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们七嘴八舌了好一会儿,我才知道,原来在阴间,画皮就是释罪囚犯。所有画皮都曾下过十八层地狱,且有三成以上入过无间地狱。进了无间地狱就永世不得超生,但若表现良好,还是可以回到阴间生活。据说花子箫是当年犯了事儿,上了天庭的黑名册,不仅永世不得为仙,还进了无间地狱。他是秦朝的鬼,那已经是千年前的事。迄今为止不能修仙仍是必然,但时隔多年,他在阴间混得如鱼得水,现在是否能重新投胎,一直是大家都很好奇的事。毕竟一旦有人开先例,其他不得超生的鬼也就有了个盼头。

在这地府里头,最惨的鬼大概便是画皮。鬼身坏烂比人要慢很多,看着自己日益腐朽、饱尝钻心蚀骨的痛苦,岂是常人所能领会。在幽都烂到只剩白骨的画皮,只有花子箫一个,其他的要么时间不够长,要么投胎了,要么受不住痛苦跳了奈河。正因如此,他们比普通的鬼更阴狠、怨恨、肆无忌惮,经常做出一些道德败坏的事,连妖鬼们都时而无法接受。

花子箫前身是仙,披的是不朽的仙皮,所以不用去阳间扒活人皮。但这张皮会褪色,所以每天把皮拔下来填填补补,也是必要的事。他原本就幽怨得有些诡异,现在想想那画皮的场景,更是让人忍不住打几个哆嗦……

不过一会儿,少卿去吩咐信使小厮们发第一批喜帖。谢必安把第二批名单批注好后抬头道:“孽镜大人真是急了点,像是生怕我们会跑了一样。其实多花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准备喜宴兴许还办得好些。”

“现在想退婚还来得及,别让自己遗恨万年。”

谢必安看了看手中的名单:“这婚宴不仅阎罗王和十殿王爷会到,连五方鬼帝都会来捧场(1),岳父大人面子这么大,就冲着这一点,这上门女婿我也当定了。”

“看在你近日孜孜不倦兢兢业业打击我的份上,我允许你婚后退婚。”

“原本我是这般打算。但如此娇妻从天而降,退婚岂不是有些亏。”

我微微一怔,道:“人夫之道,权谋之术,无常爷当之无双。”

“无常爷这称呼省省吧。”谢必安把毛笔放下,站起来在我耳边低声道,“我已叫了很多天娘子,东方姑娘应当懂得礼尚往来。”

这下我又有些语塞了,但谢必安又微笑道:“也罢。我是男人,粗俗一些无妨,娘子如此知书达理,这称呼还是在洞房里改比较妥当。”他抖了抖手中的名单,走出门去。

*** *** ***

两日后是我大婚的日子。

小小的停云阁搁置不下近三百位的宾客,我们把婚礼场地转移到了老爹的判官殿。

阴间的婚礼和阳间有些不同,例如新郎要先掀起新娘盖头,露出冠冕下的珍珠帘再拜堂,回到洞房才掀珠帘。少卿花了接近一个早上的时间才从老爹那赖来了掀盖头的活儿,但作为交换,在靠近礼堂之前他却只能走在我、颜姬还有必安后面,堂堂小王爷要跟在无常爷和骚狐狸后面,相当苦不堪言。谢必安对此嗤之以鼻,他说这是现世报。

我知道这一日来了很多人,但因为顶着盖头,从进入礼堂开始就只能从盖头下方看见别人的鞋子。所幸爹安排的大婚一点也不繁琐,掀盖头之前,我需要做的就只有左必安右颜姬,后面跟着少卿一路走到高堂面前。

一路踩着大红毯子往前走着,旁边的鬼议论纷纷,几乎都在说新郎官好俊新娘肯定也漂亮之类的话。

终于经过贵宾席,前方传来两个人的声音:

“多谢杨王,陛下说,我做什么都不行,也就战场上打打杀杀还能看。此后还要师从杨王,学习为人之道。”

