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而且哪有徒儿不管师父叫师父,反而叫大名的?你不是都叫他子箫么。除了天帝,从来没人叫他子箫。”

“其实青媚姐姐,你们早就成亲了对不对?”

听到最后一句,我真想提起手里的壶,喝一口泉水,再喷出来。我确实见过不少仙人夫妻,但那多半地位都不是很高,起码不像子箫这样。我还是坚持自己原来的主见,仙完全不懂男欢女爱之乐。子箫那淡如云烟的样子,一看便知连女人手都没摸过,而且直到变成老头他也不会摸一下——他摸过我的那次不算。

或许那些姑娘的讨论多少对我有些影响,回到金陵阁,看见子箫左手撩起右袖口,蘸墨作画,我总是忍不住想象他身为人夫的模样。这样的男子,真可能和别人同塌而睡,颈项缠绵?真是越想越奇怪,越想越觉得紧张。

“青媚姑娘,过来看。”

相处四年,他一直这样客气礼貌地称呼我。我慢吞吞地走过去,听他在我耳边低声说着画中细节,接过他的笔,也画了两笔。他明明没有靠近,我却下意识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侧脸还是和初次相遇那般,好看得令人心猿意马。我愈发憎恨自己了,怎么年纪越大越好色,面对同一张脸四年还如此不知悔改,这习惯真是不好。

谁知这时候他也碰巧转过头来,在很近的距离内凝视着我。彼此距离太近,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于是假装咳嗽侧过头去,再转过来低头看着画:“我好像一直有些没大没小。”

“怎么说?”

“跟你学画这么久,从来不曾正式拜师,还直呼你的名字。”

他笑了,也看着画,蘸了蘸墨:“无妨,我不收徒弟。待你学好,若无意逗留,便可自行离去。”

我点点头,不想勉强他。但仔细想他说那句“若无意逗留”,突然思绪混乱。我们既然不是师徒,也不是主仆,那便是朋友。朋友之间可常探访,怎可说是无意逗留?可我没敢多问,只是随意说道:“既然你不收徒弟,那开始为何决定要教我?”

他把毛笔放到我手里,示意我接着画。我按他说的话去做,却一直没有得到答案,只好再问一遍。

“这你自己想。”他说完这句话,走出门去。

这一天晚上我把子箫的衣服整理完,正准备离去,却听见别院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沿路走去,看见子箫正站在水湾楼榭旁吹曲。一阵风吹来,他长发飘然,衣袂翩然,仿佛就要腾云驾雾而去。这里地域宽广,独奏的曲子略显孤独,看他身边还摆着一把筝,我一时手痒痒,悄悄走到他身边坐下,与他合奏起来。

他侧身看了看我,没有停下演奏,嘴角却扬了起来,音乐也变得更加高亢愉悦。我低头笑着拨弦,听曲声满院缠绵,看水起青涟,花深映月斗婵娟。

这一夜过后,我与子箫就真正不再是单纯的师徒。得知我喜欢弹筝后,他时常与我奏乐,分享乐谱,而后发现我的乐曲造诣其实高过他,竟虚心求教起来。但他没有就此放弃让我当丫鬟徒弟的好处,还是继续使唤我。只是在我累了以后,也会给我捶捶背,端端茶,还算有点良心。除此之外,我们时常一起画香扇,描红窗,拂香篆,采仙草,吟诗作对,品茶对弈。不知不觉,他对我的称谓,从“青媚姑娘”变成“青媚”,又变成了“媚媚”。

就这样,我们又悠闲自在地过了上千个日子。

第七年立秋,黄叶落满了轩辕座。我专心研究如何画蟠桃林,有几日没与子箫见面,却在一群散仙的小聚中听来了个消息:天帝相当赏识子箫的才华,想让他化仙成神。

我扔掉拿来当参照物的桃子,飞奔到金陵阁后院,当场逮住了正在擦琴的子箫:“我听说天帝想让你去神界?”

“嗯。”

“去那里当什么?几时去?还会回来吗?那东月楼台这里该如何是好?”

面对一连串的问题,子箫也只是有条理地答道:“是当神君。若要去,开年前就得把仙界的一切打点完毕。成了神,若不是犯了事,一般不会再回仙界。”

心因过度惊吓而抽痛了一下。倘若他离去,换个人来看守这轩辕座,我这七年的卧薪尝胆,岂不一夜之间变成泡影?不,我坚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可是,看见他温和的双眸,我竟一时半会儿说不出任何话,只是低头道:“那你先忙,我明天再来找你。”

我转身便想跑出去,但没走出几步,他已绕到我面前:“媚媚,你别急。我还没做决定。”

“这是你可以决定的?”

