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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送过了。”说着,他探身摸摸餐车的底层。

他的助理非常懂得看人眼色,刚刚撞见屋里那一幕,出门之后,他不仅让服务生在餐车里藏了消炎药和棉签,还多放了一小瓶维生素C。

段白焰垂眼:“你帮我涂?”

姜竹沥哼:“你自己涂,我要吃药。”

他刚刚放松的眉头,又微微皱起来。

可他也阻拦不了,她动作很利落,兑了温水,抠下药片,飞快地咽下去。

段白焰看着她咽下去,拧开小瓶子往手心倒两片维C,一起递给她,神情仍然非常愧疚:“……对不起。”

“你不要再道歉了。”姜竹沥声音又软又小,这回终于轮到她冷漠无情,“你知道吗,我在波士顿的时候,曾经接触过一个被家暴的女人。”

段白焰默不作声,听她说。

“他的丈夫是个人渣,无论是跟朋友有了不愉快,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是工作里被上司骂了……一有不如意,他就打她。最严重的时候,他抓着她的头往墙上撞,骂她婊子。”她双手握着水杯,蜷在他怀里,“可是每次骂完打完,一到第二天,他的态度就会变得非常好,捏腰捶腿甩自己耳光,道歉时真诚得恨不得跪下。”

段白焰喉结滚动。

这个他知道,在心理学上,这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补偿效用。

姜竹沥顿了顿:“但是一旦她原谅他了,下一次,他还是照旧。”

“我明白了。”不等她说完,段白焰颓然地道,“我是个渣男,你可以不原谅我。”

姜竹沥觉得这场教育非常成功,她满意地放下水杯,打算缩回被窝。

“但是,”段白焰垂下眼,声音平直,透着点儿不易察觉的紧张,“如果你不舒服的话……一定要,要告诉我。”

他知道紧急避孕药的危害有多大,所以从一开始,他就不想让她吃。他存着侥幸心理,没想到她在这件事情上会这么固执。

是他预估错了时间。

她仍然没有完全准备好。

姜竹沥不说话,蜷在被子里看着他。

她睡了一整天,现在精神好得不得了,缩在被子里blingbling地朝他眨眼睛,眼底好像落着小星星。

段白焰忍不住,也躺到他身边。

几十层的高楼,北风在窗外呼啸。而他在屋内抱着她,全身上下暖洋洋。

关灯之前,他听她小声问:“你知道,我十五岁的生日愿望是什么吗?”

“嗯?”

“我那时候希望有一个人,能在半夜接我的电话。”她声音很轻,“凌晨两点也好,凌晨三点也好——虽然这种想法很自私也有点儿幼稚,但是希望有人愿意在半夜理我、问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哪怕假的也好,虚伪地安慰我一下,而不是直接挂掉我的电话。”

他微怔,然后误会了她的意思,有些心疼地亲亲她的眼角:“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姜竹沥趴在他怀里,侧耳听他的心跳,没有再开口。

第二天,她回程西西家取东西。段白焰送她到门口,主动给她留空间,让她再跟小闺蜜叙叙旧。

“我就知道你们会复合。”程西西捕捉到她脖子里暧昧的吻痕,兴奋极了,发出嘎嘎嘎嘎的笑声,“你们结婚时一定要提前通知我,我去给你当伴娘!”

姜竹沥耳根泛红,将领子向上拉一拉。

然而事实上,她更在意前半句话:“什么叫……‘早就知道’?”

程西西帮她把箱子搬出来,低头笑:“之前陈塘天天来骚扰我,好像你们一复合,天就会塌似的。”

“但我觉得,他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并不了解段白焰。事实上,段白焰的每一次成长,都与你有关。”

姜竹沥微怔。

“段白焰啊,他和姜竹沥一样,放任他们自己生长,他们是长不大的。”程西西笑,“他们两个,都需要别人催化。”

就像他需要被她依赖——不仅仅是为了满足胜负或控制欲,他从来不是有自信的人,他希望她能相信他。

偏偏是她的软弱,让他看到这种依附的方向与可能性,于是他决定放下自私与自闭,去成为一棵树。

——成为一株高大的,蓬勃的,能保护她的植物。

姜竹沥一手抱着箱子,一手提着手提袋,慢慢走下楼。

刚走下去几级楼梯,就看到靠在把手上的段白焰。

圣诞节之后,明里市的温度断崖式下跌,他穿了件单色的大衣,身形颀长,背对着过道。走廊外天空阴翳,冷风飘荡。

她轻声叫:“小白。”

热气在空气中一卷,变成一道霜。

他立刻转过来。

程西西家住在五楼,他原本站在楼下,等几分钟就忍不住了,又不方便直接冲上去,只好跑到四楼来等她。

“我来。”他走过去,想要接过她的纸箱和手提袋。

她把手提袋递过去了,自己抱着箱子:“这个我拿吧。”

他“嗯”了一声,又问:“你冷不冷?”

