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见夜隐飘下屋梁的身法,武功极是不弱,而墨离这一箭,虽是出其不意,但并非没办法避开,谁料她竟站着不动,硬生生的挨了那一箭!

这下不只我,墨离自己也怔住了。

他把弓箭一抛,奔上前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道:“你你你……你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躲!”

夜隐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有什么好躲的?伤了心,你以为我还能活么?”

墨离大骇,语不成句:“你、你、你……”

夜隐抬手,摸着他的脸颊,慵懒不屑的表情通通消失,留下的只有柔情无限:“十六年来,我留你在魔宫,可你不快乐,一直不快乐。是不是我们认识的太晚了?晚了十六年?”

“夜隐……”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夜隐?”夜隐凄然笑道,“夜隐、墨离,我那么执意的要和你靠的更近,包括姓名,然而,你一直游移在某个我无法触及的角落,那个角落里,只有简聆溪。”

我扭头看了陈非一眼,陈非目光闪烁,表情变的很古怪,似乎不单单是尴尬与震惊。

墨离额头冷汗迸出,嘶哑着声音道:“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也不信你不知道,只是你一直在逃避罢了!墨离,我恨你,我恨你!”

陈非一个箭步掠到夜隐身边,左手出指如电,点了她的穴道,右手用力,将箭支拔了出来,动作纯熟之至。

“还呆站着做什么?快带她去找秋窗疗伤!”

墨离看了他一眼,犹豫之色顿起。夜隐见状便一把推开他的手,恨声道:“我自己会去,不敢劳你大驾!你还是继续和你的师父喜相逢吧!”说着摇摇晃晃的走了几步,啪的晕倒在地。

这次墨离不再犹豫,将她横抱而起飞速离去,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陈非两人,我咬着下唇,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真尴尬……夜隐的话,真让人尴尬。

陈非凝望着夜隐离去的方向,脸上还是那副复杂的表情,久久不语。

“先生……”我开口唤他,他整个人一震,回过神来:“什么?”

“女人吃起醋来就会多疑,当不得真的,先生不必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我战战兢兢,惟恐他不高兴。先生,我这么在乎你,我是这么这么的在乎你啊……

陈非笑了笑,摸摸我的头:“小溪,你知道吗?你和一夕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

我垂下头,讷讷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比不上她,相貌、武功、身份……但是,我一点都不觉得遗憾!因为我有先生和三娘疼我,被你们保护着长大,生活的很幸福。一夕的事情虽然我到现在还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她其实并不开心。所以,我不羡慕她!”

陈非没想到我会那样回答,摸着我的头,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我们进下一殿吧。”停了停,又道,“夜隐很像一夕。”

呃?我怔住。难道是我会错意?先生刚才想说的是比起我来,夜隐更像一夕?可是哪里像?性格?怎么个像法?一连串问题气泡般涌到脑子里,刚想问,房门突的开了,“喵——”一声,一只黑猫快跑几步,跳入一人怀中。

素白长袍,漆黑长发,灵猫静静的、静静的站在第四殿里,抬起眼眸看了我们一眼。

那一眼,竟多悲哀。

和十余年前我在魔镜里看到的那个目光完全一样。

浓浓的一种依恋,却又注定了无能为力的辛酸。

我心中顿时猛然一悸。

* * *

“你来之前,我为你占了一卦。”灵猫的声音柔柔响起,如清泉般划过心间,凉凉中透出一种委婉。双指轻擦,房内的灯光一下子亮了起来。

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长桌,桌面光洁如镜。她怀中的黑猫长叫一声,跳到了桌上。然后桌上就翻出了九张牌,竟是以人骨所制,在灯光下森白森白。

灵猫走上前,指尖在牌上轻划而过,九张牌就依次翻了个面,牌面上的花纹诡异而神秘。

她拿起左边第一张牌,缓缓道:“第一张,羽衣。纯素。你本不该堕入凡尘,血与泪都会弄污你的心,任何一种情感对你而言都是负累,你应该是一个无情之人。然而那种诱惑实在太美丽,当你动情时,就注定了死亡。幸而,还有镜夕湖,天下至纯至冷之水,它可以洗尽你的疲惫,还你明净。可是陈非,你最终选择了离开它。”

