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绿从侧殿悄悄伸出头来,本来吓了一跳的她,一看到张绮这模样,马上放心地把头缩了回去。她蹬蹬蹬三步并两步搬来一张塌放在门旁,然后趴在塌上,透过门缝兴高采烈地看起热闹来。

张绮这表面畏缩,实则自在的表情,兰陵王哪里看不出来。顿时,他直是青赤了脸。瞪着她,他脸颊的肌肉狠狠地跳动着,怒火燃烧得几欲脱腔而出,他一张俊美绝伦的脸,越来越青,越来越红,却只是站在原地扑哧扑哧的喘着气,半晌都没有动静传出。

阿绿看到这里,顺手从身后掏出一包梅子干,放在嘴里叭唧叭唧嚼了起来。

良久良久,兰陵王闭上双眼,沉着嗓子说道:“张氏阿绮,你莫逼我”

张绮老实地低着头,老实地缩成一团,自是没有吭声。

他看到她这貌似恭顺的模样,恨从中出,磨着牙冷冷说道:“原来到了今日,阿绮还想找人嫁了?有志气,当真有志气”

一股杀气从他的身上弥漫而出

他的杀气是沙场中锻炼出来的,带着森森死气,便是陛下太后,也不敢直面真锋。

死气森森而来,如无形刀剑,如雪网冰雾,一经迸发,所有的声音都迅速消失了。

殿中的阿绿,看到这里脸色一白,放在唇边的梅子不知不觉中落在了地上。她想做些什么,却发现自个的手脚不停的颤抖着,竟是无法控制了一直抱着手脚,缩成一团的张绮,娇柔的身子也颤抖起来。

她低着头,努力地缩成一团,不停的颤抖着。

……眼前这人,随时可以把她打落尘埃,决她生死。

不过,她早已决定,死便死了。

这时,她的下颌一痛,却是被他强行抬起头。

她对上了他那无边黑暗中,隐隐透着血色的的眼。这种杀过千人万人的漠然和狠戾,令得她的脸色不受意识控制地越来越白,越来越白。

他在她的眼眸中,终于看到了惊惧。

这不是他要看到的。

他从不想她怕他,他只想她敬他,服他,依赖他,爱恋他,心甘情愿的与他一起生一起死。他也可以向她保证,不管他会不会娶正妻,不管他将来身边有多少女人,她永远是最特殊的,最近他的那一个。

可她没有……她竟是利用他对她的爱怜,肆无忌惮地说出那样的话,把他的颜面完全扫落在地,也把她自己置于极度的危险当中她竟是愚蠢的,狂妄地把她自己抛出去,便像把一块肥肉抛入狼群中一样地抛出去这个妇人,很可恶,很可恨

他定定地盯着她。

被他的眸光锁定,张绮无法移眼,也不敢移眼。

不知不觉中,她的唇瓣已咬出了血。

望着眼前绝美的小脸上,那无边的倔强和不屈,兰陵王哑了嗓子。

他低低地说道:“我对你哪里不好了?”因为愤怒,他的眼中有火焰在燃烧,“张氏,你说说,我对你有哪里不好了?你跟了别人,犯了今日之错,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你知道么?”

这么冷,这么高高在上。

是了,这才是他,这才是真正的他。

在他心中,在世人心中,他与自己,是天和地的区别,是太阳和野草的区别张绮慢慢侧过头去。他锁得太紧,她只能把脸移开一小点。侧过头,张绮低低地说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高长恭,你可以杀我的”

“高长恭,你可以杀我的”

她竟然用死来威胁她她竟然说,他可以杀她的她是料定了他不会吧?这个妇人,总是能洞察他的底线,再一步一步地逼得他退无可退兰陵王想骂,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一阵笑声,他嘶哑地说道:“杀你?”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她这么娇小堪怜,又刚刚流过孩子……他只要轻轻一伸手,便可把她伤得狠了。可是,他的手哪曾扬得起来?纵使现在恨得胸口涨痛,他的手也扬不起来。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兰陵王又是一阵嘶哑的低笑。

他轻轻说道:“张氏,你也是世家大族出身,你当明白,你的要求,我给不了你,任何一个如我这般身份的丈夫,都给不了你……是你求得多了”

“是么?”

