院。”

第七十九章

‘沙人’的这次出现,让我意识到这古老诅咒的辐射面已经越来越广,如果不设法解除它或者令它停止,它会无休止地造成各种杀戮,仅仅是为了追踪到我并致我于死地。因而在医院将汪老爷子安顿好后,我没敢再多做停留,当即同他告别离开了长沙,跟随小钱一起返回上海,因为我需要借助他们的工具检查一下我的身体。

我怀疑自己身上是不是被安装了窃听器,或者定位器之类的东西。

油王对我行踪的掌控已经到了精准的地步,这不能不让我怀疑自己可能被窃听或者被定位追踪了。但检查的结果却令我意外,仪器没能从我身上找到任何类似跟踪器或者窃听器之类的东西,既然这样,那么油王到底是通过什么方式在一直追踪着我的?

疑惑间,我把这个人以及他带给我的这个谜团告诉给了小钱,并要他帮我查一下这个人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我想联邦调查局的人总该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关于这个人的真实信息,至少可以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黑人还是白人?年轻还是年老?有没有什么明确的政治倾向性…而这些东西可以在最基础的地方给我一些联想,以便让我能试着找到解决那些困惑的方法。

可令我失望的是,在小钱调查了一天一夜之后,给我带来了一个很糟糕的消息:那位油王的身份很隐秘,所以关于他这个人的资料少之又少,除了一张被曝光的拍摄于九十年代的照片外,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透露出这个神秘人的真实长相。

而这个被人称作黑金皇帝的男人,长期以来一直低调得几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存在,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被人所知,直到伊拉克战争爆发之后,联邦调查局才留意到这个人在阿拉伯政治军事上的地位。但那个时候想介入调查这个人的背景时已经晚了,他的身份和行踪被一群极其专业的人保护着,其中包括前苏联的退役克格勃,还有一些从世界各国组织到一起的武装精英。他们同他一起在他小小的地下国度里过着隐士般的生活,并在幕后操纵着整个阿拉伯的政治外交。

“你到底怎么会惹上这么一号人物的?”说完之后小钱用一种奇特的表情看着我,问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坐在角落里用力吸着烟,一边对着窗外步履匆匆行走在上海阴沉潮湿的空气里那些忙碌的行人发呆。

他坐到我身边把一张打印的照片递给了我:“这就是那张照片,要不要看看。”

我接过朝它扫了一眼。

这照片对我来说基本没有任何价值,因为它纯粹是个背影。看地方应该在开罗机场附近,照片上那个人穿着件很传统的阿拉伯服装,所以基本上看不出他的样子,不过跟周围那些行人的身高对比来看,个子显然应该很高,并且很年轻,这一点是从他的站姿体态上看出来的。

不过除此之外,倒也并非一无所获。

由于他当时正拿着副墨镜往鼻梁上戴,这举动让人因此而或多或少窥见了少许他的五官:高挺的鼻梁,长而浓密的睫毛,露在帽檐外的头发是银灰色的,在阳光下看起来像簇闪闪发光的白银。

除此,就再看不出更多的东西了。

“似乎很年轻的一个富豪,也不太像纯粹的阿拉伯人。”把照片还给小钱后我道。

他瞥了我一眼:“不像纯粹阿拉伯人?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种地方的人接触多了会很好辨认他们的长相,这男人不太像纯的阿拉伯人。”

“你眼睛真毒,他的确不是阿拉伯人,据说是以色列还是土耳其混血儿,谁知道呢…知道白宫有些人怎么称呼他么?”

“怎么称呼?”