“那是自然。”

“可是,你会不走吗?神和仙差别毕竟很大……你还是不要考虑了。去吧。”混账,我在说什么胡话,这时候应该撒娇、发嗲、耍赖,想尽办法把他留下来啊。

“你希望我走?”

“不管我如何想,当神君肯定比仙君好上一百倍。为了将来着想,你还是不要推辞。反正我们关系亲密,如同兄妹一般,你若想到我,随时可以下来看我……”我在说什么,怎么越说越不对,这不是我想说的,不是不是不是。

“认识你这么久,第一次发现你居然这般大公无私,为人着想。真是好姑娘。”他垂下头看着我,和我距离很近,却没有触碰我,只是柔声说道,“那媚媚,你是想当仙君夫人,还是神君夫人?”

我想了想,没反应过来:“大概是仙君夫人罢,听上去飘逸些。”

“那我便还是仙君。”

“哦……”我愣了一下,大喜过望,“你不走啦?!”

“嗯。”

我激动得几乎立刻扑过去抱住他,但随即才迟钝地想起他前面的话,呆呆地说道:“你……之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你自己想。”他笑了笑,转身就走。

我这时已经完全脑充血,连忙追过去,想都没想好要说什么,便开始喋喋不休:“你不说我怎么可能懂? 等等,你别不理我,子箫,不要走这么快,那是什么意思,告诉我告诉我……”

他突然压下来的唇,封住了我后面一堆混乱的话。然后他在我离我嘴唇不远的地方,轻声说道:“现在懂了么。”

我身体摇了摇,整个人都快要跌倒。他单手搂住我的腰,把我往怀里带去,又一次吻了上来。这一次,他的唇瓣便没有再离开。我吓得张开口,他却连我喘气的机会都不给,捧着我的头,越吻越深。

这男人……这个标准的仙,吻起人来怎能如此要人命?

可我大概真是被他的美貌迷晕了,只知道紧紧攀着他的脖子,小心谨慎地回应着他,想要让彼此平静一些。但随着动作减慢,吻却变得愈发深沉缠绵……

这后来没多久,我嫁给了子箫,搬到金陵阁。果然不出我所料,子箫未经人事,但在下界众人皆传仙不懂欢爱之乐,也显然只是传言。我与子箫新婚燕尔,水乳交融,何为神仙般的快活,说的便是我们这段好日子。

但是,会让我们再生再世同陌路的源头,到底也是因为这段好日子。

素日子箫问我喜欢什么花,我说是荷花,他随即在池塘里变了几朵荷花给我看。我看着池塘里五颜六色的花朵,问他怎么不见白色,他果然有些怔忪,但还是化了一朵雪荷出来。我立即笑逐颜开,说自己就是喜欢这雪荷。子箫只是淡淡地把话题转移到其他事上。

我们在仙界一同生活了数十年,渐渐的,我与子箫的画已如出一辙,那幅东月楼台外的仙界画卷,我闭着眼也能熟练地画出来。他对我的戒备也越来越少,见我只是单纯喜欢雪荷,也不再忌惮地化雪荷给我看。只要花的数量多了,我就笑得特别开心。所以,他每次变出来的雪荷也越来越多。

眼见紫修给我的期限近了,我的心情也开始焦躁起来。终于有一天,魔尊护法英罗也化了个仙,在我出门的时候,把我拦了下来:“青寐,你不会是真的爱上了云霄罢?”

在仙界待太久,我过了老半天才认出他是谁,只是抱着胳膊笑道:“你这玩笑真是不好笑。我便是爱上你,也没可能会瞧上他。”

英罗扯了扯嘴角:“还是如此厚颜无耻。我就是过来问你,何时解结界,好给个准信儿了。”

“这事只准成功不准失败,这么急小心事情搞砸,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不是我我急,是老大清楚你已经准备好了,所以才让我给你捎个话。”还不等我回答,英罗便扬起眉,露出仙人绝对不可能有的邪气笑容,“你放心好了,即便这事失败,老大也不会怪罪于你,毕竟你为这事牺牲太大,让那仙君睡了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我气得头顶都快冒烟了,很想大声说出“我是子箫明媒正娶的妻子,何来苦劳”,但深想过后觉得实在太不妥当,只得闷闷道:“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在这里掐断你的喉咙。”

