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咣当咣当开着,车厢寂静,都是远归熟睡的旅客,他一个人,裹着绿色的军大衣,穿着以前冬季拉练时最厚的棉鞋,在车厢吸烟处望着窗外发呆。

层层叠叠的白色山脉,枯树,偶尔略过木屋人家,一个距离北京千公里以外的陌生城市。沈斯亮出神的想,她现在在哪儿,会不会在草原某个地方安睡,会不会明天早上醒来,就能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整个春节,他是在火车上度过的。

到了当地,很难找到前往草原的车,沈斯亮找了个火车站门口接私活儿的面包,司机拉着他往草原走,用不太熟练的普通话和他闲聊:“小伙子来旅游啊?”

沈斯亮答:“来找人。”

“亲戚?还是朋友?要是来访友还是能不去就不去啦,现在都是暴雪,草原被覆盖特别深,你一个人,搞不好别出危险,前两天来旅游的都撤出去了。”

沈斯亮平静笑笑,给司机递了一叠钱:“您就给我放到外头就行,我自己往里走。”

司机叹气,加快油门给他送到了目的地。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很冷,积雪没过小腿,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沈斯亮顶着风雪,往牧民人家聚堆的地方走,这里到处都是挺拔抗寒的樟子松,树上结了树挂,远远望去,依稀能看到边防站岗的哨兵。

就这么一直走到中午,浑身冻得都快没知觉的时候,才看到原住的牧民,沈斯亮上前问:“老乡,你知道这附近有个来拍雪景的摄制组吗?”

老乡正在吃力拽两头牛,牛蹄子陷在雪里,嘴里大声吆喝着。

可那老牛就是不动地方,老乡戴着厚厚的毡帽,羊皮大衣,骂了两声,沈斯亮站着看了一会儿,拿着老乡放在一旁的铁锹在牛蹄附近铲了两下,积雪被挖空,老牛哞哞叫着动了两步。

老乡松开手里的绳子,拉开帽子看了眼沈斯亮,这才露出笑容:“你刚才说啥?”

沈斯亮放下锹,又问了一遍:“我是说,您知道这附近有个来拍东西的摄制组吗?他们有很多人。”

老乡牵着牛儿往回走,爽快一笑:“知道知道!来我们这儿折腾了好几天呢,从东边拍到西边,有七八个人,昨天才走。”

沈斯亮说:“昨天才走?”

“啊。”老乡点头,很豪爽:“过年啦,都回去了,谁还能总在这儿。”

说完,老乡扬着鞭子,回头仔细看了沈斯亮一眼:“当兵的,你是来找人的?”

“您怎么知道我是当兵的?”

“这还用看,我以前是内蒙古兵团的,当了二十年兵,就在家门口站岗放哨。你这身做派,像。”

“小伙子,你找那摄制组有事儿?看见前头那条河没有,这就是我么们最著名的不冻河,他们在这拍了两天。”

沈斯亮跟着老乡在河边站定,嘴里呼出团团冷气:“谢谢您,这儿是个好地方。”

“哈哈,今天能碰见就是缘分,走,跟我家去,给你烤羊肉,明天我们这儿还有最热闹的那达慕。”

“不了。”沈斯亮望着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天才跟老乡道:“我得回去了。”

“这…才刚来就走?你从哪儿来?要找谁?我帮你找。”

我从北京来。

我来找爱人。

沈斯亮低头笑笑,冷风顺着他的棉大衣从脖子里灌,棉鞋被雪水打湿,他一个人,望着寂静蒸腾的河水,漆黑的眼中也同样映着一条深沉悲伤的河。

他忽然就闭上了眼睛。

没人知道沈斯亮消失那一天一夜到底去了哪儿,只知道他大年初二的时候,依旧提了东西上门去看了年迈的外婆,大年初三的时候也依然换好衣裳去了单位值班。

那个新年,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一个人在家里过的。

从那以后,他放弃再找她,他的书架上,每半年都会多出一本杂志。这些杂志有关霍皙的版面被数次翻阅,摩挲,然后书脊朝内,妥善安放。

一支烟毕。

沈斯亮把烟头碾灭在烟灰缸,刻意忽略那些细枝末节,对霍皙寥寥数语:“我去找你的时候,当地老乡说你们已经走了,就差了十几个小时。”