“不露脸的皇帝。”

“噗…”我忍不住笑了笑。

而他收敛了脸上的神情坐了坐正,再次看了我一眼:“好吧,我们来整理下思路。你说这个人要你帮他找一具收藏用的木乃伊,这个人在又大约从你正式开始着手替他寻找木乃伊之后,开始了对你的追踪。但他既没有用监听的方式,也没有用追踪器的方式,所以你和我都很好奇,他到底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把你的行踪查得一清二楚的。”

“对,是这样。”

“现在我有一个假设,也许他用了卫星系统在跟踪你。”

“卫星?”我怔了怔:“GPS不是本来就是卫星定位系统么。”

“我指的不是GPS,而是美国国防部专用卫星防御系统,它完全不需要再你身上安装什么设备,就可以以最快最精准的方式捕捉到你的行踪。”

“…老美军事上的高阶类装备一向处于封闭保密状态,什么时候开始连这种专用卫星防御系统也用于私人监视了?”

“有可能,如果他有足够的权利。”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不是一点隐私都没有了?!”

“按照你说的那些,显然是这样。”

“该死…”虽然仍觉得欠缺一定的说服力,但这无疑是眼下关于我被精准追踪的最好解释,当下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闷闷地低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吸着手里的烟。

“那现在可以跟我说说了么?”随即听见小钱又道。我不解地朝他看了一眼:“说什么?”

“你找到的那具木乃伊,它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的话令我不自禁朝他看了一眼:“木乃伊?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什么地方?”

我笑了笑:“你认为我会告诉你么?”

“那为什么不把它交给油王?A?你在等什么。”

“等他给出一个更合适的价钱。”

“更合适?”他沉吟着朝我看看,摇摇头:“据我所知,你们这笔交易至少值五千万美金。而一具木乃伊在黑市上怎么卖也不可能卖到这个数字。”

“那要看是谁的木乃伊。别的木乃伊也许卖不到这个数字,但36号坑里的木乃伊都不同了,”说着,我凑近他耳朵边,朝他轻轻喷了口烟:“你我都清楚它背后的价值。”

“你是说那一整座城市的陪葬么。”

我不置可否,继续抽着我的烟。

他似乎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然后回过头,朝坐在不远处沙发上的斐特拉曼看了一眼:“那么关于你的这位朋友,你也真的不打算再对我说些什么了?”

我循着他的目光望向那个男人。

自从长沙回来的路上,我就发觉他变得有点疲倦,我想可能是他在汪老爷子家里用了他那种力量的原因,他精神损耗超负荷了。所以在之前我接受检查的时候,他就在那张沙发上睡了过去,直到现在,他始终还没有醒过来。

“我能说的都已经跟你坦白说了,小钱。”

“你有没有想过我完全可以把你们扣押在这里,然后慢慢把这些问题调查个清楚。”

“当然可以,不过,这个‘可以’单纯指的是我。我想你懂我的意思。”

他脸微微一红。朝斐特拉曼又看了一眼,轻轻挠了挠头:“真有点伤脑筋啊,他的确不太好对付。不过这怪物你到底怎么会跟他认识的,嗯?你有没有看到他是怎么对付那种沙怪的。”

“换个方式套我话也没有用,小钱,不知道的东西我也没办法跟你说。”

“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呢?”

我笑笑把烟头按进烟灰缸里用力碾了碾:“你的主要职责是调查战国锦帛在中国的存在与否吧?”

听我这么一问,他仰身靠向椅背,耸耸肩:“说到这个,你上次跟我提的那笔交易呢,A?”

我再次朝斐特拉曼看了一眼。

他看上去仍睡得很沉,不知道几时才会醒过来,当然,我也不能确定他究竟是真睡还是在假寐。“正如我和你说过,我要同别人做一笔交易,但交易的东西很昂贵,并且存在着某些不太稳定的因素,我不确定这个交易能否守信并且安全地进行,所以…”

“所以你希望我能参与这笔交易的进行过程?”

“是的。”

我的回答令他微微一笑,又挠了下头,他问:“为什么。为什么选择我?”

“因为在旅馆的时候我看过你的身手,而且,除了你以外我找不到更适合的人选。”

“你有的,A,你有。”说着目光朝斐特拉曼的方向指了指。

“他只是个帮我寻找文物的,我不想把他牵扯到这件事里去。”

“是么。”他挑了挑眉,似乎对于我的回答并不满意,却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只话锋一转,问:“但你就不怕我把一切都搞砸么?你应该明白,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如同猫和老鼠,你有见过猫和老鼠在一起好好合作过的么?”

