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侍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公主请稍候,小人这就去找沈大人回来。”

“不用了。”我连忙伸手制止他。沈骥衡从早到晚跟着我,多少总有些私事要办吧。总不能连个中场休息时间都不给人家。我笑了笑,道,“我只是想随便走走,你们跟着就好了。”

侍卫应了声,跟在我身后。

结果没走多远就听到了沈骥衡的声音,像是在跟人争论什么,但是我在的地方却听不太清他在说些什么。我不由有些好奇,示意两名侍卫禁声留在原地,自己又悄悄向前走了一点,听到沈骥衡的声音道:“你还嫌她不够可怜么?”

声音高亢急促,就像是在吵架一般。看来就我走过来这短短一段时间,争论已经升级了。

而另一人的声音却依旧不愠不火,慵懒低沉,带着点笑意缓缓道:“你若是真在意她,就该自己去争取,不要死守着她不动,又防贼一般指责他人别有居心。”

这是…澹台凛?!

沈骥衡跟澹台凛吵架?为什么?

沈骥衡一时没说话,澹台凛又淡淡道:“你若一定要跟我打一架,我也乐意奉陪,但是,我们两个都在这里的话,公主身边…”

他话音未落,沈骥衡已快步向这边走过来,急冲冲的样子,连路都不看,差一点就要直接撞到我身上来,我连忙叫了声“沈兄”,一边向路边避了一步。

沈骥衡如梦初醒一般,瞬间僵在那里,也不回话,只是抿了抿唇,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脸已红到了耳根。

章三八 栖霞赏枫4

我一时间也有些尴尬,虽然是无意间撞上的,但偷听人家吵架怎么说也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情。正想找点什么话来打破这个僵局的时候,就看到澹台凛施施然走过来。神色虽然与平常无异,但颈间却能看到一条明显被勒出来的红印。

原来刚刚不单是吵架,还动了手么?

我皱了一下眉,澹台凛已微笑着行了个礼,道:“公主起来了?”

我点点头,努力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道:“嗯,我想四处走走看看。”

“弘愿寺倒的确值得一看。”澹台凛说着向前面一伸手,“公主这边请。”

我应了声,向前走去,走出几步之后,发现沈骥衡并没有跟来,不由得就停下来回头去看他。

沈骥衡站在原地,连头也扭开,只留了个后脑勺给我看。

搞什么啊,跟他吵架的又不是我!

我皱了一下眉,继续向前走去。但是老实说,已经没什么游寺看景的心情,就连澹台凛在我身边讲弘愿寺的历史和传说我也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听,末了还是忍不住打断他,问:“你跟沈骥衡怎么了?”

澹台凛停下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笑了笑,道:“我若说这是衣服不合身领子太紧弄的,想来公主也不会信吧?”

我咧了咧嘴,道:“怎么看都像是被人勒紧衣领弄出来的吧?”

澹台凛笑道:“公主明鉴。”

“别跟我绕圈子了。”我白了他一眼,问:“到底为什么?”

于是澹台凛坦然道:“他吃醋。”

我愣在那里,一时反应不过来地眨了眨眼。“什么?”

澹台凛回眸看向我,笑了声,道:“别装傻。”

我才没有装傻。又不是没谈过恋爱,人家对我有没有意思难道我还看不出来?哪个男人会对自己喜欢的女人会像他对我这样啊?要么就三五天不说话,要么一开口就是“请自重”。我叹了口气,道:“拜托,他一直守在我身边那是君命难违身不由己。我敢打赌,只要昶昼解除这个命令,他跑得比什么都快。怎么可能吃什么醋?”

澹台凛高深莫测地看着我笑,只道:“当局者迷。”

我一摊手,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澹台凛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领着我继续游览弘愿寺。而沈骥衡一直也没有出现。

章三八 栖霞赏枫5

文光塔是弘愿寺里最高的建筑,我爬上去的时候,费了很大一番功夫。但是伏在最高一层的窗户上,看着下面重楼叠拱高脊飞檐,远处山影苍茫红枫似海,听着塔顶铁马叮叮作响,只觉得心头一片空旷,之前那些辛苦与小小不快都已飞到九宵云外去了。

但澹台凛自上来之后,神色反而凝重,靠在窗边,低头看着下面,一言不发。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他看的是山门处的善堂。

在这里当然看不清什么细节,只能看到细小的人影。现在已过了舍粥的时间,但是那边还是排了很长的队。

我不由叹了口气。

澹台凛抬起头来,笑了笑,道:“公主因何叹息?”

