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只是丫鬟?”

丫鬟抱着胳膊怒道:“今天琴楼不开店,你们都瞎了眼?我们主子有事出去,七月半之前不回来。要比美,先去排……”说到此处,正对上了骚狐狸的眼。

骚狐狸没放过这个机会,仰着尖下巴,朝她抛了个媚眼。美人的丫鬟当场就踉跄了一下,红着脸嚷了两句,就逃回白纱后。我噗嗤笑了一声。这一笑,周遭的鬼也笑了起来。骚狐狸像是有所察觉,转过脑袋看了我一眼。我愣了一下,他的睫毛蝴蝶翅膀般浓密,抖了抖,朝我也抛了一个媚眼。

我的娘唉!

天灵盖顿感被穿透,我打了个哆嗦,转过身去:“无常爷,我,我们再看看别的街啊。”

逛了大半天,我和白无常又回到了回魂街。刚觉得肚子有些饿,白无常竟相当体贴,把我带进那家冥府客栈。看样子,之前啃姑娘一事让他对我有所顾忌,既然如此,以后他稍微不安分,我便可以说些下作之事来蒙羞他。

看白无常跟长了两个脑袋的小二点菜,我仿佛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但因为太累,便未多想,以舒服的坐姿靠在椅子上:“今天我们算是把鬼界观光大半了吧?”

“不及一成。”

“啊?”

“我带你去的地方,只是鬼最多、最繁华的地方,城郊还有野鬼横生的荒芜之地。而且,幽都只是鬼界的帝都,鬼界极东处有登天梯,极西处有孽障台,与阳间的交接处还有望乡台,都在不同的都城,怕是到你投胎,都看不完。”

“没想到死人竟这么多,也不知跟凡人比哪个多……对了,说到投胎,我几时才能投胎?”

“魂都没还就开始想投胎,你人死脑子也跟着死了?”

是个人都无法忍受被鄙视智力,我扬了扬眉,开始挑衅:“我还是喜欢阳间一些。毕竟无常爷啃姑娘的风情常人难以理解。”

白无常果然又有些不自然了:“东方媚,你一姑娘家——”

“无常爷何必如此害羞,此乃人之常情。我说,你夫人难道就不是姑娘了?你难道不用啃她?”记得老爹说过,他成过亲。

“也是。”白无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还是拘谨得很。

不过多时,小二端着热腾腾的酒菜过来,我看见食物的瞬间,满腹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吐出来:一个盘子里装的都是人的手指脚趾,油炸过,旁边还饰有厨子精心雕琢的萝卜花;一个盘子里装着几片新鲜蔬菜叶,上面摆着两颗新鲜心脏;汤碗里全是红通通的血,眼珠子密密麻麻,混着方方正正的白萝卜块,飘在表面,滚来滚去;另一个盘子里装满了饺子,但饺子是半透明的,渗着鲜血,里面软骨鲜肉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就连所谓的“酒水”,也是血淋淋的……我倒抽一口气,捂着嘴,蹲在地上一阵干呕。

白无常拍拍我的背:“我看东方姑娘今天老把啃姑娘挂嘴边,料想你打算试试。你看,这盘子里装了好几个姑娘。”

这样一说,我干呕得更厉害。他也不再劝我,继续贴心地拍我的背。过了好久,我坐起来,想说几句话,但看到那些菜,再一次弯下腰去干呕。

“你放心,这些都是那些罪大恶极之人的肉,从十八层地狱直接送来,绝对干净。何况来了阴间,不会吃生肉会被其他鬼笑话的。来,我把筷子放你这。”

“无常爷,大爷,祖爷爷……”我手指发抖,连指一指那些东西的力气都无,“把这些东西收下去,我再也不说你啃姑娘了,再也不说了……”

终于那堆血腥的东西被撤下,我靠在花窗台前,一身虚脱。白无常留下了一杯热腾腾的血酒,又恢复了开始锐利的模样。

这睚眦必报的男人,真是太没气度了!

