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一停就走了。”

“你怎么不跟着他?他去哪了?"

柳叶朝小楼比了比。

糟!他去那了!顾宇成顿生警觉,他去那当然不会是看妹妹,妹妹还昏迷不醒呢,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他去看木先生了。

不行,不能让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那个木先生摆明了有企图!为了妹妹的利益,他必须要扼杀任何有可能的苗头。于是顾宇成当仁不让,立刻也朝明烟楼走去。

一曲弹毕,木先生伸手轻抚琴弦,低叹道:“真是把好琴。”

“是啊,我们家小姐最宝贝这把琴了!"在一旁伺候着的侍女接口道。

木先生淡淡地一笑,“你们小姐除了会弹琴,还会些什么?"

“小姐还会作诗画画,下棋舞剑。她会的东西可多啦。”

“这么说真是位才女了。”不知为何,木先生唇角的笑意加浓。很有些高深莫测。

侍女叹了口气道:“叮惜小姐虽然聪明,但还是比不上公子,每次下棋都输给他……”

木先生扬起了眉毛,显得很惊讶,“公子喜欢下棋?"

“公子最喜欢下棋,可他棋艺太高,根本没人是他的对手,所以他经常只好自己跟自己下。”

“真让人意外……”木先生垂头,低声自语。

忽听侍女叫了声:“呀,公子!"

一抬头,便看见公子在门外,眼中的神采明明灭灭,仿佛想把她看透。

木先生一笑,坐着没有动,“公子可是来听我弹琴的?"

公子望着她,好半晌才开口道:“刚才那一曲是?"

“《凤凰台上忆吹箫》。”木先生回视他的目光,异常平静地道,“我填的词,外子谱的曲,本是琴箫合奏。”

“外子?"公子有些惊讶,"你……"

木先生扬起眉,“怎么?不信?我看上去不像个嫁过人的女人?"

她的长发垂在肩上,根本没有梳髻,年纪虽已不小,但实在看不出是个有夫之妇。

“那尊夫呢?"

木先生眼中起了许多变化,欲泣未泣的清眸.让公子觉得自己好像问了个非常愚蠢的问题。然而,失态只是一瞬间,她再望向他时,脸上已没有了任何情绪,“他走了,不要我了。”

看见公子震惊的样子,她又笑,笑得很妩媚,“怎么?不信?我看上去不像个被人抛弃了的女人?"

公子无语。

木先生转头问身后的侍女:“你们小姐可吹箫吗?"

“小姐不经常吹。”

“把她的箫拿来给我。”

“啊?是。"侍女不敢违抗,乖乖地从柜子里取出一只长匣子。

打开匣盖,灯光下,一管碧玉洞箫浓翠欲滴,映得手上的肌肤都有盈盈的绿。

“好箫!"木先生赞叹一声,对侍女道:"拿去给公子。"

公子怔道:“我不会吹箫。”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不会?"

说话问箫已递至他面前,公子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

“你为什么不吹吹看?"

公子将箫凑到唇边,试着吹了一下,“呜——”其声清幽。

箫声未绝,琴声已起。

木先生拨动琴弦,十指如飞,眉目恬静,弹琴的样子极美。弹的还是刚才那首曲子,不知是因为已经听过一遍,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公子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能跟上她的旋律,手指仿佛有它自己的意识般按住洞孔,移动时竞莫名地觉得熟悉。

一曲终了,吓着了木先生身后的侍女,也吓着了匆匆赶来的顾宇成。

“你……你会吹箫?"他望着公子,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

公子苦笑了一下,“我也是今日才发觉自己竟然有这种天赋。”

木先生起身离座,走到窗边推窗而望,月色很轻易地点缀了她的眼睛。

六年了,她的丈夫离开她,已经六年了……

这一曲《凤凰台上忆吹箫》,竟将她整个心绪勾起,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木先生?"温润如水的询问声,本是记忆里所有的音质,却更改了截然不同的口吻和语气。

她忍不住闭起眼睛,再睁开来时,眸底已有泪光。

“出去。”

顾宇成愕然,“什么?"

“我累了,你们都出去。”她拂袖,意在赶客。自始至终不肯回身。

果然,冷冰冰的语气又刺激到了顾宇成,他立刻推着公子转身离开,嘴里忿忿地道:“真见鬼,她还真把这当她自个的地盘了!"