“确实没见过。”

“所以…”

“所以那样的话,你就永远找不到那块锦帛。”

“哦?为什么。”

“因为对方同我交易的物品,就是那块锦帛。”

话一出口,小钱微微愣了愣。片刻后再次笑了起来,他轻轻搓了下手指:“你这女人,说得好像我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了似的。但你手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对方用那块锦帛来交易,A?我比较好奇这一点。”

我沉默。

他看着我,目光微微闪了闪:“要不我猜猜。对于一个靠倒卖文物为生的女人来说,能用来和对方做这种交易的,应该不会脱离文物这个范围,是么?”

我不置可否。

“从你的记录来看,你手里拥有的好东西应该不少,但你曾说过,那东西比战国锦帛的价值更高,那样一种好东西可不多,对么。”

我依旧沉默。

“这样的话,我只能想到一样东西了,那就是你替…”

刚听他把话说到这里,忽然见到斐特拉曼原本靠在沙发上的头抬了起来,一双蔚蓝色的眼睛瞥向我,朝我静静看了一眼。

“其实你可以先考虑一下,我不勉强。”迎着他的视线我打断小钱的话,对小钱道。

“或者你可以先跟我谈谈你的计划。”

“没有计划。”

“没有计划?”他挑眉:“那么和你交易的人是谁?”

“这个的话,等我们确定有合作的可能性,也许我会告诉你。”

“只是也许么?”他咧开嘴笑,像个憨厚老实的大学生。

“也许不等我说,你自己也可以查出来。”

这句话说完,见他没再继续问什么,我穿上外套道:“今天谢谢你帮忙了。”

“没什么,举手之劳。”

“我朋友醒了,那么我们先告辞了。”

我的匆促道别似乎令他有些迟疑,但很快点了点头,轻轻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朝我和斐特拉曼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第八十章

走出身后那栋灰色建筑物时,我几乎从台阶上滚下去,背上的疼痛至少发作了十来分钟,我无法回想刚才那点时间我是怎么用最冷静的方式撑过来的。

身体朝下倒的时候斐特拉曼扶住了我。说来有点意思,每次他肢体同我身体接触时会有种特别的怪异感,有些僵硬,有些忌讳,即使是在他用力把我抱住的时候。却从不因此就退避开来。

我顺势朝他怀里靠了靠,看着他那双蓝宝石样的眼睛在深秋淡淡阳光下漾出一点斑斓的光,这颜色让人平静,于是背上的疼痛似乎也稍微缓和了一点,我得以缓了口气继续朝前走去。

小钱给我们找的住处离他们办公的地方不远,也是我很熟悉的一条老街,早先全是人挤人的个体商铺,现在全被肃清了,取而代之一片安静的居民楼,簇新的外墙包裹着陈旧的建筑,白天见不到几个人,只有两三条流浪狗在小区里慢慢转悠着,刨着满地的落叶,懒懒晒着太阳。

很平静,平静得就像斜照在四楼窗台上的那片阳光,温暖里带着点干燥的枯叶味。却不知道这样的状态能保持多久,想起了长沙那栋被炸成两段的小旅馆,我不禁琢磨,眼下这一切是否也会在不久的将来遭到同样的命运。但我希望果真如此的话,那就最好能在睡梦里把我炸碎,那样我就不用在忍受背上这越来越频繁发作的疼痛了,它就像一块巨大的、已经腐烂成灾的溃疡,持续的几乎没有间断的痛楚有时候让人麻木,以致似乎忘了它的存在,却又在你最没有防备的时候,突然折磨得你生不如此,恨不得把这块地方的肉狠狠挖下来,剁碎,再用硫酸把它们腐蚀干净。

这样想着的时候,背上一阵剧烈的疼痛令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把披在身上的毯子拉了拉紧,我朝自己冰冷的手心里哈了两口气:“还不是冬天就这么冷,我已经不能习惯上海的季节了。”

