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阳是从后门进去的,萧府内一片凄风惨雨,冷寂非常,无论仆人主子各个愁容满面,萧家本就不是什么高庭大户,此时愈显寒酸。

还未进萧腾的房间,就闻到浓浓的药味,而后是萧腾剧烈的咳嗽声。

在屋外时,萧夫人就急急赶来:“桐儿,银子可换来了?”

桐儿缩了缩脖子道:“那个……林公子说会帮我们。”

萧夫人这才转了头,正看见一袭华服的慕阳,随即一怔道:“林公子,可是新科状元林阳林公子?”

慕阳拱手恭敬道:“伯母好,正是在下。”

“林大人,您快坐快坐,怎么劳烦您来了,老身眼睛不是太好,方才竟然没有看见,真是失礼……桐儿,还不快去泡茶!”

慕阳一僵。

这位萧夫人她也打过交道,毕竟是名义上的婆婆。

萧夫人的眼睛倒当真是不好,似乎是常年在烛灯下刺绣熬的,可萧夫人不论能否看见对她从来都是横眉冷对、视而不见,压根没把她当过自家媳妇,哪怕她是公主之尊,也从来不假辞色。

更又何尝有过这样殷勤的接待?

进了屋,是斜躺在床榻上的萧腾,满脸病容脸色苍白憔悴,一双眼睛也暗淡了下来。

在满屋的药味里,越发显得病重。

慕阳忽然心中一酸,这难道真的都是她的过错么?

她也只是……

萧腾并没有发现慕阳的不安,只是微微裂开嘴角,尤自冲她微笑,依稀可以找到往日的温和神情,而后声音沙哑道:“林兄,你怎么来了?”

31 三十章

不是第一次见萧腾卧躺在病榻上的样子,却是第一次见他在病榻上冲她微笑。

那一瞬间,让慕阳出现了短暂的恍惚,似曾相识中仿佛她仍然是那个权倾天下无法无天的慕阳公主,他也还是那个连中三第的清贵状元,不过很快清醒,因为这样的画面从不曾出现。

慕阳回了一笑,道:“小弟不知萧兄身体抱恙,如今才看探病实在惭愧。”

“没事……”刚说了两个字,萧腾又以手握拳掩住剧烈的咳嗽声。

房内已经密不透风,他却还是……看了一眼萧腾床边的药渣,慕阳端起来嗅了嗅,这还是萧腾最初喝的那种,效果其实并不好,只是药材的价格相对要低廉些。

到底还是无法眼睁睁看着萧腾在自己面前如此,慕阳转头对萧夫人道:“不知府上可有太子参、云苓、白术、桔梗、黄芪、当归、白及这几味药?”

萧夫人一怔,回忆了半晌才道:“还差了几味,其他的药材也都所剩不多。”

慕阳走到屋外,背对着屋内掏出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递给那个青衣小童桐儿,道:“你先去买罢,就那几味药材,记不住我再说一遍。”

桐儿跟着萧腾多年,也耳濡目染了不少,反复在心里叨念几遍,应了声就快跑出门。

萧夫人还有些怔怔:“不知林大人……还通医术?”

慕阳早想好对策:“家中族叔病情也如萧兄这般,这个方子是名不世名医写的,除了这些药材还有些常见的,族叔服后相当有效……还有,老夫人不用叫我林大人,萧兄是我师兄,我单名为阳,老夫人叫我一声小阳便可。”

这个方子的确是名医写的,却也是她重金相求四处寻来的。

萧夫人不禁热了眼眶。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华服少年站在门口,身后是逆涌而来的明媚日光,挥洒了少年一身的斑驳辉光,衬上那般的俊秀容貌,温文浅笑,当真是个品性俱佳的佳公子,又是前程似锦,身上都透着股尊贵劲。

萧夫人在心中半是欣羡,半是叹息,自家的腾儿若是也能金榜题名入朝为官该有多,只怕也不比这个模样差。

待桐儿买回药,慕阳便按记忆里告诉他依如何顺序放药煎煮。

萧腾喝下药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有效,仿佛也咳的少了些。

点到为止,慕阳见萧腾喝完药也打算告辞,药也送了,钱也给了,她能做的不过如此。

如果一旦插手萧腾与她自己的事情,只怕会后患无穷。

而且,慕阳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这个世界里会有两个自己,还有,倘若自己动手改变了萧腾和她的悲剧命运,那么这个世界的慕阳公主便不会死,她的存在也便成了悖论,那天又会怎么样?

