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还好,皮肤倒是白了点儿。我听你妈妈说,你还在那家杂志社工作,怎么样?工作顺不顺心?”“还好。”秋晨低着头回答。

“听说工作很辛苦?要是你不喜欢的话,爸爸帮你想办法换个单位。”

她实在是不习惯从小一向严厉的爸爸,忽然对她做慈爱状,是觉得亏欠了她的,还是真的觉得这个女儿需要他的关心?

“那边一个人适应吗?要不还是回来,在爸爸妈妈身边,我们也好照顾你。”爸爸探过头来,有些小心翼翼地问。

“不用了,我挺好的。”秋晨执拗地摇摇头。

“秋晨,爸爸知道自己以前有些事情做的不好……”

又是这样陈旧的开头。

秋晨转过头去,看着窗外闪亮的五彩霓虹。

这家饭店的位置很好,就在护城河边,如果是夏天,只要开了窗,就能吹到河上飘来的凉风,看见对岸郁郁葱葱的碧树,星星点点的灯火。

她对着窗外发呆,完全没有留心爸爸说了些什么。

“……秋晨,爸爸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但是你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面……”

“爸爸,”秋晨忽然转回头来,“你真的关心我吗?”

爸爸错愕地一愣,靠回椅背上,继而微笑着点了点头:“当然了。”

不知道为什么,秋晨总觉得他这样笑起来,非常虚伪,那是工作化的,不带一丝温暖的微笑。

“那当年我那样求你,你为什么无动于衷?顾伯伯是你那么多年的好朋友,为什么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害成那样?顾知其已经叫你爸爸,你为什么可以当做听不见?如果不是你见死不救,他们家是不是就不会破产,也不会……”她停住,再也说不下去。

赵文邦定定地看着她,片刻以后,才颓然地叹了一口气:“秋晨,你是不是一辈子都要怪我?”秋晨很少见到一向泰山崩于顶而不变色的爸爸,眼里有这样深深受伤的样子。可她心底的伤,又要用多长时间才能复原?

“爸爸,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她站起身,拿起手袋和大衣就冲了出去。这两年来父女俩的每一次见面,似乎都是这样不欢而散。也许以后她还是少回来几次比较好。怕被等在门口的司机马俊堵住,她特地走了酒店后门,出去便是薄冰覆盖的护城河。河上的碎冰映着对岸五彩的霓虹,星星点点绚烂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秋晨眼底刺痛,飞一般地逃离了河畔。

似乎从记事起,爸爸就一直很忙,她还清楚地记得上小学时有一次爸爸答应了陪她放风筝,却又临时有会来不了,她便坐在这河堤上,一直哭到天黑,任妈妈怎么哄都无济于事,只是一个劲地重复着,爸爸答应我的,爸爸说话不算数,直到嗓子沙哑,说不出话为止。她从小就爱钻牛角尖,到了现在也改不过来。只是她已经长大,不再一个人号啕大哭,只是这么漫无目的地沿着鹅卵石小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融化的雪水渗透了麂皮靴子,浸湿了袜子,冷得刺骨,也不知道停。

她走着走着,一抬头,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老城墙脚下。抬头就是古城的南门,高高的门匾上,“朱雀”两个大字像是刚补过漆,在黑夜里有些暗淡的微光。古老的红砖墙已经斑斑驳驳,墙根下长了些杂草苔藓,像是在沉默地表达着年复一年的孤寂。秋晨蹲下身,靠在城墙上。砖上的潮湿冰冷渐渐透过衣衫,传到背上,就像那夜满城的大雪,一片片鹅毛般的雪花,冻结起她心底曾经那么炙热滚烫的青春和幸福。她仰脸看着天空,黑沉沉的,看不见一丝光芒。

Chapter2 时光短不过,思念太长:像埋伏在街头的某种气息,无意间经过把往日笑与泪勾起,原来从未忘记。

过完年回去,秋晨正式坐到了空缺已久的编辑部主任位置上,涨了一点点工资,自己负责的二十几页版面没有动,不过多出来很多行政方面的工作,主持选题会,掌握杂志制作流程,审核费用单据等等。本来就已经算是整个编辑部最忙的她,现在待在公司的时间,常常超过十二个小时。每天摄入的热量,往往只靠咖啡维持。累,并算不了什么。甚至是她求之不得的。至少每天精疲力竭地回家,能够让她趴在床上就睡着,大大减少了失眠的次数。真正让她为难的是,编辑部里有不少年纪比她大资格比她老的编辑,管理起来非常吃力。刚入春没多久,她便和宋流韵发生了矛盾。