陈非静静的听着,一言不发。

第二张牌落入手中,牌比手白,手比牌润:“第二张,飞蝶。折翼。你嗜自由如生命,对任何束缚都深恶痛绝。因此,当有人试图刺探你的心事时,你会逃避,甚至非常反感。然而蝴蝶的自由也是局限的,一场夜雨,蝴蝶断翅。陈非,你对自由的向往,造就了你今世所有的伤痛。”

陈非的眼角跳动了几下,却仍不说话。

灵猫伸手拿起第三张牌:“第三张,荣枯。销魂。冷静的近乎残酷的镜夕湖主人,其实也有非常艳丽的一面。当春水来时,它无可避免的被滋润,遇到秋风时也不得不随之干涸。你表面上看很有原则,但你的心太软,无法做到真正的无情无绪。你被动的承受一切,从不主动争取,所以你得到的,不一定是你真正喜欢的,而你失去的,也不一定是你真正想放弃的。”她的目光有意无意的瞥了我一眼,顿时让我有种被看透的心虚。

她在暗示什么?陈非得到过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是七阕?是一夕?还是他自己?

“第四张,山樱。无我。你做事有太多顾虑,顾虑这个顾虑那个的结果就是身边的人都被你所伤,纷纷离你而去。你明知此理,却总以无情自嘲,宁愿独自品尝孤寂,也不会挽回。因此尽管最初的想法很单纯,只是想让大家都快乐,但最后的结果是——谁都没有快乐,也不会快乐。任何过程都只不过是饮鸠止渴。”

正文 第八章 何为宿命

陈非笑了一笑,笑容却看不出是悲是喜。

灵猫拿起第五张牌,眼睛起了一阵迷眩,她望着陈非,声音里突然多了几分凄凉:“第五张,女帝。反噬。”

“是什么意思?”

灵猫沉默许久,才一字一字道:“女帝雍容华贵,惟我独尊。当她处于正面时,代表魅力、优雅和毫不保留的爱,但当她处于逆位置时,则代表自负及无法容忍缺陷。”

陈非的脸色终于变了,他回视着灵猫,露出极惊诧的神情。

这张牌到底有什么诡秘?为何令他如此震惊?

“女帝。反噬。她的自信连群摆都荡漾起骄傲的弧度,众生不敢直视,只能膜拜。可当她遇到对手时,就是自信尽消时……”话未说完,只听“啪”一下,那只黑猫竟一把扣住了那张牌,把它翻了回去。

这张牌说的是一夕吧?虽然没有根据,但我就是肯定这张牌说的是一夕。为先生算的命,为什么会扯到一夕?先生说他并不喜欢一夕,可为什么这一路行来,每个人的言语中都在暗示他们曾有孽情?

灵猫叹了口气,柔声道:“猫儿,你可是不愿我再说下去么?那么好,这张牌我就不再说下去了。”

黑猫“喵——”的叫了几声,碧色的眼珠更碧,橙色的眼珠更橙。

“第六张,独步。寒寂。表面的繁荣掩饰不了内心的寂寞,无论你表面上有多么风光,那一切都不是你想要的,甚至连骄傲都显得矫情。你从不对别人敞开心扉,从不告诉任何人你的心事,所以你没有朋友。围绕在你身边的都是红颜,却无知己。她们与你的关系亲密,但都不了解你。”

我想起了阿幽,想起了七阕,想起那些个我或知道或不知道的名字。那些人与我而言是模糊不清的影子,于陈非而言呢?又有多少分量?

忽然间觉得有种情绪,像淡淡的纱一样将整个人拢住,不是痛,却很苦,不是悲,却很哀。

而后我看见灵猫拿起了最后一张牌——

七张牌,前六张上面都有诡异的花纹,只有这张是空白的,上面什么都没有。

“最后一张,你的宿命终局。”

我的呼吸顿时停止,心跳开始加剧,不知道这最后一张牌上到底暗示了些什么。

谁知灵猫的唇角却浮起一个自嘲的笑容,淡淡道:“可惜即使是我,也看不出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陈非长吁了口气,神情反而轻松了:“不知道也好。世事随时变幻,岂能一一可读?”

灵猫的袖子一拂,七块骨牌顿时消失不见。她收袖往前走了几步,在陈非面前立住,道:“你知道我为你占卜的真正用意。”

陈非有点逃避她的目光,低声道:“是,我知道。”

灵猫却不容他躲避,直视着他,道:“那么告诉我,你肯认我吗?哥哥。”

“阿音……”陈非的声音一急,那只黑猫却猛的扑了过来,爪子直抓他门面。我当下忍不住心惊的叫出来:“小心!”