不过他说的话确实不假。我看了看周围的客人,就算没吃人肉,吃的也是牲畜带血的生肉。从进来起,那股血腥味原来是这么来的。大概客栈的厨子很久没做熟肉,重新上烧好的菜一道比一道难以下咽。最后我只能啃白菜胡萝卜,跟只兔子似的,许久都没敢转过脑袋去打望四周,免得再吐。因此,直到有人在身边坐下,我才留意到这里有熟人。

旁边的少卿脸色有些难看:“媚娘,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可别太惊讶——谢必安其实就是这吊死鬼。”他看了一眼前方的白无常。

还未询问他为何突然出现,已被他这番话吓了一跳。刚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白无常已嗤笑一声:“整个阴间不知道我本名的人,也就只有东方姑娘了罢。”

“媚娘,你听到了么?”少卿直接无视他,“难道你真的要和这种人……”

我捂住他的嘴,及时阻止大错的酿成。

在白无常收到聘书之前,我一定要跟老爹说清楚退婚之事。否则无常爷为阻止这场荒唐的喜事,搞不好会半夜化鬼干掉我。

“小王爷,我早说了,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堂堂十殿王爷却要给勾魂阴帅当小弟,换做是我,也会心有不甘。”白无常端起玉杯喝了一口生血,唇边一圈艳红,笑容也变得邪气起来。

我瞅着他那模样,觉得这话有点不大对头。赶巧儿他又将目光从汤少卿身上挪到我身上,用白布擦干净嘴角,一副闲雅清冷的模样:“日后谢某人若有不足之处,诸如欠缺点啃姑娘的风情……”他顿了顿,笑意更深了一些,“还请娘子不吝赐教。”

“好说好说。”我回答很快,但空荡荡的脑子里已吹过一阵虚风。

“你们在说什么?白长舌,‘娘子’岂是你能叫的?何况一女侍多夫成何体统!”少卿虽然比较单纯,但危机意识是本能。他靠近我一些,用胳膊护住我。

白无常还是笑盈盈地:“王爷总是视科律如无物。阴间和阳间可不同,不论是一夫多妇还是一妇多夫,都是合法的。是否接纳我,这可要请教娘子和孽镜大人。他们若同意你又不满,你走便是。”

少卿道:“休想!”

我道:“为何阴间可以一妇多夫?”

“娘子在幽都也走了几条街,应该看得出鬼和人不同,多有骨骼奇异又无人形者,一个丈夫是不够用的。”

“骨骼奇异与成亲有何关系?”我端起清水喝了一口。

“打个比方说,有些男鬼只有一颗脑袋而无身子,那妻子必然不满。再者,有的妇人鬼身上长了五十对……嗯,一个丈夫必然也是不够的。”

我差点一口水喷在少卿脸上:“咳咳,无常爷,这里空气不大通畅,这话咱们以后放外边说。”

“媚娘又不是什么骨骼奇异之鬼。”少卿看了我一眼,又咕哝道,“照顾你我一个人就能行,爹他何必支这长舌吊死鬼给我添乱呢。”

白无常拿起哭丧棒转着看了看,不紧不慢道:“王爷现在图口头之快,将来日子怕要过得不安生。常言道,卸了磨才好杀驴,不是么。”

“我说的句句都是大实话,你倒是说说看,我哪里错了?”

“谢某若是吊死鬼,那小王爷恐怕是产妇鬼。”

“本王明明是一男人,几时又成了产妇鬼?”

