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公子上来一见题目便大笔挥就,萧解元见了之后连作也未作直接认输。”
齐郁忙追问:“那位公子姓甚名谁,是哪里的举子?”
“那公子只说他姓林,单名一个阳,哪里的举子……小人也不知,他刚出门,若是公子……”
话还未说完,齐郁就走到窗台边朝外望,醉仙楼外只一眼齐郁便瞧见身着浅紫云纹罩纱内衬纯白里衫的萧解元——这几乎是他代表性的装束,而另一侧是个碧色儒衫的公子,他朝着萧解元拱了拱手,转身便走。
从窗台看不清那公子的样貌,但相隔如许远却已能感觉到他周身隐隐的清贵疏离之气,矜贵淡然,又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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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林阳微微侧眸。
跟在她身侧的书童随即改口:“公子,您这是要去哪?”
林阳轻笑:“当然是要出名。”
“刚才在诗会不是已经……”
抬腿迈进宝墨斋中,略看了看,从袖中探出指尖,指着其中一把深绿底纹金丝勾边的十二玉骨扇,问:“这扇子怎么卖?”
在林阳刚一进宝墨斋时,看店的伙计便殷切迎去,见林阳开口,二话不说便把扇子取出,口中赞道:“公子好眼力,这扇骨可是用南阳精玉……”
林阳抬一指止住伙计的话,似漫不经心道:“我只问多少钱。”
虽是寻常轻薄儒衫,穿在眼前公子身上却有种别样的贵气,眉目秀致唇红齿白,年纪看来很轻,偏生一双眸子深黑幽邃,便显得无端沉稳,半分少年应有的浮躁之气也无,全然是淡然静谧,那眸光慢悠悠瞟来,让伙计也不禁心头一颤。
“二、二两……”这么一吓,伙计张口就把进价报了出来,刚说完就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吞进,若这公子真的按这价格买了,那他定然要给掌柜的骂死了。
林阳接过骨扇,把玩了两下,道:“就这把了。”说着丢下了一锭银子就走。
伙计一看,竟是一锭五两银子,当下大喜过望,忙不迭想收起银子,却听见那公子道:“慢着……”
“啊?”伙计一脸警惕,生怕那公子反悔。
林阳勾起一抹笑:“你这里可有笔墨?”
从锦绣一铺中出来,林阳已经完全换了副装扮。
华丽奢靡的墨绿曲裾深衣外绣样繁复,锦缎质地上乘,随行动似隐约有光晕流转,银冠束发,玉带银靴,手持十二玉骨扇,背脊挺直,浑然一个翩翩贵公子。
只见林阳撑开骨扇,轻扇缓摇,深绿的扇面上用浓墨写着四个大字:
写意风流
书童跟在林阳身后,有些不知所以。
事实上这一路他都不知道林阳到底要做什么……他是林阳在来帝都的路上花了十两银子买下的,翌日眼睁睁看了一出钗变弁,接着像是预料到一般一进帝都便直奔醉仙楼,将将好那题目刚出林阳便就笔写就,姿态风流潇洒,虽不知林阳究竟写的什么但见周围人的惊叹目光,书童心下知道这位要做的事情只怕不简单,可是……既然卖身给了这人,也别无选择,毕竟他的卖身契还在这人的手上……要是这位倒霉了只怕他也得跟着。
唉……
刚叹一口气,就见林阳踏前一步进了红缨坊。
哪怕是第一次来,书童见了那洒满香粉的招牌和连绵不断的娇笑声也知道这地方恐怕……当即就是一惊,再怎么大胆,林阳一个……怎敢进这种龌龊的地方!
但林阳的神情却相当熟稔,见到眼前淫靡景象,好似欢场老手般面色如常,甚至唇畔犹带微笑。
红缨坊招呼客人的红妈妈刚一歇下,侧眸便看见一派清俊的少年站在门口,虽是生面孔,但光那价值不菲的衣装就足够吸引人注意,更何况这少年还是如此俊俏,除了她已经有不少坊里的姑娘留意到这位少年,只是碍着谁也不敢先下去……哪个窑姐不爱俏,红妈妈腰肢一扭,当即挥着粉巾面带嗔笑,媚眼迷离的迎了上去。
“今晚可是明霜姑娘挂牌之日?”边说少年边不着痕迹的用骨扇挡开红妈妈挤来的身躯。
红妈妈一怔,没料到对方倒不是个雏儿。
“正是。”
少年骨扇一合,笑道:“那劳烦妈妈带我找个座儿。”
笑容明媚中透着温和,像是一下子周围都亮堂了起来。
红妈妈又是一怔,这才给少年找了座,甚至走时都忘了问少年可要点个姑娘来作陪。
待红妈妈走远,林阳,或者说慕阳,这才用微微侧头,如玉指节姿态优雅叩着楠木桌面,半垂发丝掩住侧颜,默然不语细细思忖。
明霜是红缨坊极为出名的头牌,在号称风流不羁的文人士子中影响力不小,希望她这趟来得值当。
当然,外人看来却是美貌少年于尘嚣中寂寂无声,眼眸无端流露浅浅忧郁哀伤,直令坊中姑娘的心都像是要随之碎了一般。
21 二十章
打那位公子一进红缨坊,齐郁便瞧见了,虽然换了身装束,但身形和气质却是丝毫未变,他坐在大堂内,身后跟了一个青衣书童,只点了一壶酒,低垂头浅斟慢酌,恍若遗世独立般。
李意也看见了,顺着他的目光奇道:“怎么,就是他?当真是有些特别,可要叫上来一同聊聊?”