她埋着头,没有说话。

走下去几级楼梯,很久很久,她答非所问,揉揉鼻子:“刚刚西西告诉我,化学老师去世了。”

段白焰愣了愣:“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前几天。”

好像就是在昨天,他还提着果篮和她一起去看望老师,而他信誓旦旦地说,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段白焰眼眶发热。

他握住她的手,正想要开口,目光向下一扫,突然看到白色的手提袋里,书籍和杂物堆积,底下一个白色的球状露出一角,竟然是一架被烧坏的藤球灯。

段白焰微怔,愣了很久,才想起来,她昨晚向他所说的那件事——

他曾经某天半夜,收到过姜竹沥的电话。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之前了,久到他差点就想不起来,他在她哭过之后,送了她一个这样的藤球灯。

他心情复杂,又柔软得要命。

逼仄的楼道里,他提着纸袋,抬手拍拍她的头,声音很轻很轻:“我很爱你。”

姜竹沥脚步一顿。

走到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来。

他牵着她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抬头间,整个世界已经银装素裹。

有一个瞬间,他突然感到恍惚,仿佛是时光替他补上了所有裂缝,这十年的光阴白云苍狗,他们在时间里失去的,好像最后又都通过时间,一一还回来了。

天地苍茫,她抬起头,轻声说:“我也是。”

第66章 超级饥渴

化学老师是中风去世的。

他的妻子几年前就离世了, 儿女平日不在身边,出事之后,立刻从外地赶回来,帮他准备葬礼。

他们将他和妻子葬在了一起。

入冬之后, 明里市天气一直不好, 阴雨连绵,走廊上冷风飘荡。

姜竹沥肩头别着黑纱站在人群中,随着大流一起鞠躬。然而当她抬起头, 看着灵堂上黑白照片中笑得一脸慈祥的老人家,眼眶仍然发热。

她难受极了。

学生时代的每一位老师对她都很好, 明含之后,她没有再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死亡。

段白焰站在她身边, 安抚性地握紧她的手。

两个人走出灵堂, 冷风中夹杂着雨水,迎面飘过来。

段白焰撑开伞, 将她笼到自己身边, 走出去没两步,听见灵堂外两个女生的交谈声:

“我感觉今天班上的人好像不太齐……不是前段时间才刚刚举行过同学聚会吗,大多数人应该都还留在明里市才对啊?”

“没有吧?人还挺齐全的, 就是话最多的那几个没来……不过不来也好, 他们太吵了。”

“哦对,就是话最多的那个——那个叫什么?林……林鹤呢?我记得同学聚会时, 这家伙还很跳啊。”

“他?他现在自身难保, 应该没空来参加这种活动吧。”

“怎么?”

“我听说……”女生的声音陡然低下去, “我听说的,不保证真实性哈。前段时间他公司里几个女职员,写联名信告他性骚扰,把事情捅到了他上司那儿。他老板找他做思想工作,他还觉得没什么,神经病似的回去怼那几个姑娘,说什么,‘我跟你们不一样,你们上不上班无所谓以后都是要嫁人的,可我要靠这份工作养家’,就这话……把其中一个背景特别硬的姑娘惹毛了。本来只是公司内部的事,现在人家坚持要告他。”

“哇,有点刺激……不过他高中时就很讨厌啊,班上好多女生都被他拉过肩带……天道好轮回,等他们开庭,我要去围观。”

……

段白焰转眼看看那两个女生,再低头看看姜竹沥。

他敢肯定,她听见了那段对话。但是,她没什么反应。

她站在伞下,跟他离得很近,琉璃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目视前方,眼底一片水光,倒映出庭院内的松柏绿植,与蔓延的水汽。

段白焰忍不住:“竹沥?”

她愣了一下,才抬起头:“什么?”

“你在想什么?”段白焰失笑,“从出门起,就这么专心。”

就连刚刚关于林鹤的那段对话,她也是左耳进右耳出。

姜竹沥犹豫了一瞬,抬起头:“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躺在那儿,是吗?”

伞外雨幕潇潇,庭院内弥漫着绿色植物与泥土的气息。

他轻声:“对。”

然后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他想,等他们百年,也一定要葬在一起。

姜竹沥垂眼思考了一会儿。

须臾,再抬起头,仿佛下定了某个决心:“我们现在开车去千岛国际,好不好?”

“今天下午,在千岛国际,有一个红十字会的就业研讨会。”

“——是关于自闭症的。”

***

最开始,姜竹沥没想答应谢妈妈的邀请。

她有一点点小孩子脾气,不喜欢在莫名其妙地被动边缘化之后,又默不作声地被同一个人请回去——仿佛她从一开始就无关紧要,可以任人摆布。

“但是刚刚,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姜竹沥坐在副驾驶上,一本正经地向他解释,“本质上来说,我的目标是给红十字会和自闭症患者帮忙,谢妈妈的态度怎么样,跟这件事没有关系。”

段白焰同意她的想法,但他对这位谢姓阿姨实在提不起好感。

所以驱车爬到半山腰,他停车熄火,还是决定跟她一起上楼,去参加研讨会。

研讨会的发起组织是红十字会心理救援队和心智残障协会,邀请了一些酒店代表人与病患家属。诚如姜竹沥此前所说,很多自闭症的成年人无法独立工作,今天这个研讨会的主题,就是想从中搭线,完善支持性就业,尽可能帮他们解决生存问题。