“待妻如子,一天嘀嘀咕咕,神神叨叨,说小王爷不是产妇鬼,怕别人都不信。”

“原来如此,本王向你陪个不是。”见白无常神色缓和了些,少卿挑衅地看了他一眼,“无常爷不是吊死鬼,是吊死弃妇鬼,嫉妒心强,尖酸刻薄,还怨气十足。”

白无常难得也有些恼了,锋利的视线扫在少卿身上,开口果然又没句好话。

本来想劝劝架,但想想这分明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战争,有没有我他俩都能争起来。我乃身外之物,实不该介入当磨刀石,罪孽啊罪孽。

此后我找了老爹,跟他大致说了下想退婚的事。麻将桌前,烟雾缭绕,老爹叼着根长长的烟杆,捏了捏胡须,意味深长道:“媚媚,你可知道,这做人呢,就跟钱是一个道理。你看看这铜板,都是爹方才从纸币行换来的。”他丢了一枚阴间的铜板给我,“这些啊,可都是为父的老朋友们烧来的。没有这些个异姓兄弟,爹也赌不到今天。”

我很不解地望着他。他用烟杆敲了敲铜板:“这铜板内里是个方,外头是个圆。咱们做人也得这样,内在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外在美美滑滑,八面玲珑。”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老爹经历的多了,说的话总是有几分道理。只是我不理解,这与退婚有何干系。

“在男女之情方面也是同一个道理。为父知道你一心惦记着杨云那孩子,为父也惦记他。但既然这条路走不通,咱换条路走,把另一条路看清楚了再说。先别那么快做决定,刀切了豆腐不两面都是光么。”爹抽了一口烟,一副销魂欲死的享受样,“自摸。”

阎王爷和牛头马面顿时脸色大变。

老爹晚年在朝廷有个外号叫“属泥鳅的老王八”,一则又圆又滑,二则坚忍善待。可以说他早年的时日都在等待中度过,忍功一流,却因不通事理,愤世嫉俗,摔了大跟头。吃了教训后,他的迟暮之年可以说是光溜溜的,一点棱角都没有。若不是嗜赌成性,死在了麻将桌上,我们家将来必定光宗耀祖。

老爹中年时期,死了两个儿子,因此对我格外溺爱。能让他瞧上眼的女婿真没几个,再是德才兼备,都被他说成马勃牛溲。谢无常很难得受了他的青睐,他天天巴望着我成为无常夫人,退婚一事总是拖着,不理不睬。不过到了新鲜地方,日子过得就是要快些,只一条回魂街都够我逛个酣快。而且,自从安定下来,谢必安和汤少卿便成了停云阁的常客。若没撞见还好,一旦撞到,他俩就成了俩刺猬,你戳我我刺你,可以闹腾一天一夜,还不消停。

转眼间七日过去,七月半到来,我本来想叫老爹陪我去阳间走走,但老爹说他和阎罗王有“公事”要办,临阵逃脱。

七月初和七月半是鬼节的初始(2),在这两天里,很多幽鬼因平日不得进入阳间,怨念深重,时常会在人间吃人闹事,或者弄点生人骨肉,偷偷带回阴间。因此谢必安需要勾的魂比平时多,少卿需要处理的命案比平时多,在午夜把众鬼送回阴间之前,他们是真的有公事要办。少卿向我承诺,说工作一完便来找我,他要亲眼看见我从蓝幽幽的水鬼,变成艳丽的夜叉鬼。

顺带一提,经过无数次争执磨合,小王爷和无常爷终于决定让我还魂后,进阶为夜叉。

夜叉是阴间的著名恶鬼,天龙八部之一,工作有点像阳间的武官,一般是看守鬼门关、巡逻街道以维持幽都治安,简单轻松,俸禄高,是个相当好的鬼种。

男性夜叉鬼很好,霸气十足。

但女的夜叉……似乎就有些不那么动听。

在彻底变成母夜叉之前,我打算好生享受水鬼最后一夜。

出鬼门关时,我又遇到了崔判官。他拿着兔毫笔和命簿,朝我行了个礼:“王妃今天还魂日,过了这个门,上了忘川,就会变成人型散魂。午夜后,便可通过意念,幻化鬼身。寻常散魂不可以化作人身,但王妃是王妃,可以随时变成人形,在阳间走动。不过记住,不可让凡人发现你是鬼。要说平时都罢了,多少有一两只鬼会上去闹事,轻则放,重则罚,但现在七月半,可是在节骨眼儿上,你若顶风作案,没人能保得了你。王妃别怪下官多嘴,下官这是丑话撩前面。”

“我知道了,多谢崔大人提点。”我瞧了瞧外面的奈何桥,“那今天要过桥么?”

