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慕枫听出她话里的其他味道,不禁抬起头来。顾宇成犹自不觉,点着头道:“是有这么一说,据说当年轰动了整个京城。”

“她既爱殷桑,又为什么跟公子纠缠不清?"

此言一出,顾宇成立马急问:“谁跟你说这个的?哪个多嘴的丫头去跟你饶的舌?"真是的,那天大厅中发生的一幕他分明已经嘱咐当时在场的几个下人严守口风了啊,这消息又是怎么传到妹妹耳朵里去的?

顾明烟忽然嫣然一笑,“哥哥你着什么急啊?我只是随口说说嘛。你那么紧张,都不像你了。"

顾宇成一呆,先前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浮了起来——是啊,他刚才的反应与其说是紧张妹妹,还不如说是紧张那个冒牌的木先生。见鬼,难道他真的对她动了心?

顾明烟拢了拢头发道:“好了,我得去看望公子了,听说他也病了。这里就劳哥哥照看了,若是钱姑娘醒了,就叫丫头们来通知一声,我好来拜谢她的救命之恩。”

“噢。”顾宇成依旧沉浸在个人的震撼之中,反倒是叶慕枫微带惊诧地目送顾明烟离去,心中暗漱当初公子与这位顾大小姐订下婚约时,江湖上起了不少的质疑声。顾明烟骄蛮任性,虽长得美但总给人一种与公子不般配的感觉,而今一见,这种感觉更是加深。看她样子分明是得知钱姑娘对公子求爱的事后,特来见见情敌,嘴上说是看望救命恩人,但根本半点儿感激的样子都没有。公子待人处事都极有分寸,为何会爱上这样一个女子?感情之事果然不可理喻。

叶慕枫封好信,唤来一下属,叮嘱他快去快回,然后再转身看了’钱萃玉一眼道:“此事……要不要通知一下钱家?无论如何……"

顾宇成道:“我也在头疼呢。但钱老夫人那个人,是商场上出了名的狠辣干脆,她既已宣告天下从此钱萃玉和她再无关系,恐怕我们即使派人去告诉她,她也会置之不理。她若对这个孙女有一分怜爱之心,又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天黑了下来,屋中的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公子拿起桌上的火折准备点灯,敲击几下却全无反应。柳叶见状便道:“我去取个新的来。”

公子看着手中的火折子,的确是旧了该换新的了。原来不知不觉中,他来到翡翠山庄已有一个月。当初是得闻明烟病讯,才从青砚台急急赶来,谁料后来会牵扯出木先生一事,又谁料木先生原来就是当年的钱二小姐。

她对他的态度,为什么会那么古怪?而那些开始出现在他脑中的奇怪片段和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火折子忽然自指缝间滑了下去,掉到地上。公子弯腰去捡,眼前骤然一黑,那次沐浴时出现过的剧痛再度袭来,他顿时坐立不稳,连人带椅一同摔倒在地。

更加要命的是,他的腿竟然也疼了起来,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噬咬,一波接一波地扩散,一波比一波剧烈。公子咬牙,以肘支地想爬起来,但疼痛如潮水般涌上来,所有力气顿时像被抽光了似的,手上一松,额头重重地磕在桌脚上。

哭泣的女子……清寒的深巷……裸露的胴体……飞溅的鲜血……含泪的眼睛……讽刺的笑容……

火光电石间,闪过了无数个画面。

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用力揉搓,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那是什么?那些到底是什么?

柳叶取了火折回来,远远听见屋里传出的异常声音,当即面色大变,直飞进去。只见公子双手捂着头在地上不停地翻滚,他连忙上前相扶,指尖刚触及他的身体,一股强大的力量忽然弹了过来,整个人顿时被震得连退好几步!

他极度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再度上前,谁知这一次,那股力道反而更加猛烈,他连忙向后腾空翻起,落到一丈之外。

这时顾明烟匆匆赶到,大惊失色地道:“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无痕--"说着便扑向前去,柳叶连忙拦住她道:"顾大小姐,不要过去!"

“为什么?"

柳叶脸色煞白地道:“公子体内有数股力量在彼此抗衡冲击,谁碰到他,就会被那股力量反震开!"

“什么?"顾明烟诧异地道,"难道是当初泰山顶上的--"

柳叶点头,“当初公子受了夜三少和羽非人两掌,他们二人的掌力全都在他体内胶凝,也因此造成公子的双腿从此再无知觉。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刚才与公子碰触时分明感觉到,在他体里不只有两股真气,而应该是四股。”柳叶的表情变得很复杂,“而那第四股力道之强劲,似乎更凌驾于其他三股之上,非常邪气,正在横冲直撞想爆发出来。”

顾明烟的心沉了下去。柳叶是一流高手,他的判断不会错,那如此说来,公子岂非很危险?当即也顾不得会不会受伤,一把扑过去,死死抱住公子喊道:"没事的,无痕,没事的!你忍忍,很快就过去了……"

公子的神志已经混乱,只感觉到有个柔软温暖的身子抱住了自己,在耳边哭着说话,忽然间,熟悉的感觉翻滚而回,仿佛在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抱过他,用这样温柔忧伤却又极具力量的声音对他说:“坚持住,你一定要坚持住,你不能让它毁了你,绝对绝对不能!"

