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合上手里的地图放在一边,只是抱住她,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才闷闷地说了一声:“我可是很认真的。”

他的语气有些小小的委屈,秋晨忍不住笑起来,接着拼命点头说:“嗯嗯,我也很认真的。你做什么计划,我都跟着去还不行吗?”

“嗯。”他把她的脑袋按在颈边。

“你不睡觉啊?”她咬咬他的耳朵问。

“我还有正事没做完。”他手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又打开了什么文件在看。

“哦。”她应了一声,没有躺下,只是把脸埋在他的颈边,闭上了眼睛。

他平静沉稳的呼吸声中偶尔夹着一两下纸张翻动的声音,微弱而令人安心。

秋晨就这样坐在他的怀里睡着了。她睡得艨朦胧胧,头发慢慢散落在他的肩上。有些痒痒的。他不自觉地抱紧了她,极轻极轻地在她的耳边说:“秋晨,别离开我。”

秋晨没有听清他说什么,半睁开眼睛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乖乖躺好睡吧。”他松开手臂说。

“是不是下个星期要上庭的东西?就是上次那个你非管不可,差点儿搭上自己小命的案子?”秋晨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文件问。

“嗯。”他躺下来,点点头说。

“难怪你这么上心。半夜了还在看材料。”她有点儿心疼地摸摸他的脸颊,“过年就是忙这件事忙得人都瘦了?”

“没有。”他笑着抓住她的手,“怎么可能为了一个案子就瘦了呢?”

“那倒是。”秋晨也笑起来,“听说陈宽已经帮你把庆功宴都定好了。你看,全世界人都知道你会赢,就你自己瞎紧张。”

“我没有紧张。”

“那你半夜不睡觉?难道是有心事啊?”

他只是一笑带过,没有回答她,接着便闭上了眼睛。

他睡着的样子很沉静,只是眉头有些微皱。

那是一个星期以后的星期五,是他那件一直念念不忘的经济案开庭的日子。她其实挺想跟去旁听,见识一下他在法庭上帅气的样子。只是他无论如何就是不肯,说她在场的话,他会分心。

秋晨很不满地被他送去了杂志社上班,却一个早上心不在焉,连开选题会的时候都在神游。天气还是很冷,可她却觉得躁动不安,坐在桌前,心跳乱得离谱。她莫名其妙地有些担心他,怕他进行得不顺利。犹豫了一个早上,她终于坐不住,找了个理由请假去了城市另一边的法院。

那是一幢六层高的欧式建筑,光是看外表,就很有戚慑力,还有些阴森森地令人害怕。秋晨紧了紧衣领站在台阶前,却突然想起来,她不知道他在哪里。刚才打电话给他还是无法接通的状态,转去了语音信箱,估计还没有出来。她想了想,决定去地下车库等他。不管他什么时候出来,总是要去开车的。

车库里更加阴冷黑暗,乍一进去,扑朔迷离得像个偌大的迷宫。她根本不知道他把车停在了哪里,只是凭着直觉,随便找了个方向走过去。没走几步,她便听见纪暮衡熟悉的声音。

“我已经说过了,我接这个案子跟你并没有关系。”他的声音平静却冰凉,犹如一潭死水般毫无波澜。

“暮衡。我知道你不会承认。但是毕竟这次你打败的是我的竞争对手,不管怎么样,我也要谢谢你。”跟他说话的,是一个有些苍老的成熟男人的声音。

“现在你谢完了?我可以走了?”他似乎想走。

“你站住。”那个人低声喝他,“你跟我就这么没话说?你再怎么样,也要叫我一声爸爸。况且我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是,陈总,你没有对不起我。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空荡的地下车库里回响着他强忍耐心的声音,隔着远远的距离,秋晨也听得出他的心情很不好。她放轻脚步,沿着声音的方向往他那边走去。

他说完话以后,那边的两个人宜安静了一会儿,似乎正在无声地对峙。

秋晨已经绕到他们附近的一根柱子后面。纪暮衡面朝着她的方向,他的对面站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声音很浑厚:“暮衡,我知道子媚肯定跟你说过什么,但是你要知道,你是我的儿子,我绝对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

纪暮衡冷哼一声。他撇开头的样子,像个十几岁的孩子,倔犟而脆弱。

他的爸爸走近一步,自嘲地低头笑了笑:“我这么说,你肯定不信。不然也不会说了这么多遍,你却连见我一面都不肯。”