“只有投胎的鬼才要过奈何桥。王妃是鬼,无需过桥,直接从忘川乘船去阳间即可。”

“那为何桥上还有那么多鬼?他们都是去转世的么。”

“有的是,有的不是。”崔判官用兔毫尖点了点桥上的白发老人,“就他,他在这里等了三十多年,但还是没转世,王妃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摇头。崔判官道:“前世尘缘未了。不知道王妃可否听过这么一句话,‘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他刚才从阳间回来,因为妻子还活在阳间,所以要等妻子一起来投胎。”

“如此这般情深意切。”我深沉地点点头,“不过,要等也是他自愿的吧。如果他要投胎,也没人可以拦着不是?”

“王妃所言甚是。”

“那如果没有尘缘的人,是不是可以立马投胎?”

“王妃聪明。”

“那我今晚还了魂就去投胎。”

“唔,原则上说没问题。不过投胎转世可是阴间头一桩大事,就跟阳间的死人下葬一样,所有投胎鬼魂名目,都要丰都大帝亲自批下才可通过。王妃的死法没问题,时间却有点问题。如果丰都大帝批转世簿时,闲过头了去查生死簿,发现死期被改过,知道你原本是要下十八层地狱,却逃了狱,恐怕得进无间地狱。”

“什么是无间地狱?”

“哪个监狱都有个死牢。这无间地狱便是阴间的死牢,怎么说,就是永世不得超生的意思。”

“……”我和他大眼望小眼许久,“那我该怎么办?一直在阴间当母夜叉吗?”

“非也非也。王妃不必担忧,只要有人将王妃的名字以‘某某妻’的形式写上转世簿,别搁王妃的名字上去,过奈何桥的时候和丈夫一起,便平安无事。”

“这好办。你若是遇到少卿,跟他说一下我想转世,问问他有没有意愿同我一起。”

“下官听命。王妃这厢慢走。”

乘船顺忘川而行,途径三途河,被鬼役传到了阳间,头一个出现的情景便是满目荒凉的坟地。而且许多坟墓上方都有散魂飘出飘入,都跟我一样是来阳间串门的。

这片黑森森的坟场里,有不少人在祭奠故人。在我那小破墓碑“东方媚之墓”隔壁,就有一个男子正跪在“吾妻之墓”旁一边流泪一边烧纸钱上香。他妻子的散魂就在他跟前跪着,却也只是默默地掉着他看不见的泪水。

这是我打头一遭不觉得鬼可怕,反倒觉得有些悲催,又有些感动。所幸我的丈夫也跟着下去了,不然遇到这种场景,真是让人情何以堪。

忽然间,一阵震惊坟场的哭嚎声传了过来:“东方克夫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你克死谁不好,连我儿子也克死了~~~~你不得好死~~~下了地狱也被剪舌头下油锅~~~~你这死克夫命的~~~~哎哟我的心肝啊,我的宝贝啊,你被克得好惨啊~~~~~~”

我朝着这惊悚的声源看去,不由嘴角抽搐。

——原来是御史夫人,我那三夫君他娘。她身后还有他爹和他一群弟弟妹妹。

其中一个妹妹道:“娘,东方克夫是谁呀?”

御史大人道:“是把你哥哥克死的那个戏子。”

“戏子又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唱歌演戏给别人看的妇人,卖身给青楼的花旦。”

“孩子他爹,这种话不可以对孩子说啊。”御史夫人对孩子们着急解释道,“总之,她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专门害死她丈夫的妖鬼。”

“你们胡说!”

一个孩子披麻戴孝,大叫着跑过来,脸颊发红:“我姐姐她才不是妖鬼!她是好人!她当戏子也是为了养我!如果没有她,我早就饿死了!不准你们羞辱她!”