霍皙转过头,心中就像被什么戳中了似的酸酸的疼。

她喑哑叫他:“沈斯亮…”

是了,那天他们得知暴雪骤袭,怕困在半路,连夜乘车离开了海拉尔,那是她第一次在摄制组度过的新年,他们之间,只差了十几个小时。

她也曾在那个深夜,那场雪中,反复摩挲手机,想对他说一声新年快乐的。只可惜,并没有接通。

他们在路上,都曾向彼此妥协过。

只可惜,匆匆错过,竟然三年。

第39章

临近八一节,每年都会召开一次例行表彰大会,这么重要的日子,许怀勐和沈钟岐自然要出席。许怀勐自去年年底因为手术疗养,已经甚少在这样的场合露面,今日一来,不少人都暗惊,赶紧过来握手寒暄两句。

这头许怀勐刚下了车,没说两句话,紧接着那头沈钟岐就在一帮人的簇拥下走上台阶。

俩人隔着几米,回头看见对方皆是愣了一愣,随即,沈钟岐朝许怀勐点了点头,不远不近的问了一声:“老许,身体养的怎么样了?”

“蛮好。”许怀勐也朝人家客气笑一笑。

语毕,大家各上各的台阶,像谁也不认识谁似的往会议大堂走,有和沈钟岐关系近的老战友在他身边问:“你跟老许…还这么生分哪?”

沈钟岐背手笑笑,缓步上楼,很有风度:“都是老同事老邻居了,没那么多话聊,打个招呼就得了。”

对方噎住,狐疑问了一句:“你家大小子不是还和他家那闺女在谈朋友吗?”

沈钟岐一愣,宽厚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皇历了,他家那闺女走了好几年,两个人早就断了。”

会场络绎来了很多人,有服务生引沈钟岐到前排摆着姓名牌的地方就坐,那人跟在老沈旁边,放下座椅,自言自语道:“不能啊…”

“什么不能?”沈钟岐觉出不对:“老刘,有话你就直说,也是看着斯亮长大的,算是他半个叔叔,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

“那我可就跟你说了?”

那人下了好大决心似的:“成,这事儿也不算我拆孩子姻缘,就是给你提个醒。”

“前天我往正义路那边去办事儿,中途等红灯的时候看见他了,车就跟我并排停,落下窗户打招呼的时候,他旁边坐个个女孩儿,长的白白净净大大方方的,还跟我笑了一下,当时我没多想,以为是他新谈的女朋友,问了一嘴,这小子跟我也承认了,俩人关系还挺好。”

“后来走出挺老远我才反应过来,那不就是老许的闺女吗!”

沈钟岐大吃一惊:“你确定?老刘,这话不好乱说。”

大老刘是个耿直的人,拧着眉毛:“咱们老哥俩儿,我能跟你撒这个谎吗!”

沈钟岐显然没消化这个消息,慢吞吞哦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坐在位置上不说话了。

老刘劝他:“孩子也大了,什么事儿让他们自己拿主意,你当爹的,别掺和了,要不你说,我这今天告诉你了,心里对孩子那儿也过意不去啊。”

沈钟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没发表意见,许怀勐跟他之间隔了一个过道,在同一排,他看了他一眼,许怀勐察觉到沈钟岐的目光,也探究看过来。

沈钟岐心思城府相较许怀勐一点不差,俩老头儿这么一看,沈钟岐就明白了,八成,许怀勐也不知道这事儿。

还有十几分钟大会开场的时候,进来一排训练有素的干事,负责记录这次会议内容,一打眼儿,陆晏棠站在最前头。

瞅见沈钟岐,陆晏棠脸上带了点微微笑意,跟沈钟岐打招呼:“沈叔叔。”

“哎,丫头,你也来了?”

“科里人手不够,我带了几个新人,怕经验不够,就跟过来一起看看。”陆晏棠手里拎着公文包,一身正装,笑的落落大方:“好长时间没斯亮的消息了,我都忘了问,他出院以后胳膊恢复的怎么样了?”