纪暮衡没有回应,只是微侧了头,看着停车场墙壁上的指示牌。

“我先走了,你有空回去吃饭。你和你妈以前最爱吃的糖醋排骨,我还记得怎么做。”纪暮衡的爸爸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叹气,转身离去。

纪暮衡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想开口叫他,却终究没有。

秋晨看着他有些茫然无措的表情,突然心底一疼。她依旧站在那根粗重高大的水泥柱后,似乎无法挪动脚步,下意识地又看了看正从自己面前不远处走过的老人。地下的光线很昏暗,她却一眼看出纪暮衡有着跟他一样挺直的鼻粱。而除此之外,他的面目,似乎还有些似曾相识。

秋晨的记忆力一向很好,特制是人脸,几乎是过目不忘。所以她只在记忆里翻找了那么一两秒,就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纪暮衡的爸爸。

如果可以,她宁可自己从来没有好奇地搜索过关于天源的消息,从来没有对着这人的照片心绪万端地发过很长时间的呆。

这个世界到底是有多小?命运又到底是多么冷酷?

她伸手捂住脸,无法支撑自己地靠在水泥柱上,沿着冰凉的墙壁,整个人慢慢地滑了下去。

她远远地听见纪暮衡开了车门上车,关上车门,再发动车子离去的声音。他开着车从她背后擦身而过,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安静到诡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在这里,你等等我。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绝尘而去,动了动嘴唇,很想叫住他,却没能发出声音。

晚上的庆功宴,秋晨迟到了一会儿。她下午新买了一件大衣,是薄呢的,很明亮的粉红色,娇媚而鲜嫩。她很少穿这么亮的颜色,纪暮衡见到她时,眼睛也随之一亮。来吃饭的都是他事务所的同事,秋晨几乎都认识。他们尖叫着要点鲍鱼龙虾,好好宰纪暮衡一顿。

“我要吃糖醋排骨。”秋晨晃晃他的指尖说。

“好啊,还是你最好,知道给我省钱。”他笑着亲了亲她的脸颊,无比亲昵自然,惹得周围人一片嘘声。刚上了开胃菜,有人就开始过来敬纪暮衡酒,他很识相地说:“老大你少喝一点儿,意思意思就行。”纪暮衡笑着端起酒杯,送到唇边浅浅地喝了一口。

第二个人刚要上来,秋晨就抬头说:“等菜上来了我们再喝行不行?空肚子喝酒容易醉。”

一桌人立刻随声附和她。

“好好。”

“就是,我都快饿死了,先屹个半饱再说。”

“我们得留着肚子吃龙虾啊。”

纪暮衡伸手在桌子底下握住了秋晨的手,回头看她,眉眼间全是温柔。她笑着凑到他耳边说:“待会儿你少喝一点儿,我来把他们都放倒。”说着,她情不自禁地靠上他的肩头。包厢里的灯光太刺眼,她有些想流泪。

“你怎么了?不舒服?”他伸手搂着她的肩膀问,掌心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衣服传到她的身上。

“没有。”她软软糯糯地叫一声他的名字,“暮衡,我饿了。”说着,她低头伸手抱住他的腰,像个撒娇的小孩子。

吃饭的时候,不断地有人来敬酒,纪暮衡总是被人拉着说一大堆话,忙得几乎没什么时间好好吃菜。秋晨就坐在一边,帮他夹菜,很仔细地把鱼刺挑出去,虾剥好,汤盛到小碗里。

他空下来的时候就坐下来,一手捏着她的手,一手拿着筷子吃东西。喝过了酒以后,他的手那么暖,她紧紧地握着,舍不得松开。

这顿饭吃了很久,秋晨一直看着他跟同事们谈笑风生,神采飞扬,一点儿也看不见早上的阴郁。她很喜欢这样的他,喜欢他笑起来温暖的样子,喜欢他嘴角浅浅的一丝笑纹,喜欢他洁白整齐的牙齿。

或许他从来就不应该属于她这个阴霾无望的世界,她只不过是从上天那儿把他借来一段时间,最后还是要还回去的。

晚饭结束的时候,纪暮衡已经喝了不少。他一向都很有自制力,就算有时应酬推不掉,也几乎从来不曾喝醉。只不过今天,他好像管不住自己,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也不知道自己醉了没有。他喝完酒后,脸色惨白,手心滚烫,无力地靠在副驾驶座上。

一只柔软冰凉的手轻轻地靠近,坚硬的金属镯子触到他的脸颊:“你还好吧?”