在宋流韵一直坚持不懈地努力下,纪暮衡终于答应了她的访问,不过不是他一个人的专访,而是他的整个团队。宋流韵非常兴奋,她负责的职场板块中,有一个专栏是介绍不同的行业的,一直半红不紫,读者和编辑都没什么兴趣,有这样一队律师上镜,说不定真的可以挖到什么猛料,扎一针强心剂。秋晨也很支持她这个选题,只是在拍摄地点上,两人一直争执不下。宋流韵看上了一家五星级酒店的草坪。

“秋晨,你想想看,让那群整天一本正经的律师,穿着黑麻麻的袍子,站在灿烂的阳光下微笑,多有效果!”

“流韵,我知道你的意思。”秋晨无奈地摊摊手,“不是对你的创意有意见,而是你知道,这家酒店的草坪租一个下午要多少钱吗?五千元钱啊。”

“跟他们说,这是免费给他们打广告啊。”

“人家那么有名气的酒店,怕就怕定的人太多拍不过来,谁还要你的广告?”

“那怎么办?牺牲效果?”宋流韵一急,便扔了手上的一本杂志,”我办不到。”

“你想想看,能不能换个办法,比如在他们办公室里……”

“那你去拍。这期我不做了。”宋流韵往椅子上一坐,开始涂指甲油。

她很有些大小姐脾气,动不动就以撂挑子威胁,仗着自己是全公司最资深的专题编辑,每次都要人哄回来。秋晨知道她其实只是耍耍性子,一般给她个台阶下也就算了,只是这么多天以来堆积如山的棘手事,让她实在没了耐性。

“我做就我做。”秋晨也把手中的东西一摔,推了办公室门扬长而去。

她乘电梯下了楼,准备去外面的咖啡店买些点心回来,做好晚上加班的准备。刚出大楼,天上就开始飘起雨丝。连老天似乎都铆足了劲儿,要给她点脸色看。她无奈地抬头,看着细线一般的朦胧春雨刷刷而下。突然,她看见了什么,飞快地冲回楼里,乘电梯上了顶层。顶楼是一家旋转餐厅,她走进去,揪住一个服务生:“带我去你们的阳光餐厅。”

那是一间硕大的玻璃屋,清澈透明,矗立在这城市的高处,四处点缀着青葱的绿色植物,完全就是一副世外桃源的样子。“够得到阳光的地方。”刚才秋晨就是看见了这个广告牌,才如此激动地飞奔上来。以前这里是个私人会所,没有会员卡根本上不来。这家餐厅也是刚接手这块地方,刚装修好不久,对于秋晨提出要在这里拍杂志专题的要求,餐厅的总经理很爽快地答应了。

再回到办公室里,秋晨已经心花怒放。

“流韵,拍团队的地方我已经帮你找好了,剩下的,我可不管了。”她淡淡地丢下一句话,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

“真的?”宋流韵跳起来。

等秋晨描述完那个玻璃餐厅时,宋流韵一激动就抱住了她:“秋晨,你可太了不起了。晚上请你吃饭!”她的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

“算了,你好好拍就行了,我晚上还得加班呢。”

“放心好了,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秋晨抬眼看看她:“你的版面没有,但是你自己……经常。”

真正拍摄的那天,是阳春三月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宋流韵一早就带着摄影师化妆师上了楼顶的阳光餐厅准备,其间打了两个电话过来,亢奋地直叫:“太赞了太赞了,秋晨你赶紧上来看看!”等秋晨忙完手上的事情,终于腾出空来可以上去观摩观摩的时候,拍摄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

璀璨的阳光映着露台上的大块玻璃,反射出海市蜃楼一般的光芒。从室内餐厅迈步走上露台的那一霎那,秋晨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化妆师在给即将要上照的律师化妆,摄影师正在跟助理调灯光,宋流韵正抓住一个空闲的律师做采访,所有的桌椅都被挪到场地一边,满地堆着各式各样的道具器材。这样缭乱忙碌的场景无比熟悉,却让她猛然觉得有些疏离,或许是太阳刺得她睁不开眼睛了吧,可为什么就连耳边谈话的声音,也有些朦胧?