将将道别过,在屋门口听见萧腾的声音:“林师弟……”

慕阳驻足,等待萧腾继续说下去。

“多谢你来看我……只是,你以后还是不要来了。”

微一愕然,慕阳转头看向萧腾。

半靠在榻上的男子冲她虚弱的微笑,虽带病容但神情不掩光风霁月气质:“林师弟你既然要走仕途,那长公主必是不能得罪的,我孑然一身倒也罢,只怕会连累了你。”

他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如水墨画般的好看,只是此时的水墨画已然褪了色。

慕阳神情有些复杂的走出府内,忽听一阵乒乓的敲门声。

朝那看去,一个少女正用力敲着萧府后门,叫道:“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为什么把我撵出来,我要照顾阿腾……”

门缝内闪出一只手:“少爷都让你走了,你还固执什么,快些走吧,别添乱了。”

顿了顿,慕阳依原路回府。

一叶障目,于萧腾,又何尝不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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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祭十年,秋。

醉仙楼里高朋满座,二楼雅阁最里间已然坐满了人,皆是一身的学子儒衫,年龄层次不齐,但显然这一桌与楼下怀才不遇科举不利的学子们截然不同。

却见坐在最上首的却是一个年纪并不大的少年,他直身敬酒,举杯饮尽,在座轰然而应。

“林大人,当真是好酒量。”

“叫什么林大人,多生疏,还是叫林兄的好啊,是吧,林兄。”

慕阳端着杯子坐下,唇畔几缕微笑。

这几桌均是与她同年中第的进士,除却在外地上任,或家中有急事的,悉数到场。

虽说在礼部她实则并无权利只是闲职,但毕竟品衔是三品官员,在同年的进士中倒反而是最高的。

这当中有人看不起她靠青词出身,但也不乏妄图攀附之辈。

慕阳但凡敬酒攀话者来者不拒,对他人冷眼倒也毫不在意,一圈下来,虽然对慕阳有所不满,倒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气度。

自始至终,慕阳都只端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这些人里虽然并没有多少升到高官的,但位置众多,更重要的是当中不少从翰林院出去后,做了六部给事中或是进了都察院,这类文官虽然品级不高,却有越级弹劾直接上书君王的权利,而且……在朝中一个人无论再有能力也无法独自生存。

边饮边吃,当文人变成文官,所聊就不仅仅限于诗文,更多的则是政事。

虽说妄议朝政罪名不小,但谁都知道玄王朝宽待文臣,因而聊起来也越发肆无忌惮。

“赵首辅大人这次致仕,只怕是翻身无妄了。”

“也怪那岑边将,戍边便戍边上什么折子,还说要一举拿下北凉国,那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么?”

“可不,还连累了送折子上去的赵首辅引咎辞官。”

握了握杯子,这事慕阳也知道,心中暗笑,这还不是全部呢,赵首辅和次辅李中连素来不和,往日李中连事事被赵文瀚压制,这次却是被李中连抓住了把柄,直至死地,当然这也和赵文瀚确实觉得玄帝年幼态度上有些强胁逼迫有关。

真不知道李中连这种嗜好斩尽杀绝做事狠辣的人怎么教出萧腾这种弟子。

她端起杯子,却发现还有一个人唇边也漾起了一抹冷笑。

对着那张有几分眼熟的脸略一回忆,似乎是个姓周的庶吉士,和齐郁李意倒是很熟,只是与她完全无交集。

在回忆里搜索,毕竟已经过去六七年,慕阳对于前世的记忆也不再如前几年清晰,能记得的人到底有限,齐郁也是因她弟弟玄闵洉曾亲口夸赞过,才记得格外清楚。

想了一会,慕阳也没记起,终究作罢。

宴席散后不久,玄帝收到弹劾岑边将的折子,其中除了贪污官饷,冒领军功等常见的罪名,更有一条名曰:结交近侍。

慕阳知道她弟弟这个皇位做的忐忑,简直如坐针毡,想也没想当即下令岑边将立斩、赵文瀚追回立斩。

她这个弟弟,还是嫩了些,被人当刀子都毫无所觉。

也恰是在此时,慕阳收到杜氏钱庄送来的口信,只有两个字:自省。

慕阳倒有些哭笑不得,到底她做了什么惹上了侯爷大人,不就是没按照他的安排去他的辖地上任,这是玄帝的旨意,又不是她有意为之。

与此同时,

远在南安城的侯爷大人季昀承混若无骨的斜靠在榻上,看着自家花园里柳腰轻纱的美人翩跹而舞,手握一只水晶杯,刚想抿上一口这一壶千金的陈年佳酿,就一个喷嚏把酒杯打翻。

一旁侍候的侍女连忙小心擦净榻上的酒水,同时柔胰轻轻滑到季昀承沾湿的胸膛。

季昀承懒懒散散一个斜睨:“你的手往哪摸?”

侍女脸颊一红,嗫嚅道:“奴婢……奴婢……”声音细若游丝,却含着三分娇软,五分媚人,身上熏的香粉味也淡淡飘来。

回应她的是一个轻飘飘的字:“滚。”

侍女惊愕抬头。

季昀承毫不怜香惜玉一脚踹过去,刚才还柔和低笑的音色此时却掺了阴冷,衬着俊美无俦的面容更叫人胆寒:“没听见么?没人告诉你……我最讨厌女人身上抹香粉么?”