“总督太多礼了。陛下日日坐朝理政不胜其烦,我等臣工不过各安其职,实在谈不上什么为人之道。”

听见后面这个声音,我禁不住停了一下。可是身边站着颜姬和谢必安,根本没法扭头,只能尽量放慢脚步,看着地上停着或走着的一双双鞋子。终于又走了几步,我看见一双熟悉的黑色华靴。

旁边的总督又道:“杨王快看,新娘子来了。”

靴子的主人停了很久,才缓缓道:“……是啊。”

我与必安还有颜姬走到最里面等待拜堂。我低声道:“站在我们左边最外层的宾客有哪些?”

谢必安道:“南方鬼帝杜王,中央鬼帝周王,丰都吴总督,北方鬼帝杨王……”

“那杨王……叫什么?”

大概是我的声音有些奇怪,谢必安顿了一会儿。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前方的鬼主持已经高声道:“请新郎掀盖头。”

谢必安和颜姬退到后方,汤少卿走上前来。随着金杆挑起大红盖头,我终于渐渐看见周围的环境。

无数穿着考究的中老年阴司权臣王帝中间,有一个额心长着菱形印记、身穿黑蛟袍服的年轻男子。他原本在与旁边的总督说话,在少卿掀起盖头的同时,向我投来了若昧平生的目光。

与他对视的瞬间,生前千百种仇爱过往历历在目。

这大概是最糟糕的重逢了罢。

少卿或许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形,只是沉静地望着我没有说话。我深知此时不该再去看那人,但还是忍不住。一如既往的,我读不懂他的眼神,只能迅速转头,看着视线中已经模糊的少卿。

少卿放下红盖头和金杆,整个大堂中传来雷动的掌声。

我突然想起,十六岁时嫁给那人的时候,穿的是同样的大红喜服,周围也有这样热烈的掌声。

那个黑袍男子看了我与少卿片刻,最终跟着大家一起鼓掌。

当年的良辰吉日,花烛红妆,他大概早已忘记。

*** *** ***

不是第一次成亲,所以并没有第一次的憧憬和紧张,这一回同时和三个人拜堂更是说不出的荒谬无稽。

虽然三个人我都没太大感觉,但不得不说老爹的眼光是好的。他们和我一样穿着大红喜服,但款式发式不同,看上去也各有千秋:少卿把头发全部束到脑后,露出整张年轻的俊脸,可谓英姿勃发风度翩翩;谢必安将两鬓的发系在脑后,其余的发自然地散在肩头,缓带轻裘,颇有几分儒雅,几分风流;颜姬因为留了一头简直会发光的银发,穿着红衣反倒显得更像个公花货……而按地府的惯例,同时成亲的丈夫里,最先该和我圆房的应该是大夫君。也就是说,是骚狐狸。

但在卧房的前厅里,他和少卿就似炸麻花的碰上搓草绳的斗了起来……

“你这妖物,离我夫人远一点,否则今天晚上本王爷叫你吃不着兜着走!”

“哦?”颜姬本来一脸倦色,听见少卿这样说,瞬间精神抖擞,眼也乜斜了起来,“虽说娘子这皓齿星眸的模样也颇得我欢喜,但是明显的,你和无常爷看上去似乎更为诱人一些。”

“竟拿我夫人跟汉子相提并论!你,你这是刻画无盐,唐突西子!”

颜姬在家里住的这些日子里,他一直很喜欢欺负少卿,又很讨厌欺负少卿的谢必安,所以经常和少卿联盟一起对付必安。但少卿从骨子里就接受不了被个断袖黏糊,很鄙视颜姬,又因深感无常爷云淡风轻的威胁,不得不和颜姬站在一边……因此,好不容易这俩人闹翻了天,无常爷自然是怡然自得地坐在一边喝茶,一身大红喜服好像不是穿在他的身上。

“不懂男色之美,难怪抱恨黄泉。不过,就是女人我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来,娘子,我们这就去洞房。”颜姬转过头来,扇了扇长长的睫毛,朝我伸出了手。

我像躲瘟疫一样把手抽回去,少卿立刻站在我面前护住我:“看到没有,媚娘她讨厌你。成亲不过是岳父的权宜之策,是以考验我和媚娘的真心。最终你们俩都是会出局的。所以,知难而退吧。”

少卿挥挥手,坐在一旁的必安从茶盖子后挑了挑眉,又继续埋头喝茶。

“出局了之后,你准备怎么打发我和无常爷?”

