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阳回头看去,三个衣着褴褛面容枯槁的大汉正站在距她不远的地方,一脸贪婪的望着她手里的烧饼。

心中一沉,慕阳心知,恐怕正遇上了她担心的了。

此刻夜已黑透,四下皆已无人,呼救必然来不及。

退了一步,慕阳细声道:“这几个烧饼给你们,你们可以放我走么?”

“大哥……这个……”

当中一个用黑布蒙了独眼的大汉擦了擦口水,呵呵笑道:“行啊,不过你先把烧饼给我们嘛。”

“可以,不过……”慕阳用油纸包好烧饼,握在手中。

三个大汉的目光齐齐凝聚在慕阳手中,恨不能当即就扑上去抢。

蓦地,慕阳抬手,将油纸包朝着一边远远扔开,接着猛然回过头,甩开步子大步流星地向反方向跑去。

三个大汉在慕阳和烧饼中犹豫了一下,还是先扑过去拾了烧饼,再转头去追慕阳,此时慕阳已经跑了不短的距离。

“小鬼,回来,别跑!”

“叫你别动还跑,操,他妈的小崽子还挺快……”

“老二,老三,你们抄小路给我堵住他,难得碰上好货色,别让他给跑了……”

前世今生加起来慕阳都未曾跑这么快过,只觉两耳风声轰鸣,但也不过只跑了一会就上气不接下气,而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则是越来越近。

十一岁的身体实在太弱势了。

城郊荒凉的景象在她的眼前上下摇晃,肺里火烧火燎地疼,腿酸得像灌了铅,几乎是举步维艰。

“哈哈……大哥,我抓住了,我抓住他了!!”

一身浊臭的大汉攥住慕阳的胳膊向上一提,几乎将慕阳整个人提了起来。

身后的独眼汉子此时也已赶来,长喘着气,就手箍住了她的下巴,蚕豆似的眼睛在慕阳的脸上来回巡视,小眼里暴出一种贪婪的精光。

“大哥,你非要抓着穷小子干什么?”

“笨蛋……”独眼汉子抬手拍在问话者的脑门上,“你懂什么?这小鬼长得细皮嫩肉的,跟娘们似的,城里那些大官老爷们最喜欢这种货色了,就是卖到勾栏院做个倌倌,那也至少是……”那大哥得意洋洋地亮出了三根手指。

“三两?”

“笨蛋!是三十两!!”

稳住心神,慕阳合上眼,假装害怕的瑟瑟发抖。

抓着她的双臂,正吐沫横飞的讨论着三十两该怎么用的大汉果然放松警惕,捏着胳膊的手也渐渐放松。

瞅准了时机,她牟足劲一脚倒踢在大汉的裆部。

那大汉吃痛,双手一松,慕阳趁机脱出他的掌控。同时抽出袖中藏着的银钗,对着自己的脸毫不留情地划下两道,鲜血顿时从伤口涌出,溅在了她的身上和地上,洇开斑驳的血迹。

继而,慕阳将银钗抵在自己的咽喉处,冷冷道:“我是城中布商慕岩的侄子,你若放了我,我可以让我舅舅给你们三十两。你若不放,反正我的脸已经毁了,也卖了不了钱了,大不了血溅当场……不过,我就算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慕阳不敢用季昀承这面大旗,威慑太大,对方不仅不会放了她,只怕会马上杀她灭口。

低喘着气,略略苦笑,实在是太狼狈了。

“唉呦,大哥,好疼……我差点给这杂种羔子踢废了,大哥,揍他,揍死这小龟儿子……唉呦……”

正沉思间的独眼大汉望了一眼自己的兄弟,往慕阳的方向走了一步。

“小子,你还真有种,好好一张脸,就这么划花了,真是……啧啧啧……可惜,我们兄弟三混这么些年,最不信的偏就是人话。你要怪么,就只怪你自己运气不好,遇到我们,有什么恩怨,还是等你做了死鬼,到阎罗王那再说吧。”