“我们这里最厉害的啊,当然是纪大律师了啊。他以前做刑事案的时候,不管是代理原告还是被告,几乎从来没有失手,场场赢,他到底赢了多少场,还真没人数过。只可惜已经好几年都没有再出山上庭打官司了,现在都猫在事务所里,给大企业当法律顾问。我这里还有珍藏的他以前上庭的录像呢……”

女律师话说了一半,宋流韵便迫不及待地问:“能给我看看吗?”

“那得问他自己了。”女律师回头看看,“不过他怎么还没来?这都迟到半个小时了。平时他可最看重时间观念了……”

宋流韵跟着回头,便看见扶着门框站在那儿发呆的秋晨:“秋晨?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白?”

秋晨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如其来地头昏眼花。“没事,可能是没吃早饭,有点儿低血糖。”秋晨勉力笑了一下,“我去洗把脸。”

她脚步虚浮地往外走,宋流韵不放心地放下手中的采访笔,打了个招呼就跟在秋晨身后。起初几步,秋晨还能顺利地控制自己的双腿往外走,接着,便觉得眼前的黑暗慢慢扩大,间或夹杂着一些明亮的金星。再走下去,就只能扶着墙了。“流韵……”秋晨还是没来得及走到洗手间,在两腿一软倒下去之前,只是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当心。”

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秋晨听见了一个缥缈,却有些熟悉的声音。她像是从万丈悬崖落下,却落入一团紧致厚实的棉絮之中,飘飘然然地陷入一个温暖而柔软的所在。秋晨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长的一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时,被猛烈的阳光一刺,又情不自禁地抬手挡在额前,过了半天才慢慢地适应了眼前的明亮。

原来还是白天。

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以后,她看见床脚站了一个人,正抱着手臂看着她,见她醒了,眼角漾出一抹微笑,然后,轻声地开口问:“你醒了?”他的声音,温和而带着磁性,却硬生生僵住了秋晨准备坐起来的动作。

那个雪天里扶了她一把的人。

那个给她伴奏《Eyes on me》的人。

那个两次都被她当做不能说话的人。

却有这样好听而似曾相识的声音。

纪暮衡。

纪暮衡似乎完全无视秋晨三分震惊的神情,一边绕过床架走过来,一边说:“就算为了保持身材,也不用不吃早饭啊。”他走近了,皱皱眉头。秋晨只是半坐起身,怔怔地看着他,便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谢他送自己上医院?问他为什么突然又能说话了?还是怨他前两次装聋作哑?

“要我帮你找纸笔写字吗?”他微微弯了些腰,收敛了笑容,正色说。

秋晨顿时有些恼了:“不用,我不喜欢捉弄人,玩这种小孩子才玩的游戏。”

纪暮衡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才一本正经地说:“下雪那天,我刚做完扁桃体手术,不能说话。”

“那在酒吧里呢?”

酒吧那次,就为了给他解围,秋晨自己差点儿出丑,可他原来根本不需要她自说自话地拔刀相助,想到这儿,秋晨就说不出是懊恼还是好笑。

“我记得,那次是你自己主动上台唱歌,又是你先要写字的。我以为淑女不愿意在公众场合大声喧哗,所以只好配合你。”他说起话来的样子,谦和而又认真,让人根本辨不出来他的解释是真是假,再有火气,也无处可发。那双平静的眼睛里,只看得见温和冷静。

而秋晨回想了一下,他确实从头到尾,并没有要欺骗自己的意思。自始至终,不过是她自己自作多情地揣测而已。秋晨微微一笑,似乎有些自嘲。她并不打算跟一个律师争辩,只是看了看表,点点头说:“谢谢你送我来医院。那边的拍摄应该还没结束,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说着,她拔掉自己手上输液的针头,起身下床。

似乎被她坚决而利落的动作吓到,直到她下床走了两步,纪暮衡才从椅子上站起来,拽住她的手肘:“你的液还没输完。”

“我没事,也没有那个时间。”秋晨推开他的手,拢了拢头发,便准备出门。

这家医院就在秋晨他们的办公楼后面,从病房的窗户里,刚好能看见自己公司那幢写字楼。纪暮衡跟在她的身后,一直到回到进行拍摄的阳光餐厅,也没有再听见她说过一句话,大概还是心有芥蒂吧。

从晕倒去医院再回来,秋晨耽误了一个多小时,大部队早已经吃完饭,继续拍摄了。她帮着宋流韵拍完集体照,才终于有机会吃东西。刚从剩下的几个没人要的三明治里随便挑了一个出来,手机便响起来。她皱皱眉头接起电话:“嘿,Ms.Bauer,这么晚还没睡?”

