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歌微怔。

……心情竟然鬼使神差地, 好了起来。

三个人走出行政楼,同路去往校门。

见容屿也像个挂件似的跟着来了,孟媛不可避免地感到好奇:“那个老师到底是哪儿来的神仙?怎么你俩一个个儿的都如临大敌?”

倪歌“嗷”了一声, 声音有些闷:“那要从好久之前开始说了。”

黎婧初之前说的没错,倪歌的小学前两年确实是在附小读的,那时她的班主任姓吕, 全名吕芸, 也是她的语文老师。

倪歌刚入学时,吕芸就已经有很多头衔了。她语文教得好, 带的班级年年十佳,每次大考平均分都是年级最高, 是公认的优秀教师。

所以最初分班时, 倪爸爸说:“倪倪分到了一个很好的老师。”

小倪歌一开始也这么认为。

吕芸年纪不算大, 刚刚结婚,大概是做班主任的缘故,比其他科目的老师都要稍显严厉一些, 倪歌曾经撞见过别的同学课下去问她问题,被她厉声反问:“你连这个都不会?我上课讲过很多遍,你自己去回忆!”

所以小倪歌从不问她问题。

就这么相安无事半个月,很快迎来了教师节。

七岁的倪歌没觉得这个节日哪里微妙,老师是伟大的,老师教书育人,老师是蜡烛,老师是明灯。

——书上都这么说。

所以她给每个科目的老师都准备了一张贺卡,贺卡是她和爸爸一起去书店里挑的,同一个系列,每张卡片的封面上用薄薄的塑料膜压着一朵很小的永生花,她觉得老师们会喜欢。

小倪歌去送贺卡时,吕芸正在批改作业。她两只手递过去,然后非常认真地对她说:“老师,教师节快乐。”

吕芸看了一眼,没接:“放那儿吧。”

尽管跟其他老师的反应比起来,她有些冷淡,但小倪歌也没太往心上去。

她非常小心地,将贺卡放在了她的桌角:“老师再见。”

吕芸没有接话,于是倪歌打算离开。

刚转过身,班上一个男生风风火火地抱着一捧花冲进来,高声大喊:“吕老师!教师节快乐!”

他撞了倪歌一下,直接扑到吕芸桌前,刚刚放在桌角的贺卡顺势被碰掉,男生好像没看见,一脚踩上去。

倪歌一愣。

“哎呀。”吕芸却有些惊喜地笑了,微微起身,接过捧花,“你看你,花在哪儿买的?贵不贵?”

倪歌回过头,非常清楚地看见,那束百合花里除了祝福卡片,还挂着一张巴掌大的小磁卡,是金色的,上面写着字。

没等她分辨出写的是什么。

吕芸抬头见她还没走,笑容又消失了:“你怎么还不走?站在这里干什么?办公室里这么多人,你别杵在这儿挡路!”

于是小倪歌非常乖巧地点点头:“好,老师再见。”

——她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不喜欢吕芸。

但吕芸的情绪表达比她更明显也更直接,教师节之后,倪歌的日常变成了:

“倪歌,我办公室的地好像有点脏,你叫几个同学一起帮忙打扫一下——我看你后排那几个人就都挺闲的,平时上课也不听讲,懒人嘛,就该多干点活。”

“倪歌,老师现在这么对你都是为你好,你身体本来就虚,体质又差,就是运动太少了,以后多来给老师帮帮忙,锻炼一下。等你长大了,肯定会感谢我的。”

“倪歌,你看看你这个卷子,这全都是我上课讲过的知识点,你每天看着挺认真的是不是根本就没在听?啊?一天到晚想什么呢?班上让报奥数班你不报,让报作文班你也不报,长得挺好看的一个小姑娘,怎么这种事儿就不上心?你以后靠着你这张脸,打算去干什么?啊?你跟我说说,长这么好看打算去干什么?”

……

晚饭饭桌上,倪歌非常委婉地提起:“我不太喜欢我的班主任。”

倪爸爸笑道:“我小学刚入学时也不喜欢我的班主任,慢慢地就好了。”

开学才两个月,全家人都以为,她只是不想上学。

所以倪歌换了个更直接的说法:“她总是让我帮她打扫卫生,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我懒,怪我成绩拖后腿。”

倪妈妈说:“帮老师做一些事也是应该的,如果她那样说了,就证明你的确应该更勤奋一些。”