“好了,我不逗你。但青寐,不是我吓唬你,老大的脾气你也清楚,你若背叛他,不管最后魔界是否能拿下仙界,你都没好结果。而且魔界现在有多少人等着拍老大马屁,在老大收拾你之前,肯定会有人告诉你家云霄你的真实身份。”

我身体微微一震,声音像是卡在喉咙里无法发出。他摇摇头,又道:“你想想,现在云霄爱你,是因为在他心中你就是九天玄女那样的美仙。他若知道你是魔,是‘血眼琴魔’青寐,还可能会爱你么?大概会立刻杀了你吧。你别撒谎撒太久,连自己都忘记事实究竟如何。”

前面的话或许我还能反驳。对于这一番话,我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几天后刚好是我们成婚四十周年的纪念日。我提前通知了魔界,和子箫都喝了不少酒,俩人说话都晕晕乎乎的。晚上他似乎心情很好,把我推到别院的廊柱上,变着角度吻我,含住我的嘴唇模模糊糊地说:“媚媚,今天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花。”我假装酒醉,揉着他的脸撒娇道,“想看花,你变好多好多的花给我看好么。”

“好。”

话音刚落,他挥了挥手,雪荷便像是泼出的水般,从别院一路蔓延了几十里,一直到东月楼台外,在月色中苍白如雪漠,微光闪烁,无比动人。

“好美!你留着它们,明早我也想看!”

“好。”

我把子箫带回卧房,花了大半夜时间才把他哄睡,再从书房里拿出他的笔,悄无声息地溜出去画图。这幅九重天仙景图我已偷偷练了上千次,此时遏制自己的紧张,集中精力,不出两个时辰就把它画完。

然而,最后一笔落下之前,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就说今夜为何愁不能寐,原来是爱妻青寐在作绘东月楼。”

我脸上的血几乎全都退了下去,只是提着笔望他:“你几时知道的?”

他披了一件长长的白袍,长发散在肩头,衬得他面容清远,额心的仙印无比美丽:“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偶尔会把我叫成云霄仙人。寐寐,在仙界,没人会这么叫我。”

刚认识的时候……

我握着笔的手开始发抖:“即是说,你早已知道我是谁。这几十年你都是在骗我。”

他微微一笑:“娘子,我们彼此彼此。只不过魔来到仙界,多少辛苦一些,真是感激娘子多年来的温柔贤惠,体贴入微。”

“不,是你输了。”我冷漠地说着,落笔在雪荷下画好了假山最后一笔。

霎时间,上千朵雪莲光芒四射,连仙池桥梁都微微撼动,我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到地上。紧接着,池子下的浓雾散开,慢慢抖开一条大裂缝。

“子箫,对不起。”我在抖动的石桥上频频后退,“这是我们魔尊的旨意,我无法违抗。”

随着裂缝越来越大,子箫和我的距离越来越远,但他只是静静望着我,没有丝毫动作。一想到接下来我们就要仙魔两隔,成为死敌,我终于急了:“现在魔兵就要打上来了,无论如何你都会遭到天谴,子箫,过来,跟我回魔界吧。我不想和你为敌。”

他皱着眉,终于压低声音说道:“为何不想?”

“主命难违,但这几十年来,在我心中,你就是我的夫君,我……”眼见大片黑影上来,我豁出去了,穿过裂缝飞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跟我走吧。”

他蓦然睁大眼,但很快视线绕过我,投落在我身后。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时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站在我身后的大片军队,不是魔兵,而是天兵。

…………

……

“不,我反对挟青寐以令紫修。紫修冷漠暴躁,六亲不认,如何可能来救她?”

“她不是一般的魔,是紫修的心腹,可以一赌。”

“现在我们明明占了上风,还要用一女流之辈威胁魔尊,未免显得有些难看,我反对!这女魔头是个祸水,直接杀了便是!”