大汉又向她走近几步,神情在夜色下变得狰狞无比。

慕阳背起另一只手,飞快地抽出藏在靴中的匕首,滑入袖中。

难得重新活一次,她还不想这么快死。

低下头,眨了眨干涩的双眼,慕阳数着步数,准备伺机而发,最后一搏。

然而,时间定格在了下一刻。

皮肤苍白到近乎病态的少年突兀地出现在了延伸着的道路边,静谧的月光流淌在他玉质的脸颊上,长而浓密的睫羽轻颤,掩盖住失焦的双眸。

所有的颜色瞬间褪去,所有的光华隐没踪影,甚至连风都变得轻柔无比,仿佛怕惊扰了这本不属于凡尘的美丽。

落落红尘,只他一人静静矗立,便宛如是万千美景绮丽盛放,一人一月足使人目眩神迷。

一时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再也移不开眼。

7 第六章

慕阳最先回神,顾不得多想为什么他会在这里,踉跄两步赶忙躲在少年的身后。

少年缓缓抽出腰间的软剑,修长的手指凝在冰冷的剑柄上优雅地抽动,仿佛舞蹈一般轻柔曼妙。

剑轻吟一声,滑落在地面上,接着似漫不经心般地从地上划起,磨出刺耳的嗞啦声,在惊醒众人的同时也叫人心惊胆寒。

“离开这里。”

少年的声音清澈而冰冷,面上没有丝毫表情,不辨喜怒。

“大哥,这……”

“怕什么?我们三个大老爷们还怕两个毛都没有长齐的孩子吗?快点上!若是能把那个拿剑的小鬼抓住,我们就发了!!”

此话一出,原本瞪着少年眼睛发直的三个大汉都磨拳擦掌,向着慕阳和少年的方向靠进。

慕阳不由握紧匕首,暗自盘算究竟是该留下偷袭,还是干脆拉着少年逃跑。

少年对大汉的话充而不闻,只淡淡抬起雾气氤氲的眸,犹在众人失神之际,软剑已然出手。

慕阳只觉眼前一花,灵活的软剑已如蛟蛇般从三个大汉的顶上旋过。

软剑回手的那一刻,方见三缕长发从空中打着旋飘落。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放慢。

三个大汉木然的看着自己顶上的头发落下,捂着头,张大了嘴,之后连奔带跑的消失在了夜色里。

寂静的郊外,此刻只剩下两个孤零零的身影。

少年将软剑插回腰间。

和顺的细风吹动他的衣带,未束起的长发在夜空中舞出零乱而优美的弧度。

他微眨着眼,任瞳孔中久久积蓄的白雾蒸腾,浅褐色的瞳仁定睛看着慕阳的伤口,指尖轻触血珠,微皱眉,轻柔而绵长的声音道:“跟我走。”

慕阳顺从地点点头,整理了一下仓皇奔跑之下变得狼狈不堪的衣衫和发丝,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跟在少年的身后,同他一道进入石洞,向着更深的黑暗中走去。

大约真的是有人陪伴的缘故,慕阳意外觉得心中安然而平静。

出了石洞,穿过深深竹林后暗沉的矮坡,凹陷处一汪清若明镜的湖水正静静倒映着斗大的月盘和满天星子。

湖畔柳梢蛇舞般摇摆,层层鱼鳞似的波浪也带着惑人的节奏起伏,湖底奇异的石子在夜间散发出淡淡的光华,莹满了整湖的水。

微光映射,柔和清泠,各种游鱼细石在湖中清晰的挥毫毕现,湖水此刻渐渐已恍若透明。

慕阳坐下,深深吸了口气,肺腑间充满了醉人的芳香。

逆着光的少年自竹屋中信步而来,手里握着一个瓷白的锦瓶。

待走到她的身前,方才顿住脚步,半蹲下身,手指微沾着碧莹莹的药膏,轻柔的向慕阳颊上的伤处涂去。

没有躲避,慕阳任由少年替她上药,丝丝微凉的触感在她的脸上晕开,带走热辣的疼痛。

太过安谧的环境让慕阳有些不适,随口问:“你怎么出谷了?”

“你很危险。”少年低下头,将药瓶收好,额前的碎发滑下,看不清表情,“三个月零九天了,你说会来的。”

“抱歉,因为瘟疫城门紧闭,我出不来。”

“你以后……”他没再说下去,而是安然坐在了慕阳的身侧,波澜不兴的眸子静静的望着湖面,视线似已穿透湖水。

慕阳侧过脸,从怀中掏出买来的几册话本递给少年,她微微点头:“嗯,我以后可能就不会来了。”

她以为少年会质问,未料少年只是“哦”了一声,便再没说话。

一时间,安静的只能听见风声轻啸,水面波纹散开。

隔了很久,未听见少年翻动书页的声音,慕阳略诧异的侧眸,哪次她带话本来少年不是急不可耐的翻阅,直到看完也不肯松手?

