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骏嗯了一声,提点他:“这是个机会,你跟着你舅舅可以去北京看看,那边开个精品酒庄,或者在酒店里买个楼层,当行政酒廊,别总窝在家里这一亩三分地,像我似的。”

“而且…”萧骏顿了顿,意味深长:“堂哥在那边有个同学,混的还行,你去跟他接触接触,对你没坏处,另一个,也能帮着点我。”

见程聪犹豫,萧骏拍拍他的肩,出言提醒:“聪聪,我好了,咱家好了,对谁都没坏处。”

萧骏这话说的看似兄长对弟弟的关心和教导,实际上心里憋着什么坏,程聪清楚个七七八八。

晚上回了家,他躺在床上想了一夜,没事儿就抬起手看那块表。第二天一早,就把这事儿跟自己爹妈说了,酒厂看似是程聪父亲在掌管,可实际大权都在母亲手里,母亲一听,沉吟,问,聪聪,你想去吗?

程聪说,想。但是我想去,不是为了萧骏。

程聪妈妈就笑了,那就去吧,在北京多交些朋友,自己学些本事,将来就再也不用听别人的了。

程聪说完,哭的像个孩子:“哥,我这些年没办法,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当年让人收拾的就是你亲弟弟,可我不能说啊,我说了,他倒了,我就成家里的罪人了…”

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跪在饭馆儿,哭成这样,挺引人注目的。

沈斯亮把玩着酒杯,面色如常:“大男人,站起来说话,跪着算怎么回事儿。”

程聪摇头,反手给自己一个耳光:“哥,我后悔了,跟在你们身边这三年,才算是真明白什么叫兄弟感情,我以前干的那些混蛋事儿…”想起自己曾经跟萧骏卖出去的消息,程聪心里不是滋味儿,又给自己招呼了一巴掌。

“萧骏这些年一直攥着我们家的把柄,我不听话,我爸妈在南边就不好混,你说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我真不想让他们逢年过节回去看人家的脸色。”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原谅我,至少今天说了,我心里就过去了。”

有人说,小伙子,你真当你斯亮哥不知道你的来路呐?

从你在我们跟前儿出现的第二回,早把你身份摸了个门儿清了!

这些年你跟萧骏卖了多少消息,说了多少我们这里的事儿,谁心里都有数,我们不说,是想等着你说。

一个刚刚走出校门的年轻孩子,本该和小航一样尽情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儿的,奈何被家里牵制,做个奸细。

沈斯亮掐了烟:“你不说,我不怪你。”

“你说了,也得不到任何原谅。”

“程聪,说到底,这事儿跟你也没关系,是我跟你哥之间的麻烦。”沈斯亮站起来,拍拍程聪的肩:“回去吧。”

程聪痛苦拽住沈斯亮:“哥——”

“我说!”

沈斯亮站住,程聪把脸埋进手里:“你能不能放他一马,好歹…他也是我…”

他真不想成家里的罪人啊!!!!

“我放他。”沈斯亮克制自己,一字一句:“谁放过我。”

程聪到底还是交出了那段录音,之前被小航室友指认的两个人坦白供认,萧骏坐实了恶意伤人的罪名。

沈斯亮配合调查,做完相关笔录之后,对方问他:“你们家属还有其他要求吗?”

沈斯亮说:“没有。”

“赔偿呢?”

沈斯亮笑了笑:“赔多少钱人也回不来啊。”

沈斯亮从做笔录的地方出来,程聪在外面等:“哥…”

“我在这儿开的那个酒庄有了起色,买了个房子,我爸妈把家里的生意停了,我想把他们接过来养老,你说,我生意能做起来吗?”

沈斯亮说:“能。”

程聪问:“那你还拿我当你弟弟吗?”

