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上高速,通过北城收费站时,容屿突然问:“川子,你英语学得怎么样?”

宋又川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奇怪的骚,这种无聊的问题,搁在平时他理都不会理。

但现在他是一个可怜的病人。

于是宋又川皱皱眉,敷衍道:“啊,就那样吧。”

然后一脚油门,离开北城。

“我高中时,学过两个词,一个叫alone,一个叫lonely。我自不量力,找倪歌battle,总是遇到这两个词。”容屿转过去,苍茫的夜色落到眼前,只剩一片漆黑,“她跟我讲过很多遍,可我一直分不清。不过,如果现在她再问,我一定能跟她讲得头头是道。”

——世间寂寞并非大同小异,孤单和孤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意思。

“alone是,我一个人在军校和部队待了很多年,西北很干燥,要什么没什么。但没关系,我觉得总有一天,我会回去见她的。”

“lonely是——”

“怎么办啊。”他沉默半晌,轻声叹息,“现在我觉得,那一天可能,永远不会来了。”

***

宋又川说完,倪歌沉默下去。

走廊上静悄悄的,她也很久没有说话。

容屿做完体检,医生建议他先休息一下。

等结果的时间里,小护士帮忙清空了病房内所有人。

倪歌返回病房时,屋内只剩容屿一个人。他躺在床上,已经沉沉睡去。

她在他身旁坐下,两手撑住下巴,默不作声地盯住他。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他了。

其实他的面容没有太大变化,这家伙从小生得一副好皮囊,如今眉眼低沉,下颌弧度坚毅,睡觉时嘴角也微微抿着,皮肤与空气接触的线条边界有些模糊,几乎在发光。

她想摸摸他脑袋上的创可贴。

他却突然醒过来,声音低哑:“倪歌?”

倪歌吓了一跳,下意识道:“啊,我在!”

他神情一松,似乎突然变得很安心。

“我没事,你不要担心。”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仍然是解释,“我当初的手术很成功,复健也完成得很好。这次应该是黑视,不是后遗症。”

“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个。”倪歌鼻子有点儿堵,“等体检结果出来,医生就会给方案的。”

他叹息:“我怕你哭。”

“……”倪歌迅速眨眨眼,“我没有哭。”

“那就好。”容屿微顿,情真意切,“我刚刚做个梦,梦见春天到了。”

倪歌默了默,有点无奈:“你又做春.梦。”

“……不是那个春。”

他梦见阳春三月,樱花如同霞蔚,大片大片的粉团在院墙内外盛开,好像电影里带有滤镜的浪漫烟云。

他进行完那天的复健,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想回去换一件。

路过值班室,看到小护士趁病人不多,正拿着手机看综艺。

屏幕里传来低沉清越的男声:“你知道吗?这地方可讲究了,连地上的石砖路都是分开铺的,一条黄,一条青。”

“我知道。”小姑娘迅速应声,音调清脆,“这就叫青黄不接。”

小护士嘎嘎笑。

容屿停住脚步。

他倒退两步走回去,探头问:“你在看什么?”

小护士抬头看他一眼,认出他就是那位上头提醒过要多照顾的病人,热情地向他介绍:“是一档户外美食综艺啦,最近特别火,叫《今天我也很甜呀》。我跟你说哦,虽说是美食节目,但我们都把它当作恋爱综艺来看的。”

容屿的眼睛还没有完全恢复,医生不让他接触任何电子屏幕。

他问得很诚恳:“我可以看看吗?”

小护士冷漠无情:“不可以。”

容屿站在原地,听见屏幕里传来小姑娘的笑声。

忍不住想。

那个家伙。

到底有没有,长大一点呀。

于是他在那儿站了一阵。

很久很久,才失落地抱起自己的大尾巴。

“那好吧,谢谢你。”

然后非常寂寞地离开了。

转身的瞬间,窗外吹进一阵风,将细细碎碎的柳絮和花瓣带进屋。

小护士起身关窗,笑着小声道:

“真好,春天要来了。”

容屿脚步一顿。

“是啊。”他自言自语,也忍不住应和,“春天真好。”

——好就好在。

——我他妈,什么都,看不见。

***

“我后来才知道,那个家伙叫周进。”容屿躺在床上,握住倪歌的手,“我那时候一直在想,等我康复出院,一定要去把他打一顿。”

“……”

“不过。”微顿,他又低声道,“你们没有在一起,真好。”

倪歌微怔。

红霞漫天,暮色逐渐蔓延,西城开始入夜。

红色的光辉之中,偶尔有飞鸟自天地间穿过,晚风吹拂,掀开重重云层后的满天繁星。

倪歌握住他的手,缓缓道:“大一时,我被学校派去拍一支建校周年宣传短片,导演是隔壁戏剧学院的一位学长,名叫周进。”

“短片效果很好,所以后来,这位周进学长,邀请我去参加一档他导演的综艺。”

“我原本没有兴趣,可是学校希望我能给母校做宣传。另一方面,这档节目开除的片酬非常可观。”

“真正打动我的,是这笔钱。”倪歌微顿,抬起头,“因为那时候,我总是觉得,如果我能有一笔钱,就可以去找你了。”

容屿一愣。

“可是容屿……我联系不上你。”她垂眼,“我根本不知道你们的部队驻扎在哪,西北太大了,地图上没有写,我有钱也找不到。”

很久很久。

她轻声说,“我很想见你。”

灯火黄昏,被城市灯光侵染的天空呈现模糊的红光。

天边霓虹绚烂。

“容屿,我们回家吧。”

“好。”他起身,在她唇角轻盈地吻下去。

“——我跟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啊!!!终于可以开启没羞没臊的同居生活了!!