沈钟岐故意提高音量,让许怀勐听见:“嗨,难为你还记着,这小子扛收拾,早就没事儿了,哪天上家里来,让他好好谢谢你。”

沈斯亮那段时间住院,陆晏棠隔三差五就去看,不是给他洗衣服就是拖着他去楼下食堂吃饭,人家一个女人,都到这份儿上了沈斯亮不好拉着脸拒绝,话说的也够明白了,可是陆晏棠不听,几次下来,沈斯亮干脆吊着胳膊出院算完事儿。

他躲她的心思陆晏棠其实再傻也能看出来。

她一听,爽快答应:“行,哪天我上门去拜访,正好我爸爸还给您带了几罐茶叶。”

今天正好也是沈斯亮论文参加评审考核的日子。

在单位怎么说也干了小七年,工作能力没问题,经验也够,可要是说真参加评职再往肩上加颗星星,到底是差了点儿东西。

第一,是缺了点基层经验,刘卫江知道他心里一直是想往外跑的,这几年不知道跟他打了多少次报告,可是因为他家里离不开,沈钟岐跟刘卫江也是老熟人,只能死死按着不发话。其次,就是需要这样发表在公众刊物上的硬件。

怎么说也小三十了,不能总守着一个岗位不放,眼下是进修的最好时期,他又是军校培养出来的特殊人才,总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不是?

正好赶上八一节,局里要晋升批人才,来了很多有发言权有力度的老教授,今天下午就是评审的日子。

沈斯亮排在第三个答。

一上台,底下鼓掌,他边走边整理仪容,在台上站定,先庄重敬了个礼。

掌声毕,他把帽子摘下,标准放到自己的正前方,朝下头微微一笑,条理清晰,镇静开场。

刘卫江在底下坐着,心里颇为骄傲,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人,虽然这小子平常吊儿郎当,可是对待工作,一旦遇上什么重要场合,那副认真劲儿,那股专业劲儿,还真带得出来,拿的出手。

短短十几分钟,他一篇论文围绕着历代战争史,针对现在情况分析,把一篇周边国家战略信息发展对我国影响说的有理有据,博得一片好评。

底下有位老教授在刘卫江耳边低声问了一句,刘卫江翻开文件夹抽出一张纸,又跟对方交谈了两句,老教授满意点点头。

会议一结束,刘卫江有意把沈斯亮叫到办公室好好说说,谁知道这小子脚底抹油,一溜烟儿就不见了人影。

为啥,着急出去呗。

今天霍皙下午采访结束的早,两三点钟收到他短信,让她来单位等他下班,大热天的,他很少这么折腾人,应该是有什么要紧事儿,霍皙想了想,还是来了。

门卫把守的严,她进不去,就站在外面的树荫下等。

等啊等,老远从里头跑出一抹绿色身影。

沈斯亮一出办公大楼,就被热的呲牙咧嘴,他一边解着外面扣子,一边东张西望找人,远远地看见霍皙站在树下,他乐了,赶紧朝她跑过去。

“什么事儿这么着急?”

霍皙脸颊被太阳晒得发粉,微微蹙着眉。

沈斯亮一把摘下帽子扣在她头上,搂着她脖子蹭了她一脑门的汗,霍皙推他:“脏死了。”

“现在嫌我脏了?”沈斯亮趴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那时候你怎么没嫌弃?”

霍皙耳朵腾地一下就红了,紧张左右望望:“你能好好说人话吗?”

“说的就是人话,哪句你没听明白?”

霍皙不想跟他较真,论耍流氓他数第一,没人排第二:“你到底找我来干嘛?”