“杀了她,魂魄还会进入六道,本来鬼界就亲魔,紫修要把她找回来是迟早的事。不如碎了她的三魂七魄,让她灰飞烟灭得了。”

周围天兵天将们在纷纷讨论如何处理我,仙尊和神君一直捻着胡须不说话。料理我这微不足道的护法,竟然都惊动到了神君,还真是让人颇感意外。我看了一眼站在仙尊身边的子箫,他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让人很是厌恶。

众口纷纭中,神君忽然出声道:“紫修确实太嚣张了。碎了这青寐的三魂七魄吧,也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什么?”说这句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仙尊身边的子箫,“不是说要把她贬为凡人,永世不得为魔么?怎么突然改口了?”

“那是仙尊的意思,可不是天帝的意思。”神君不紧不慢道。

“不行,你们不能这样做。”

神君似乎很看不惯子箫,皱着眉横了他一眼:“云霄,别忘了,是你自己放弃神君之位,所以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本君说了要碎她的三魂七魄,仙尊你的意思呢?”

仙界一直居于神界之下,一般情况下,仙尊说话的分量还没有神君重。他大概也知道,神尊也便是天帝,和紫修是死对头,所以态度也软了下来:“若这是天帝的意愿……”

“不行!坚决不行!”我第一次看见子箫如此激动,他冲下来拦在我面前,“既然天帝都还没下令,这件事便不可以如此草率决定!”

“处死一个魔界护法,还需要惊动天帝?何况这便是天帝本意。”神君向天兵天将挥了挥手,“现在就把这女人给我带走。”

子箫伸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八卦阵,然后往地上一指,八卦阵在地面陡然扩大,形成强大的白光,所有靠近的兵将都被击退在地。

神君也怒了,猛地一拍椅子,站了起来:“反了反了真是反了,一个小小仙君,居然敢在本君面前撒野!统统上,把他们给我拿下!”

…………

……

这之后几天我才知道,天帝确实没有下令要令我魂飞魄散。神君假传帝旨,原应被贬,他却无缘见天帝最后一面。子箫因误杀神君,被天帝重罚。从此除仙籍,逐出仙界,精神入六道轮回,魂魄进入无间地狱,永生永世受神魂分离之苦。我则是按照原先计划那般,被贬为凡人,再不得为魔,同时洗尽所有记忆,即便在三生石上,也看不到前世过往,直到一方死去。然而,即便仙之精神无情,人之魂魄有情,但进入轮回后,他额心的紫色仙印会传承到转世之人身上,只要遇到他的精神,我依然会为之吸引,却会永远忘记他承载感情与记忆的魂魄。

我已想不出比这更狠的惩罚了。

而最狠的是,子箫的魂被送到通向黄泉路的通冥桥时,天帝居然允许我们最后一见。

这一日,大雪纷飞,树影疏离,黄泉路前只有我、子箫、两个押送我们的仙将和一个阴司判官。子箫已被剥夺了精神,又无肉身,只有魂魄,身形也相较飘忽了很多,就像那些刚死没多久凡人的生魂。我送他走到桥旁,始终没有说一个字,但眼泪滂沱,早已随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模糊了全部视线。

子箫大名鼎鼎,判官明知他要下无间地狱,却也对他唯唯诺诺:“云霄仙人,不,子箫,在我们阴曹地府,鬼魂们都是有姓的,你想好姓什么了么?”

子箫缓缓说道:“姓花您看如何。”

本来只是觉得这个姓有些耳熟,但忽然想起,四十余年前,我与他初次见面时,曾就这么说过:“小女子全名花青媚,我出生时花开得正好,家父题诗‘飘花散香媚青天’,便有了现在的名字。”

那时子箫大概就已在怀疑我的真实身份。可到现在,他还是深深记得当初无心的谎言。

“花子箫。真是个好名。”判官竖起了大拇指,在命簿上写下了他的名字,“那,花公子还有什么话想要和妻子说么?我可以再等等。”

“没有。”他甚至没看我一眼。

看见他走了几步,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子箫,你就没有一句话想要跟我说?”

他停下来,却没有转过身。大雪天罗地网一般落下,罩住了远处寂寞空幽的黄泉路。他的黑发上也沾满了雪花,那些白团在才换的厉鬼红衣上如此分明。他走过通冥桥,在黄泉路上站了很久很久,终于转过头来。

苍白的天,冰冷的雪,所有的纯净,仿佛都只为点缀他回头时,淡漠的一望:

“千古相随,永不相忘。”

第十六章 奈何

与元永入轮回这一走,便又是四十二年。

和以往不同,这一回重新来到阴间,我却能想起所有与子箫有关的事。这一天幽都下了很大的雨,听当地居民说,这雨已经下了七八天,特别潮湿,所以整个鬼界比以往还要阴森。我撑着一把油纸伞,乘舟下忘川,轻车熟路地找到花府。

我到门口时,刚好看见背着包裹出来的意生。我道:“意生,你现在要出去?”