但吕芸说的都不是事实啊,她明明能考进他们班前十。

倪歌非常想反驳。

但又觉得无力。

这些小打小闹的事情持续了一段时间,终于在年底,迎来了第一波爆发点。

起因是蒋池迟到。

——并不是迟到一两次,而是三番五次。每天早上,他都会晚到一刻钟。

刚入学做自我介绍时,倪歌就知道她同桌家境不是很好,蒋池父母离异都不要他,他跟着奶奶生活,靠奶奶开的花店过日子。

她之前的生活里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一开始小心翼翼的,蒋池却很随和:“没关系,这个大家都知道的,事实就是那样嘛。”

可入冬之后,蒋池奶奶的腿病犯了,早上刚刚醒过来时,连动一动腿都很困难。

于是他每天都要起得很早,先帮奶奶按摩,然后照顾她起床吃饭,再送她到花店,帮她与送鲜切花的人接洽、弄好当天要卖的东西,最后回去上课。

倪歌听完全程,简直佩服死她的同桌了。

在她看来,这些根本就不是一个小学生能独立完成的事。

蒋池大笑:“那是因为你从小就不生活在这种环境里啊!不过,我也可以理解你。”

倪歌有些不好意思,向他提议:“可这样每天迟到也不太好……吕老师她天天骂你。你能不能提前跟她说一声,要照顾家里的奶奶,让她别一直揪着迟到的事不放?”

蒋池笑道:“她知道我家里情况,我也跟她解释过。”

“那……”

“没关系的。”蒋池不怎么在意,“让她骂吧,我不往心里去就是了。”

但蒋池不往心里去,并不代表着,吕芸就会放过他了。

周五开班会,黑板上黑底白字,写着一排大大的:

——论迟到早退问题。

前半部分老生常谈,倪歌和蒋池都在底下偷偷写作业。

谈着谈着,风向就开始不对劲了:“……那么话说回来,我们班上最近有些同学呢,就很猖狂,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学校当厕所,给其他同学带来了非常不好的影响。”

“蒋池。”下一秒,吕芸说,“你站起来,站到前面来,来给同学们好好看一看,父母离异的孩子是什么样的。”

蒋池面上波澜不惊,大大方方地推开桌子站起身。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探究。

“没有父母的孩子呢,就是会比较不听话、比较没有规矩,老师叫他,他也不跟老师问好。”吕芸顿了一下,问其他人,“你们都有父母吧?你们不会学他吧?”

众人齐齐:“不——会——”

吕芸笑道:“你们都是好孩子。”

蒋池没说话。

“唉,不过蒋池虽然不听话,成绩不好、拖我们班后腿,但人性格还不错。”吕芸微顿,若无其事地道,“如果你们以后要买菜,就可以去找我们班的蒋池同学,他家里就是卖菜的,他和他奶奶卖。我没跟你们说过吧?我们蒋池同学每天这么忙,天天迟到,就是在帮家里卖菜呢。”

有人插嘴:“老师,他奶奶不卖菜,是卖花的。”

“卖什么的?”吕芸一脸暧昧地探头,“他奶奶是卖什么的?”

哄堂大笑。

倪歌如坐针毡。

一片愉悦的笑声里,蒋池面无表情地收书提起书包,众目睽睽,就打算离开。

吕芸头也不抬:“你滚吧,滚了就别回来!”

蒋池身形微顿,还是抬手去开门。

“老师。”倪歌忍无可忍,站起来,“对不起,但我觉得您那样说他,不太合适。”

全班瞬间鸦雀无声。

吕芸嫌弃极了:“你也滚出去!”

倪歌没说话,提起书包就走了。

出门的时候,她还听到吕芸在背后阴阳怪气:“我们班上就是有这些同学,几颗老鼠屎搅坏一锅粥。有的呢,仗着自己好看一天到晚不好好学习净想着勾搭男生,有的呢,心思完全不在学校啦,那你还来学校干什么呢,这不是碍我的眼吗……”

剩下的她没再听。

那天晚饭时,倪歌的说法变成了:“我讨厌我的班主任。”

倪爸爸从小就告诉她,世人平等,无论贫富。

但吕芸现在,明明就是在欺负弱者。

“倪倪。”倪爸爸那段时间疲惫极了,他的工作和倪妈妈的身体状况都不太好,只好选择最简单的处理方法,“老师打你了吗?”

“……没有。”

“老师批评学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没有升级到体罚,他就不觉得事情有多严重,“如果你觉得方式不正确,可以先自己尝试着和她沟通。”

“好。”从那时起,倪歌再也没提过吕芸的事。

然而非常不巧的是,没过几天,她就忘了带语文作业。

“滚出去!带着你的笔去外面给我站着!”吕芸根本不信她是没带,粉笔头砸在脑袋上,发出“啪”的轻响,“什么时候把作业补完了,什么时候再滚回来!”

