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妇人太过聪慧,是不是很让丈夫无奈?”

那护卫一呆,抬头愕愕地看着他。

兰陵王眯着双眼,望着那渐渐沉入地平线的金灿灿的太阳,轻轻地说道:“她测知了我的脾性底线,便这般一步一步的蚕食着……”那护卫听得稀里糊涂之际,兰陵王却是不说了。他唇角一拉,慢慢荡起一朵笑容来。

从小他便知道,对妇人,是不能太认真的……那种喜怒束之人手的感觉,太可怕,太可怕了少年时,他日日想着,如能见到母亲,可有多好?他的母亲,也会如别的母亲一样,对孩子温柔慈爱,照顾备至吧?为了这种期待,无数次他坐在树丛中,抱着膝头,看着那大开的破门……他每日睡觉,都要抱着那件女式的花裳,也许抱的时候太多,等他长大,那花裳已破了两个大洞,襟领处更是磨得花纹都淡了。他想,他该扔了它的,可是,每次刚把那花裳扔掉,总是一觉醒来,发现它又到了自己怀中。

那种感觉,真是太可怕太可怕了。

待见到这个妇人,见到这个身份卑微,既青嫩又可见以后会有美貌的妇人后,他便想着,如果这一生,一定要跟一个妇人朝夕共处,那就选她吧。这般美貌,不至辱没了他,这般聪慧,不至让他生厌,这般卑微,不至于索取太多,让他无力招架。然后,他再娶那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女子为妻,生育两个传承血脉王位的子女后,便带着美妾,驰骋沙场之间,一偿平生所愿。

开始时,一切都是顺利的。直到,他发现自己对原本中意的妻子人选,竟然感到索然无味时,他害怕了他这一生,永远永远也不想喜怒全束于一妇人。不想无数个春秋里,都站在树枝上,等着那个永远也不可能出现的人,无数个夜晚中,只有抱着那花裳才能入睡……他绝不允许他这一生,一定要按自己早就计划好的方式走下去……可现在,一切却按照她计划好的路线,在一步一步走下去。而他,似乎还不想反抗……

见兰陵王出神,众护卫便一动不动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兰陵王戴上纱帽,朝那护卫阿武命令道:“知道了,你回府吧。”

阿武一怔,问道:“郡王,您不回府?”

兰陵王淡淡地说道:“你先走一步。”

“是”

看到那个太监入宫后,秋公主等人,便浩浩荡荡地开向兰陵王府。

望着敞开的王府大门,秋公主笑嘻嘻地说道:“阿瑜,这一场热闹,我们一定要看到哦。”

一个贵女也在旁笑道:“是哦,这场热闹,不看太可惜了”

她们就没有见过这般胆大包天的姬妾她还真是什么话也敢说啊,她们倒想看看,太后知道这事后,会有什么反应,兰陵王知道这事后,又有什么反应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驶入了郡王府。

方老管事刚刚送走宫中的内侍,又迎进了尊贵的公主,不由暗示使了一个眼色,示意那护卫阿武再跑一趟后,他佝着腰,老实地领着秋公主向主院走去。

主院里,张绮正在春睡。

她躲在虎皮铺就的塌上,睡在桃花丛中。一阵春风吹来,桃花一瓣一瓣的旋转落下,有的洒在她的脸上,有的洒在她的颈间,至于那一袭黑色的裳服上,更是桃红嫣粉的铺了几十朵。

张绮显然睡得甚香,每有一朵花瓣落在脸上,她便唔唔两声,伸手胡乱一拂,还没有拂到花瓣,又倦倦睡去。

美人春睡,乃人间至景

陡然看到这一景色,秋公主等人一木。

感觉到那熟悉的自形惭秽又涌出胸臆,秋公主怒得尖声喝道:“真是好雅兴啊,大白天的,还睡得这么香”

她不说这话也就罢了,这话一出,众贵女同时想道:刚刚诳走太后的使者,刚刚躲过太后的惩罚,刚刚撒下那等弥天大谎,她竟然睡着,还睡得这么香?

突然之间,她们竟是想道:听说那些魏晋名士,南地俊彦,向来把生死置之度外,有着把荣华宠辱都漫不经心相待的翩翩风度……这南地一个普通的小姑,竟也恁地超脱,直是把她们这些真正的天之骄女,都显得粗野低俗,斤斤计较得可笑可怜了?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转眼,郑瑜便轻声说道:“方老,张氏累了,你别唤她,我们便在这里玩玩即可。”她一个姬妾,有那资格代替这府中的主人接待她们吗?