他睁开眼睛,对上她关切的日光。她今晚似乎前所未有的温柔体贴,每次看着他的目光总带着深重的患得患失,仿佛她的心底有些什么,正无法抑制地要汹涌而出。他握住她的手,笑笑地说:“还好,还没醉。”

她看着他,扬起嘴角微微一笑,安抚般地拍拍他的手背,却什么也没说,转回头去发动了车子。她开得很慢很稳,他放心地闭上了眼睛,即使他早已经意识到他们并不在回家的方向上。

车停在一条灯火通明的步行街路旧。街边密密麻麻地排满小吃摊点,虽然已经是半夜,但整条街还是被来来往往的人流挤得水泄不通。纪暮衡被秋晨拉着,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从步行街的这头走到那头。满街都挂着七彩的小灯泡,映着她雪白的肌肤,红扑扑的,显得特别孩子气。

他的酒劲儿渐渐上来,头开始有些晕,眼前的一只只彩灯也开始晃动,却还是硬撑着陪她一个个摊头看过来。“能不能吃辣的?”她终于在一辆酸辣粉的小车前停下脚步,回头小心地问。自从跟他在一起,她已经把所有刺激性的食物拒之门外,一切都以清淡为主。

他点点头:“我晚上已经吃饱了,你吃好了。”她眉开眼笑地买了一碗牛肉酸辣粉,拖着他走到街边的墙脚。墙边停了一辆自行车,他几乎已经站不直身体,只好装作不经意地半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手里帮地捧着那碗冒着热气香味扑鼻的酸辣粉。

秋晨只是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拿着筷子,却迟迟没有开动。“我小时候从来没有吃过路边摊的东西。”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笑着跟他说,“我妈从小就不让我吃,觉得不干净。那个人……特别怕我妈,所以也不带我去吃。后来一直到大学毕业来A城工作,我才第一次到这条街来吃小摊上的东西,当时就觉得这里好吃的真是太多了,要是能有人陪我从街头吃到街尾该多好。”

他没有接话,只是低下头去,看着手中袅袅上升的热气。她举起筷子,低头吃了第一口,眼眶倏地就红了。她笑着吸了吸鼻子继续说:“不过那次我只吃了一只烤生蚝,回去就上吐下泻。看来我妈虽然烦人,但是有时候还是有道理的。还有我爸,每次出去吃饭都要点一堆大鱼大肉,生怕我吃不饱,老是想把我喂胖一点儿。我每次都要跟他吵,可每次吵完又要后悔……不管他怎么样,他都还是我爸,对不对?”

他依旧低着头,听她近乎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手渐渐地开始有些抖。

秋晨伸出一只手,接过他手中那个滚烫而绵软的一次性纸碗,随手扔在身后的垃圾桶里。“太辣了,不吃了。”她一边说,一边低头,把手插进他的大衣口袋,像是要撒娇一样走近了一步。

他抬起头来,面孔前笼罩着一层热气凝成的水雾,在周围一片亮得耀眼的灯光下,整个人似乎都会随着这水汽飘散而去。她抬起另一只手,仿佛要确认什么似的,手心轻轻贴上他的脸颊:“暮衡,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我们回家吧。回去我就告诉你。”他有些急切地说,喝完酒以后的声音特别喑哑,“你煮粥给我喝好不好?我有点儿不舒服。”他从来没有主动示弱,说过自己难受,说完以后,他也把手伸进口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

秋晨没有回答,只是抬眼看着他身后绵延着的人流,和无尽的灯火。她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力气竟大得让他感到有些疼。

满眼的喧闹繁华,绝望的只有他们。

许久以后,她松开了握着他的手:“那边有卖热奶茶的,去帮我买一杯好不好?”她退后一步,走到街角的黑暗里。他站直身体,伸出手去要拉她,她却又退后一步。她依旧站在面前,他却已经够不到。

那在心头萦绕了一晚的不祥的预感,终于就要成真。他颓然地收回手,看着她明媚鲜艳的身影,眼前却仿佛泛起一阵黑雾。“好。”他勉为其难地一笑,声音却掩盖不住的苍凉。

他转身离去的时候,秋晨终于撑不住,软下来靠在墙边。她最不擅长的就是告别。她想,他应该什么都明白,明白她知道了什么,明白她不会在这里等他。从来没有人像他一样明白她,从来没有人像他一样,跟她如此默契。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清楚,只好刚才塞了一张纸在他的口袋里。