他似乎没认出我来,但也不好奇我是谁,只是叹了一口气:“现在去幽都把这些东西送人,都是公子的宝贝。然后我就要去投胎啦。”

虽然心中早已有答案,但还是不敢面对,只好装聋作哑地问道:“那……那子箫呢?他去了哪里?”

意生指了指我身后的府邸:“在院子里,他说他喜欢待在那,叫我不要管他。”

花府中所有的下人都已遣散。残垣断壁中央,一堆古董玉器的碎片零碎地躺着,院子里积满厚厚的灰。因此,原本宅院便阴气十足,此时更显得凄凉可怖。

进入后院,绕过大红回廊,满园繁花大片盛开,芳香扑鼻。一轮冷月下,花影重重叠叠,随风摇动,抖落了满园血红的花瓣。

初次在这园子里看见花子箫的白骨鬼身,我曾经吓得丢下油纸伞大哭起来,却不知他会变成这般模样,是因为在等一个迟迟不来的负心人。

越过回廊,眺望花枝,我终于看见了相同的苍白枯骨,他坐在红木矮桌旁,并没有在画皮,而是持笔在白纸上静止着,似乎在思考如何下笔。

往日天庭的种种,历历在目。我们都还是仙的时候,在东月楼台轩辕座里,他也曾经把着我的手在纸上作画。那时他素喜雪白仙袍,发如黑玉,眸若星辰,举步投足间,都带着清冷淡雅的味道。天庭里戒律森严,清规肃穆,可但凡他笑起来,也没几个仙能招架得住。

这时庭院里月色凄冷,婉约地在白骨上、画纸上投落纷纷花影。大红花瓣阵阵飘洒,撒满他的画纸,不过多时,又被风吹走。

时至今日,我知道自己错了千年。从此往后,不管是他变成什么模样,哪怕他的美人皮已坏死,哪怕他只是一具枯骨,哪怕他在这无间地狱中,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我都愿守着他。

我低声唤道:“子箫。”

花子箫没有回答我。

风渐渐弱下来。

泪水模糊了视线,我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跪下来,从身后抱住他:“我回来了。”

枯骨是冰冷的,他也没有丝毫动静。

初相逢的锦江上云层缭绕,他的笑靥淡薄如雾,仿佛就暗示着,我们永世都将隔雾相望,再无交集,再无法陷入深爱彼此的热情中。但是,记忆是如此鲜明,像是一场大火过后留下的烙印,深深地铭刻在我的生命里。

我已感不到痛。

“我知道你一定很生我的气,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紧紧地抱住他,将脸颊贴在他的头骨上,虽然知道他再也听不到,再也看不到,却坚持任性地说着,“子箫,我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向你保证。你记得么,你曾经对我做出的承诺,从此以后我也会兑现的……”

可是说到这里,他手中的笔忽然掉在了纸上,顺着桌子滚落在地。

笔尖砚台上,墨早已干涸。风静止后,落红逐渐铺满画纸,他亦未像以前那般,用手指骨捻起花瓣。

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就好像是这世间任何风干的枯骨一样,没有动静,没有灵魂。

我微微怔了一下,却并没有感到太意外,只是更加用力地抱住他,脸颊在他的颈骨上轻轻摩挲:

“你说过……千古相随,永不相忘。”

阴间的鬼是没有痛苦的。即便是透过伤痕累累的心,伤痕累累的吻,也再感受不到痛。

只有死亡带来的窒息。

鬼与人不同,我早已失去生命,停止呼吸。但我不知道,窒息原来并不是一个瞬间,而是一个不会停止的永恒瞬间。

子箫是否曾经有这样的感觉呢?我已猜不到答案。过去我们千百次擦肩而过,我曾愤怒过、嚎哭过、绝望过、大笑过,他知道我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秘密,所有的狼狈,自己却做了很卑鄙的事。因为,我永远都只记得他清淡如画的样子。这样的清淡几乎等同于冷漠,让我一直看不穿他的心思,让我猜不透他是否曾经爱过我。

可在我的记忆里,只有他最好的样子。

花开记春,花落记秋,早已忘却岁月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