同时一个声音亦叫道:“不!不要!”灵猫长袖如水,将黑猫卷了回去,黑猫随袖风翻了几个身停回到长桌之上,喵喵直叫。

灵猫抱起那只猫,转身走了几步,却又回头道:“你刚才叫我阿音,你以前就是那么叫我的……”她忽然一笑,笑容却并非单纯的喜悦,夹杂了更多复杂的情绪,“你走吧。”

陈非默立半响道:“多谢。”转身才走几步,又听灵猫道:“听我一言,不要逃避。”

陈非浑身一震,几度张口都没说出话来。

“很多人都可以用他们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下去,但是你不可以。”

“为什么我不可以?”陈非终于开口,声音多木然。

“因为你现在所有的能力都来自于过往的赐予。简聆溪的逝去已经不仅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它是许多人的伤痛。当你借助他的桃叶、他的轻功、他的智慧、他的沉着来面对魔宫时,你以为你还是陈非?纯粹的一个说书人?”灵猫的眼中有着漠漠的水气,然而目光中的那份睿智从容,又让人觉得但凡是她说的话,必定是对的。

陈非一笑,那个笑容里包含了许多东西——苦涩、无奈、自嘲、执着……最后淡化成轻风。

一道白光自灵猫袖中飞了出来,陈非下意识的接住,原来是那没有花纹的第七张骨牌。

灵猫深深的看了他最后一眼,素袍颜色又由浓变淡,慢慢的消失在空中。

陈非的目光依旧停在那张骨牌上,我靠近他,轻轻说道:“我们走吧。”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然那么干涩。

七张牌的解说到底给我带来了怎样的震悸?我无法辨析。只知道一种不祥,或者说是一种知道即将离别的预感浮出了水面,变的越来越鲜艳。

如果结局注定是以缘尽而分别,我,会不会后悔来这一趟?

转身,推门,门里的灯光竟多暖意,圆形桌上摆放着一碟果子。朱红色的果实,我曾经见过,也吃过。

碟下压着一张小笺,上面字迹娟秀:“红丝果,疗伤所用;反推来门,便是六殿。祝君好运。”,最后署名“秋窗”。

* * *

“她……这算是放行么?”我讶然。

陈非点头,把朱果递到我面前:“这个情我必须得领。”

我依言吃了几枚,额头处的伤痛消失,连精神也为之一振。抬眉,陈非在沉思。

我忍不住讷讷道:“先生……”

他转过头来。

“先生,灵猫为什么会是你的妹妹?你的妹妹怎么成了魔宫的人?”

陈非轻叹道:“简音师从神算老人,神算老人一生只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她,另一个就是十二季。”

啊,还有这么一重关系啊?

“阿音生性高傲倔强,不肯服输,以十二季为目标,非要超越他。两人本是天生一对,却因此成了宿敌。从此后但凡十二季做什么,阿音便和他对着干,就这样一斗斗了二十年。”

“原来如此。那一夕呢?是不是因为十二季带我投胎,所以灵猫就故意复活一夕?”

“不完全是。”陈非迟疑了一下,才答道,“阿音……很崇拜一夕。”

我惊讶的扬眉,陈非缓缓道:“一夕自绝那天,十二季手携魔镜而来,阿音用千里传音术,哀求一夕未果,于是就设法留了一夕的最后影像在镜中,却没想到造就了今日的祸端。”

脑海里有关的那一幕再度浮现,比上次更为清晰:

那女子朝十二季跪拜下去,魔镜忽然飞到半空中,灵猫在镜里惊呼道:“公主,不要!不要……”

女子没有听她的,她只是慢慢抬手,按着自己眉心的麝月珠道:“第一重光,带走我的容颜;第二重光,带走我的智慧;第三重光,带走我的信念;第四重光,带走我的感知;第五重光,带走我的财富;第六重光,带走我的生命;第七重光,带走我无上神力。我以麝月珠碎,诅咒镜夕湖水永久干涸!”

七道奇光凭空升起,在她头顶飞了一圈后聚拢,再嘭的炸开——

从此,不复存在!

一夕是那样死的!一夕是那样死的!我想起来了!我捂住自己的胸口,踉跄后退了几步。

我想起来了……宿命的神秘之眼缓缓睁开,让我看见前世的自己,在光束中灰飞烟灭。是他,是简聆溪,是他毁了我,是他毁了我!

