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博尔术在我面前是这样,起码从我的角度观察他是没掺假进去。我仰躺着,望着帐子上的横条,期待孩子能快些出生,起码不要等到他上战场后再出来。

三十五.

从没设想过孩子的出生会对一个男人造成多大的影响,所以当我怀孕九个月零七天的午夜开始阵痛时,我的人间炼狱就到来了,同样博尔术的也是,他接过羊仔、马仔、牛仔,但绝对没接过自己的孩子,他在战场上无比勇敢,可此时,他绝对没任何自信单靠一人之力可以让我们母子平安,要不是疼得太厉害,我还是很有兴趣看他着急的样子,但此刻我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

他不停地叫我的名字,可我只觉得烦心,咬着床单喊疼。我住进了一处汉人的房子,他请了汉人的接生婆,我没数有几个,这家伙可能觉得接生婆越多我就越安全,这理论就象带得兵越多胜算越多一样,可惜他忘了,他自己就是以少胜多的特例,人越多,反而越吵,越让人心烦。

接生婆都觉得我肚子里有两个孩子,好象还没见过这么大的肚子,我却始终觉得只有一个。

“博——尔——术!”我无意的,只是最难受的时候嘴里会这么叫,或许有减少疼痛的效果,可对他来说,这是种折磨。

古代汉家男子是不能进屋看接生的,据说晦气,所以一群接生婆推推攮攮把他弄出了屋,栓上门!

看着这些陌生的人七手八脚在面前拥挤,我觉得又怕又气,于是叫得更大声,没一会儿,木门便啪得壮烈成仁,他大跨步进来,吓坏一群女人,赶忙要赶人!

“哎呀!好象要生了!”一名产婆大叫,我却被她吓得一哆嗦。

结果他也没走成,几个女人匆匆找了帘子挂在门口,代替惨烈的木门,而这个时候,我渐渐变得专一,连身边的人都快感觉不到了,身子里有股东西在奔流,也听不见周围轰然到底叫些什么,我只知道手被他抓着,够不到东西抓,只能不停地抓他的手腕子。在最痛的时候,我仿佛都有些魂不附体,觉得灵魂飞出了身子,正俯视着自己,看着一群人围着床铺忙活。

不知道过了多久,象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渐渐感觉不到疼痛,好象有一股东西钻出身体,整个身体像是空了,眼前也出现一系列幻景,草原、镜头、马、草、乱七八糟的脚,然后是车厢,接着是昼白的聚光灯,后来是好几只白口罩,最前面的那个人摇头白色的床单渐渐挡住我的视线,忽然,床单被人猛得拉开,一张熟悉的脸带着疯狂,在我面前放大,放大,不停地哭。眼泪掉进我的眼睛里,却感觉不到湿,我大声想叫“妈妈”,却叫不出口,只能看着她不停地哭,不停地哭,旁边伸出来两双手,是我的朋友莲子和大园,她们脸上也尽是泪水,我用尽力气喊叫,却没人能听见,很久很久,他们渐渐离去,徒留我一个人躺着,眼睛又被盖上白布,我使劲叫,使劲喊,却仍旧没人理我,妈——我还活着,还活着啊——

苍茫的一片白色慢慢转成淡绿,一堆脚站在我眼前,一只苍老的手抚了一把我的额头,接着几双粗糙的大手搬开我身上的东西,我睁开眼——头顶一大片碧蓝碧蓝的天,感觉自己已经融化进去了。

到底哪个是梦,哪个是真?

“哇——”婴儿的啼哭声震动着我的耳膜。

我的眼睛渐渐产生焦距,眼前一片光亮,还带着血渍的婴儿在他的大手里挣扎着,我的眼泪刷得出来,接着陷入黑暗。原来,一切是这样的!

再次睁开眼睛时,已是第三天的早晨,婴儿正在耳边啼哭着,任谁哄也没用,响亮的哭声可以证明他很健康,当然也证明他很饿。

博尔术到没在意孩子哭得多凶,一径地看着我,我猜想他已经达到了疯傻的状态,要不我睁开眼时他怎么会一副呆呆的样子?

“馨儿!”