说完,男孩还自嘲:“亲哥都不拿我当弟弟,别说你了。”

沈斯亮背对着他,忽然回头朝他乐:“好好照顾爹妈。”

“等我回来,跟你喝酒。”

小航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

似乎很多事情也都告一段落。

很快就是沈斯亮要走的日子,临行之前的那天,他去了一趟西郊后山,葬着小航的地方。

天已经冷了,寒风刺骨,他穿着黑色大衣,戴了一副皮手套,缓慢在小航的墓碑前清理落叶。

不知上一次是谁来过,墓前还放着一束白菊花,用黑色丝带温柔束着,已然枯萎。

山上的落叶,寒风一起,打着旋的飞。

墓碑上年轻男孩剃着干净的头发,笑容纯净,穿着白衬衫,眉眼和沈斯亮相似,有不太相似,唯独那双眼睛,一模一样。

沈斯亮说:“小航,别恨哥。”

“哥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照片上的男孩依旧笑着,沈斯亮低头,轻轻拂着碑文,上面刻着男孩的出生年月,沈斯亮闭上眼,低声道:“也别恨你霍皙姐。”

她对你,对我,对一切人,都付出了太多。

“我走了,可能这一走,得很长时间不能来看你。”沈斯亮叹气:“你好好的。”

他抬手拍了拍墓碑,像是以前安慰年幼孩子的大哥哥。

从墓地出来,沈斯亮去了半山腰的禅院,宁小诚在山下等,等了好久,才见他慢悠悠从山上下来。

小诚问:“又去找那老住持了?”

沈斯亮靠在车前,用手拢着火点了一根烟,悠悠道:“以前不信这个,来这儿,是为了静心。现在才发现,哪儿是什么静心啊,是你心里没谱,总想给自己找个精神依托,说白了,是个安慰。”

小诚说:“那现在呢?”

“老住持走了,留下个大徒弟,上了两炷香。”

小诚:“求了什么?”

沈斯亮抽了会儿烟,望着前方山顶淡淡白色烟火,钟声一敲,林中的飞鸟骤然群起离开。

他说:“之前来这儿,求仕途,求圆满,求顺遂,求你已经得到可依然没被满足的东西。”

“现在来这儿。”

沈斯亮随手把烟头按灭在车前,露出一个很悲伤,很平静的表情。

“只求她平安。”

求霍皙,永远平安。

“小诚,我真的,欠她太多了。”

直到现在,沈斯亮才忽然明白,两个人之间最难的,就是隔着一个死了的人,死的人不会说话,让你心里永远也得不到释怀,可是你不知道,从他生命消失,坦然阖眼的那一刻起,就该释怀了。

所谓得不偿失,是不该为了一个人,狠心再失去另一个爱你的人。

那才真的叫,得不偿失。

沈斯亮猛然顿悟小航在临走前,隔着重症监护室那扇玻璃,看他的那个眼神。

他是告诉自己的哥哥,别难为自己,也别做遗憾事。

可是这世上,偏偏憾事太多。

第57章

沈斯亮走了,走的那天好多人去送,站在人头熙攘的火车站,他提着行李,在站台跟他们招手。

“走吧,别送了。”

小诚他们追上去:“今年过年能回来吗?”

“不知道,要看安排。”

“回不来也行,踏踏实实的干活儿,家里老爹那边放心,我们帮你照应着。”

沈斯亮又说:“回去吧。”他朝身后的小姑娘招招手,陶蓓蓓蹭过去,沈斯亮笑着拍拍她的头,一点不费劲:“打小儿斯亮哥就看你骨骼清奇,是个搞运动的好苗子。”

陶蓓蓓软糯:“你真走了?”

“走了。”沈斯亮从车窗中弯下腰,够着的蓓蓓耳朵,低声跟她说了句什么。陶蓓蓓不太情愿,她鼓着脸,不吭声。

火车鸣笛,列车员最后检票关门,沈斯亮说,真走了啊。大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要不,你再等等?

沈斯亮摇头,不等了。我能等,别人等不了。

他目光很坚定,没有左顾右盼,始终定定的望着这一群人,他咧出一个笑容,痞气,真诚,等哥们儿回来,给你带土特产啊。

火车咣当咣当开始加速。

那个笑容在视线中越老越远。

一直躲在站台柱子后面的纤瘦身影,注视着列车,然后悄无声息戴上墨镜,转身离开。

似乎沈斯亮走了,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大家的也还生活一如既往。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更加安静了。

这天霍皙起的很早,出门的时候,和晨练回来的许善宇撞了个正着,许善宇脑子直,脱口而出,大清早上你打扮成这样,要出家当姑子?

天凉了,偏偏霍皙最怕冷,才二十度的天气就已经穿上了薄薄的毛衣,头发一丝不苟的吊起来绑在脑后,利索的牛仔裤和短靴。

霍皙面无表情拉开车门,上车,然后又探出头来:“你还真猜对了。”

许善宇无所谓笑笑:“出家当了姑子咱不怕,我是怕你想不开,上哪儿殉情去。”

霍皙生气了,竖起眉毛:“你丫才殉情呢!”