我转过脸去看着他,道:“听说澹台兄是京城首富?”

澹台凛坦然回答:“其实倒未必真是首富,只是我不像有些人那样觉得自己的钱财见不得人而已。”

“但总之你很有钱,这是肯定的吧?”

澹台凛看着我,笑起来,道:“公主想让我做什么?”

“做善事喽。”我说着,向下面善堂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澹台凛笑着摇了摇头,道:“若公主是想我也开个善堂舍米舍粥的话,恕难从命。”

这一毛不拨的死奸商!

我皱起眉来,指向下面那些难民,道:“你难道不觉得他们很可怜吗?背井离乡,缺衣少食…”

“他们失去的只是土地房屋,并没有失去自己的头脑手脚。”澹台凛打断我,轻轻道,“碰上天灾背井离乡是他们的不幸,但不是他们可以不劳而获的理由!”

我反而不知要怎么回答,只能皱着眉看着他。

澹台凛继续道:“就算没有天灾,这世上照样有很多人在生死线上挣扎,但是大家都知道,天上永远都不会掉馅饼,想活下去只能靠自己,想得到什么,就必然要付出什么。如果我现在施舍这些人,岂不是对那些正在努力的人的不公平?何况,施舍总归只是权宜之计,舍得一时是一时,治标不治本。我能做的,只是暂时保证给他们相对公平的赚钱机会,盯着那些奸商不要趁火打劫而已。”

他说得很慢,声音依然像平常那样懒散随意,但我却听得心头一震。这些道理大家都会讲,但是我相信再没有什么能比他这样平淡的陈述更有说服力,就像是一切苦难他都早已亲身经历过一般。

本来我还想骂他是没同情心的铁公鸡,但这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半晌才轻轻道:“但是…总有在灾难里失去亲人没办法赚钱养活自己的老弱妇孺。”

澹台凛又笑起来,道:“所以我虽然有我自己的原则,但并不反对别人去做善事。公主若是愿意,大可再去捐一对镯子。”

这到底算是什么原则啊!

章三八 栖霞赏枫6

从栖霞山回来,已近黄昏。

澹台凛先前提到的乐班已经到了,他办事的效率还真是一如既往雷厉风行。

我留了澹台凛吃晚饭,顺便就令他们当场表演助兴。

澹台凛笑话我道:“公主也未免太心急了,至少也要让他们先熟悉一下环境啊。”

我道:“你说不是白送啊。要我花钱,难道还不能先验验货?”

澹台凛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但这个乐班就不愧是这个自称是昶昼吃喝玩乐的师傅的家伙举荐的。就算时间匆促场地简陋,依然丝竹动人歌喉清越舞姿优美。不由我不伸出大拇指来夸赞。

但我越是夸奖这乐班,沈骥衡站在后面脸色就越发难看。

我发现这一点,澹台凛自然也留意到了,却完全不以为意的样子,向我道:“公主若是喜欢,改日再带你去个地方。”他说到一半顿下来,凑近一点压了低声音,“换上男装,我们悄悄去。”

我一怔,抬眼看向他,皱皱眉,道:“听来不是什么好地方。”

澹台凛打了个哈哈,道:“是好是坏,就看各人心思了。”

我看着他,犹豫了一会没说话。澹台凛道:“公主是没兴趣,还是信不过我?”

他这样一卖关子,就算没兴趣也被吊起胃口来了。于是我笑了笑,道:“好啊,看澹台兄能带我去看什么新鲜玩意儿。”

沈骥衡当即在我身后低低叫了声:“公主!”

我回头看他一眼,他却又铁青着脸不说话。

澹台凛笑了笑道:“骥衡兄要是不放心,也一起去好了。”

“不必了。”沈骥衡这一声回答,竟然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怎么突然间对澹台凛这么大意见?难道真的是在吃醋?这念头冒出来,不由得又让我皱了眉。

澹台凛却似乎并不在意,道:“那么,安排好我便来接公主。”

我点点头,“好。”

送走了澹台凛,我转过头看着沈骥衡,笑着问:“你今天怎么了?”

沈骥衡没说话。

“觉得我不该答应澹台凛?”我继续问,一边转身往三秋阁的方向走去。

章三八 栖霞赏枫7

沈骥衡跟上来,走到三秋阁门口才轻轻唤了我一声:“公主…”

“嗯?”我转过头来看着他,他却又移开目光,半天才期期艾艾道:“澹台大人…他…并不适合…”

我笑起来,打断他,道:“让你在背后说人家坏话太难为你了。我帮你说吧。这个人心机深沉,背景复杂,风流成性,恣意妄为,最好不要跟他在一起,对不对?”

