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殿下看着跪在阶下的男子,抿紧了薄唇。

“萧腾,你是在威胁我?”

“草民不敢。”

她很生气,若依她往日的性情,那个小侍郎就算能逃过一死,也至少会被贬为庶民,发配边疆,永不录用,前途尽毁。

然而,一时间,她竟然犹豫了。

尽管那个小侍郎满口胡言,可是……如果她下令严惩了那个小侍郎,萧腾是不是会更恨她?

说她没有为萧腾考虑,她到底哪点没有为萧腾考虑过!

她对萧腾的感情又何止是一份执念,可是眼前这个食古不化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对她有对别人一般的温和柔顺!

对任何人都是一副恭谦有礼的温柔模样,偏偏在她面前不是冷嘲就是热讽,好似她做了什么天大的罪孽。

让他娶她就这么痛苦么?

她明明是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女子!难道还不如一个低贱卑微的管家之女么?

垂眸,掩盖住尊贵眼眸下的几分黯然,又抿了抿唇,长公主殿下冷冷道:“萧腾……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讨厌?”

声音恭谨疏离中带着几丝轻嘲:“这个,公主您不是最清楚么?”

——争吵、冷漠、空寂,互相折磨伤害,整日冷颜以对,为了莫须有的事情争吵,即便偶有交谈,也会在下一刻再复冷淡,逼迫退逃,直至无路可退……公主殿下,这是你想要的婚事么?

她不想要这样的婚事,却想要这个人。

紫衫单薄,更显得身形瘦削,但即便跪着萧腾的脊梁依然挺得笔直,如松如柏。

——萧兄的性情,过刚易折,强迫不得,非要如此……公主殿下您真的要折了他毁了他么?

——折了毁了风骨尽丧的萧腾还是您想要的么?

“萧腾,那你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清风自窗台掠过,单薄衣袂被风轻吹,微微拂动。

倦倦的音色如夜风寂静美好:“小人什么也不要,只求公主放过我身边的人。”

“好。”

“来人,把那个林阳放出来。”长公主殿下骤然起身,轻声道,“萧腾,我不逼你,你也不要再这么讨厌我了,好不好?”

长公主殿下的声音压得极低,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萧腾有些诧异的抬头,他同长公主殿下在一起的时候,见得大多是对方强势霸道蛮横的模样。

然而,此时的长公主殿下却是这么弱势……甚至有些低声下气。

萧腾不知道,除去冷硬高傲的外壳,再强悍的女子在心上人面前,也都只剩下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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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和柔软的气息涌入眉心,痛苦褪去,慕阳大口喘息按着心口坐起。

不出意外,又出现在了祭司大人清幽的竹殿了。

其实是有些尴尬的,之前才对祭司大人的好意不屑,如今还是要靠祭司大人来救。

望着那一袭银白身影,慕阳正想着如何开口,就听那道清寒嗓音道:“我去请旨把你调入祭司殿。”

下意识问:“为什么?”

“带你去昆仑。”

昆仑有多远她清楚的很,这也未免太好了罢。

慕阳意外中又有些不知如何回答,良久方道:“祭司大人不必特地为我……实在叫下官惶恐。”

如果之前还是怀疑,现下却已经全然是不解。

起初她还觉得是祭司大人性情如此,可是……有人会无缘无故好到这个程度么?

“不是特地。”

“?”

如玉石般细腻白皙的手指抚摸着一根碧翠的竹笛,祭司大人缓缓道:“祭司殿每年都会去一次昆仑。”

慕阳这才放下心,拱手道:“调入祭司殿就不用了,如果非要去下官可请些许时日的病假,只是不知祭司大人预计何时出发?”

“为何不愿入祭司殿?”