不能让它毁了你……不能让它毁了你!

公子发出长长的一声嚎叫,猛地推开身上的顾明烟,就那样冲了出去!

顾明烟和柳叶望着他的背景,吓得愣住了——公子他,他,他会走路了?!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柳叶先反应过来,一个飞身如离弦之箭般追踪公子而去;顾明烟一咬牙,也施展轻功冲了出去。

但见沿途有婢女护卫无不目瞪口呆地怔立在原地,她揪住一人的衣领问道:“看见公子了吗?"

那人木然地指指西边,瞳孔涣散,显然也被那一幕给惊呆了。

顾明烟一跺足,朝西边跑去,那儿种着大片的竹子,景色清幽,可算是翡翠山庄的一大特色,而此时,栖鸟纷纷从林中惊起,拍着翅膀从她头顶飞过。

她当即掠进林中,便听得爆裂之声不绝,狂风扑面而来,竟带着一股子杀气!再靠近些,一人横冲过来拉住她道:"千万不要再过去!"

那人正是柳叶。然而,无须他警告,当她看见眼前那幕时,也恐惧得不敢再靠近。

只见林中一人影飞来飞去,身法形如鬼魅,却是生平仅见的快捷,凡他到处,碧竹必断,不一会儿。就倒下了一大片,竹叶在空中狂舞,却没有一片能沾上他的身子……这是怎样的武功?!

柳叶面色凝重地将一截断枝递到她面前,切口处光滑如镜。顾明烟大骇,额头顿时冒出了好些冷汗。

柳叶沉着声道:“依顾大小姐看,这是什么武功?"

顾明烟心烦意乱地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样的断口,只有轩辕老人,或是前任七迷岛岛主欧飞,才能做到。” .

“可这是公子弄断的。”

顾明烟望着林中依旧发狂肆虐的公子,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一个不祥的预感油然而升——她要失去他了,她马上就要失去他了!

柳叶长叹一声:“如果我没猜错,公子不但会武功,而且还是个不世出的高手。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

顾明烟垂下眼睛,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公子发出一声长啸,颓然倒地。

柳叶连忙飞身上前,试探地碰碰他,没有遭到内力反击,便将他扶了起来,只见公子脸色通红,但嘴唇却又极苍白,两相对比之下,显得说不出的可怕。

“公子,公子!"在他连声的呼唤下,公子睁开眼睛,但眼神迷离,柳叶搭他的脉搏,只觉他的脉相紊乱,但是体内的四股真气却只剩下了两股,一股平和稳厚,一股尖锐阴邪,阴邪之气每每要破空而出,却又硬生生被平和之气压下。然而,那平和之气有渐弱的趋势,想来也控制不了多久了。

柳叶急忙道:“公子,你觉得怎么样?"

公子忽地抓住他的手,梦呓般地说:“拚醉深缘浅,怎堪比目辞?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呢喃了几遍,便昏厥了过去。

柳叶抬头看向顾明烟,顾明烟的脸色变得非常非常难看。

第七章

一道闪电撕破夜幕,暴雨倾盆而下。

在这样的雨夜中,却有铜环扣门之声,一下接一下地响起,并不急躁,但很坚持。翡翠山庄的看门人只得披衣起身.提着灯笼去开门,看见一个青衫书生站在门外,虽然衣衫俱湿,但半点儿狼狈的样子都没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逼人。

“请问你找……”

他的话还没说完,书生已露齿一笑,道:“我来找一个人,一个病人,一个现在正在生病的人。”

看门人皱起眉头,“庄上有三个病人,一个似乎好了,一个似乎病了,还有一个彻底不醒。但不知公子找哪个?"

书生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能答得如此有趣,“那就找最严重的那个吧。”

看门人只觉眼前一闪,就没了书生的人影,回转身,好像看见个青影往庭中飘了过去,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此人是人是鬼?怎么会有这么诡魅的身法?也不知他的来历底细,万一少庄主怪罪下来……

当即提灯匆匆赶去禀告少主,有陌生人闯人。

起初,一切都是好的,很好很好的。

他们隐居在眉山上,几间竹舍远离尘嚣,便是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

偶尔下山补足生活用品时,听见街头巷尾在议论钱家的三个女儿。说什么太子和太子妃的关系开始改善了啊,太予妃有喜了,太子妃的孩子又没了……皇宫风云变幻,她的姐姐却永远一枝独秀,是好是坏,都占据着众人关注的重心。然后是宝儿,玉屏选婿劳师动众,引得天下人人瞩目,结果倒好,几个候选佳婿离奇死亡,她最后却嫁了天下第一败家子,从此远游天涯,再无音信。