那是张打印出来的他爸爸的照片,旁边是天源的公司简介。她盯着这张照片看了整整一下午,甚至打电话给方叔叔,绕着弯子问他跟天源合作这件事情有没有可能失败或放弃。方昌林回答她说,他们筹划了很久,整个计划几乎天衣无缝。如果不出意外,天源就是第二个顾家。也许不至于家破人亡,但是,至少会一夜之间跌到谷底。

无论如何,他们两家终究会反日成仇。

夜里起了大雾,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融入迷雾之中,再渐渐消失在灯火阑珊的远处。她宁愿自己化作一缕轻烟,如果可以,就无声无息地跟着他的背影,绕在他的身边。可她只能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越走越快。初春的寒风刮在脸上,刺骨地疼,直到走到步行街的另外一头拐了个弯出去,她才猛地停下脚步.

跟步行街上热闹的景象完全不同,面前是一条正在施工的马路,一半的路面已经掘开,布满了路障,没有灯光,也没什么人烟,天幕低垂,看不见一丝星光,黑黢黢的,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一切的美好繁华,都已成泡影,她还是要一个人走完这条暗无天日的路。

大雾弥漫了整个周末,城市仿佛变成一部黑白默片般,单调而毫无生气,时间过得无比缓慢。

秋晨已经习惯了纪暮衡无比规律的生活方式,每天跟着他十一点上床睡觉,早上六点他会准时起床,带无忌出去,回来洗澡做早饭,她则会先被他吻醒,再睡一个小时回笼觉,等他回来两人一起吃饭,一起上班。而周末他们也都过得很平淡,不过就是一起看电视、上网、逛街,甚至有时出门也只是去门口的超市采购,或是缴水电煤气费之类。

可猛然间一个人过,她就完全失去了方向,迷茫得如同被父母遗弃的孩子。她在自己的小公寓里东晃西晃,像是被人抽去了元神。

直晃到星期天下午,方子明冲来找她。

她已经很久没住在这边,所以开们看见他时,不由得脱口而出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不答,只是进屋重重地在沙发上坐下,接着拿出一张星期五的晚报,翻到中间一版。版面中间的大标题格外显眼——侵权一案耗时半年尘埃落定,豪门苏氏一夜之间名誉扫地。

接下来的报道长篇累牍地介绍了案件的背最,故事的来龙去脉,以及原告是如何将被告苏氏集团打得落花流水。报道的最后,记者用很八卦的口气写:据了解,在本案中起到关键作用的原告辩护律师纪暮衡,与苏氏集团在A城最大的竞争对手天源集团有着极为深厚的关系……

秋晨只看到这里,便清楚了方子明为什么会未卜先知地径直冲到她家里来。她失神地捏着报纸,跌坐在沙发上。

心头的伤口似乎又一次崩裂开来,延绵不绝地流着血。

“丫头,世界这么大,你怎么就爱上他了呢?”方子明搂过她的肩膀,拍着她的胳膊感叹。她无力地摇摇头,把头靠在方子明的肩上。不过是一个星期前,她还这样满心欢喜地靠在另一个人肩头,做着环游世界的美梦。

“子明哥哥,老天总喜欢给我看海市蜃楼。”她笑笑,闭上眼睛说,“无所谓啦,反止我也习惯一个人了。”

“秋晨。”方子明犹犹豫豫地说,“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情,其实很复杂。”

秋晨坐起来,神色认真点了点头:“纪暮衡知道我和你的关系,知道顾家当年的事情,很可能就会知道你爸的公司,知道他去找天源合作是为什么。”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秋晨重新无力地靠回沙发上,“除了离开他,我还能怎么办?我不能对着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看着他家破产,也不能去劝我爸放弃,阻止这一切。我只希望他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不要被卷进来。”

面对这笑话一般的宿命,她毫无还手之力。方子明安慰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想哭就哭吧,别忍着。”

“我不想哭。”她拽住方子明的衣角,“子明哥哥,我突然明白,那个时候,浅浅为什么会走了。”

提到苏浅浅,方子明的动作明显僵硬了一些。秋晨接着说:“因为她知道,早晚要面对跟你家里的矛盾,她也知道,她一定会是输的那个人。”

第一天一上班,秋晨就交了辞职信。她这一次走得很决绝,放弃了当月的工资,没有交接,只收抬了一点儿办公室里的私人物品,装进一个纸袋拎在手上,就出了门。她不顾办公室里所有人惊诧的眼神离开公司的时候,还是早上十点半,像宋流韵这样上班晚的人,甚至都还没到公司。

看着电梯门上自己的倒影,秋晨突然有种放弃一切,也被一切放弃了的感觉。人生如此,她已经无话可说。顾知其也许真是她命里的劫数,就算她放过了自己,老天也不肯放过她。她抬起头,忍住将要滑落的泪水,心里偷偷地默念:知其,我以前欠了你的,用现在这样的代价,可以还清了吗?