听到她的问话,少年静静笑,笑容里掺杂了几乎掩饰不住的孤寂:“书可以明日在看,可是以后还是只有我一个人了。”

心口微微闷涨,慕阳突然道:“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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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

“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

慕阳思忖道,她原本以为少年是不能离开这片山谷的,如今看来竟不是如此。

少年扬起嘴角,眉眼弯弯:“谢谢,不过……我不能离开,族叔说了及冠之前我都只能呆在这里。”

闻言,慕阳只是略略失落。

她其实并不知道少年的身份,少年也从未对她说过,方才不过一时兴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自己的责任,强求不得,如今能相识一场也算缘分。

如此想来,倒也释然。

“那,以后有缘再见罢。”

浓密的睫羽微颤,少年垂下的头忽然抬起,道:“我教你练剑吧!以后就不会……”

慕阳一愣,笑:“还剩几个时辰了。”

少年扬了扬眉,显出几分雀跃之色:“不难的,师傅当初也只教了我一遍,学会了,反复练就可以了。”

回想起少年精妙的剑术,慕阳也心中微动,即使学不会,反正也没坏处,随即颔首。

大约真的是憋坏了,少年见状,喜色瞬间浮上面颊。

“那我先舞三遍给你看。”

话音一落,他已站起身。

提剑,腕部轻转,衣袂随风而动,一套凛烈的剑法便行云流水般展现在了慕阳的面前。

犹如蛟龙般灵动,又如苍鹰般雄健。

每一个手势每一个动作都好似锤炼过千百次,多一分则盛,少一分则浅。

少年整个人都好似已融如谷中的夜色,却又像整个谷中所有带着光泽的事物都已成为了他的陪衬,再鲜亮的颜色在他面前也会被他晕染出一片清冷而渺远的意境,继而同这沧月冷湖一般化作不再鲜明却美丽依旧的背景。

思绪跳转间,他已舞完了一遍。柱剑喘息,片刻后身形再次飞扬,软剑更加灵活,仿佛已是他身体的一个部分。

这一遍慕阳不再走神,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少年的每一个动作,不时用手臂随着他的动作划动。

少年舞第三遍时,慕阳已经立在他身侧,用矮小的身子略显笨拙地尝试着舞动剑招,但只一会她就有些跟不上了,同少年连贯流畅的动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舞完三遍,少年径直将剑收回腰间,低喘几口气后,依旧用轻柔而绵长的声音道:“你能舞吗?”

虽是并无恶意的话语,可听入慕阳的耳中或多或少还是挑起了她曾属于玄家人的那点骄傲。

点点头,接过他递来的树枝,慕阳尽量有样学样的试着舞动臂膀。

毕竟是只有十一岁的身体,柔软度是不成问题的,真正的问题只在灵活、流畅和力度三个方面。

光凭瞬间记忆,漏了大约五六个招式,但总算她还是有模有样的舞完了,只不过完全无法同少年相提并论就是了。

说来也有些丢人,虽是舞完但她到底还是有些忐忑,攥着树枝,竟是略显紧张地等待着少年的反应。

少年雾蒙蒙的双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树枝,良久到让慕阳几乎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他的唇边突然绽开一个微扬的弧度,惊艳得仿佛万千花朵竞相开放。

然后,慕阳清楚的听见他慢慢道:“很好,比我第一次好。”

月色融融,竹影摇晃间传来带着节奏的浮动声,碧波里一尾小鱼跃出水面,溅起几点调皮的水珠,如同几颗皎夜明珠。

慕阳的心头竟也在这一刻泛起了久违的纯粹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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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慕阳望见东方既白,胭脂色的红光徐徐染上晨间的雾霭,如同散开的墨迹,一点点沿着天际晕染出一种散漫的艳丽。

看天光,现下约摸是卯时四刻,城门应该已经快开了。

侧身,看见碧青的草地上少年还在沉沉睡着。

慕阳不自觉微笑,练了半晚的剑,见她记住了所有的招式,少年才像松了一口气,和她一同瘫坐在地上。

累的坐不起身竟就这么席地幕天仰面睡倒。

想来真是……很好笑。

摸了摸身上的令牌,慕阳渐渐敛了笑意,回城取过包袱季昀承来送她的马车也差不多该到了。

本想叫醒少年道个别,想想,还是作罢。

解开发带理好再重新系上,又掬了一捧湖水,洗净脸颊,少年抹的不知是什么药,只过了一夜,伤痕就好似淡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