缓缓摇头,齐郁道:“看他不像是喜好交际的,我们何必去打搅他?”
“子烁,你啊……”李意笑道,“好了,今晚是明霜姑娘挂牌之日,我们且看谁能成了她的入幕之宾。”
说话间,下头的女子已经抱琴而奏。
明霜最出名的便是这一手出神入化的琴艺,一段哀曲令闻者悲,一段乐曲令闻者喜,让人忽悲忽喜,情难自持,却又不由自主的想要继续聆听这妙曼乐声。
第一个音响起,楼中不自觉的安静了下来。
空寂轻灵犹如幽谷兰草,悠悠回响,绵延不绝,好似千种情愫自琴音中缠绵交错。
在众人沉醉乐声中,齐郁目光下意识的扫过那人,却禁不住“咦”了一声。
那人冲侍候的妈妈招了招手,不一会就见妈妈取了一把古琴出来。
拨了两下琴弦,似在试音,随即拨弹了起来,低低的琴音起初并不起眼,但随着清泉细流般的曲调展开,两段琴音竟仿佛默契般相合。
高山流水。
一道琴音清冷如冰,一道则温和如水,两种不同的旋律竟好似是生来便为了这一曲合奏。
原本都集中在明霜身上的目光也随着这琴声分散了一些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正是春闱时期,自诩风流名士厌烦苦读的举子都会出入些烟花场所,在他们看来,这并不耻辱,若是能传下一些风流韵事,反是美事。
当即就有人认出那弹琴的少年恰是今早在醉仙楼诗会上一鸣惊人的举子林阳。
但林阳却好似并未察觉众人的私语,微闭眸,只专注于指下琴弦。
合奏比起独奏更难,却也有种震颤心弦味道,两两琴声相互交叠,一波攀着一波,高昂低诉起承转合,很快,众人又再沉醉于这不似凡尘应有的仙乐中。
待琴声止住,亦久久难以回神。
打断众人思绪的是明霜姑娘清冷的音色,她轻叹道:“不知与奴家合琴的是哪位公子?”
红牌挂牌一向是以出价者高为胜,但也少有时候,是由红牌自己来选,这时哪怕那位公子出价低些,红牌也愿委身扫榻以迎。
这自然也是少数,只是今日这一次,只怕……
有些慕恋明霜姑娘的学子已失望叹息。
却听一道清越嗓音低低回道:“不知,若要为明霜姑娘赎身,需要多少银子?”
此话一出,不止被问的红妈妈愣住,就连在座的学子们也都是一怔。
红粉青楼,逢场作戏,只求旦夕之欢,虽然嘴上说着爱恋,但到头来肯为青楼女子赎身的还是少数,一则这样的娼门女子是进不得家门的,二则若是妓院里共用的也罢,没哪个男人喜欢自己的女人是被其他男人动过的。
红妈妈结巴了一下,才道:“公子,明霜可是我们的头牌,这可不便宜啊,您……”
那人却只拱了拱手道:“劳烦妈妈出个家,小生林阳想为明霜姑娘赎身。”
都是见惯虚情假意的人,上来连面也未见几次就要赎身的却是头回,红妈妈虽是舍不得明霜,但一时间,倒也有些动容,便道:“这位公子,妈妈我也不想坑你,前月我们楼的喜燕姑娘刚刚被李员外赎走,花的是两万两雪花银,但明霜身价比喜燕可高得多,我虚头不说,只要你五万两,你若是出得起……”
不等她说完,那人扬了扬手,身后的书童立马递上来一张五万两的银票。
红妈妈看着这银票咽了口口水,说话间就拿了五万两出来……好大的手笔!明霜今年已经十九了,再过几年也就不值钱了,本来她们这一行卖的就是个年轻……迅速在心中权衡一二,红妈妈收下银票咬牙道:“公子等等,我这就去取卖身契。”
红妈妈上楼时,明霜姑娘却已经抱着琴神色晦暗难明的漫步而下,到了那人面前。
“公子,奴家已是残花败柳之身,如何值得这……”
那人只莞尔一笑:“在下认为值得便是值得。”
接过红妈妈手里拿来的卖身契,甚至不等细看,那人扬手便将卖身契撕了个粉碎,同时又拿出一张五万两的银票道:“多谢姑娘的琴声,在下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攥紧了银票,神色更加复杂的看着那人,明霜忽然觉得语塞,平素里应付恩客时的巧言巧语像是一下子都失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干脆的走出红缨坊,再不回头。
书童跟在慕阳身后,动了动唇,还是忍不住问:“小……公子,您真是爱惜那明霜姑娘的琴艺?”