而纪暮衡,她舍不得,放不下,担心他受伤难过,却无法再面对他。那样复杂的感觉交织在一起,疼得绞出了眼泪。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她刚好在抬手抹眼角。

“老纪我警告你,你下次再敢不声不响地从医院里溜出来,看我不放狗咬死你。你以为我一个主治医生很闲吗?可以随时从医院请假出来揪你回去?”

电梯里的一个人正滔滔不绝地唠叨着,像是冗长延绵的钟声,嗡嗡地回响在她耳边。而她眼里,只有不远处的一个身影。电梯前后左右的镜面里,都是他消瘦修长的身影,像是种无声的召唤,而她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渴求着他的气息。

纪暮衡也一眼看见了呆站在门口的秋晨,他的表情依旧波澜不惊,眼神看似平淡地掠过她,接着微微低了头,掩唇轻咳了几下。

他身边那人还在说:“我管你有什么天大的案子,也不能体检到一半就跑……”

说着说着,他似乎意识到气场不对,转头看了秋晨一眼,恍然大悟般地伸手指着秋晨问,“你,你是赵秋晨?”

秋晨这时才醒过神来看了他一眼。这个男人,唇红齿白,还生了一双桃花眼,有种令人过目不忘的帅气。他似乎对秋晨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一边打量她一边啧啧感叹说:“原来就是你把老纪搞得……”

“乐诚!”纪暮衡及时打断他,“拜托你少说两句。”

乐诚收了声,却还是仔细地看着秋晨,似乎打算用目光把她洞穿。

“你……没事吧?”秋晨看着纪暮衡有些憔悴的脸,终于忍不住问。

纪暮衡先是摇了摇头,似乎犹豫了片刻,接着便大步从电梯里走了出来,拉住秋晨的胳膊,把她拖到楼梯间门口。他的力气很大,掐得她有些疼。

“你要走?”他低头看看她手上的纸袋问,声音有一丝颤抖。

秋晨依旧盯着自己的脚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等不到她的回答,便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叹了一口气说:“原来你这么恨我,连跟我在一栋楼里上班都不肯。”

秋晨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很淡定,很从容,一如既往的平静。可他的眼底分明是灰色的,仿佛磨灭了一切光辉,只剩无助的失望。他手上的力气无意识地慢慢加大,几乎要捏出她的眼泪来。

她伸出手,咬着牙一根一根地去掰他冰冷苍白的手指。而他却依旧死死地捏着她的手臂,她掰开一根,他就再握上来,执拗得像个小孩。

“你放开我。”秋晨咬着嘴唇说。

“你真的这么恨我?”他不但没有放开,反而欺近了一步,哑着声音问。

“纪暮衡,我没有恨你。我真的没有。”秋晨放弃挣扎,抬起头来看着他,近乎哀求地轻声说,“我只是没办法再面对你,不能再跟你在一起……你让我走吧。”

他终于回过神来,手上的力气一点点地放松,眼里的绝望也越来越浓重。纪暮衡松开了手,退后一步,靠在墙上,极慢地点了点头:“好。你走吧。”

他的眉心紧皱,整个人似乎都脱了力。看他难受的样子,秋晨只觉得心疼得碎了一地。她站在原地,直直地看着他,竟然一步也动不了。

“快走吧。”他抬起手来轻轻地挥了一下,嘴角荡漾起一丝苦笑,“你说得对,我们不能在一起。”

说完,他别过脸去,不再看她,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停不下来。秋晨犹豫了片刻,便转身头也不回地沿着楼梯往下走。她穿着一双高跟鞋,就这么走了十八层楼梯,一步也没停过,一直走到办公楼外面,冲上一直等在楼下的马俊的车里。

她昨天似乎就预见到离开A城一定不会那么顺利,所以打电话让爸爸的司机来接她。

“小姐,我们直接回N市?”马俊回头看看她狼狈的样子,有些迟疑着问,“还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回家拿?”