我爱同居!!!

没羞没臊使我快乐!!!

为什么!昨天!那么多人猜!容屿的小兄弟有问题!!你们怎么一天到晚净惦记怂鱼的腰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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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也~有红包~

谢谢你们的营养液T.T

☆、同居

两个人在第二天的傍晚时分, 一起回到北城。

容屿第二次被停飞, 部队殷切地邀请他住进疗养院,被他拒绝了。

然而他也不敢回家。

他非常可怜, 他没有去处。

不过好在,倪歌非常热情:“没关系的,我可以收留你呀, 来跟我住一起吧。”

容屿把头点得好像啄米。

然后她,把他安置进了……倪清时的公寓。

容屿:“……”

他诚恳发问:“倪倪, 万一你哥哥突然回来了,我们怎么办呢?”

“没关系呀,他每次回来, 都会提前跟我讲的。”倪歌理所当然,帮他换床单,“而且我以前也经常来这边住, 只要不动他的东西就没事。我哥没那么小气, 不会生气的。”

容屿:“……”

他摸摸行李箱里那两瓶,回北城之前, 宋又川特地塞给他的,青稞酒。

宋大兄弟的话还言犹在耳:“既然你俩都要同居了, 那你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把事儿给办了吧。我看这酒不错, 你还记得上次的效果吧?……对,没错,记得让倪歌没事的时候, 就喝一喝。”

容屿当时答应得满心欢喜。

然而现在,他觉得。

这事儿悬。

万一他灌醉倪歌之后,大舅子突然出现,那可怎么办。

“容屿。”倪歌收拾好床铺,一回头就看见他在发呆,赶紧拉着他坐下,“你饿不饿?晚饭想吃什么?”

“我不饿,你也坐下。”说着,他摸索着把她拽过来,趁机在手背上摩挲两下,“可能得麻烦你照顾我一段时间了,对不起啊。”

他看起来愧疚极了,倪歌却觉得很心酸。

她赶紧道:“没关系的,反正我现在没什么课,出版社工作也不忙……我一个人在家里,也没事做。”

“那你可以坐我腿上吗?”容屿捏着她的小爪子摸来摸去,声音低沉沙哑,内疚地道,“我看不见东西,手里总想捏点儿什么……不然总觉得没有安全感,心里发虚。”

“啊?”倪歌愣了一下,“会这样吗?”

下一秒,她突然想起,没错啊,盲人们手里,都是会握有盲杖的。

但容屿这种好面子的人。

当然不可能握着盲杖在街上走。

“对不起……是我没想到。”她抱歉地走过去,被他拽进怀里,“给你抱。”

小姑娘的身体软唧唧,热乎乎的。

容屿将下巴压在她的头顶,嗅到她身上玫瑰精油的香气,像一阵若有似无的,清浅的风。

——妈的,爽。

容屿闭上眼,在心里恶狠狠地想。

吃完晚饭,容屿安静乖巧地坐在原地,等着倪歌带她去卧室休息。

然而她没有立刻带他去。

她牵着他,在屋子里走了一遍。

“刚刚洗完碗,我把家里所有利器都收起来了。收不起来的东西也都在棱角的地方裹了布,你一个人在这里时,应该不会磕到碰到。”倪歌微顿,握着他的手,道,“但我得带你熟悉一下这里的房间布局,如果记不住的话……算了,你记得卧室和卫生间的方位就行了。”

容屿被逗笑,伸手揉揉她的小羊毛,低声:“你说吧,我记得住。”

倪清时的公寓其实不算大,普通的三室两厅,因为建在高层,修建了一个非常漂亮的观景大阳台。

“阳台你不可以去。”倪歌一间一间屋子带着他走,走到阳台,严肃道,“外面特别危险,风也很大,会把人吹走。”

——妈的。

容屿心里的小人红着脸捶地叹息。

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也太可爱了吧。

他搂住她的肩膀:“知道了,我听你的。”

她最后带他回卧室。

“明天要早起,去医院做检查。”倪歌帮他铺好被窝,看着他刷牙洗漱完毕,贴心地道,“你早点睡吧,晚安。”

说完,就打算转身走人。

容屿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

等等。

不睡在一起吗……

他这么可怜弱小又无助,都不睡在一起吗???

“倪倪。”他赶紧叫住她,“你……我睡主卧,你睡哪?”

“次卧啊。”倪歌蹊跷,“不然呢?”

“那个……”容屿词穷,“你晚上一个人睡,不冷吗?”

“有暖气呀。”

“……”

好恨喔。

容屿恶狠狠地想。

难怪倪清时快三十了还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单身公寓装暖气就算了,放那么多床干吗!

“……行吧。”他实在想不到别的由头,只好沮丧地垂下尾巴,“晚安,倪倪。”

倪歌没有多想:“晚安。”

微顿,她声音很轻地道:“容容。”

几天下来,她也被折腾累了。

几乎是头碰到枕头,立刻就沉沉睡去。

然而后半夜,被敲门声吵醒。

倪歌抱着抱枕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拉开卧室门,见容屿穿着睡衣站在门外,脸上和衬衣前襟都是水,额前的碎发被水浸湿,软软地塌下来。

整个人无害极了。

表情甚至有点委屈。

“怎么了?”倪歌立刻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