我撑起嘴唇干笑,得来的却是满嘴的疼痛,嘴唇都快裂开了。忽然想到之前的幻景,“博尔术我回不去了”想起妈妈那张带泪的脸,我的心快碎了,“我回不去了,再也看不到她了,再也看不到了呜——”

他抱了我的脖子,让我的眼泪渗进他的衣服里,这一次,我知道我真得只有他了。

孩子到不哭了,满屋子都是我的哭声,他反而睁着眼睛静静地躺着,虽然他的眼睛也未必能辩识得了东西。

“嗯嗯——”他发出些奇怪的声音,连调子都谈不上。

母性被唤起,掩盖了不少悲伤,带着泪从博尔术身上抬头,看着一脸皱皮的小家伙,猛然间觉得感动得想哭。“这家伙好象瞒丑的,啊?”询问身旁的博尔术,脸上还挂着眼泪,“像你比较多一点。”

博尔术见我心情转好,他的脸上也出现了些笑容,他没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也许他知道了什么,但他不问,也许他只知道我能在他身边就好,仿佛只要这样就好。

孩子唧唧歪歪地又哭起来,我伸手想去抱,却觉得全身乏力,有些头晕眼花,博尔术伸手抱了过来,放进我的怀里。

我没生过孩子,也没见过新生婴儿长什么样,以前,只有一次,幼时玩伴生了孩子,我们几个朋友本想去看看,结果一群人被哄进客厅,据说我们会带进细菌,结果等了一个月才见到,而那时,孩子已经长得白白胖胖,完全脱离了皱脸婴儿一族。

如今,我可是真正见到了新生婴儿,而且,他属于我,可以肆无忌惮地看个够。不过,这小子也太爱哭了,哭起来能震得耳朵发疼。

“博尔术——”

他观察我的眉眼,似乎在探察我的情绪是不是已经恢复了,“嗯?”

“我就生了一个吗?”

他笑,“一个!”

“那些产婆不是说那么大的肚子起码也要生两个?”

博尔术摸摸孩子的小手,“他有十斤重!”

看看怀里的孩子,似乎也不大,但这只是没比较而已,我听说我当年出生时才不过六斤就让我妈死去火来,看来这小子是很厉害,一个人占了两个人的分量,“你确定他是我生的?”

点头。

“那我怎么还能活下来?”

产婆端了一碗热汤进来,“呵呵,夫人您命真大,当时都见红了,要不是您相公在一旁帮忙,怕是呵呵,反正您肯定是个有福气的人。”

我看看博尔术,虽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事,不过这家伙又多了项技能——接生!

孩子在怀里大哭,耳膜产生共振,可以想象以后会有多少麻烦的事,难怪总听有些妈妈说想把孩子再塞回肚子里,才不过几分钟,我就产生了这种欲望。

三十六.

何烈小朋友的哭声真得是

“喂,吃饱了还哭?”被他闹了一天加一夜,实在没力气再去哄了,手指头戳一下他的小脸蛋。天使与恶魔的区别,如今看来不过就是一个时间的问题,不哭时是天使,哭时是恶魔。

“夫人?您的牛奶。”碧玉递过一只大碗。

“不喝了。”他哭得这么厉害,怎么喝得下去。

“哇——”小家伙好象觉得哭是种乐趣吧?

“好吧,好吧,我唱歌好了。”他喜欢我用手摸他的额头,或者听我的声音,这很让我感动,不过前提是如果不一直这么做的话。

唱什么呢?能唱的差不多这三个月都快唱完了。

记得毕业时跟姐妹们吼了大半夜的KTV,哭哭笑笑,疯疯癫癫的,那一夜像是场梦,女人也是有友谊的,我一直这么坚信。有一首歌,我们一起唱过很多遍,如今想起来,想哭又想笑:

我怕我没有机会

跟你说一声再见

因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

明天我要离开

熟悉的地方的你

要分离

我眼泪就掉下去

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脸

我会珍惜你给的思恋

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远都不会抹去

我不能答应你

我是否会再回来

不回头

不回头的走下去。

如今唱起来还是会流泪,那是个狂欢加狂哭的一夜,想想六、七个人抱着两只

麦克风一起吼这首歌,一边笑,一边流泪,那情形有点癫狂。

“夫人?”碧玉递了帕子过来。

我才发现自己又哭了,不知道是思念还是回忆。

小家伙正睁着眼睛看我,小手攥着我的食指往嘴里送,貌似很享受。

“怎么?好不好听?阿妈连压箱底的歌都拿出来了,这支歌可是我跟你的干妈

们原打算在各自婚礼上唱的。”我们几个原打算谁先结婚就在她的婚礼上唱的,现在怕是永远也不可能了吧?在遥远的过去,我只能独自唱给自己听。还记得看过书上这么写过,声音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它会永远在浩瀚的宇宙中传递,直到某一天,传递给你所想的人,以前觉得是瞎掰,现在到觉得有些道理,希望我的声音能穿越时空,传递给我的妈妈和朋友,我的世界已经完全在这里,回不去,也舍不得回去了。

