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正的你,是藏在你心里不被人知的你,你不相信么?”她朝我俯下身来,我从她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的影子,整个人像是忽然掉进了一个四面是镜的空间里,无论怎么挣扎逃脱,都无济于事。

“你、你究竟想干什么?”

“小溪,你最大的梦想是什么?”

仿佛受了她的蛊惑,答案很自然的溢出我的唇角,“我想跟先生,还有三娘永远在一起。”

“是真的要跟他们在一起么?”她在冷笑,冷笑中有种让我胆战心惊的味道。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在说谎,小溪,你在骗所有人,其实你根本不喜欢那两个人,你恨透了他们,你之所以装出这副天真单纯的样子来是想骗过他们,博得他们的信任,然后再肆机报复……”

我再度尖着嗓子叫道:“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我爱先生,也爱三娘,我最爱他们了……”

我的声音大,岂料她的声音比我更大:“你不要不承认,我是你,我当然知道你真实的想法是什么。你可是一夕的转世,身为一夕转世的你怎么会爱前世毁了你的那两个人?你恨简聆溪,你那么爱他,他却辜负你、抛弃你,最后还要杀你;你恨秦三娘,那个处处都不及你的女人,她凭什么得到简聆溪,最后还成了他的妻子,实现了你做梦都不敢奢求的梦想?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么?难道你真的一点都没这么想过?”

我浑身颤抖着,伸手捂住自己的脸,不知自己心中的那种恐惧是从何而来。难道她真的说中了我的心事?难道我心里真的隐藏着那样的意识?否则我现在为什么会害怕成这个样子?为什么?

“你是一夕,无论你多么不肯承认,你毕竟还是她,你是以她的魂魄生成的人,你天生具有她的灵魂。”

“可是……”我已经快要哭出来了,“他们都说我是最纯善的那缕魂魄,我只有一夕的善念,没有她的恶念啊!”

“别傻了。”影子在嘲笑,“什么恶念善念,怎么可能分的那么清楚?而且,即使你投胎为人时是真正纯净的善魂,但这十六年来,见过那么多人和事,环境和生活都在影响和改变你的性情,你的懒惰、淘气、多管闲事、自以为是……这一切的一切,难道也是善魂?小溪,你没那么单纯,没有人可以那么单纯,记住这一点。”

我根本已说不出话来,只能颤抖,不停的颤抖。

影子走到我跟前,停住,低声道:“好了,现在让我来帮助你看清你自己,让你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感觉她的手搭在了我的头上,然后我眼前就浮现出一幕幕画面,那些画面栩栩如生、活色生香——

* * *

我接受三界祝福降临于魔界。睁开眼睛的那刹那,眉心浮现出如圆月般的珠光,映得整个魔界为之一亮。厅中长老纷纷咋舌:“这个女娃……这个女娃,怕是能改写魔族历史的人物!”

大长老为我取名一夕,意指“沧海瞬息,浮世永生”。

在魔界这个以能力决定一切,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只有强者才能赢得尊敬与爱戴,因此当我六岁时受命在人魔大战中偷袭某个将领,但最后却轻轻松松以一片白羽将十万精兵尽数击退时,整个魔界震惊。

十二岁时,我的能力已被肯定在整个魔族无可出右者,因此行佩冠之礼被敬封为公主,从此统领九殿,与人、仙两界抗衡。

十六岁时,灵猫指着夜幕用很奇怪的声音对我说:“公主,你看那颗流星。”

“那颗流星怎么了?”

“那是急速之星,据说从来没有人可以追的上它,而且它每次出现,都会引起天地间一次重大的变化,但吉凶不定。”

我转眸,微微一笑道:“从来没有人可以追得上吗?我去试试!”说着便自殿顶飞出,身后传来灵猫惊叫道:“不要啊,公主……”

可惜我当时并没有听她的话,因此追着那颗流星一路到了南冥,果然是世间的极至之速,我虽用尽全力,但最终没有追上。

流星落进湖里,湖水碧蓝,无风自动。真稀奇,世界上居然有会流动的湖。一路急追耗费了我的大量灵力,我觉得口渴,于是掬水而饮,一股凉意顿时沁入心脾。果然是很甘甜的水呢!

正当我转身准备离开时,便看见婆娑梅下站了一个人。

那一眼,竟是宿命注定。

湖水吸了我的灵元,我亲眼看见自己慢慢的变成幽灵,跌落于地。而那人就淡淡的看着,从头到尾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是圈套!这是个针对我的圈套!尽管我不知道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人类是如何做到控制流星的,但这种古怪的湖水,以及他露着明了之色的目光,都在告诉我他事先就知道会发生这件事。

他要毁了我?!