“秋秋!我订婚了!”四十五岁的Ms.Bauer尖叫起来,像个十五岁的少女。

“是吗?快说说,Frank怎么求婚的?”秋晨笑着在天台边找了个角落站定,听着亢奋的Ms.Bauer讲她人生中最浪漫的一夜。

“哎呀,你知道吗,我刚从飞机上下来,Frank竟然带了一个弦乐队到候机厅!真不知道他怎么买通机场的人的!”

秋晨一边听,一边试图用空闲的那只手撕开三明治的塑料包装,只是怎么撕,都没法撕开,只好别扭地用肩膀把手机夹住,打算两只手一起上。她刚歪着脑袋夹住电话,手上的三明治便被人伸手拿走。纪暮衡替她撕开三明治的包装,拿了张纸巾包好,再递回她手里。

他的身影逆着光,像一张曝光过度的旧照片。在那样金黄色的强光下,秋晨似乎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能眯起眼睛,极轻极轻地说了句谢谢,便低下头,吃着三明治,感受着Ms.Bauer那整个太平洋也挡不住的狂喜。

纪暮衡靠在天台的另一侧围栏上,打开自己那个三明治,默默地咬着。

“咦,你这么讲究的人,也会吃三明治啊。”有人走过来,递给他一杯热饮。

“偶尔吃吃,味道也不错。”纪暮衡接过饮料,笑着说。

“是不是秀色可餐,英雄救美了一次,搞得我们纪大律师胃口大开?”

纪暮衡转过身,神色严肃地说:“陈宽,如果你还想认识高院的陆检察长,我建议你现在就再去买一杯热巧克力上来。”

陈宽眼睛一转:“纪暮衡,你威胁我?”

“不。”纪暮衡摇摇头,“我在利诱你。”

陈宽转身离去以后,纪暮衡找了把椅子坐下,手里的三明治冰凉凉的,吃起来很不舒服,他皱着眉头摸了摸胃,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把它吃完。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见同样在啃三明治的秋晨的大半个侧影。她低着头,心不在焉地一口口咬着手里的东西,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动作机械。他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能看见她偶尔会淡淡地笑一下。她侧脸的线条非常柔和,细腻的肌肤在阳光的照射下,通透得像白瓷一般。她穿着一件象牙色的衬衫,细细的腰身,似乎不堪一握,像一株亭亭玉立的柔软的白荷花。

接完电话以后,她仍旧一个人站在那里。一只手垂在身侧,一只手环在胸前,抱住了自己的胳膊。周围非常喧闹,她的眼里却仿佛空无一物,静静地看着远处,目光似乎飘落在无穷无尽的天边。微风吹起她颈后的碎发,在耳边轻柔地飘荡。那边的人群里有人大声地叫她的名字,她蓦然回头,立刻粲然一笑,一扫刚才的沉郁,像是换了个人。看着她温柔而阳光的微笑,他的心底恍惚了两秒。

太阳落山的时候,办公室里已经只剩下秋晨和宋流韵两个人了。

“给。”宋流韵递给秋晨一个培根芝士面包,“大小姐你可别再饿晕了。我可没本事抱你去医院。”

“你还好意思说?我晕了,你就把我丢给陌生人?”秋晨抬头瞪她一眼。

“拜托,那么多人等着我拍片子呢,我总不能不管吧,再说你晕倒的时候,还不忘死死地拽住人家帅哥的衣服,你可以当做是我吃醋了,所以不高兴答理你。”

“怎么可能?”秋晨脸一红。

“哼,你就不要冒充纯情了。”宋流韵转回头对着自己的电脑,“我一个人看帅哥的录像,不理你。”

秋晨哭笑不得地低头试图继续看手里的样稿,却发现精神很难集中。

她知道宋流韵一向喜欢夸张,她肯定不至于死死地拽住纪暮衡的衣服不放,只是心底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那短短一个小时的记忆是空白的,她伸开手掌,却似乎能感觉到一缕温度。