“夫人,小主人像是饿了。”

我低头看看那个正试图把我手指头吞进去的小家伙,“你饿得还真快,连午饭的时间都没到。”如果草原上有午饭这么一说得话。

外面一阵嘈杂,牛马声四起,我已经住到了阿勒台,博尔术也早已不知飞到哪里打仗去了,对于战争,我早已经失去了感觉,既然我不是和平女神,既然我拼命也挽回不了历史,我能做得就只是窝在那里带孩子,说我审时度势我接受,说我胆小如鼠、毫无用处我也无所谓,要不谁来试试,就知道什么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亡国奴!我不是,我始终不能跳脱现代人的身份,看着一群老祖宗们打打杀杀,你能做什么?难不成站出来说那个谁谁谁你别打了,反正又不会赢,我想百分百会把我当神经,然后一剑让我见识什么叫身首异处。既然不能翻云覆雨,我就看戏好了,况且谁也没把我当棵葱来看就是了,虽然这话说来不中听,可确实是实话。

“夫人!大皇后来了。”帐子外的侍卫声音低低的,估计是怕又惹哭了“小恶魔”。

孛儿帖来了?干什么?

“夫人?”碧玉递来毛围毯——我的发明,当然,这在我那时代不过就是把围巾当披肩而已,居然让阿勒台的一群贵族女人竟相效仿,可见算是我的发明了。

灰色的皮毛,配上略显白的外衣,觉得还算能见人,要是搁在那个时代早被人举牌子抗议了,穿皮草是种残忍,每次走皮草秀,都没什么人想去,没办法,怕死嘛!动物都快被杀光了,居然还敢穿着皮草满大街走,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嘛!

孛儿帖还没下马,隔了老远,我们相互对望,不管我有多不想看她的眼,都不能瞥开,输人不输阵,起码的气势还是要有的。

“哇——”身后的帐子里传出某种哭叫。

我无奈地调整视线,望了望天空,叹息——

“碧玉,你把他抱出来吧。”不然这小子搞不好能把狼招来。

包了两层毛毯,没办法,草原上一年有半年是冬天,现在虽是春季,却依然跟冬天没两样,不给他包暖和点,万一受凉,我还真不信那两个大夫。

他的小鼻头因外面的冷空气瞬间变得通红,不过却挡不住他的好奇心,要不是才三个月大,没什么能力做高难度动作,搞不好已经纵身跳下来了,就现在这样,还咕嘟咕嘟在毯子里蹬腿,踩得我勒骨有些疼。

“夫人,我来抱吧。”碧玉见我的鼻子皱起,忙想接过去,我摇头,放她那里她吃亏更大,在我这里起码小家伙还留点情面。

孛儿帖已经下了马,此刻就快到我面前了,赶忙去行礼。

“还抱着孩子呢,不用了。”扶了我一只胳膊。

“察合台,这位就是你老师的夫人。”大皇后向她身后的年轻人介绍我。

我则迷惑着,博尔术什么时候收徒弟了?

“师娘。”

“”笑笑点头,不明情况的时候还是保持缄默比较好,况且又不知道要跟他们聊什么。

“老师这次也随军回来,正在斡难河陪大汗商量国事,我正好护送大皇后过来,顺便拜见师娘。”

根本没在意他下面讲了什么,只记住了他已经回来的那部分。

“这孩子生得真漂亮。”孛儿帖从我怀里接过小家伙,“长大了定能勾了不少女子的心去。”

“我跟博尔术商量过,以后让他自己选妻,只选一个就好了,也省得几个放到一起吵架。” 先把话说在前头,我儿子跟我的丈夫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可以塞女人过来的。

孛儿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里的那抹笑意看不大明白,她笑着把孩子又放回了我怀里,“前几天,大汗刚回来就听他说此次西夏之战,博尔术功勋卓著,西夏国主愿意纳女求和,大汗很开心,直说要把这位西夏公主配给博尔术”

我就知道这些人看不惯我开心安逸,不弄出些事来是不会罢休的,我有那么让他们害怕吗?真是有自己把自己看扁的感觉。

低头看看怀里的小家伙,正睁大眼睛望着蓝天,一瞬不瞬的,像是有什么东西惹他注目了,瞬着他的视线抬头,天上正盘旋着几只黑雕。

“这些事我一时也顾不上,现在整日围着他转,外面的事都交给了博尔术。”他要是敢接受的话,我想场面应该很乱吧?起码我是不会坐以待毙,至于怎么做,一时还没想到,我一向都是即兴发挥。

“我听说博尔术谴了那些女子?”