一想到这点,怒意便不可遏止。真是笑话,我堂堂魔宫公主,怎会就此毁在一个怪湖,一个凡人之手?你要我死,我偏不死!不但不死,还要你来亲自救我!

于是我爬到他面前,抬起眼睛,用天籁魔音、用顾盼魔眼求他救我,赌上自己的性命。

事实证明,最后我赢了。

当我再次醒转时,已置身于柔软的锦塌之上。竹屋静幽,纱帘轻轻飘拂,这里的一切,都安适的有些让人迷离。

我在塌上躺了七七四十九天,每次醒来,都看不到人。我知道简聆溪在用法术救我,因为我的身体在一天天的康复,然而,再也恢复不到原来的状态。

这个认知令我大为恼火,亦非常震惊。如果我失去了一半灵力,以后该如何继续统领魔宫?而一向傲睨三界公认无敌的我,最后竟栽在区区一口湖水里!这究竟是什么力量?为什么能杀的了我?

在那四十九天里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因想不出答案而倍受煎熬。第五十天,我终于可以勉强起身,扶墙走到屋外,看见绿草如茵的平地上,开满了灿烂的白紫色的小花。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美景,或者说,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大自然之美,我看的目瞪口呆,几乎无法呼吸。

然后一个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很美对吗?”

“是的。”我下意识的回答,继而一愕,转过头去,就第二次看见了简聆溪。而这一次,他的一切看在我眼中,竟然变得完全不同了。

上次我看见他,只不过是看到个普普通通的人类,这次我再看他,他的容貌、眼神、风姿都一下子鲜明了起来,像某种力量狠狠要命的撞到我的心坎里来,绷紧的心弦为此发出了清脆空灵的乐声。那声音,甚至是我自己都不曾听闻过的。

我在那一瞬间爱上了他。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因——那是因为我开始有了人心。

所以我才能感知到景色的美丽,所以才坠入无可逃脱的情感漩涡。无论我有多么不情愿,那一瞬间我爱上了他,并且再也忘不掉。

身为魔族,却拥有了人类的心,这就是我此后一切悲剧的由来。

* * *

我匍匐在地,愣愣的想起我的前一世,我看见我是如何在责任与感情之间挣扎:多少次我想杀了简聆溪,但每每到最后却还是下不了手;我恨他设计毁了我的魔力,却又因他最终救了我而沾沾自喜;我恨他摆出一副大仁大义的姿态拒我千里,却又为他不经意间流露的悉心照顾而倍受感动;我恨他让我清晰看见自己这一番痴恋没有好的结局,却沉溺其中无法自拔;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

是啊,我是恨简聆溪的啊,我对他的恨意渗进骨髓,渗入灵魂的每一处!他毁了我,如果没有他,我还是魔族高贵不凡的公主,我不会受那么多苦,被封入清绝剑中的那九年,根本是度日如年,受尽折磨,若非有那股恨意支撑,我早已自尽,但结果如何呢?九年后再出来时,还是逃不过一死!

简聆溪,他宁可娶秦三娘,也不肯承认对我的感情,人类,就是那么虚伪,虚伪透顶!

想到这里我喉中一甜,松开捂唇的手时,看见里面全是鲜血。

影子在我耳边低吟道:“是了,你想起来了吧?你现在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了吧?那么虚伪的人,那么无耻的人,你怎么可能会爱他?”

我再度呕血,像是要把身体里的鲜血全部吐尽才肯罢休,那些血一滴滴的滴到地上,我的视线逐渐模糊,看不清晰。

便是在这么混乱不堪的情形下,脑海里还是清楚的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

在第八殿里,我看见了我自己,而这个自己,让我崩溃了。

我已彻底崩溃!

正文 第十二章 打破心瓶

我的思维本是一片空白地带,而今,记忆的碎片慢慢的将它填满,让我看见上面颜色斑驳裂痕满满。

一夕的记忆连带着把我一起催毁。原来那真的是一次诅咒,无论重生多少次轮回多少次,都逃不过去。

世界是黑色的,无边无际的黑色,我在那里漂浮,感觉不到呼吸,感觉不到温度,只有一个声音空洞的在我耳边回旋说:“很痛,对不对?别怕,等痛过去了,你就不会再痛了……很痛吧?那么痛呢,真痛啊……”

我动了动唇,却发不出声音。

“痛吗?喊出来吧,你这么痛苦,当然可以告诉他,让他知道你这么痛,没道理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啊,对不对?”