“喂,秋晨,快过来看纪大律师以前上庭的时候多帅!”宋流韵还是没能耐得住寂寞,把电脑屏幕转过来对着秋晨。屏幕上是一段几年前的录像,还有个电视台的台标在左上角,大概是纪实类的电视节目。纪暮衡似乎几年间没有过丝毫的变化,只是说起话来,明显没有现在这样沉稳和淡定。录像里的他情绪有些激动,一眉头皱得很紧。

“请问被告,你是否在案发前一个月,刚刚做了父亲,有了一个儿子?”

“是。”被告席上的犯罪嫌疑人低着头。

“那请问,你在杀害受害人儿子的时候,听见他哭着喊爸爸的时候,心里有没有哪怕一丁点的触动?”被告依旧低着头,不出声。

纪暮衡本来是坐着问话的,这个时候却突然站了起来。他的语速很快,掷地有声,凌厉的眼神看得被告完全不敢抬起头来:“在你用绳索勒住那个三岁小男孩的脖子的时候,你有没有心软?有没有想到你自己的儿子?一个三岁的孩子,他做了什么,让你非要杀他灭口不可?他在你怀里挣扎的时候,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残忍,不觉得自己惨无人道,灭绝人性吗?如果你真的是一个父亲,一个男人,在听到孩子叫爸爸的时候,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他质问完了,法庭上没有人说话。

镜头拉了个远景,旁听席上很多人在低头抹眼泪。

“太帅了。”宋流韵愣了两秒,不住地晃着秋晨的胳膊,“这个男人平时那么温文尔雅的,冲动起来怎么这么有气势这么帅?天哪,极品,绝对是极品!”镜头里的纪暮衡,还是站在原地,手臂撑在面前的桌子上,隐隐约约地在颤抖,眼里有翻腾起伏的波澜,“唉,真想不到,纪暮衡在法庭上怎么跟平时完全不一样?下次一定要想办法去现场看看。”宋流韵仍然在歪着脑袋感叹,“啊,不对,听说他现在已经不接刑事案了……真可惜。”

“就算他接,估计你也看不到他这个样子了。”秋晨若有所思地接话。

“为什么?”

“因为那个时候,他还太年轻。”

“他现在也不老啊,才二十九岁呢。”

“不一样的。他……”秋晨笔画了一下,“眼睛里的东西不一样了。”宋流韵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秋晨,半天才说:“秋晨,你小小年纪,说起这么沧桑的话题,怎么头头是道的?”秋晨微微一笑,重新转回头去看自己手里的样稿。

一夜之间长大,成熟,苍老,并非她所愿,却避无可避,无处可逃。

纪暮衡他们事务所的样片出来以后,秋晨在宋流韵的撺掇下,硬生生地从时装编辑手里抢来两个页面,划到这个本来不受欢迎的版面里。因为这次的片子实在是拍的太好,天时地利人和,连一向龟毛的Ms.Bauer,都挑不出什么毛病,倒是半开玩笑地说:“秋,以后有什么难拍的片子,让你去现场晕倒一下就可以了。不过倒是你自己的旅游,水平下降了啊,以前每一期都很有特色,最近都只是平平之作,是不是太忙了啊?”

秋晨叹了一口气说:“Ms.Bauer,我不是每次都想得出跟着童话游欧洲这种图片好看,文字又有意思的选题的。”

“上次那个丝绸之路也很不错啊,很符合你们简老师要做有人文气息的时尚杂志的野心啊。”

“可是简老师也不是经常能跟着一队商学院的同学去沙漠徒步啊,我到哪里去弄那么第一手的,文笔又好的素材?”