我看少卿和颜姬一时间也争不出个高下,干脆一个人先溜达回了新房歇着。看着满屋子喜庆的大红,我突然想起某个姓花的男人。当时喜帖是发出去了,想来他也收到了,可是这一晚他还是没有来。

外面的争执没有停过,花子箫一身艳丽红衣颔首微笑的模样又不断出现在脑海,我有些混乱,干脆穿墙而出,到处晃荡。一轮冷月悬挂夜空,第一反应却又是花子箫在月下白骨画皮的模样,顿时浑身发冷,不知不觉乱窜出了幽都,竟溜达到了阳间皇城。

凡人当然不知道,一到了晚上,白日看上去光鲜亮丽的皇宫也是阴灵四散,怨气环绕。当然,这到底是阳间最华贵不可侵犯的地方,仙界早就为它设下了护壁,因而寻常野鬼不得靠近。所以,那些在深宫后院中难产而死的、投井自缢的、冤屈被害的配御阴魂们都只能在街道上徘徊,鬼影摇曳在一盏盏白鹭宫灯下。

不过,身为鬼门关提督,我还是可以自由进出皇宫的,只不过不能犯事,一旦犯了事,大概也得跟花子箫一样永世不得超生。

这是我第一次夜袭皇宫,实在有些刺激。成了鬼我的方向感也一如既往地糟糕,不过所幸以鬼魂状态可以四处穿墙,反倒看见不少好戏。例如某美人正在做诅咒小草人,某嫔妾正在贿赂公公让他把自己的牌子放上面一些,某贵妃正在和宫女窃窃私语两人一脸奸相,某个妃子正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她的宫殿门口有一黑一红两道影子……

我眨眨眼,发现那俩人竟是黑无常和骚狐狸。

黑无常的眉头跟手里的锁链似的搅在一起,严峻地看着眼前还穿着喜服的颜姬:“颜公子,其他的事我都可以将就你,但此妃大限已至,所有三宫六院公侯勋卫都必须由无常亲自勾魂,我这会儿若放了水,你我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颜姬的嘴巴几乎可以挂油瓶,一脸挑衅:“那是你们鬼界的事,我是妖,与我何干?今晚我偏不让你勾魂。”

黑无常道:“这妃子虽然身份尊贵,但因为性格偏激已经被皇上冷落了多年,你让她继续活着也跟死了没什么区别,还不如让她早早到下面去投个好胎。”

我往寝宫里瞥了一眼,发现里面不光只有妃子和在旁边伺候的宫女,还有趴在榻前一脸悲伤的小孩。原以为我是念弟心切看谁都像策儿,但往里面定睛一看,发现那孩子真是东方策!

而他正细心照料担心的人,竟是……冷蓉。

我差点都快忘记了,冷蓉早就到了皇宫当妃子,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只会任由我刁难的青楼优伶。她此时如此楚楚可怜,还用那柔弱的纤纤玉指握住策儿的手,情深意切地说道:“策儿,你姐姐和姐夫……是我对不起他们,你会怪我吗?”

策儿用力摇了摇头:“这不是蓉姐姐的错,是我姐夫混账,喜欢上了你。”

冷蓉眼中满是泪水:“可是,我也喜欢你姐夫啊……只是因为他有妻房,不敢跟他在一起。”

策儿继续摇头:“那更不是蓉姐姐的错。”

听清楚他们的话,我才发现这女人甚至连我弟弟也都拐走。无名的怒火在肚中燃烧,我握着双拳一语不发地听她继续说道:

“好策儿,真懂事。但恐怕蓉姐姐就要去见你姐姐姐夫了……蓉姐姐实在没有那个脸去见他们……”

策儿急道:“我现在没有亲人,蓉姐姐就像我的亲姐姐一样,你千万不可以有事!”