倪歌慢吞吞地离开了教学楼。

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想真的重做一遍作业,可又没办法让家长过来送。

“倪歌!”她晃悠到操场边缘,被容屿看见了,连忙扔下篮球跑过来,“你干吗呢?这不是上课时间吗,你乱跑什么?”

倪歌难过极了:“我忘了带作业,老师说补不完不准回去上课。”

容屿嗤笑:“你怎么这么蠢,作业都能忘记带?”

她没说话。

“你老师也是,就一本作业,至于么。”见她沮丧得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容屿捋袖子,拉住她,“走。”

倪歌一愣:“去,去找爸爸吗?”

“找什么爸爸。”他冷哼,“我去把你老师打一顿,她就老实了。”

“……”

最后在倪歌怂唧唧的请求下,中二不可一世的容屿大佬,还是带着这个小屁孩儿,去了公共电话亭。

倪歌打电话给爸爸,拜托他过来一趟,跟老师解释作业的事。

容屿抱着手站在旁边,不懂她怎么能被搞得这么可怜。额头上红了一小片,刚才还不显眼,现在已经肿起来了。

“你头怎么弄的?”他凑过去看看,“要紧吗?”

倪歌看不见自己的脸,只能习惯性地说:“没事。”

粉笔而已,也不会很疼。

两个人坐在校门口,等倪爸爸过来。

容屿问:“你那个老师,是不是有问题啊?”

倪歌想说,她特别凶,她比你还凶。

但是,她之前说过很多遍了,连她父母都不信。

所以她这回没说话。

容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想来想去,冲到便利店,给她买了一小袋草莓糖。

“谢谢哥哥。”倪歌的心情阴转多云,小声道谢,然后接过来,“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容屿其实不喜欢听她道谢。

所以他:“哼。”

然而倪歌根本就也没心情吃糖。

她抱着糖袋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一直在想,会不会给爸爸添了很大的麻烦。

正耷着小羊毛发呆——

面前突然出现一只手。

少年的手,还没有完全长开,但也已经比她大很多,骨节明晰,十指修长,掌心放着几颗剥开的草莓糖。

倪歌微怔,抬起头。

“呐。”容屿坐在她身边,神情有些不耐烦,眼睛深处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局促和紧张,“我都给你剥好了,你还不吃?”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

容屿哄她的招数里,开始频繁地出现草莓糖。

——他帮她剥好的草莓糖。

***

孟媛全程惊呆。

不过她的关注点是:“蒋池还遇到过这种事?他也太可怜了吧!”

“嗯。”倪歌有些含糊地一笔带过了关于蒋池的部分,那是他的隐私,她不确定,他想不想让别人知道。

那天的作业事件,最后是以父亲出面,来结尾的。

倪爸爸从单位赶往学校,匆忙得连军装都来不及换。吕芸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才知道了倪歌的家庭情况。

她再也没在公共场合针对过倪歌。

不过从那天起,倪歌在班上,成了一个透明人。

倪歌摇摇脑袋,想忘掉后面的事。

“所以。”容屿站在校门前,阴恻恻地舔舔唇,“既然这次,这个吕芸又他妈卷土重来,我们就好好算算旧账。”

听起来就好刺激。

想到可以参与大佬的人生,孟媛期待极了,眼睛冒绿光。

然而三个人等啊等,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没等到人。

倪歌:“……”

“奇怪,老孙不是跟我说,这老师下午两点半到么?”孟媛皱着眉去翻手机短信,“就算是迟到,这也太离谱了吧?都一个多小时了。”

倪歌站得有些累了,靠在校门上,小声嘟囔:“她本来就很喜欢别人等她,等的人越多,时间越长,她越有优越感。”

孟媛:“……”

日。

“要不你们先回去,我在这儿替你们等?”容屿看看表,“太浪费时间了,你们除了作业,是不是还要准备青年文学赛的复赛作文?”

“对啊。”孟媛笑嘻嘻,“不过倪倪动作比我快,她作业已经做完了,作文也写掉了一半。要不我先回去,倪倪留下来陪学长等?”

嘿这小姑娘,挺上道啊。

容屿一乐。

“别别别。”倪歌赶紧拒绝,“如果要走,我们就三个一起回去。孙老师五点钟就开完会了,到时我们可以直接让他来接洽吕……”

她顿了好一会儿,一字一顿:“吕芸老师。”

此路不通,容屿想了想,换个由头:“你作文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