我继续后退,眼睛越睁越大,心中的恐惧也越来越浓。如果说,之前一夕于我,只不过是另个世界的人,虽然息息相关,但并不具备实质上的意义的话,那么这一刹那,我仿佛就变成了她,她的每个感受、每个想法,都鲜明的渗透到我骨肉中来。

那是一种绝望,掺杂着自残毁灭的快感!

她以死亡来报复所有人,她所爱的,她所恨的,以及她的下一世——我。

陈非发觉到我的异样,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道:“你怎么了,小溪?”

我自噩梦般的幻觉中惊醒,急声道:“先生……不要去了!不要去了好不好?我们不进九殿,不见一夕了!我们回去吧,回原城,回茶寮,或者,去找十二季,他那么神奇,他肯定能帮我们找到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小溪?”

“我不要见一夕了!我不要见她,不要见她!”我转身就往回跑,拉开来时的房门,却见门的那边已经不再是刚才那个阴暗潮湿的房间。

房内色泽粉红,对门摆放着一只梳妆台,台前有两人,一人坐着,一人站着。站着的那人正在为坐着的那人梳头。

坐着的人黑衣如发,梳头的人白衫赛雪。

陈非神情顿变,连忙把我往身后拉,声音也变得格外凝重起来:“不二,是你!”

梳头的白衣人转过身,朗声道:“还有我。”

陈非的脸色更加难看,握着我的手也紧了几分。

“老朋友见面,不需要那么见外吧?请坐。”坐着的黑衣人也转过身来,巧笑嫣然。

这是两个性别颠倒的人。坐着的分明是个男人,却比女子还要柔媚;站着的那个是女人,却有着男儿的英挺之气。与之前所有的人不同的,他们眼中带着明显的邪气与恶意,一看便知绝非善类。

陈非冷冷道:“说一不二,你们是怎么从是非塔里逃脱的?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两人对视一眼,齐声笑了起来。白衣女子说一道:“很容易啊,杀光了塔里所有的人,就自然能出来了。”

不二道:“是非塔,顾名思义,是非难断是非难分,但如果人全死光了,也就自然没有什么是非了。”

说一手上不闲,继续为不二梳发,边梳边道:“至于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那还要多谢你呢。”

“我?”

不二悠然道:“如果不是你,魔宫怎会重金聘请我们前来?”

陈非皱起了眉,一字一字道:“你是说?”

“啧啧啧,看来你真的是在俗世待久了,人也变笨了,若是从前的简聆溪,怎么可能到现在还猜不出是怎么回事?”说一虽然在叹气,但眉稍眼角都是得意之色,“你中计了,简聆溪。”

“你为什么不想想为何一路走来所遇到的都是故人?你以为那些只是巧合?”

陈非沉声道:“但凡每个闯殿之人,所遇者皆为旧时故人。这正是魔宫的神奇所在,难道不是吗?”

不二悠悠道:“对别人,或者是。但你,简聆溪,不同。”

我突然出声道:“所以我们不闯了,我们回去吧,先生!”说着拉了陈非的手想离开。一道金光闪过,我只觉头上有异样,伸手去摸,原本披散的长发竟不知何时又束了回去,而束发的东西,冰凉滑腻。

说一微笑道:“我劝你最好不要动,否则我不保证我的蛇宝宝会不会咬你。”

什么?蛇?!

我顿时缩手,站住不敢动弹。

陈非伸手一拂,一条金丝小蛇顿时掉到地上,蜷缩成一团。

真的是蛇!我吓的说不出话来,说一冷哼一声道:“你敢毁我宝蛇,看招!”寒光掠起,如银网般朝陈非飞来。

室内除了那梳妆台外别无它物,陈非只能再度脱下长袍去抵暗器。谁料说一眼睛一亮,唇角泛起甜笑,我见到那个笑容,心中暗叫不好。

一针飞来,掠起强风一道,陈非的长袍才迎上去,就突然着了火,瞬间烧成灰烬。原来那针里别有乾坤,目的不在射人而在毁衣!

“你还有衣服可脱吗?”她吃吃的笑。

陈非身上只剩下一件月白单衣,我素知以他的性格是决不肯裸身示人的,说一肯定也知道他这个弱点,因而笑得更欢畅。

谁知陈非站了一会,却淡淡的道:“当然有。”双手一扯,把身上最后一件衣服也脱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