听见策儿那句“像我的亲姐姐”,我终于受不住了,猛地穿窗而入!

就算成全了她和杨云这对鬼鸳鸯吧,不能让她再骗走策儿!

现在就杀了她!

刚飘到床边准备掐她脖子,一道强光便照过来,把我往后振了一步。我身子晃了晃,随即看见站在一个老判官拿着镜子对着我:“东方提督使不得,下官刚才接到丰都太后懿旨,修改此女生死簿,延命二十年,只可多活不可少活,若非到时勾魂而死,丰都大帝必然严办。还请提督不要冲动行事。”

我握着自己被灼伤的手,眯着眼道:“要办我,悉听尊便!今天我就是要杀了她!”

再次靠近,却又一次被烧伤。很快黑无常和颜姬也冲了进来拦住我,纷纷劝我停手。我看着病榻上和策儿装无辜的冷蓉,越来越气愤:

“让开!谁也别挡道!”

“娘子一心记挂着弟弟,难道亲爹也不要了?”颜姬对着冷蓉扬了扬下巴,“为了这个女人,你愿意害岳父受牵连?”

我怔住。

颜姬道:“走吧,这里的事交给判官大人和无常爷处理,我们出去说。”

我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冷蓉和策儿,随着颜姬出去。

颜姬道:“那叫冷蓉的贵妃,是你的情敌吧。”

“……你怎么知道?”

“你生前的事,岳父早就已经交代过了,他告诉过我这贵妃的名字,关于你的前夫他只含糊提了一下在下面是个大官,不过今天拜堂的时候我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那人是杨王。如果冷蓉死掉了,岂不是遂了这对狗男女的心愿,让他们在阴间团聚?像这种夺人所爱的女人,就该让她生不如死地活着。”

这时黑无常也从宫殿里出来,颜姬朝他挑了挑眉:“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黑无常道:“这判官出示了太后的懿旨,这里也没我什么事。”

“既然如此,那继续回去给我端茶送水吧。”颜姬摇来晃去地走了几步,回头看了我一眼,“娘子,我在城门外等你。”

他闪出了宫殿,黑无常也毫无怨言地跟着闪了出去。

不得不说骚狐狸不仅嫉恶如仇,说话这么不积口德,也不怕牙碜。

不过他对事情显然没有完全了解。

杨云活着的时候是个镇国将军,曾经从并州大营率领五千骠骑,顶风冒雪大战前朝叛党,剿灭残余势力,参议新的军政体制,年纪轻轻便帮皇上打出一片天下,建立了太平盛世。

我和他还有少卿也是那时候认识的。他平定叛党的时候,顺带也平定了我的小心肝儿。和他成亲以后,他虽与我同榻而睡,对我百依百顺温柔体贴,却从来没有碰过我。当年我就是个愣头青,一直以为这便是恩爱夫妻。

这样太平的小日子一直过了两年多,直到我爹大寿才有了点波澜。

当时爹看着我和杨云说:“战场上打仗挺厉害,卧房里怎么就不大行了?我还想抱外孙呢,杨将军需要努力啊。”

我当然没听懂,以为只要天天和杨云在一起,自然就会怀娃娃,还笑嘻嘻地说很快就有。

爹请来了很多有达官贵人,少卿也在里面。听了爹的话以后他喝得烂醉,一个人溜达到后院去吹冷风。

对少卿我一直觉得有些愧疚,因为他身体向来不大好,却一向知足常乐,好不容易向皇上提出了要娶妻却硬生生被推了回去,所以我也跟到了后院里去,准备安抚安抚他。

那晚风清月白,鸟语花香,少卿倚在凉亭上咳嗽的样子,也让人有几分不忍。从卧房里找了件杨云的披风为他挂上,刚说了几句话,却被他猛拽到腿上紧紧抱住,凑了嘴来乱亲一通。我吓得魂飞魄散,擦着嘴险些惊叫起来:“你做什么啊,这样好恶心。”

少卿一脸颓废:“杨云这样对你,你就不觉得恶心。”

“瞎说,他才不会做这么恶心的事!”