我的手握紧成拳,然后松开,每个指关节都扩张到极至,痛得锥心刺骨。

“喊出来!只要你喊出来,我保证他就会感受到和你一样的痛苦,让他也尝尝这种在地狱里煎熬的滋味吧,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是罪魁祸首,他不只害了一夕,也害了你!”

眼泪倒着流进喉咙,我终于听见自己泣不成音的哽咽声。

“没错他抚养你长大成人,照顾了你十六年,但是你难道没有发觉?正是因为他给了你那样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才让你在知道身世的真相后更加的痛苦!很痛吧?因为你远比一夕敏感,你享受过一夕所没享受过的快乐和幸福,因此对于疼痛更加没有抵抗的力量。你比一夕幸福,但也比她更加不幸!”

一夕……她从来没有快乐和幸福过吗?是了,她是魔族,本来是无心的,无心,自也无所谓什么快乐痛苦。而当她有了人心后,却没来的及感受快乐,就先尝尽了痛苦……

一夕,一夕啊……我是她啊,她是我啊,我为什么要执著着与她划清界线,只想着不让自己卷入这么复杂的前世今生之中,自私的逃避本该承担的责任和义务,我真是混蛋啊!

那么绝望、那么凄凉的一夕,如果连我都不肯理解她怜惜她爱她,她还能指望谁?我真是个混蛋!

“想明白了吧?所以,喊出来吧,把你的痛苦,你的委屈,你的愤怒,你的怨恨,通通都喊出来吧!”

我咬紧牙关,嘶哑着开口道:“我——”

“很好,继续说,喊出来!把你的所有感觉全部喊出来!喊出来后,你就解脱了!”那个声音兴奋的鼓励我。

“我……我……不……”

“加油!”

“我不甘心——”我猛得张开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出来,“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黑暗世界刷的褪去,然后白光闪了一下,再慢慢的恢复正常。

还是那间原来的屋子,光线黯淡,但却可以看见我的面前站着那个影子,她望着我,显得非常非常吃惊。

“我不甘心。”我恢复正常语音把这句话平静的重复了一遍。

影子踉跄后退了一步。

“我不甘心在别人面前曝露心事,让对方将我看得一清二楚、毫无保留。”

“你在说什么?”她终于变了脸色。

“我没有忘记自己现在站着的是魔宫的地面,而这里是第八殿,不知有多少魔族正在暗地里偷偷的看着。无论我对先生究竟是怎样的情感,那也只是我和他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我不会甘心让自己的心事成为娱乐你们的热闹和笑话!”我放低声音,坚声道,“所以,你死心吧!”

影子又后退了几步,身躯开始四下扩散,慢慢融化开来。

“而且你根本就不是我!无论你伪装的有多么相像,无论你对我的事情知道的有多么清楚,你也不是我!因为——”我停顿了一下,对她露齿而笑,“你没有人心。”

影子在张牙舞爪的挣扎,嘶声道:“你胡说!你胡说!”

“你只知道人心贪婪伪善自私怯懦,却不知道人心也勇敢坚强宽容善良。我懂得感恩,我对先生的爱超过了我的恨,爱永远比恨强大,这就是你和我的区别。你不是我!”

轰的一声,影子爆炸了,碎成了千万片,消失在空气中。而与此同时,整个屋子都亮了起来,一如白昼。

果然是个非常空旷宽敞的大殿,每面墙壁上都雕着一幅画。东边的墙上雕着一个身穿华美长袍的魔族老者,怀中抱着个婴儿,旁边围着很多魔人,表情都显得非常惊讶和虔诚;西边的墙上是魔族与人族交战的画面,在魔族的军队里,一只巨型大雕身上坐着个女童,她的指间一片白羽随风轻扬,眉梢眼角尽是逼人的冷傲;南墙上的画更是场景宏大,形态各异数以万计的魔人齐齐跪拜,高台之上身穿白袍的少女正微微屈膝,那个抱她出生的魔族老者在为她加冕。

这就是一夕当年的风光事迹吧?