毕竟那可是整整十万两的银子啊!白花花的银子啊!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
慕阳悠然的扇着骨扇,全无了刚才的遗世独立,寂寂哀伤,她扬起一侧唇道:“不,我只是……借她的名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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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值。
刚才说那句话的时候,耳中不由自主飘过另外一句话。
慕阳一晒而笑,没想到如今的记性会变得如此好,只是……一晃已然五年过去。
骨扇一合,慕阳道:“你先去客栈替我准备沐浴用的,顺带买些纸笔来。”说着丢去一两银子。
书童接了银子,诺诺应声。
“等下,你跟了我三日,我似乎还没给你起名字罢。”
“小人听公子的。”
“你本名叫什么?”
书童抬起头,略犹豫了一下,才道,“小人家贫,只有个小名唤作刘三儿。”
“哦,这样我叫你书童好了。”
“是,啊?”
慕阳颇恶质的笑了笑,刚想说话,却突然敛了笑,神情也瞬间疏离了许多,挥手道:“你先去罢。”
寂夜中,街面上并无多少摊贩,只有零星来往行人,沿路招牌上灯笼微微映亮两旁道路。
灯火阑珊处,有人静静站在那里,好似已站了许久时光。
慕阳没有开口,对方也没有开口。
就这么无声的隔着万家灯火对峙了几个瞬息,对方垂下眼帘,拱手道:“林公子,可否冒昧打搅。”
看陌生人的眼光。
依然水墨画般清隽的容颜,浅淡的紫衣在灯火中被勾勒出莹莹耀目的流转光泽。
他已经不记得她了。
这是自然,上次见面还是在她十一岁女童打扮的时候。
慕阳遥遥的回了一礼,恭谦守礼:“哪里的话,萧解元与在下有事,荣幸之至。”
她的声音很平稳,看不出一丝破绽。
其实已经能预料到他会来找她,实际上,萧腾也是她设计中的一环……萧腾在天祭十年的风头之盛几乎无人撄其锋芒,而且这个人一向喜欢无条件的对人好……除了玄慕阳。
几声沉稳的脚步声后,萧腾站到了慕阳身前。
“不知林兄的琴艺师从何处?”
慕阳走在萧腾身侧,淡笑:“家师声名不显,只怕说出来萧解元不知。”
“无妨,林兄且出来听听。”
“家师复姓有琴,单名一个况。”
萧腾却突然顿住脚步,满脸欣喜的望着慕阳,笑容真挚美好,音色温柔缱绻,比之几年前更加的圆融悦耳,让人不自觉地心生好感:“林兄,没料到你竟是我的师弟。不知有琴师傅可好,这几年都过得如何?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我也有四年不见有琴师傅,不过分别时他有琴师傅过的甚好。”
流露出几分遗憾之色,萧腾道:“那也好。林兄可是来参加春闱的?”
“正是。”
“那不知林兄可有人引荐?”
“尚无。”
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慕阳隐约的疏离,萧腾言辞恳切,墨色的眸中隐约若有光:“既然你是我的师弟,那不若挑几首林兄得意之作,由我代为行卷。”
果然,还是这般的……性情。
行卷对于一般举子而言是极为有利,甚至求之不得的事情,但……她还用不上。
只是微微一笑,慕阳再度拱手:“萧兄实在客气了,这种事怎么敢劳烦,小弟专心备考便是。”
被拒绝,萧腾也并不生气,只是略有遗憾道:“这倒也是。”随即温文笑:“以林兄之才定能金榜题名。”
毫无嫉妒之色,全然是一片真心。
无法对这样一个人心存恶念……即使,是在利用他的时候。
22 二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