张绮的声音很轻,很冷淡。

兰陵王闭上双眼,他让几欲发狂的自己再次平静一些后,才继续说道:“不错……贵贱天定,嫡庶之分有如君臣。你在陈地时,张氏那些嫡出姑子,一言可以把你灭杀吧?那还只是陈地,齐周两地,嫡庶之分,身份之别更是不可逾越。张氏,娶了你,天下的人都会笑话我,轻视我,不屑于我。你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他幼时艰难,因此比世间很多人,都更自尊,更重荣誉。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语气变得温和些了。

他在劝服她,苦口婆心地劝服。

低着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缩在塌上,娇柔如水的身影,看着眼前这张让他无时或忘的面容。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她水嫩的脸颊,低低说道:“阿绮,别任性了。我答应你,这阵子都不议亲了。你不是应允了我,好好跟我过日子的吗?乖,别闹了”

他的声音一落,张绮却是低笑出声,她低低的,胡乱地笑着。笑着笑着,她用手塞到嘴里,把就要脱口而出的哭声堵回去。好一会,恢复了些许平静的张绮,才静静地说道:“我要回家”

她慢慢抬起头来,因含着泪,那黑白分明的眸子真如秋水,她直直地看着他,重复道:“高长恭,我要回家,你放我回家”

她看着他,一滴两滴珍珠般的泪水,顺着白玉般的脸颊缓缓流下,缓缓溅落尘埃中,“我不想与你在一起了,不想做你的私宠玩物了……我要回家”

她的泪水一滴又一滴,一串又一串,如珍珠般滑落在地,它们滑过她白玉般的脸,滑过那红润的樱桃小嘴,滑过那精美如花瓣的下颌,在阳光折射下,串出一种让他胸口剧痛的七彩华光,然后,落入尘埃。

他慢慢蹲下,蹲到与她相平的位置,他伸手捧着她的脸,用粗砺的大拇指抹去那泪珠儿,他轻声问道:“可是,你有家吗?”

他温柔地问道:“阿绮,你哪里有家?”

他低低的,情意绵绵地说道:“阿绮,安心留在我身边,我会对你好的,不会有任何女人威胁到你的地位。你生下的孩子,我也会善待的。”

声音真的很温柔很温柔,隐隐中,有着他自己也没有发现的乞求。

他在乞求她不要再闹,不要再白费功夫的挣扎。

“有的,我有家的。”这一次,张绮的声音中有了些力量,流过泪的双眸,清得像天空,她纯净而美好地看着他,竟是灿烂一笑,低语道:“我有了金子,有了阿绿,”伸手抚上自己的脸,她长长的睫毛扇动着,梦呓般地说道:“再划烂这张脸,我就可以有家了。”

……

看着笑得灿烂,竟是对那情景无比期待的张绮,不知为什么,一种难以形容的剧痛涌上兰陵王的胸口。让他不知不觉中伸出双臂,把她紧紧搂在怀中。

可他刚刚搂上她,她便是极力一挣。

用力的,哪怕脸孔涨得紫红,也还在用力地挣脱他。

可她越是挣扎,兰陵王双臂便收得越紧。他把她紧紧锢制在胸口,见她扭动得太过厉害,他锁住她,沉哑地说道:“张氏,要我放开你,除非我死”说得斩钉截铁张绮似是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她慢慢地停止动作,慢慢的,艰难地抬起头来。

见她似乎屈服了,兰陵王心中荡着一抹喜悦,他正准备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却听到张绮低低的,清脆的,如他一般认真地轻语道:“今日我当众说出那些话时,便没有想过,一定要活着。”

……

见兰陵王僵住了,她慢慢地抽出他的手臂。垂着双眸,慢慢地说道:“我其实,早就应该死的。只是以前老是鼓不起勇气来,老是幻想着……现在,我不幻想了。长恭,何不抽出你那把佩剑,只需用它在我颈上轻轻一划,你的烦恼,我的烦恼,便都没有了”

她的声音低而稳,有着温柔,更有着媚惑。

她竟是在媚惑着自己去杀她

陡然的,一种从来没有尝试过的无力感,一种说不出的恐慌和疼痛,还有无边的郁怒撕咬着他,吞噬着他。

兰陵王整个人都僵住了。

直过了好一会,他才嘶声吼道:“看好她”话音一落,他已腾地冲出,转眼眼便撞出了苑门。

兰陵王一冲出正院,方老便急急追上,他喘着粗气,惊慌地扯住兰陵王的衣袖,连声问道:“孩子,孩子,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气成这样?”他从来没有见过兰陵王如此愤怒过,这种迹近失控的暴烈,让方老好生不安。

兰陵王腾地转身

他腥红的眼在看到方老时,终于有了一丝清亮,抿着薄唇,他突然捂着胸口说道:“我这里好难受”他喘着粗气,“方老,我这里好难受,都要炸开了”