御史大人冷冷道:“不管是为了什么,戏子便是戏子,这有什么好说的。何况她没当戏子的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还未等那孩子开口,三夫君的弟妹们已不谙世事地拍手掌道:“哦哦哦,戏子!戏子!卖唱的戏子!你姐姐是戏子!你姐姐是戏子!”

“不准你们骂她!我姐姐才不是你们说的那样!”

那个孩子红着眼眶狠狠跺了几下脚,最后奔过来跪在我的坟前,用力抱住了墓碑:“姐姐,你回来,你回来啊!你回来啊!他们不能这么说你,姐姐,求求你回来啊!”

我弟到底年纪小了一些,稍微一点挫折便受不住。还没喊出几句,就嚎啕大哭起来。而他身后那些小孩子们,还在整齐欢乐地拍手鼓掌:“戏子,戏子!东方克夫是戏子!戏子的弟弟也是戏子!”

看着策儿穿着一身孝服,孤零零地跪坐在坟前,我有冲动当场变成人身去护着他。但旁边和丈夫并坐在一起的女鬼拦住我:“这些人若不认识你还好,认识了你还让他们发现,事情可就闹大了,到时候不仅你会下十八层地狱,说不定还会连累你弟弟。”

“可是——”我急切地往前走了一步。

“每个鬼在阳间都有牵挂之人,都有难断的前尘旧事。”女鬼看了看身边的丈夫,“你别冲动。”

这时,一双绣花鞋和淡紫裙边出现在策儿的眼前。

“戏子又如何了?”声音凛冽如冰,出现在他面前的,竟是姓冷的混账丫头,“总比高官厚禄,却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好。”

御史夫人怒道:“你说什么?冷蓉,别以为你有皇上撑腰就了不起,你以前也是戏子!”

“可是你们不敢得罪我,不是么。”冷蓉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再多说一句,我就让皇上把你家满门抄斩。”

此后,御史公子的坟前一片寂静。

“冷姐姐,我姐她还会回来的是不是?”策儿用红肿的眼睛看着冷蓉,“我想她了,我真的想她了……”

冷蓉轻叹一声,跪在坟前,拿起纸钱丢入火盆:“东方媚,你看看你,就是嘴硬。当初我说要给你银子,你却硬要赌那口气,不领情。口口声声说,要照顾好策儿,最后却跟你丈夫在船上殉情……你啊,做事就是太冲动。”

我嘴角第二次抽搐。

是我冲动么?是我想殉情么?

冲动的是汤少卿!我是被殉情了!

*** *** ***

东方策在坟前哭了很久,白净的小脸蛋儿也沾满污垢。临行前他在我墓碑前磕了三个响头,起来时脑袋都已磕破。看着他小小的脑袋上绑着白绳,额前还渗着些血,我的心都快碎了一地。

这是我最忧心的事。我死了,策儿还那么小,谁来照顾他?冷蓉连别人丈夫都要抢,指望她,母猪都得上树。死人死成我这样也是可悲。刚断气七天,来坟头上烧纸上香的人,居然只有两个。一个是阳间唯一的亲人,另一个居然是斗了一辈子的老情敌。

只不过生前认识的人,该死的都死光了,两个哥哥大概第二辈子都过了十多二十年。我无声地叹了一声,跟着他们走出坟场,目送着他们进入马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七月半的夜晚,普渡拜拜(3)才结束,街上的人不少,京城官道却空出来,店铺关闭,以为鬼魂让路。街心每隔十多尺,便有一个置满食物的香案,护城河中,飘满荷花水灯,以民间的说法,便是为散魂妖鬼们朝黄泉路送行。