我和杨云未圆房的篓子自然戳破。很快老爹知道这件事,发现其中蹊跷,把杨云叫去促膝长谈了很久,中间百般折腾一言难尽。总而言之,到杨云死了,这房到底还是没圆成。

朝野上下都知道,杨云勇略有为护国有功,不仅是皇上的九锡宠臣,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忠义诚臣。但情结严重的忠臣大多都有个毛病,便是太黑白分明眼里容不得沙。我老爹曾经是这样,杨云也是这样。杨云是武将出身,勾心斗角相比那些满腹窟窿眼儿的谋臣,就差了那么一些。他一生中犯的最大错误,便是被一群贼臣算计激将,当着皇上的面,捅穿了四个三代重臣卖官贩爵这档事。

众所周知,十官九贪。许多老臣更是年纪一大就开始结党聚群敛财养老,皇上对这种事司空见惯,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杨云以前虽看不过眼,但也知道沉默是金。因此,这事他刚说出口也发现自己太冲动,但晚了些。同时得罪了四位重臣,便是看在先帝爷的脸面上,皇上也不敢再留着他的脑袋,于是发配他去边疆打仗,名曰戴罪立功,实则杜邮之戮。

当时我依然是个愣头青,只知道夫君又要打仗了,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为他准备行军衣物的时候,家里来了个女客人。直到那时候我都还是傻傻的,为这客人准备茶水点心,却不料撞见杨云对她做了少卿曾经对我做的事。

客人没在那待多久就走了,杨云心不在焉地准备行军。那会儿我依旧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媳妇儿,心想男人没有哪个不偷腥,便是喜欢上了别的女人,帮他纳妾便是。且说这种时候不好影响夫君的心情,儿女情长的事,还是放在他打仗回来再说。

等他走了以后,我却越想越不明白,倘或杨云只是一般的花心也罢,他对那女人说的话,可是一句都没对我说过,那种搂搂抱抱的行为,也不曾对我做过……我茶不思饭不想了一段时间,日日失眠落发,却听来了夫君被敌军围剿的消息。

杨云到最后死在了我的怀里,口中念的却是其他女人的名字。

最让我纳闷的是,这被他捧到天上全心对待的女人,居然是青楼唱戏的。即便是他死了,想到自己每每在家中独守空闺,他却醉入花丛,饱餐秀色,心中的闷气便无处可发。后来去丽春院当戏子,跟这一股子闷气也脱不开干系。

冷蓉的运气比我好太多。

她后来当了妃子,还假惺惺地说要和我称姐道妹,送我银子,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我却赌着那口气,一直在青楼唱戏,唱到闭眼断气。

不是没有恨过杨云,不是没有想过彻底断了对他的想头。且我知道,在他们的故事里,我简直就是陪衬,就是他们爱情的调味料。

可是,时光流逝,仇淡如茶。到最后,我想到的却依然只有他的好。

后来少卿送我回了停云阁,我却无法入眠,来到阳间京师。

帝阙前宫灯千层辉煌,从一片凄然的黑暗,一路照到迷雾中。守门的侍卫已疲惫得恹恹欲睡,自然看不见来来去去,穿墙而过的幽魂。我缓缓漂移在城门下,忽然想起多年前在这里无数次目送过夫君离去,看他骑着骏马高大的背影,盼着他早日归来,却没料到死后,这一切都成了荒唐。

刚叹息着想寻找回地府的路,抬头却看见城门外熟悉的身影。

我眯着眼看向他,生怕是自己看错。

他大步朝我走过来,额心淡紫菱形印记微微发亮:“今日是你大婚的日子,怎么一个人跑到阳间来了?”