慕阳自然不可能说是因为一旦进了祭司殿,她谋取侍郎位置的努力筹谋就等于白费,只得含糊道:“下官惶恐。”

祭司大人淡淡看了她一眼,白雾缭绕的眸并不犀利,却让慕阳莫名有种被看透的感觉。

不过也只是一瞬,祭司大人平淡道:“一月后。”

一个月……还够做不少事。

慕阳应了声便告辞回去。

只是她不知,祭司殿每年的确都会去一次昆仑,但……从来也不用祭司大人亲自出马。

回到自家宅内,慕阳总算感觉松懈下来。

书童忐忑的捧着一物跑了过来:“公子,你没事吧!刚才,来了好多人……”

“没事。”慕阳接过一看,正是她丢在长公主殿下那里的印鉴。

看了,是真没事了。

反手收进袖中,慕阳打了个呵欠:“好了,书童,帮我准备沐浴的水和换洗衣物罢。”

缩了缩脖子,书童却没动。

抬了抬眼皮,慕阳问:“怎么了?”

“那个人让公子回来之后第一个先去见他,他好像很生气。”

那个人?

转了转脑子,慕阳才想起自己非常不给面子把季昀承一人甩在轿子中的事情。

41 四十章

一月后。

慕阳请过假,礼部的工作也做了简单交接,便让书童打点好一切,轻装简行去往城外皇觉寺。

祭司殿正是从皇觉寺出发去昆仑。

坐在租赁的马车里,慕阳翻了翻杜昱临回南安城前送来的书册,极难寻找的镇魂玉盘资料,只看了一会,慕阳就有些索然无味的放下。

或许是她的话起了作用,又或许是这一世自己和萧腾的矛盾还未彻底激化,那道赐婚的圣旨并没有下来。

萧腾的宿疾不再发作,在长公主殿下的授意下,慕阳又去陪了萧腾几次,无非琴棋书画,吟风弄月,真假尚不论,但至少萧腾这段时日的心境看起来要比之前好得多。

车帘掀动,微风轻灌。

城外一坪坪的田地里麦穗纷漾,满眼金黄欲滴。

连带着慕阳自己的心境都仿佛开旷了许多,除却身体,唯一让她觉得无奈的只怕就是季昀承。

那日回去,本已做好等着季昀承发火的准备,却未料听到一阵嬉笑声,侯爷大人不知从哪找来了几个衣着暴露、姿容娇媚的女子在院中嬉戏。

她很识趣的行了个礼就从一侧准备绕回自己屋中,却被季昀承的侍卫拦住——当然没能拦多久,只是季昀承的脸色实在不好看的紧,果不其然,第二日,不论季昀承还是妖媚女子都消失的一干二净。

她尚未觉,反倒是书童像是看出什么,忐忑着对她解释,其实昨日那几个女子在她回来之前还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只是在她进来后才……那个人可能只是想看她吃味。

让她吃味?

她为什么要吃味?

虽然她确实不喜欢,但最多也只是有些厌恶排斥而已,季昀承的爱好,她又没有资格干涉。

还是说,季昀承真的爱上她了?

真正让慕阳觉得无奈的是,倘若季昀承不喜欢她也罢,若是喜欢上,以季昀承的性子会做出的事情……只怕会给她带来不小的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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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到了。”

落下靴,入眼的是沧桑古朴的皇觉寺,之后是站在寺门外被一众白衣祭徒簇拥着的祭司大人,银衣乌发,面容冷寂,与尘世喧嚣格格不入。

闻声,祭司大人的眸子缓缓抬起,雾气氤氲出冰雪般的色泽,深秋时节,更显凛冽。

寻常人看见只怕会吓的不轻,慕阳却在一瞬觉得莫名安然。

一个冰冷却不会说谎的人远比一个八面玲珑却心思慎密的人来得让人安心。

“祭司大人,这就出发么?”

淡淡目光扫过:“就两个人?”

被那样的眼睛扫过,书童当即吓的一叫,见祭徒纷纷把朝他看来,书童连忙一脸惊惶的捂住嘴。

慕阳拱手:“祭司大人,下人不懂事,若有冒犯我在这代他赔礼了。”

收回视线,祭司大人轻轻说了声:“无妨。”便转身远去。

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在那一瞬间,慕阳竟在祭司大人的神色中察觉几分的受伤。

祭司大人这种身份,怎么可能因为一个下人的态度觉得受伤……慕阳在心中摇摇头,便抛却脑后。

跟着祭司大人的这一队人足有四十来个,祭司殿总共也就百来人,这次几乎走了小半,只是……不知道他们去昆仑又是为何?