在活人看来,这个夜晚十五圆月,东风花树,京城成了座空城。有动静的,只有阴冷风吹起的纸钱、散香、花瓣、落叶。若他们看见夜晚真实的模样,恐怕会吓得立刻变成我们一员。

宽阔驿道洒满月光,护城河上石制大桥,红楼房顶精致华美……这万户京城中,却都挤满各式各样的鬼:水鬼、僵尸、煞神、冤魂、吊死鬼、无头鬼、双头鬼……还有那些和我一样,方才还魂的散魂野鬼们,那些从妖界赶来“赏景”的妖怪们,他们敲锣打鼓,哭嚎哀歌,在空中飘,在地上爬,在街上跳,拖着断腿走路……进行着飨宴式的盛大游行。

大红灯笼随风摇摆,桂花花香飘满京城。

花瓣如落雪,随风飞扬,擦过一个卖画小夜铺。画铺附近,一群妖鬼正在做买卖,流浪汉们看不见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围观画师作画。

当了七天的鬼,我对鬼的辨识能力已上升很多。哪怕是以人形出现的鬼,也能一眼看出来他不是活人。那女画师阴气阵阵,我几米开外都能闻到。她摊铺上摆着文房四宝,与质地不寻常的纸张。那砚石上磨的,十有八九是掺墨的人血,纸张则是新鲜生人皮。再抬头看她的脸,虽然漂亮,却假的很,大抵是个画皮鬼,披了人皮来京城凑热闹。

坐在摊铺面前的,似乎是个人。

铺子上挂着个明瓦灯笼,藤黄灯光照下来,他长发如黑瀑,落在腰际,大红袍子勾勒出修长的身材,侧头露出颈项与鼻梁,均雪白如玉。

看样子,是个年轻的美公子。

摊铺后方的河面上,漂移着千万盏黄色荷花灯,一如莹莹鬼火,拥抱着京城的月圆之夜。

桂花树枝被花朵压弯,重重垂下来,在风中抖了抖,抖落他满肩粉白花瓣。风吹动了店铺上的灯笼,把他大片黑发照得明晃晃的亮。

这么漂亮的皮囊,大概会被那画皮鬼剥下来,做衣服穿。

在阴间,画皮鬼大概是我最害怕的鬼种。他们没有人身,真身是没有复原能力的尸体。除了投胎转世,只能任由尸首腐烂。因此,想不出门连同类都吓死,他们必须扒活人皮套身上,等人皮也腐烂,就把皮破布一样扔掉,或在上面画画补补,让它看上去不那么烂。看着他们的皮相,再想象这皮下是个怎样的模样,我就有点受不了。

这时,那美公子从座位上站起,接过鬼画师的毛笔,在画上添了几笔。作画时,他轻按住下滑的袖子,黑发布满红衣,流水一样。手握毛笔,手指修长,指节分明,美丽得让人挪不开眼。

我到底是个才死的人,想到他被剥皮就头皮发麻。所幸他不认识我,不怕被他发现是鬼。我化了人形,走到他身后,打算救他一命:

“这位公子,请问……”

那公子原本在蘸墨,此时转过头来,略显愕然。

下面的情形有些不大对。

我和他对望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之,就是在某一段时间内,没人说话,直到鬼画师挥挥手道:

“花公子,你这画,还要不要题字了?”

注释(1):常满灯,据《西京杂记》载,是西汉工匠丁缓制作的铜灯,装饰有七龙五凤,并衬以芙蓉、莲藕等,外形华丽美观。因为本文背景是在阴间,故把常满灯杜撰为“常满幽灯”,龙凤原为祥瑞之兆,这里则改成“蟒”和“狰”。 狰是《山海经》中的一种野兽,形状像赤豹,长着五条尾巴和一只角,发出的声音如同敲击石头的响声。

注释(2):俗传去世的祖先七月初被阎王释放半月,故有七月初接祖,七月半送祖习俗。

注释(3):七月十五日下午大拜拜。祭坛上各种牲礼及水果摆上几百盘,杀猪几十条甚或百多条,米谷整卡车,鱼山、内山耸立着,极尽铺张能事,与“做醮”相同。另请和尚或道士登坛作法诵经,引渡孤魂野鬼,回归天地,有时也上演钟旭道捉鬼等民间戏曲。

第四章 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