“哪些女子?”我装傻。

孛儿帖勾起嘴角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我很早就想来看看孩子,可是也一直没来成,恰好大汗他们回了我才得空。”

“让大皇后记挂了。”把小家伙换到另一只胳膊上,他却不愿意,因为这样头就被帐篷挡了,看不到外面的天空。

小嘴瘪了半天,欲势要哭,“碧玉,接了他去外面站一会吧,记得多围条毯子。”

“是。”

他本来不想离开我,此刻见碧玉往外面走,立即倒戈,真是个不孝子!

孛儿帖的来意我不是不知道,一来是示意她的仁慈之心,关怀臣子,二来探看博尔术是否真得如传说中待我好,毕竟铁木真的下一个目标是破金,而我又是金的贵族出身,既然他打算把完颜氏彻底清除,我自然就是众人眼里的那颗沙子,而让人更不爽的是,这颗沙子却又是上将军博尔术的爱妻,现在还有了孩子,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地让人抓狂!动了我,就会惹了博尔术,不动我,又怕我的身世惹来麻烦,毕竟我身上还流着让草原人痛恨的完颜氏的血。

安排完了孛儿帖的住处,已经是小家伙吃奶的时间了,不用别人说,他自动会哭得方圆几里寸草不生。

“好勒!阿妈来了,阿妈来了。”难怪都叫孩子小祖宗。

可能是饿坏了,还没等解衣服,他便抓了我的手指咬,嫩嫩的牙龈磨着指肚,痒痒的。

“夫——”碧玉掀了帐子却又退了出去,我正纳闷呢,一双手就围了上来。

就见小家伙像只勇敢的小狼仔,伸出小手拼命想挣开那双大手的钳制,挣了半天不见成效,便抬头看我,像是责怪我居然不跟他一起努力。

“这小子长这么大了。”声音带着笑。

“不是跟大汗商量国事呢么?怎么这么快就回了?”

“想你们了,就提前回了,随从们明天早上才到。”

“要不要去见大皇后?”

胡茬磨着我的脖子,“不了,明天再说。”

血浓于水这句话不知道能不能套用到这对父子身上,他喜欢惹怒他,一个晚上,不停地在他面前晃荡,直到小家伙实在受不了用力翻了个身,这之后就更精彩了,我觉得博尔术更像在欺负儿子,把东西放到他不可能够到的地方,然后再挑衅,挑的孩子光着屁股挪出了褥子够他,但也奇怪,他却不哭,从他回来后,他连一声都没哼过,有点怀疑他是不是这三个月一直在玩我,哭着看我手忙脚乱他很开心?

拿了条毯子想去包起他,却被博尔术拦了下来。

“会着凉的。”

“不会的。”

信你才怪,着凉了你也顶多把那两个蒙古大夫请来,我不是怀疑他们的医术,只是觉得他们的方法也太粗糙了,在见识过二十一世纪的治疗方法后,很难让我相信他们那是在治人,搞不好用唾液消毒还来得更好些。

硬是冲上去盖衣服的结果是,毯子被小家伙踢掉,人被博尔术夹住,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一点地位都没有。

三十七.

看着他们玩,不知何时已经睡过去了,梦里突然听到一声孩子的哭叫,立即条件反射地坐起身,茫然地东张西望,不知道自己在干吗!

博尔术正斜躺在我身边,直直看着我,“孩子哭得吗?”我问他。

他伸过手,帮我把碎发拨开,“没有,你继续睡,已经很久没睡足了吧?”

“唔,没事哦我都不知道自己睡着了。”自动往他身上靠,他那边暖和,连小家伙都是靠在他的身上。

“他很闹吧?”找了件外袍盖到我身上。

“是啊,闹起来不分晚上白天,能吵醒好几个帐子的人。真奇怪,你一回来就不哭了,他是不是故意欺负我?”

“你真累坏了,他不是没哭,是刚哭过了。”

我咯咯笑,“瞧,我就说听见孩子哭了吧?”

“馨儿对不起。”

枕到他的大腿上,这么仰视他,“干吗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