再好奇,疑虑也不过一闪而逝,她不会傻到去问祭司大人。

祭司殿一直以来都是玄王朝最神秘的一支,过去她贵为皇朝长公主,对祭司殿也所知甚少,如今更是低微,祭司大人若真想对她不利,实际只消几句话便可以让她万劫不复,她没必要去冒这个险。

慕阳特地和书童一人买了一套白衣,混在祭司殿的众人中,并不起眼。

祭司殿的招牌有时候比皇帝的还好用,无论哪王的封地都是一路畅通无阻,日夜兼程不到半月就已到了昆仑山下。

定好明日上山,在当地知府的大力邀请下,慕阳跟着祭司殿众人住进了当地最好的客栈。

他们住进客栈还不过午后,见书童兴奋的攀着客栈窗台朝外张望,还不是可怜巴巴的望着慕阳,一副极想出门的样子,眼见昆仑近在眼前,慕阳的心中也轻松了些,微抬下颌笑道:“想出门?那还不快换衣服。”

街面上与帝都其实无甚差别,只是卖的东西与行人衣饰有所差别而已。

书童自幼家贫,幼时多是在家劳作,也少有闲适逛街的时候,在街上看到什么都稀奇的不行,两眼直发亮,恨不能都带回去好好研究,却又碍于慕阳,只敢跟在她身后悄悄抹口水。

慕阳见状,丢给书童五两银子,笑道:“想买什么就去买吧,到时直接回客栈找我,我在这随便逛逛就回去了。”

“这……不妥吧。”

书童平日在林宅中没少被慕阳欺压,见她如此好心,不由心头一颤。

慕阳又掏出她那柄为了装腔作势特地买的深绿底纹金丝勾边十二玉骨扇,悠然扇了扇:“我难得好心,既然你不愿意,那便算了,五两银子还……”

“愿意,愿意,小人愿意。”

书童藏起五两银子,几乎连滚带爬的消失。

人已走远,慕阳仍是笑,只是唇角的笑意不觉敛了几分。

上次来昆仑山还是为了萧腾求药,过程艰难不堪回首,结果更是……

慕阳闭了闭眼睛,扫去那些伤时感怀的情绪,继续在街上闲逛。

又过了一年,慕阳的身条越发高挑,一袭曲裾常服极是修身,举止大气宛然,眉目秀致中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贵气,折扇轻摇间,倒似是将折扇上书的那四个字“写意风流”尽显。

一路走去,倒是引得不少女子看来。

逛了一圈,慕阳刚想去酒楼随便吃点果腹,忽见隔壁有间小小的书局。

念头一转,不自觉就走了进去,书局不大,里面只站了四五个人就显得有些拥挤,站在进门处,手指扫过书册,想找到传奇话本的所在,往里走了两步,却撞上了另外一个人。

淡淡清幽气息如竹如雪。

慕阳猛然转头,身侧站了一个年轻男子,衣装寻常,只是头上顶一个雪白的斗笠,掩住面容,她还没看仔细那人却像察觉什么,随手摸了两本书册,远远将银子掷给老板便走。

“唉,那位客人等等……你这银子给的太多,我还没找你呢!”

那人却根本不等,反而走得更快。

心跳忽然快了一瞬,慕阳想也不想大步追了出去,人潮中那抹雪白的人影飞快的朝远处走,没过几瞬就将慕阳甩开,眼看就要追丢,她也顾不得太多,高声叫道:“重夜!”

那人的脚步顿了一刻,接着走得更快。

只是眨眼功夫,就已经彻底消失在慕阳的视野中。

灯火阑珊,寂寂孤灯,不断有人擦肩而过,只她一人定定站着,而她想找的人已然遍寻不见。

罢了,既然对方不想被她找到,她又何必勉强。

更何况,那人也不见得就是重夜,又或者,重夜已经不记得她了……毕竟,他们相识的时日也不过短短数月。

只是……还有隐约有些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