“……我不知道啊,我是个外国人。”Ms.Bauer耍起赖来。

“我会再想想办法的。”秋晨只好硬着头皮说。

“反正现在春天也到了,不如你自己去旅游一趟,回来自然有好稿子。”

秋晨叹气:我周末能有时间睡个懒觉就谢天谢地了。旅游这么奢侈的事情,你就不要拿来刺激我了。”

为了找好的旅游选题,秋晨把仅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泡旅游论坛上,发动了所有认识认识的编辑写手和摄影师,甚至把MSN的签名也改成了“旅游大片砸死我吧!”只是半个多月过去了,收效甚微。好的照片不是没有,只是缺乏新意。而临近清明节的时候,她的心情终于跌入谷底。

其实整个杂志社的人都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赵秋晨都是神情郁郁,很少开笑脸。她自己并不想把私人的情绪带到工作当中,但是平时一直强颜欢笑的面具,总有些时候,怎样也戴不到脸上去。以前她很怕每年这细雨蒙蒙的时节。但今年清明踏上回N市的长途汽车时,她竟然有种终于能做回自己的放松感觉。

因为是清明节,墓园里的人非常多,空气中弥漫着纸钱燃烧的烟熏火燎的味道,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不过,她知道自己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能找到那个曾经来过无数次的地方。她甚至有一个晚上,一个人躲在这里,蜷在墓碑下面睡了一夜。那段时间,她似乎把一辈子的眼泪全部流干,到最后只是怔怔对着墓碑上的名字,整个人干涸得像一片枯叶,无论如何都挤不出半点儿水分,只好沉默地坐在墓边,直到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家人第二天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发高烧烧到不省人事。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又不间断地进行了两年的心理治疗,才勉强恢复了人样。

她似乎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变成了工作狂。那时她还在上大四,为了不让自己闲下来,把所有能选的选修课都选了,二外,语言史,现代汉语,甚至宗教,礼仪,只为了把每天的课表填得满满的。工作以后更是每天工作十个小时,但每年清明是一定要请假回N市的,从来没有间断过。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秋晨停下脚步歇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不会哭。从那夜以后,她便再也没有哭过。她已经忘记了怎么流眼泪。她只是想,或许自己可以勉强地微笑一下。不管顾知其能不能感应到,她只是想让他知道,她其实过得挺好,不需要他担心,在天上为她放心不下。片刻的喘息过后,她继续往墓园深处走去。

细雨微靡,长阶湿滑。她低着头走到熟悉的地方,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她没有如想象中那样,看到顾知其的名字,和墓碑上温柔微笑着的他的面孔。事实上,眼前这块墓碑上,什么也没有,光洁而崭新。她立刻不解地转头看看旁边的墓,它们本来是属于顾知其的父母的,现在竟然也空无一物。

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一直以来,她觉得自己还能够支撑下去的唯一原因,无非是这个世上还有那么一丁点值得她留恋的角落,还有这么一个会时时刻刻等着她来的地方,只是现在,这一切竟然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却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她伸手撑住空白的大理石墓碑,低头喘着粗气。

“秋晨。”有人走过来扶住她的胳膊,“赵总让我过来等你。他就在外面,我们先上车吧。”

秋晨转过头,下意识地攀上马俊的胳膊:“知其……知其他们去哪儿了?”

“赵总会告诉你的。”马俊拉着她往外走。她几乎是被马俊半拖半抱着带出了墓园,送到车里。

雨渐渐地下得大了,秋晨靠在车窗上,看着车窗玻璃上的雨雾。车里的隔音效果很好,马俊开的也非常平稳,坐在车里,像是跟外面的世界完全割裂开来一般。

“你顾伯伯有个弟弟,一直在国外定居,他前段时间回来了一趟,把顾家的坟迁回了老家,所以……他们已经不在这里了。”

秋晨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理解了爸爸的意思。她有点儿纳闷:“怎么我都不知道?”她依旧看着窗外,不知道在问谁。或许她想要的,并不是一个答案。

“我也是前两天来这里才知道的。秋晨……你并不是顾家的人,他们不需要告诉你。”

秋晨看着玻璃窗上自己的投影。早晨出来,还特地擦了粉上了点儿妆,可脸色还是一片惨白,略微牵起嘴角笑一下,更加显得诡异。她并不是顾家的人。她跟顾知其,连最后一丝瓜葛都已经被斩断得干干净净。她还有什么?除了回忆。记忆里的他年轻俊朗,神采飞扬,对她温柔如水,宠若至宝。她曾经清楚地知道,自己会跟谁白头到老,一生平静安稳,衣食无忧。可一夜之间,全部灰飞烟灭。

“咦,秋晨姐,你这么晚还回来?”实习生童童莫名地看着她,秋晨当天下午就回了A城,到公司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半了。

“麻烦帮我倒杯咖啡,用大号的马克杯,不加糖不加奶。谢谢。”秋晨拍拍童童的肩膀,把包随手扔在地上,开电脑。

邮箱里有写手发来的下期要用的一篇理财报道,公司服务器上还有大概四五个版面十几页等着她看,座机上有十五六个未接来电。秋晨呼了一口气,这些工作,应该可以耗完她今天的体力,不再胡思乱想。她戴上耳机,开始听音乐埋头工作。

MSN上有个相熟的摄影师找她:美女,业余摄影师你要不要?