沈斯亮把外套搭在手上,解开领带:“也没什么事儿,你一个人回家也是待着,就是想让你来看看。”

看什么?一座办公大楼有什么可看的?霍皙不知道他的心思,有点莫名其妙。

俩人和好,用外人的话说,忒没羞没臊恬不知耻,怎么说之间也隔了三年空白,要说一朝就能回到过去那么亲密无间,倒不见得,但是反倒现在这种状态,让霍皙觉得很舒服。

就像两个重新认识的熟悉人,彼此摸索,适应,但是心里又很清楚对方的喜好和脾气,一切拿捏得当,又不会逾越界限。

沈斯亮直勾勾瞅着她,忽然笑了一下:“别说,这帽子你带着,还挺合适。”

他的大檐帽扣在霍皙的脑袋瓜上,霍皙摘下来,给他塞回去:“别闹了,回头让你们领导看见,再给你扣个衣冠不整的罪名。”

这一顶帽子,让两个人都心照不宣的沉默下来。

沈斯亮知道,霍皙一直是想参军的,当初考大学的时候她要报南京,被自己哄骗着改了主意,可惜了那一身语言天赋。

她俄语说的最好,恰巧沈斯亮大学修的二外也是俄语,他能感觉到她对这个行业的热情。

霍皙知道他想什么,刻意避开这个话题:“咱俩别在外面站着了,怪傻的,你送我回家吧。”

沈斯亮点头:“行,你等着我。”

他去单位里头把车开出来,两人在路上闲聊,沈斯亮跟霍皙讲前几天武杨闹得笑话:“也不知道是抽了什么疯,大半夜逮着我问怎么追女孩儿。我困的都睁不开眼睛了,跟他说你要是真心诚,就去买把花儿。”

武杨那人脑筋轴,喜欢的姑娘都是那种长发飘飘柔柔弱弱身上带着仙气儿的,那样的姑娘都喜欢浪漫,骨子里都有种文艺气质,沈斯亮也没多想,随口就给他出了个主意。

武杨梗着脖子不依不饶,沈斯亮没耐心:“你不是还问我上哪儿买花,买什么花吧?”

武杨说:“帮人帮到底。”

沈斯亮趴在床上,哼哼唧唧:“你们单元楼下那花坛就挺好,一掐就是一把,显得咱真诚,还不做作…”话音没落,沈斯亮手一松,就睡着了。

霍皙听的笑眯眯:“那他跟你说追到了没有?”

沈斯亮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带着墨镜,歪着乐:“今天中午我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孙子给我打电话,张嘴就骂。”

霍皙不敢置信:“他真信了?”

“他在他们训练场那花坛掐了一把,让人家姑娘直接糊了一脸。”

霍皙倒在座椅上笑,笑着笑着,就乐不出来了。

“你…知道蓓蓓对武杨的心思吗?”

“傻子都能看出来。”

沈斯亮其言之意,武杨还不如个傻子。他沉吟着:“蓓蓓心思浅,什么都写在脸上,这么多年跟在武杨身边儿,说没感情那是扯淡。”

“甭操这心,他俩中间就差这一层窗户纸,什么时候谁先耐不住性子捅破,肯定水到渠成。”

俩人一路聊着回家,车快进门岗的时候,许怀勐坐在后头,拍拍前头副驾驶:“胡仲,前头那个是不是沈斯亮的车?”

胡仲眯着眼睛看车牌,随即一笑:“是他,估计是下班回来看他爸的。”

胡仲不知道这里头的厉害,可许怀勐知道!

他想起散会的时候沈钟岐叫住自己说的话,气不打一处来,老头儿在车里闷坐一会儿,跟司机说:“不去了,回家!”

“您…不看霍皙了?”

“不看了!你给她打电话,就说我又发病了,让她赶紧回来!”

胡仲不知道这是发哪门子疯,可也不敢问,赶紧让司机拉着回去了。

这边霍皙接了个电话,心里纳闷,脸上表情不太好,沈斯亮问她:“怎么了?”

“胡叔给我打电话,说我爸病了,让我赶紧回去。”

沈斯亮愣了一下。

昨天他还看见许怀勐在体育场背着手看篮球,这么一天,就病了?

恰巧今天又是军区大会,许怀勐这一去,搞不好能看见多少人听了多少闲话,何况自己亲爹也在,沈斯亮心里隐隐觉得不对。

但是看霍皙表情,她哪知道这些厉害,心里指不定怎么为她爹着急呢,说是父女俩不对付,可是要是老许真没了,她就真成孤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