许善宇趴在车外,乐:“二朵儿哎,你别说,跟沈斯亮混这几年,京腔耍的挺像那么回事儿。”

霍皙降上车窗,许善宇头跟着往上卡,脸都憋红了:“哎哎哎,小王八蛋你给我玩儿这…”

“说我是王八,你看看你自己这德行。”

许善宇身材健壮,伸着脖子,跟只大海龟似的。许善宇听见也不骂她,干脆蠢兮兮学起海龟划水,往上挣扎了两下。

霍皙难得被逗笑,落下按钮,眉眼弯弯:“我出去一趟,中午不回来了,下午直接上课去。”

“晚上给你和老许做饭吃,你也早点回家。”

早点回家。

这句话,许善宇太长时间没听过了,一时还真有点不太习惯。

他挠挠头,假装甩头上的汗珠子,低头的时候发梢上的水珠跟着四溅,霍皙看怔了。这个细微动作的习惯,或者说,很多男孩子都有的习惯,让霍皙猛地想起了沈斯亮。

他踢足球的时候,每次比赛结束以后,总会拧开一瓶矿泉水,一半喝了,剩下一半全倒在头上。

然后抓起身上的背心前襟儿抹一把脸,低头甩甩头发上的汗和水珠子。

以前霍皙总笑他像刚刚洗完澡的大金毛,运动过后的沈斯亮有点憨,有点懒,没有任何攻击性,很容易让人生起一种母性光辉。

那时候她坐在体育场的青青草地,他躺在她腿上,眯眼瞅她,一会儿捏捏她的手,一会儿掐掐她的脸,再或者,比赛赢了,他就揽过她脖子,低头恶劣一把把汗珠子蹭到她脑门上。

许善宇喊她:“嘿!嘛哪?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那张大脸凑到霍皙跟前,吓她一跳:“哦哦,听见了。”

“开车小心,听见了。”

“走吧。”

霍皙发动车子,慢慢驶出林荫道。

她今天起这么早,是为了去潭柘寺一趟。当初回来的时候,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那里,如今要走,有始有终,算个念想。

早上山下的大批游人还没到,寺庙里很静,偶有几个香客,也都沉默各做各的。

霍皙气喘吁吁登上台阶,弯腰缓了一会儿。

最近这两年的身体状态是越来越不好了,哪有爬几层台阶就能累成这样的?她半蹲着平复呼吸,然后走入大殿。

金色佛像矗立在眼前,威严慈祥,霍皙仰头看着,听晨钟敲响,然后默默跪在明黄色的蒲团上。

合十许愿。

她向来是不信这些的,可是,总得找个依托不是?

年轻身量纤弱的女孩跪在佛像前,虔诚许愿。

菩萨啊菩萨,我就要走了,临走之前,有几件事想拜托你。

霍皙开始仔仔细细回想自己一路长大,遇见的这些人,这些事。

她说菩萨,我爸爸身体不好,我在他身边尽孝的时候不多,他刚做完手术,希望他可以顺利度过这个冬天,身体健健康康的。

我有几个朋友,一个叫陶蓓蓓,一个叫武杨。他们两个从小是青梅竹马,蓓蓓非常喜欢武杨,可是小姑娘面皮薄啊,很多心思不能说出来,爱的非常辛苦。武杨平常执行任务,很危险,拜托您保佑他逢凶化吉,可以早点和蓓蓓在一起,让两人美满幸福。

另一个朋友叫宁小诚,小诚哥对我很好,是个非常绅士的男人,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其实他心里特别渴望安定,他刚刚娶了媳妇,叫蒋晓鲁,也是个很好的姑娘,希望能祝愿他婚姻长久,早点抱个可爱的宝宝吧。

哦,对了。

霍皙想起来,嘴里絮絮叨叨,菩萨您别嫌我啰嗦。

我还有个哥哥,这个哥哥是亲哥,叫许善宇。他人不坏,就是小时候被亲情伤害过,挺玩世不恭的,可内心非常善良,从来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喜欢他的英文老师很多年,一直没成功。

您让他开开窍吧,早点明白人家想要什么,让两个人终成眷属。

嗯这回真没了。

霍皙闭着眼睛,跪在蒲团上良久不动。

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