要啊。只要拍的好就行。是拍旅游片的吗?

当然。他的片子,感觉很不一样。

怎么说?

他拍的不是风景。是心境。

阿Paul,你怎么忽然这么有文化?快快,让我看看。

阿Paul发来一个压缩文件包,接着便下线了。

文件包里是一组照片,拍的,是一条火车轨道,严格意义上来说,甚至不算是旅游大片。背景是青灰色的天空,似乎用了滤光镜。那条黑色的铁轨绵延开来,直到世界的尽头。从不同的角度看去,能看到不同的景色,一边是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麦田,一边是民居,都是农村的平房。构图简洁大气,却有种单纯的冲击力。是秋晨喜欢的类型,质量确实不错,只是似乎还是缺了点儿什么。

最后一张照片,那是在铁道边的那片房子里拍的。画面的中间是一个老人,正靠在躺椅上,双手笼在袖子里,半眯着眼睛晒太阳,脚边蹲着一条黄狗,也是懒洋洋的,半趴在地上。他们身后的远景,是一列呼啸而过的火车,速度快得几乎成了一个影子。

对比如此强烈,却又如此和谐的一幅画面。秋晨忽然懂了“心境”两个字。在偌大的风景里,找到自己的安稳。她一直在寻觅这种独特的感觉。

她立刻打电话给阿Paul,要来了这个摄影师的联系方式,MSN。直到晚上10点,秋晨才等到他上线。他MSN上的名字,叫萧远山。他的签名,让秋晨愣了两秒。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她最爱的王维。白衫飘飘,衣带当风,山间幽居,竹林清溪——秋晨一直喜欢王维那种脱俗洒脱的气质,只是顾知其总是笑她小家子气,喜欢这种躲在山里不问世事的单调日子。想到顾知其,便好像有股鲜血从心底里翻涌而上,压迫得她无法呼吸。

她去洗了把脸,再重新回到办公桌前,点开一个跟萧远山的对话框。

萧大侠你好,我是佳人的旅游编辑秋晨。

那边迟迟没有反应。秋晨继续跟他攀谈:是阿Paul跟我推荐你的,他发了一组你的照片给我,我觉得你很适合我们杂志的风格。

仍然没有回应。也许是走开了,或者是在忙别的事情。只是她等到11点,那头仍然没有半点儿动静。

办公室里早就已经没有人,只有空调排风发出的嗡嗡声,在窒闷的空气里待得久了,秋晨开始头疼,实在没法再坚持下去,只好关了电脑回家。到家已经接近半夜,她匆匆地洗了个澡,喝了整整一大杯红酒,倒在床上。酒精在她开始胡思乱想之前发挥了作用。只是她睡得并不安稳,早上起来发觉全身是汗,薄薄的被子几乎被汗水浸湿。

虽然是星期六,可她还是忍不住去了公司。把自己埋在工作里,她才能远离尘嚣。

邮箱里的第一封未读邮件,是萧远山发来的。

秋晨你好,昨晚上线以后接了个电话,说了很久,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不在线上了。让你一个人唱了半天独角戏,真是不好意思。我一般都是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在线,周末可能会早点儿上线。希望下次能有幸跟你聊聊。又及,附上拙作两组,希望能入你的法眼。萧远山。

他附的照片,一组是普通海景,一组是个很简单的公园。而他的作品,大部分都是算不上出类拔萃,只是一般的优秀而已。秋晨见过无数国外大牌摄影师的作品,比他有张力有震撼力的,数不胜数。可奇怪的是,不管多么普通的景色,他都能拍出那么一两张点睛之作。海景那一组,是个穿着鲜红色的小裙子的小女孩,蹲在沙滩上挖沙。公园那一组,是一对情侣在柳树下窃窃私语。都是非常简单鲜明的构图,却都让人觉得无端的心平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