“没有了。”秋晨摇头,“这里的东西都不要了,回去买新的。”

她已经把最重要的东西丢在了这里,再也找不回来,其他的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而他们,甚至没有好好地告别,没有无奈不舍地互相叮嘱“保重”,没有眷恋地紧紧拥抱。

除了仓促、心酸和无尽的遗憾,什么都没有。

Chapter 11 暮衡,我爱你:爱太渺小,抵不过命运的心血来潮。

回到N市以后,秋晨变了很多。她变得活泼明朗,神采奕奕,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她爸爸公司上上下下的人几乎都喜欢她。

她在市场部工作,每天几乎第一个到办公室,又最后一个走,卖力工作,对每个人微笑。晚上回家陪妈妈看电视聊天,按时洗澡上床睡觉,日子过得充实而快乐,像是回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生时代。

如果说她这几年学会了什么的话,那就是老天并不会因为你的愤怒或不甘而对你好一点儿,回忆过去除了为难自己,没有任何好处。所以整件事情她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提过,除了方子明,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跟公司的老板吵翻,愤怒地回家做千金大小姐。

她只是多了个爱好,没事就喜欢买相机和镜头。买来了也不用,甚至有时候都不拆封,就直接收在柜子里,然后早上起床的时候,就看着那堆得整整齐齐的相机发一会儿呆,再精神抖擞地去上班。

从春到夏.她越来越像个普通的女孩。

初夏的时候,秋晨陪爸爸去了一次水乡古镇东湾。这个古镇位于A市和N市的中间,在周围一片水乡里,属于还没有完全被开发过的异类。他们是去看个度假村计划的,方案谈得很顺利,早上到了那边,晚上就已经基本上谈妥了。要回去的时候,她却提出想一个人在古城里住一晚,散散心,休息休息。

她包了一艘乌篷船,坐在船头,抬头看着沿岸的红灯笼。白墙黑瓦的古朴老城就藏在这一片旖旎的红色里,乍看上去是一片繁花似锦,深处却全是惨然凄凉。

船主很好心地给她张罗了一点儿自家酿的米酒,甜甜的,一点儿也不辣,她低头喝了一口,心头有股钝痛,暗暗地涌了上来。很久以前,她问过一个人:你觉得A城附近那么多古镇,哪里风景最好?然后他说当然是东湾。有一点儿破破的,不那么商业化,够安静,最好是晚上住一夜,找艘乌篷船,坐在船头游船河看灯笼喝米酒。

她忍不住微笑了起来。这里果然根美。只可惜也早就不是净土,已经烟火气浓重了。对面不断地有船跟她擦肩而过,很多船上都挤满了唧唧喳喳的游客。

突然,她似乎看见了什么,猛然坐直了身体,接着便站了起来,语无伦次地回头对着船家大喊:“船家,我要下去,快……靠边停下。”

“姑娘,你要下船,要到下面一个码头的呀,不好随便停的。”

“那……那你快点儿!”她一边说,一边飞快地从船头奔到船尾,踮脚张望着。

起身的时候,她带倒了桌上的酒杯,芬芳四溢的米酒洒了一地。

船刚一靠岸,她就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拼命往相反的方向狂奔。

青石板路有些滑,她一路上趔趄了好几次。一直跑到古城尽头的总码头,她才停了下来,喘着粗气四下张塑了很久,终于耗尽力气,沮丧地坐在河岸边的台阶上。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坐得全身发凉,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自己住的客栈走。她一定是醉了,才会出现幻觉,才会在一片微红笼罩着的小河上,看见他的身影。

她看见纪暮衡站在一艘乌篷船上,与她擦肩而过。船身有些摇晃,而他站得很直,远远地看上去,像一棵颀长优雅的树,就像他曾经无数次等她时的样子,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给她最踏实最安全的守候。她没有看清他的脸,可只是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就毫无征兆地打破了她心里的提防,思念像洪水般汹涌而出,淹得她就快要窒息。

回到房间里,她连灯都没来得及开,便一屁股坐在门边的矮凳上,低头把脸埋在膝盖间,站部站不起来。她很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大哭一场,或是大醉一场。客栈里老式的木楼梯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有人上了楼。隔着薄薄的板壁,秋晨听见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了下来。

她只犹疑了一秒,便近乎本能地大力拉开门。走廊上没有灯,她定睛看了一会儿,才认出门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