“是你的体质在变差。”一旁斐特拉曼道。

他说话总是这样直接,没有任何同情心,不给人留一点幻想。这样的自我显然来自他曾经的王权和□。

但不可否认他说得一点儿没错,我的身体状况正变得越来越糟。背部的伤口造成了身体内的感染,它们不停地让身体产生炎症,令我总是处在一种低烧的状态下。最初这种状态是可以让我忽视的,长期沙漠里的工作使我具备一副非常健康的身体,它使我在遭受了这种伤以及流失了那么多血液后仍然可以保持一种比较精神的状态。但自回上海后,也不知道是气候的关系,还是我体能的透支已经到达了极限,我开始感觉到明显的虚弱。疼痛也比以前更加难熬了起来,而对于那块记载着斐特拉曼坟墓地图的锦帛是否真能被我弄到手,还是个未知。

想到这里不由得觉得更加乏力了起来,我靠近窗玻璃坐到了地板上,让外面的阳光暖和一下我的身子,然后点了支烟贪婪地吸了两口。

最近烟瘾变得如此之大,似乎已经不受我的控制,本想把它戒掉,现在看来…也许它会成为我死之前最后一点乐趣。

录音机里反复播放着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窗下那处花圃被太阳照得绿油油的,三两个小孩在那里兜圈子跑着,穿着单薄的外套,满头油腻腻的汗。他们是如此的精神奕奕,不知疲倦,而我则像那几个老人一样静静在一旁看着他们,没有朝气,身上裹着厚厚的衣服。“如果时间可以倒退就好了。”又朝手心里哈了口气,我自言自语。

透过玻璃的反光我看到斐特拉曼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你想倒退到什么时候。”然后他问我。

“倒退到我签那份该死的合约之前,或者倒退到我选择这个行当之前。”这样我可以在一切变成现在这种状况前更改自己所有的选择,宁愿继续在那个学校里循规蹈矩,总好过现在的不死不活。

“光时间倒退没有任何意义。”

“为什么?”

“时间倒退不代表你能带着这段经历和记忆倒退,仅仅只是时间倒流回去,你既不能把这段记忆带回去,也没人能告诉你现在所发生的一切,所以,你仍然会选择你的老路,再次把这一切经历一遍。”

“SHIT…”他再次用他没有任何同情心的坦白的话打了我一巴掌,而我完全不能反驳。

是的,即使时光倒退,我无非是把这条路重新走一遍,除非我能带着自己的记忆倒退回去。这是多么科幻的不切实际的愿望…所以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用斐特拉曼去交换那块锦帛。

但即使得到了那块锦帛,能找到解除我身上这咒语的可能性又是多少呢?

我觉得微乎其微。要在有限的时间里找到一座行踪成谜的坟墓是很难的,沙漠里寻找一座坟墓,同在大海里找一块石头本质上没有太多差别。而即使我撞了狗屎运真的把那座坟墓找到,谁能保证里面真的藏有解除诅咒的方法,这甚至连斐特拉曼都不确定,亦或者,这种诅咒根本就没有解除的方法。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正琢磨间,忽然听见斐特拉曼问我。

原来我在动着那些念头的时候一直都在透过玻璃的倒影看着他,几乎是死死盯着他,很失态的举措。“我在想一些事情。”于是吐了口烟喷在玻璃上,以此遮去他望着我的那道视线。

“想什么事?关于你刚才跟那个人谈的交易么。”

“算是吧。”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拿我去交换那块锦帛。”

我愣了愣。随即笑笑,用力吸了口烟:“你是不是又用你的读心术了。”

“人的思想是无法被读取的。”

那你怎么会知道?这句话还没问出口,他走到我身边抓住我头发,将我的脸转向他:“对于你,只需要明白为了你所需要的,你会为之做任何事,就够了。”

“你弄疼我了。”我皱了皱眉,把烟灰掸在他手指上。

他松开手退开一步,在我身后坐了下来。“况且,你并不打算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