“可是……久……”

侍女刚想辩解是久离姐姐告诉她的,却在对上季昀承眼睛的那一刻彻底失了语。

因为那双眼睛里很明确写着他根本不想听也根本不需要她的解释。

待侍女退下,季昀承才坐直了身,将沾湿的外袍脱下丢到一边,眼睛看着秋风里瑟瑟发抖还要舒展肢体舞动的美人,心里却想起了另一个人。

一个特别到有些可恨的女人。

——那就好,正巧我也不是很喜欢你。

回来的一路上,只要想到这句话,季昀承的脸色就会不由自主的沉下来。

可是纠结来去,季昀承也想不通,为什么会这么介意这句话,季昀承不是个喜欢自欺欺人的人,想不通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他难道真的喜欢上那个女人了?

季昀承在纠结,慕阳也在纠结。

原本是想坐山观虎斗,却发现李中连燃的这簇火居然烧到了她,准确点说的烧到了整个礼部。

北凉国与玄王朝一向是连年战火不休,满打满算足有整整两百年。

而岑边将刚刚被杀,转眼北凉国进犯边境,此次来势汹汹,王朝军队溃败如潮,主将战死,即刻向朝廷告急,希望派兵增援,增援是增援,可惜去的那个刚刚派人回来说北凉退兵,转眼间,北凉国竟然一举南下,大军开到了帝都的大门口,烧杀抢掠。

玄帝咬咬牙,紧急派人去议和,北凉国也不是全然蛮夷,便派了人前来议和,接待谈判一事却是落到了礼部头上。

而礼部左推右推,却又落到了慕阳头上。

慕阳得知,冷笑了一声,也罢,终归倒霉的不是她。

32 三一章

同慕阳同去的还有另一位兵部侍郎,比起慕阳,他显然要焦虑的多,一路上就叨念着,“怎么办、怎么办,这次糟糕了糟糕了……”

慕阳扇了两下骨扇,安抚似的敲了敲对方的肩:“刘大人不用过多紧张。”

刘越见慕阳一副好整以暇微笑浅浅的悠闲模样,登时更气:“你们礼部的人懂什么!你可知如今帝都的守备如何严峻,若是那北蛮……北凉国真的打来了,可怎么收场!”

慕阳和起扇子,敲在白皙掌中,轻笑道:“急又如何?你急了那北凉国就不打来了?”

刘越是武将出身,一急之下竟不知如何辩驳,眼睁睁见慕阳已进了驿馆,只得追了上去。

北凉国的使臣身着牧服,腰间弯刀未解,体格健硕,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刘越心头一颤,他倒不是怕北凉人,而是如今帝都确实没有多少的兵卒,说是十几万的守城兵,去掉老弱病残,以及吃空饷的,只有不足六万人,而这当中又有许多是连战场都没上过的新兵,若是真和剽悍强劲的北凉国打起来,只怕整个帝都都朝不保夕。

却见那位年纪轻轻的礼部侍郎脊背挺直立在门前,眸光淡淡,举手投足尤显矜贵,气势比之北凉国使臣不遑多让。

北凉国使臣自鼻腔哼了一声,挺直脊梁道:“来者何人?”

“你又是何人?”

不卑不亢却又轻飘飘的语调当即就激的北凉国使臣狠狠“嗯”了一声。

刘越吓得脸色发白,忙拉住慕阳的衣袖,示意她切不可得罪北凉国使臣,慕阳却是轻轻甩开他的手,自袖中探出两指,做按低状,示意他不用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刘越刚想代慕阳道歉,那头一脸怒容的北凉国使臣却哈哈大笑起来,大手拍着慕阳的肩:“好,不错,虽然长得像个娘们一样,胆色倒是不差。”

慕阳抓住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腕紧攥着放下,轻描淡写道:“这样迎接他国使臣,是你们国主教的么?”

北凉国使臣脸色一变,他如何感觉不到,这个看似单薄的年轻官员方才握住他的手腕自己竟一时挣脱不开,虽然他未尽全力,但难保对方也是如此,国主说玄王朝狡诈,未尝不是真的,小小的迎接官员就让人不容小觑,这次国军势如破竹攻至帝都难保不是诱敌深入,实在当小心行事。

当下,也收了几分的轻视之心,认真谈判起来。

走出去时,刘越的心情越发沉重,北凉国使臣的退兵要求很简单,四个字:割地赔款。

北凉国觊觎玄王朝物产丰富,土地丰茂已久,只是此时是万万答应不得的,不论赔偿与否,这等颜面却是丢不得的。

慕阳却仍是那般模样,安然道:“刘大人不用担心,我们只要据实回报便可,其余的也不是我们能担心的。”

她的音色沉稳中带了奇异的笃定,莫名让人觉得安抚,刘越虽仍有顾虑,却竟也放下了几分心。

果不其然,第二日慕阳与刘越将消息带到,朝堂上顿时吵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