她既开口了,方老管事便低头应道:“是。”

正在这时,门外一阵喧哗。

一个仆人急急跑来,朝着方老管事大声禀道:“管事,有圣旨到了”

什么?又有旨?

在众女齐刷刷双眼一亮中,方老额头冷汗直冒,“可是郡王不在,快,快去叫郡王来。”

看到他要走,秋公主连忙说道:“我们也去看看吧。”

“嘻嘻,是啊,看看是为了什么事下旨。”

众女七嘴八舌地应着,一边说,一边鄙夷地看向那边塌上,扭动欲醒的张绮:她们倒想看看,在圣旨面前,她还能镇静到哪里去?

见到这一行人,那前来颁旨的太监尖声道:“兰陵郡王何在?”

方老连忙上前应道:“公公,我家郡王奉旨外出,还没回府。”

“张氏呢?”

方老一凛,马上应道:“在,在,小人马上就去唤她,马上就去唤她”

“不必”那太。却是挥了挥手,“咱家侯着郡王便可。”特意提到了张氏,却并不召见。这下,秋公主等人面面相觑。

这太监是陛下身边最信任的近侍,一直在书房行走,秋公主平素极难遇到他。

因为地位不同,这太监对上秋公主,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浑然不似给太后传旨的那个太监般小心。

而秋公主看到这太监,却是心下直犯嘀咕。她转向身后低声说道:“张公公怎么来了?”

“这个公公不对么?”

“不是不对,是我皇兄啦,总是一些要紧的命令才由他传达的。”

秋公主这话一出,郑瑜蹙起了眉头。

在众人地等候中,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半个时辰后,一阵整齐的马蹄声传来。不一会,风尘仆仆的兰陵王大步走来。

他的墨发高高束起,俊美绝伦的脸上,仿佛会发光一般,顾盼之间勾魂荡魄……本来以为自己能够平静以对的郑瑜,这一见到他本人,心下又是酸苦交杂,眼眶直是一红。

她连忙低下头。

兰陵王却是没有看到她。他大步走来,深深一礼后,恭敬地说道:“臣高长恭接旨”

他刚一动,张公公也动了。他不等兰陵王这个礼行下去,便上前扶住。扶着他,张公公笑得眉眼弯弯,“郡王爷何必多礼?”

他捧出圣旨,恭敬地递到兰陵王手里,笑眯眯地说道:“恭喜郡王,贺喜郡王”

什么?

秋公主等人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的,疑惑地盯着张公公。

张公公在兰陵王面前,不但笑容可掬,还一点也不卖关子,他笑嘻嘻地说道:“太后说了,郡王爷是个忠臣,陛下也说,郡王爷可用。这不,郡王统领过的黑甲卫和那一千私军,又交到郡王手里来了……”

张公公的话还没有说完,郑瑜猛然抬头,青着脸不敢置信地瞪着那张公公,至于秋公主等人,更是惊得尖的尖叫,有的甚至不顾场合,都质问起来。

在这喧闹中,张公公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伸手把虎符还给兰陵王,张公公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叹着说道:“郡王好福气啊……”

说到这里,他也不顾怔忡着的兰陵王,手一挥,笑眯眯地带领众人,离开了兰陵王府。

直到张公公出了大门,众贵女还惊在那里。

她们这次来,是看热闹的。

可是,她们想看到的,被惩罚的对象,一直好梦正酣着……应该勃然大怒的兰陵王,却是欢欢喜喜地接了旨,得回了自己的人马和私军就在众女傻在当地时,把圣旨收好,把放着虎符的盒子也收好的兰陵王,抬头向她们看来。

兰陵王瞟了众女一眼,双手负在背后,淡淡说道:“诸位女郎如果无事,可以回了”

竟是丝毫不给颜面

秋公主等女,哪曾受过这种冷眼?抬头想要说什么,却对上了衣袖一甩,自顾自离去的兰陵王。

当下,众女僵了半晌,才一会,李映才幽幽地说道:“他好似生气了。”

秋公主冷笑道:“他心里眼里只有那个贱人,自然会怪我们”

这话一出,郑瑜低低地说道:“我们走吧。”秋公主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站在原地叫道:“可是,刚才那旨意是什么回事?”