看见他渐渐清晰的眉眼,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发抖:“我……我只是睡不着随便来转转。”

杨云微微笑道:“原来是这样,你的三个夫君都不管了么?”

顿时心中苦楚难以抒发。我吐了一口气:“以后有的是机会相处,今天就算了罢。倒是……”我想了半天,没有琢磨出该叫他什么,“倒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杨云望入我的眼,依然是那种让人看不透的目光:“大概是思念结发妻子,才来故土重游。”

注释(1):道教理论家葛洪在《元始上真众仙记》中记载了“五方鬼帝”分别为:东方鬼帝蔡郁垒、神荼,治桃止山;西方鬼帝赵文和、王真人,治嶓冢山;北方鬼帝张衡、杨云,治罗酆山;南方鬼帝杜子仁,治罗浮山;中央鬼帝周乞、稽康,治抱犊山。本文五方鬼帝均只取一人。

第七章 青丝

杨云和冷蓉的故事虽然凄美,却是个悲剧结尾,从头至尾,连私定终生的机会也没有。按理说,我是他唯一的妻子。但他之前一声不吭,给了我个大炮仗,自个儿却跑旁边听响,这实在让我无法对他提起防备。我看了看四周:“结发妻子?”

他的眼神相较之前更怪诞了些,看得我浑身不顺畅。终于他半垂下头,低声道:“夫人,当年是我对不住你。”

那他说思念结发妻子,是否又是谎言?可我已无力再去多问,只是轻声道:“没事,我不再计较了。”

杨云道:“我知道,欠你的无论如何都无法补偿,而不论是什么原因,我也有错。可是,其中还是有一些难言的苦衷,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我解释?”

“苦衷……?”我握紧双拳,听见自己声音有些颤抖,“你都做到那个份上了,还叫有苦衷?”

杨云还没来得及回话,门外的颜姬已经在大声唤道:“娘子,你还在那里跟什么人说话,快过来,我看见了一个人!”

杨云看了看颜姬的方向:“现在这个环境不宜说太多,我不想给你带来麻烦。这几日我都会住在楚江王那里,如果你考虑好了,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可以过来找我。”

杨云化作黑焰离去。我尚处于恍惚状态,便被颜姬拽出城门。他指着街边的一个晕倒的年轻人道:“你看,这里有个死人。”

我蹲下去探了探死人的鼻息:“他还没死,只是饿晕而已。”

“我去给他弄点吃的。”

我挑眉看了看颜姬:“你几时变得如此温柔体贴了,颜公子?”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懂么。”颜姬闪电般奔回城内。

看这年轻人手里拿着书卷,看样子是个读书人,兴许是进京赶考来的。再看看他的脸,忽然有些明白了——这细皮嫩肉的白斩鸡,大概是对了颜断袖的味。

没过多久骚狐狸就弄来了一些鸡肉,还贴心地亲自喂这书生。这人昏昏迷迷地把鸡肉吃了,半眯着眼看向颜姬:“你……你是神仙。”

骚狐狸的媚眼本来很勾魂,此时却圆瞪起来:“神仙?”

真不敢相信我竟陪着颜姬伺候那书生直到天亮。

晨曦方现,满街的鬼魂都像蒸汽一样挥发在空气中。我和颜姬化作人身把书生安置在客栈,一起回到幽都判官殿。

因为不想惊动老爹,我们从后窗偷偷摸摸翻进了新房……刚一落脚,便看见坐在案前看书的谢必安。他摘了新郎官的冠冕和挂件,但身上依然披着大红衣裳。

谢必安抬起眼皮子看我们一眼,淡淡道:“知道你跑了,岳父大发雷霆,一个时辰前就把少卿叫过去训话,到现在还在训。所以娘子,颜公子,你们要好自为之。”

我惊:“我爹怎么会知道?”

谢必安道:“这可要问小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