沈骥衡抿了抿唇,皱了眉道:“既然公主知道…为什么还要答应?”

这问题倒是问倒我了。为什么会答应澹台凛?为什么会被他吸引?甚至,明明知道这个人的可信度实在很有问题但还是只有要他在场就会下意识地安心?

我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直接回答:“我不知道。或者只是因为他是个有趣的人。跟他在一起很轻松。人生苦短,我都不知有没有命活到明年,找点乐子总不是罪过吧?”

沈骥衡看着我,脸色的神色稍稍柔和,眼神里甚至似有一种深刻的忧伤,声音似乎从喉咙最深处传出:“公主。”

他很少在我面前有什么表情,我甚至因为这个时候想逗他。但是他表现出这样的悲伤和同情,反而却令我全身不在自。

“谢谢你。”我笑了笑,道,“你若不喜欢那个乐班,过几天打发走就是了。”

沈骥衡摇了摇头,道:“那些人不是纯粹的歌伎乐师。”

“咦?”

“个个身怀绝技。”沈骥衡哼了声,“整个公主府的侍卫加起来也不一定能对付得了他们。”

我在那里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原来澹台凛在公主府里绕了一圈说缺个乐班是这个意思?他既然没避沈骥衡,就应该是没有恶意。但是,他额外加人,就是嫌公主府的保安条件太差,等于就是在变相暗示只靠沈骥衡保护不了我吧?怪不得沈骥衡会这么介意,要跟澹台凛争执起来。

我笑着伸手搭了他的肩,道:“别这么小气嘛。公主府这么大,你总有分身乏术的时候,有人可以帮忙不是正好?有什么好烦的?又没有人能威胁你这钦命保镖的地位。”

沈骥衡甩开我的手,红着脸退开一步,眼见又要说一些尊卑有序男女有别之类的话。他今天火气大,我不想惹他,连忙举起手表示知错了,一面走向自己的卧房,道:“我今天累了,先去睡,沈兄你也早点休息吧。”

沈骥衡只是点头应了声。

但是到我洗漱完上床躺好,依然可以看到沈骥衡的影子被月光拉得长长的,透过窗户投在雪白的墙上。身姿挺拔,坚定如山。

我不由得心头一暖,缓缓合眼睡去。

章三九&&开诚布公1

第二天起来吃过早饭正在看书的时候,傅品进来跟我商量公主府各级官员的人选问题。

他说朝中不少大臣都有举荐信来,也有一些是自己听到消息过来谋职的,他粗略筛选了一下,看我有没有时间亲自过目一遍。

我从那一堆举荐信里随手捡了几封来看,一封封都辞藻华美,只把推荐的人夸得天上少地下无,若是不得重用,那简直就是人间一大悲剧。

我看得只想冷笑,如果真是这样的人才,举荐来公主府做家臣又有什么意义?于是索性将信放下,向傅品道:“从这些信上也看不出什么来,还是找时间把本人叫过来面试吧。”

“面试?”傅品有些不解的重复。

我解释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啦,当面看看,试试他本人的能力,随便聊一聊了解一下到底适不适合之类。”

傅品扫了一眼那厚厚一叠举荐信,道:“公主要一个一个看过来?”

“那多麻烦,找个时间一起约过来,好坏优劣一目了然。”

傅品犹豫了一下,道:“那样的话,会不会太直接?毕竟也有些是朝廷大员的举荐,这样会不会让他们觉得被驳了面子不好下台?”

我耸耸肩,道:“我只是个公主,不问外事,不参朝政,朝廷大员跟我有什么关系?”

傅品笑了笑,应了声“属下明白了”便下去安排。

他这边提起面试,我不由得就想起昨天澹台凛说的他只能给难民们提供公平的工作机会的话来。其实仔细想起来,倒也真不能单纯说他无情吝啬,毕竟“授人以鱼不若授人以渔”也是世间真理。真的只是舍米舍粥的话,只怕有金山银山也是坐吃山空。但是,没看到是一回事,既然看到了,不做点什么总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难道真像澹台凛说的,再去捐点什么?应该还有更有意义的事情可以做吧?

我想来想去,目光落在手中的医书上,灵机一动,道:“对了,我可以去开义诊嘛。”

我一时激动,话直接就说出口了,旁边茉莉转过头来问:“什么义诊?”