“什么回事?自然是我们估计了太后和陛下的心意”明明含着讽刺和隐怒,可这话从郑瑜的口中说出,却温温柔柔,让人无法恼火,还心生愧疚。

如秋公主便是,她呆了呆,喃喃说道:“你是说,我们料错了?怎么可能?那贱人自作主张,抗旨不遵,胆大妄为,胡言乱语,不但无人怪罪,还令得陛下改了心意,把那些权利还给了长恭?”

她是不懂,真不懂不止是她,便是郑瑜,也是不懂的这阵子奔波行走,让她明白,要想把兰陵王的权利要回,这事有多难她曾想,自己与兰陵王成婚后,再借娘家的势力,用上一年二年,一定可以成功的她什么都想好了,就是没有想到过,那个卑贱的,玩物一样的妇人,轻描淡写几句话,竟然成功了?

一直到被扯着离开了兰陵王府,秋公主还有喃喃自语。而别的贵女,也一个个低着头,越是细思,脸色越是难看……

第129章 威风

兰陵王大步走向正院。

来到院门口,见到张绮不曾出现,他沉声问道:“张姬呢?”

一婢应道:“姬还睡着呢。”

还睡着?倒是睡得挺沉。

兰陵王目光一转,看到睡在桃花中的人影,挥退婢仆后,他大步走进。

张绮侧卧在塌上,绝美精致的脸上,眉头微蹙,樱红的唇间,却沾着一片花瓣。不止是唇间,便是鼻尖上,手背上,都是一片片的桃花瓣,她的身下,也压了一堆,放在腹部的指甲都沾着残瓣。

春风吹来,散在她身上的花瓣一片片飞起,又一片片落在地上。

此景美不胜收。

可睡着的美人,却始终眉尖微蹙……

兰陵王低着头,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靠着虎皮塌坐下。伸手拈去盖在她鼻尖,随着她的呼吸一动一动的花瓣儿,兰陵王低低地说道:“阿绮,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的动作令得张绮有点不适,当下,她伸出手,无力地想扇去他的手。

她的手一动,便被兰陵王握住。

掌中的小手,粉嫩腴白,手背处,还有五个小小的涡涡,看起来格外显得精美动人。

他轻轻捏了捏,感觉这小手在自己掌心的柔嫩。

他的动作,令得张绮终于醒来。她睁着迷离的双眼,无神地瞅着他。过了一会,她又眯起长长的睫毛,侧过头想再次睡去。

……怎地倦成这样了?

兰陵王伸手把她抱在怀中,随着他的动作,她身上的桃花花瓣簌簌落了一地。

张绮又睁开眼来,她昂着头,迷糊地半睁着眼看了他一阵后,迷茫地唤道:“长恭?你回来了?”

“恩。”

兰陵王低下头,在她的眉心上印上一吻,轻声道:“怎么睡得这般沉?”

张绮喃喃说道:“我梦魇了,好多人扯着我,有的脱我的衣裳,有的拿刀来剐我的肉,还有的在吸我的血,你站在那里,我使劲地喊你,你却只是笑着,转身便抱着别的女人走了,我怎么也叫不住你……”

她闭上双眼,手指无力地扯住他的襟领,喃喃说道:“刚才好象也有很多人在说话,可她们就是不来摇醒我,我想叫,却怎么叫不出来,也动不了,我自己醒不来。”

兰陵王垂下双眸,缓缓说道:“你胡思乱想了……无论如何,护你,我还是能护着的”

张绮这时却没有精神与他说这个。她左右看了看,问道:“不是来了很多人吗?怎么没有?”

“她们都走了。”

“哦。”

见张绮神色疲惫,兰陵王收紧双臂,轻声说道:“再睡一会吧。放心,我会在这里。”

张绮恩了一声,软软地倒在他怀中,又闭上了双眼。

吹着春风,听着怀中传来的轻细的呼吸声,兰陵王也闭上了双眼。

在他们前方五丈远的地方,一条手指粗的蛇落入一张宽约半米的蜘蛛网上,青蛇费力的挣扎着,可那细小的蛛丝,却一点一点地缠绕而来……

兰陵王重新收回了黑甲卫和私军的消息,不用一天便传遍了整个上流社会。

北齐皇朝,虽然是鲜卑人的皇朝,虽然秦汉三国以来的藏书,无数前人总结的智慧,在经年的战火和纷乱中,都已遗失,没落,虽然这个时代的这个北方王朝,便是权贵人家,也有很多不识字,不懂书的。可毕竟也有不少聪明人,他们很快便明白了,正是兰陵王通过宠姬之口所表的忠心,所许的不靠妻族,愿为孤臣的意愿,才令得太后和陛下归还了兰陵王的军权。

郑瑜明白这个道理时,已是第三日午后。她正检查着自己的马匹,准备与秋公主等人纵马踏春陡然听到这个说法,“叭”的一声,马鞭掉到了地上。

她艰难地弯下腰,朝着那马鞭捡起。见她直起了腰,一侧的李映低叹道:“怪不得世人都说,南人才智甲天下……她一个私生女,竟也知道这等道理,实是想不到”

说到这里,她看向一侧呆呆怔怔地郑瑜,低声道:“阿瑜,阿瑜?”