“我之前在红十字会……遇见过一个自闭症的男孩子,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比还要我大一点。”会议室不大,后排坐着几家媒体,她一边低声说,一边拉着段白焰,挑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当时,我和另一个小姑娘一起对接他,我负责教他烘焙,她照顾他的生活。”她顿了顿,“他生活无法自理,不会挤牙膏,不会系鞋带,志愿者每周去他家两次,帮他烧热水——但也仅仅是这样,做不了别的了。”

段白焰静静地望着她:“嗯。”

她低声解释:“红十字会人手不够,康复机构的日托费用高得吓人,支持性就业的制度也……很不完善。”

段白焰摸摸她。

她话音落下,全场灯光一暗。

主持人上台调PPT,然后放了一个小短片,介绍心理救援队近年取得的部分成就与进展。

在此之前,姜竹沥其实很少接触这类患者,她声音很小很小地补充:“我有的时候会觉得……我好像没办法为他们做什么。”

就像她做咨询师那段时间一样,她遇见太多被摧毁的人,从战场上下来的ptsd老兵,被校园暴力困扰到无法融入社会的少年。

她很想帮他们,却总是被自己的情绪拖累,最后只剩劫后余生。她心有余悸地,庆幸自己的健康。

“有时候也会想……”心智残障协会的会长上台发言,捡起麦克风,姜竹沥顿了顿,“也许是因为没有见过真正的苦难,才总是被自己的情绪所困扰。”

她二十五岁,没有经历过强大的自然灾害,遇见磅礴不可摧的力量;没有经历过战争,遇见难以逃离的硝烟与战火;没有经历过与挚爱死别,遇见必然分离的宿命;甚至没有经历过穷困潦倒无路可退,遇见无法解决的坎坷愁绪。

会长站在台上,讲自己这些年来,遇见过的大龄患者。

段白焰沉默了很久,低声说:“不是这样。”

他捏捏她的手,“每个人,在他所处的那个阶段所遇到的最大的麻烦,就是那时候跨不过去的坎儿——没有轻重缓急,无法跟别人比较。”

姜竹沥抬起眼。

他半张脸隐没在昏暗的光线里,露出线条流畅的下颚。她看着他的侧脸轮廓,想,这个家伙,现在真是温柔极了。

“今天在场,也有很多患者家属。”会长最后说,“我们来开这个研讨会,是希望你们能告诉我们,你们需要什么——而不是,我们能给你们什么。”

会议室掌声雷动,后一个环节,是几家酒店代表人来与志愿机构接线,签署支持性就业协议。

段白焰莫名觉得,她最后这句话,实在很动人。

***

研讨会结束之后,姜竹沥去向几位负责人打招呼,他们纷纷表示,欢迎她回归。

谢妈妈向她道歉:“很抱歉,姜小姐。是我误会了你。”

姜竹沥不置可否。

关于明含先前的事情,她不觉得自己的解释有什么不妥,但谢妈妈完全不相信她。

这种低信任度让她感到不适,她非常想直言不讳地告诉对方,我并不是因为你才回来的。

……可是那样太幼稚了。

她想了想,问残障协会的会长:“我以后可以直接联系您吗?”

姜竹沥不是全职护工,本来也没有教自闭症患者烘焙的义务。

但她这样既有咨询师经验、又会烘焙的志愿者,在会长眼里简直是十项全能的稀世奇珍,她有点儿兴奋:“当然可以,我们互相留一下联系方式吧,随时找我都可以。”

谢妈妈眼皮跳了跳。

“谢谢您。”姜竹沥垂眼道谢,全程没有多看她一眼,也没有搭腔。

结束会议,段白焰握着她的手,走出千岛国际,正要去开车。

谢妈妈又远远地追出来:“姜小姐!”

段白焰下意识地,将她向身后拉了拉。

谢妈妈走过来,笑道:“之前你在志愿服务中心,给随迁子女做心理咨询,他们都很喜欢你。”

姜竹沥把围巾压到下巴,不说话。

“之前确实有家长对你提出过质疑,但是,后来我也一一像他们解释过了,他们都表示能够理解。”谢妈妈继续道,“关于我之前……没有搞清事情真相,就把你踢出群,是我的错。”

姜竹沥之前的志愿服务分两部分,一部分在志愿服务中心,给随迁子女和留守儿童做心理咨询;另一部分在心智残障协会,她和红十字会心理救援队一起,教大龄自闭症患者做烘焙。

谢妈妈是前者的主负责人、后者的中间接线人。明含被挂论坛之后,她将她踢出了自己负责的咨询师群。

“所以,”谢妈妈问,“你要不要也回这边来?”

姜竹沥沉默了一阵,眨眨眼,“这样吗?”

那她肯定更不要了啊。

她在波士顿的时候,心理咨询按小时计费。现在回来了免费给人当志愿者,还要因为子虚乌有的谣言,被对方嫌弃。

凭什么啊。

“这样的话,”姜竹沥吸吸鼻子,把脸埋进围巾,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鹿眼,“那些错怪我的家长,也都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