“我是想,那些难民千里奔波,万一有个什么病痛又无钱医治不是惨上加惨?我们可以免费给他们治病啊。”我很兴奋地把自己的念头说出来。

“哦,做善事积功德自然是好,但是…”茉莉虽然随声附和,却很担心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加了一句,“公主你的医术…真的已经能够给别人看病了吗?”

真是毫不留情的当头一盆冷水!

我闭了嘴,继续看书。

章三九&&开诚布公2

傍晚的时候,澹台凛来找我。

我正在练箭,便顺口让进来通传的小厮带他进来。剩下几支箭射完,转身就看到澹台凛倚在门口,带着平常那种淡淡笑容看着我。但那双绿色的眸子看来却似乎比平日更亮,有如剔透的宝石。

我一时被那双眼中的光芒诱惑,怦然心动,。

澹台凛笑道:“公主真是用功。”

我这才回过神来,暗自庆幸自己本来就因为练箭流了一身汗,脸红一点估计也没人能看出什么端倪来,于是也笑了笑,道:“我只是不喜欢半途而废。”

澹台凛道:“这是好习惯。公主请继续,我们稍迟些再出去也可以。”

“今天的练习量已经完成了。而且我师父说要想在晚上射箭,我的眼力还有得练。”我笑着,看了沈骥衡一眼,他只是扭过头去不理我。

澹台凛跟着我看过去,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看着一个闹别扭的小孩。结果沈骥衡就更别扭,索性走开了。

我无奈地一摊手,道:“澹台兄你等我一下,我先去洗个澡。”

澹台凛点头道:“公主请自便。”

于是我带着茉莉回三秋阁去洗澡换衣,没走多远,发现沈骥衡并没有跟来,我不由得皱着眉停下脚步。

他不会又跟澹台凛吵起来吧?

本来想回头去看一眼,但是想了想还是没去。

算了,有些事情,还是留给男人们自己解决吧。

洗完澡换了男装出来,见澹台凛坐在厅中喝茶,沈骥衡远远站在门边。看不出来是不是又吵过,但气氛显然算不上太融洽就是了。

我笑了笑,向他们打了招呼,道:“不好意思,久等了。”

澹台凛放了茶杯,一边打量我一边站起来,竟然皱了一下眉。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什么不妥当吗?”

“不,没有。”澹台凛笑了笑,道,“可以走了么?”

“嗯。”我点了点头,看向沈骥衡,“沈兄…”

我话还没说话,他已打断我,躬身道:“公主一路小心。”

就是说他不愿意跟我一起去?我皱着眉看向澹台凛,他倒是一脸无辜的样子。

于是我只能叹了口气,道:“走吧。”

章三九 开诚布公3

出了公主府,上了澹台凛的马车。我本想问问澹台凛和沈骥衡到底又怎么了,结果他居然先开口道:“公主府上没有裁缝么?”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他问这个是什么意思,眨了眨眼:“呃?”

澹台凛懒懒靠在柔软的车座上,看似漫不经心道:“还是旧衣裳穿着会舒服一点?”

他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正是第一次见到他时穿的那身,的确是从昶昊那里借来的旧衣。那次之后虽然昶昼也叫人来帮我做过几身男装,但是这套衣服一直也没顾得上还。刚刚只是担心怕让他久等,所以只让茉莉随便拿套衣服来穿上。没想到他竟然能看出来。

但是这个语气算什么啊?就算我穿着旧衣跟他出门,用得着这么介意吗?

我还没来得及直接把自己的不悦表达出来,澹台凛又淡淡笑道:“勤俭节约也是好习惯,但我真是不想看你穿着其它男人的旧衣裳,改天还是给你送个裁缝来吧。”顿了一下,又道,“放心,这次不收钱。”

我一时气结,冲口道:“你到底想往公主府塞多少人啊?又是乐班又是裁缝,为什么不干脆自己搬过来算了?”

澹台凛转过头来,墨绿的眸子深深看定我,脸上的笑容更浓,低沉的声音似有无尽的诱惑:“这主意真不错。”

——他不会真的想搬过来吧?

我反而怔在那里,一时间也不知自己是被吓到还是真的有所期待,半晌才咳了声,道:“气话而已,不要当真。”

澹台凛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我跟着静了一会,突然觉得我刚刚好像忽略了他话里一个小细节,于是又问:“你怎么知道我穿的是别的男人的旧衣裳?”

澹台凛道:“很明显啊,这衣服你穿不合身,所以显然不是你自己的。这衣服用料做工虽然都很好,也没有破损,但分明不是新衣,所以是旧衣裳。而且又不是我的,当然是别的男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