她想——各人原是有各人的造化。

生活就此流淌而过,本以为会这样安定地度过一生,谁料老天总是偏执,要与他们为难。

有一天她回家时,没有看见殷桑,天逐渐黑了下去,他还是没有回来。她忽然就慌乱起来,发了疯似的四处去找,紫罗裙被杂草枯枝勾扎得残破不堪,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空幽的山谷中,越来越嘶哑,而四周林立的大树在头顶交错,月色残落下班驳的影子,天地间恍如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那种感觉,像是死了一回。

他被朝廷的人抓走了?还是他后悔为了她而放弃报仇,所以离开了?

她木然地立在林问,感觉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下沉的速度缓慢到足够让她记起很多事情,而那些事情再堆积起来,又把心压得更沉。

不,不信!她不信殷桑会那样丢下她!不是说好了的吗?即使是死也不能把他们分开的!

于是她继续跑,在山林里气喘吁吁没有目标只有信念地狂跑,最后终于在一处溪边找到他,他整个人浸在溪水中,身上有好多伤口。

“你怎么了?是有人偷袭你吗?"

他睁开迷蒙的眼睛,看见是她,虚弱地笑了一笑,

“我没事,别担心。”

他抱住她,不让她继续问下去。于是她也就真的不再问。

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类似的情况越来越多,每次在不同的地方找到他时他身上的伤也越来越重,直到有一次她下山买盐却忘了带钱,半途而返时,听见屋后传来殷桑痛苦的嘶喊,一声比一声凄厉。

她冲过去,便看见他拿着剑四下乱砍,屋后种的竹子被他砍得一片狼藉。

“殷桑,你怎么了?"

她想过去,他却突地收手,从喉咙里硬生生逼出一句话来:“不要过来!"

“可是——”

“你快离开,我会伤到你!快!"他大喊一声,整个人再度变得癫狂,她看见他目光中露出杀机,转身想躲时已来不及,那一剑就自背后刺了过来,胸口一凉,接着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那次她伤得太重,几度以为自己无法存活。她听见他在她床头喃喃地说着一些听不清楚的字句,拼命地醒过来。一睁开眼睛,竟看见他的脸上全是眼泪。

男儿流血不流泪,她这样告诉他。

殷桑,别担心,我不会死的。她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说,我不会死的。

因为她知道,她若死了,他也就完了。

是他刺了她一剑,若因此导致了她的死亡,只怕这个偏激残酷的男子,会活活地将自己的四肢砍下来祭她。所以,她不能死。

凭着那样的意志力,和殷桑高超的医术,她终于一点点地康复。但是却没想到,那不是转机,后面还有更大的磨难在等她,她和他,他们。

房门悄无声息地推开,一人点起桌上的灯,然后举灯走到钱萃玉的床前,灯光映出那人的脸,本是镇定自若的神情在见到她的一刹那变得无比惊讶。

那人的手一松,油灯掉了下去,眼看就要砸到钱萃玉的脸上,他的手腕一翻,以一种极其巧妙的手法重新接了回来,动作之快,连半滴油都没溅出。

“好功夫!"门外响起了鼓掌声,顾宇成随叶慕枫一同走进来。

叶慕枫在看清来人的脸时,惊喜地道:“我还想着哪个不怕死的敢擅闯翡翠山庄,原来是狠得要命的宝丫头。"

原来这青衫书生不是别人,正是喜欢女扮男装的钱宝儿。

钱宝儿笑吟吟地道:“可是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赶来了?"

“你行踪向来飘忽,快慢都不足为奇,只是——为何没见到迦兄?"

“他帮我找师父去了,我担心二姐,所以先过来看看。”钱宝儿转身去搭钱萃玉的脉搏,眉头渐渐锁起。

顾宇成见状便问道:“怎么样?有希望吗?"

钱宝儿将油灯放到床头矮几上,索性在床边坐下,拉着钱萃玉的手细看。这已不是她记忆中二姐的手了,眼前的这张脸也已不是记忆里二姐的脸了。

彼时贵极天下,锦衣玉食,侍婢如云,那双手,用来握笔,用来弹琴,用来做一切风花雪月之事;而今,这双手,瘦骨嶙岣,布满老茧……殷桑,你这个混蛋,竟然没照顾好她!

钱宝儿一咬牙,腾地站起身,“殷桑呢?"

顾宇成和叶慕枫对望一眼,叶慕枫道:“信上我可能没说清楚,事情是这样的……”说着把种种古怪之事都说了一遍,听得钱宝儿越来越是惊讶,最后一挑眉道:“我姐姐看上了无双公子?"

顾叶二人都露出尴尬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