我回首看北墙,却只看见了一道门,上前试着推了一下,门应手而开,但也仅仅是推开门而已,再想往前走,就被一道无形的结界拦住。

一个和我先前经历过的同样昏暗的房间,漫天的桃叶在飘,带着凌厉如电的杀气。而陈非就在桃叶之中穿梭,闪避的身法不漂亮不好看,只是快,快得连桃叶也抓不到。

“好身法,这不是陈非的身法。只可惜这也不是简聆溪的身法。”黑暗中有个很像先生的声音如是说。

原来进入第八殿的人都会碰到另一个自己,并且和自己战斗,难怪披拂公子说这里也叫“双己殿”。那么先生呢,他又该如何破解这一关?我紧张的睁大眼睛。

桃叶飞舞中陈非在笑,笑声里有种说不出的孤傲味道:“那只不过因为你不是简聆溪。”

“我是简聆溪。”漫天的桃叶攻击更激烈。

陈非的身法快得已非目力能及,他拈住一片桃叶,然后桃叶在指间碾成粉碎:“只要世上有其它的桃叶存在,桃叶就证明不了你是任何人。”

“那么还有一样东西可以证明。”漫天的桃叶忽然消失,“清绝剑。”

陈非继续笑:“你没有清绝剑。”

“是么?”一道红光从天而落,屋子中间的地上突然多了一把剑,一把跟我眼中取出的清绝剑一模一样的剑,只除了,它的颜色是红色的,血般的红。

血红色的光芒下,清晰印出陈非和另一个人的脸,分明一样的容颜,却有完全不同的气质和神态。

“这把才是真正的叱咤天下的清绝剑。而你手里的,不过是它当年在一夕眼中的一个倒影罢了。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几乎是话音刚落,我便眼前一花,红光中白光闪了一下,再定下来时,那把血红的清绝剑已握在陈非的左手中。

“你!”影子震惊。而陈非则冷冷道:“你中计了,你不该把它拿出来的。”他双手各持一剑,然后慢慢贴合,水晶剑与血色剑慢慢交融,并为其所吞噬。

白光淡去,红光更盛,这把剑的光泽、光华、光彩,甚至盖过了握剑的主人!

我感到脸上湿湿冷冷的,伸手一摸,摸到了眼泪。

只至看到这一幕,我才终于感受到了一种真实。以前的我不过是从别人的描述和脑海里的影象中获知过去的事情,而这一刻,种种感官来自自身,异常鲜明。

是的,这才是真正的清绝剑,那把封印了我整整九年的天之剑!

* * *

清绝剑的光芒不可思议的流转,剑尖指向影子。

影子在瑟缩:“你好狡猾,居然用激将法……”

陈非扬眉:“你不是说你是简聆溪吗?十二季曾评价简聆溪‘多智近妖’,你竟会不知道?”他一剑劈落,黑影、黑暗,尽数撕破——

第八殿塌了。

沙土飞扬中一只手拉住我,带我飞了出去。那是先生的手——不,不是,那不是先生的手。陈非的手永远很温暖,让人觉得只要被那么一双手握住,就会安安稳稳顺顺利利的一直走下去。而这双手,虽有同样的宽厚和轮廓,却是冷的,带着天性薄凉。

依稀间又回想起来,其实对这双手我也应该不陌生才对,因为——这是简聆溪的手。

在上一世,曾经抱过我救过我最后还封了我的一双手。

我在空中抬头,看见他的长发随风向后飘去,鬓角处已有几缕银白。十六年,原来……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了……

昔日风华绝代的简聆溪,也终归是老了……

可他的眉眼他的嘴唇他的指尖他的一切一切,看在我眼中却永如十六年前般完美,没有丝毫的毁损黯淡。

简聆溪。我默念着这个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简聆溪……

双足接触到地面,简聆溪带我平稳落地,低头道:“小溪,没事……”一个了字未出口,眼神却蓦然一惊,挽在我腰际的那只手,也触电般的收了回去,惊乍道:“不,你是一夕!”

我静静的看着他,看他脸上闪过的种种表情,然后一个个的解读出来,哦,有惊讶、有悸颤、有慌乱、有迷茫……

为什么没有欣喜?为什么没有?

“见到我你不高兴么?”我低问出声。而他的表情则更复杂,急声道:“小溪呢?”

我垂下头去:“我难道不是么?”

他久久没再出声,站在当地一动不动,像被僵化。

“你分不出了吗?”我抬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慢吞吞道,“你分不出小溪和一夕了,是吗?”

“你……”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果然分不出了。

我看向他的手,问道:“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你可以毫无顾虑的抱小溪,却不可以抱一夕?”我伸手出去拉住他的右手,果然,他的手比先前又冷了几分,“你不敢碰我?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连碰都不敢碰我吗?”

他想要挣脱,我却用力抓住,这一次、这一次不再让你逃了!不让你逃!

我想我的眼睛很明白的流露出了我的想法,因为简聆溪不再挣扎,同样静静的回视着我,眼神复杂的我无法再解读。

不知过了多久,这样的两两相望、瞳眸相映、呼吸相对,我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然而,却不肯将目光先自收回。这一次、这一次不让你逃,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