连唤了两声,郑瑜才清醒过来。她转头看向李映,喃喃说道:“我不信阿映,我不信……照她这么说来,那要强大的家族做甚至?那家族与家族之间,要联姻做甚么?苍天给予我等尊贵的身份,便是用来与贱民相分的。如果在君上眼中,我这种身份的人反而比不上一个贱婢,那尊卑之道,还有什么意义?”

她说得语无伦次。

不止是她,便是李映,这时也是无法接受。在这个嫡庶之分,犹胜南地的北方,在这些以家族为傲,以自己的身份为傲的贵女们眼中,在这个世家和君王共同治理天下的时代,很少有人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特别是郑瑜,她不敢相信,如果自己连这点优势也失去了,那她还用什么能踩践那个张氏?来显示自己的高贵骄傲?

李映看着脸色发白郑瑜,嘴唇嚅动着,正想安慰她两句时,突然的,郑瑜一笑,眉眼间重又变得坚定自信,她翻身上马,无比肯定地说道:“阿映,孝瓘会后悔的不错,她今日是帮他得回了兵权,明日呢?万一他出征途中,出现肘腋之患呢?万一有人为难,故意拖着军粮不给,万一他被围了,援兵却久久不至呢?这变化太多太多了,她一个贱妾,能帮他的也就到此为止孝瓘不用多久就会明白,就会后悔的驾——”

两骑一先一后奔驰而出。

门外,秋公主等人也身着胡装,正侯着呢。见到两女出来,她们嘻笑着一围而上,一众鲜卑贵女,以及近年来才大显风头的汉室大家姑子,同着胡装,策马冲向东街中。

东街中,正是繁华时。市井俚声一遍,各家店铺旗帜飘扬,小贩们的哟喝声响彻天地。

在众女奔驰而过时,街道众人急急避开,一时之间,颇见兵荒马乱。见到街道中的骚乱,秋公主格格直笑,她挥着马鞭,高声叫道:“快点,再快点。”驱着马,直朝街旁的摊贩直冲而去就在这时,突然的,一阵清歌声飘飘渺渺而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秋公主清喝一声,把马一拉,也不理会那些死里逃生的摊贩们喜极的眼神,只是抬着头怔怔地倾听起来。

听了一阵,她冷笑着转头,朝着安安静静跟在一侧的郑瑜叫道:“阿瑜,孝瓘又过红街了”

听到她这么大声地跟自己提起兰陵王,引得路人都向自己看来,郑瑜不高兴地低下了头。秋公主没有注意到她神色有异,又向她叫道:“他到真真是风流人物。”

说到这里,她想到一个主意,连忙策马靠近郑瑜,上身倾向她得意地说道:“阿瑜,我想到一个法子对付那贱妇了。”

迎上郑瑜的目光,秋公主眼珠子转得欢快,“孝瓘迷上那贱妇,究极原因不过是他初尝女色……何不想法让他多多品尝那种风月场中的女子?当他尝上了瘾后,会发现那贱妇也不过如此的”

她这话一出,李映便在旁边轻唤道:“啊,这当真是个好主意。”

秋公主越发得意了,对上没有吭声的郑瑜,她嘻嘻笑道:“阿瑜你向来心软,这事你不干,我来干。”

说到这里,见郑瑜没有出言阻止,秋公主下巴一昂,马鞭一挥,喝道:“驾——”

众贵女冲过东街时,同时侧头看去。果然,西街处,一队伎子在那里围着什么人翩翩起舞。

从街道两侧的红楼上,传来一阵琴声,琴声清亮悠远,古朴而缠绵,随着那琴声,众女蹈着节拍,围着那人时而旋近,时而拉远,琴音飘荡,舞姿优美。

看到四面八方,都有人向那方向靠近,郑瑜突然建议道:“我们也看看吧。”

秋公主最爱热闹,闻言率先应合道:“好,我们也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