月光下,清晰地看见楼下的门被推开,顾宇成推着公子穿过花院,消失在拱门后。

她望着两人的背影,脸上忧色更浓,低声喃喃地道:“晨风……晨风……”

航彼晨风郁彼林,形如水,影亦相随。

偏如今,难寻旧事,忘却新词。一弯冷月,心事无人知。

第二章

一连三天,顾明烟依旧没有醒转,看木先生却一副云淡风轻、成竹在胸的模样,众人知她脾气古怪,也不敢多问。神医嘛,都是有傲的资本的。而且小姐虽然没醒,但也没继续恶化,对翡翠山庄的人来说,这已经是好现象了。

这一日木先生自顾明烟的房内走出时,看见公子坐在偏厅里,她怔了一下,随即停步,神思恍惚地望着他。

阳光从窗格子里照进来,公子的眉毛与嘴唇都被染成了金色,全身流淌着清贵文雅的气息,那般的高高在上,不染俗尘。

柳叶的眉头皱了皱,轻咳一记。公子自沉思中抬起头,看见是她,便微微一笑。

她那么无礼地侮辱过他,他却好像半点儿都没放在心上。这个男人……如果不是虚伪透顶,就是教养实在太好,堪比圣人。

想到这里,术先生大步朝他走了过去,低头一看,原来刚才胶凝住他目光的是矮几上的一盘残棋。

木先生脸上起了些许变化,盯着他缓缓地道:“你不觉得下棋是这世上最浪费生命的事情吗?"

公子失笑,“怎么会?棋局多变,一如人生。然而掌握棋局,却比掌握人生容易得多。"

木先生望了那盘棋几眼,道:“听闻你棋艺之高,天下已无几人能出你右?"

这次柳叶替他做了回答:“那是当然。”

木先生闻言冷冷地一笑,扶正椅子坐下,“来,我与你下。”

柳叶正要喝止,公子已先道:“求之不得。你是客,请执白子。”

公子落子极快,木先生却恰恰相反,每下一步都要考虑很久。开始时柳叶看得很是不屑,这个女人也太自不量力了,居然敢找公子比棋,但时间一久,他越看越是惊心。木先生起手很普通,看上去毫无杀伤力,可到后来,每一子都表现出莫大的威力,环环相扣,其势逼人。

太阳偏西,这局棋竟下了两个多时辰,公子的速度也变慢了,他抬起头,对上木先生墨玉般的眼睛,惊叹道:“高明,高明之至……”

“你还没输,这盘棋还有得下。”

公子一笑,“想赢我?不容易。"他一贯谦恭,惟有这句话上才稍稍露了点儿傲气。

然而木先生听后,眼睛却变亮了,似乎颇为欣喜。

口已西沉,侍女们进来点起了灯,也不敢叫这沉醉在棋局中的两人吃饭。就这样,又过去了三个时辰,明月当空,木先生忽然道:“好累。”

公子长吁口气,脸上也有倦色,“虽然累心,但实在值得。我很久没有下得如此畅快了!"

木先生凝视着他,淡淡地道:“你没有朋友吗?"

公子怔了怔,眉间露出萧索之色。

被她说中了。即使他名满天下,即使他人人景仰,但高处不胜寒。谁敢和他做朋友?谁配和他做朋友?

木先生按住棋盘道:“不下了。”

“为什么?还没有结束。"

“明天继续吧。我现在很饿。”

被她这么一说,公子才想起两人都没吃晚饭,果然饥肠辘辘,刚想伸手唤人,木先生却道:“很晚了,下人们应该都已经睡了。”

公子惭愧地道:“也是,不该再劳烦他们。”

“如果你不介意——”木先生停了停,眼底闪过一丝窘迫,“我去做些吃的来,如何?"

“你?"不能怪他失礼,他是真的很意外。

木先生站了起来,“不要忘了,我是女人。女人都会做菜。”说罢转身离去。

走廊上挂着灯笼,灯光映下来,把她的背影拖拉得很长。公子望着那道背影,忽然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如果一个女人肯下厨做饭给一个男人吃,这代表什么?"他自言自语了一句。

不期然身后响起回答:“如果这个女人是木先生,那就可能什么都不代表。”

公子回过头,看见尽忠职守在他身后的柳叶,摸摸鼻子苦笑着道:“没办法,我总有点儿自作多情。”

柳叶也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悠悠地道:“不管怎么说,这个女人……很令人吃惊。”

没多久,木先生便去而复返,人还未到,香气先全。

好香!公子与柳叶对望一眼,顿觉食欲失动。看来这个女人不但棋下得好,菜也做得好。

木先生将两菜一汤摆上桌,柳叶推公子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看到桌上的豆瓣鱼和蒜爆兔肉后都怔住了。

见二人面色有异,木先生挑了挑眉毛道:“怎么了?"

柳叶沉声道:“公子从不吃蒜,也不能吃辣,吃辣的就会吐。”

木先生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像听到什么天大的噩耗一般。

公子瞥了柳叶一眼,有点儿责怪他嘴太快的意思,连忙提筷道:“没关系,吃一点儿不碍事的。”他的筷子还没伸到盘边,木先生突然将桌上的菜和汤拂落于地,只听一阵哐啷啷,碎片残羹砸了一地。

公子怔住,柳叶也怔住——没料到她的脾气竟是这么大。

木先生望着公子,眼神很古怪,非常非常幽怨,也非常非常的凄凉。

公子心中一紧,急忙道:“木先生,我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