腾地转身,他旋风地冲出。这时方老还扯着他的衣角,只听得 “滋”的一声衣帛碎裂的声音传来,方老抓着一片玄色布帛,呆呆地看着冲出大门的兰陵王。

题外话:

石崇当日设宴,喜欢用美人请贵客喝酒,贵客不饮,便斩美人,有次一连杀了五六个美人。有人劝说那个贵客饮了时,那贵客说,“他杀他的美人,与我何干?”这样的事,还被时人慰为美谈。(张绮的身份,比这些美人高不了多少。从小生长于乡间的私生女儿,是很没有身份的。)

……南北朝时,士族式微,没了魏晋风骨,名士风流的时代,嫡庶之分,几乎到了严苛得可怕的地步。(当然,这更是一个荒唐的时代,因为荒唐,所以一切都有可能。)也是物极必反,历史上的高长恭死后不久,娶了鲜卑贵女的杨坚建立了隋朝,几十年后,李世民父子建立唐朝,李世民开科取士,便是贫寒之人也可以识字,做官,进而取得崇高的社会地位,算是把这不可逾越的身份鸿沟打破了。

第144章 喜悦

兰陵王一冲走,张绮便拭干泪水,转向偏殿处。

阿绿急急跑到她面前,看到她,张绮沙哑着声音说道:“阿绿,你马上出去,拿着仓库里的那一盒珍珠出去。这几天你就宿在萧莫那里,把那些珍珠兑了使用,不要回兰陵王府了。”

对上一脸不解的阿绿,张绮苦涩地说道:“他这次动了真怒,我怕他归府后把我困在府中,令我轻易不得外出。便是外出,也会有人把我的一言一行上报,在这个节骨眼上,你不能与我一道成了囚徒。去吧,去找萧莫,以他的才智,必知道我的所图,定会全力助你。”

她垂下眸,从怀中掏出手帕,一点一点沾净脸上的泪痕,张绮的声音沙哑中透着冷,“有了萧莫的帮助,再乱中取利,我们地计划会容易许多。”

好一会,阿绿才应道:“好。可是阿绮,你一个人,会很孤单的。”

张绮摇头,她明透的眸光看着阿绿,轻声道:“一想到我就快得到自由了,我就不孤单了。”

“对了,把我藏下的那八百两金,你也一并带出去。你不是喜欢在客来酒楼玩吗?你就在那里开一间房,把这些金子,全部藏在那房间里。记得藏紧一点。”

“好。”

阿绿走后,张绮疲惫地睡了一觉。而兰陵王,一连两晚都没有归府。

这阵子,兰陵王宠姬张氏的风头极盛,众人刚刚还在传说她在红楼上被人看光了,这一转眼,她又当着一街的人宣布,她不会再阻拦兰陵王娶正妻,而她,也有信心嫁一个大好儿郎为妻。

……身为姬妾,玩物,张氏如此不顾夫君的颜面,如此不顾体统,如此不知羞耻的宣布要嫁大好儿郎,便在这荒唐事层出不穷的北齐,也是少有的。一时之间,街头巷尾,都在说着这件事。

说来说去,众人不免同情起兰陵王来,身为龙子凤孙,堂堂郡王,却连一个女人,一个宠物也降不住,任由她捏着鼻子走,未免可笑了些。

第二天,秋公主来到郡王府,把张绮嘲讽了一顿后,趾高气扬地离去了。她前脚刚走,一个太监却奉了太后谕旨而来,太后在旨意中说,张氏虽客居异乡,行事举止却颇有建安风骨,因此,特赏她百两黄金,还给了她一块令牌,说是可以自由出入宫闱的。

可以自由出入宫闱?岂不是一亮出来,也可以自由出入城门了?

不过这事张绮还来不及欢喜,便被方老把令牌收了去。而且,看管这院子的护卫也多了些。

经此一事,邺城人倒是都知道了,上次太后和兰陵王为了这个张氏发生冲突的事,实际上不是太后一意孤行,而是张氏有所要求。

……这个张氏,果然早就有意离开兰陵王了兰陵王府陡然热闹起来。

第三天,娄七女来了,然后下午时,郑瑜也来了。

再一次看到郑瑜,她是满面红光,连那黯淡的眼神中,也重新变得神光熠熠。

郑瑜看到张绮,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把她细细打量一番后,便转身离去。

不止是女客,便是男客,这几天也明显多了些。便是明知道兰陵王不在,他们也会要求在院落里侯他归来。呆留之时,更是频频朝着张绮所在的院落望去,倾听着院落中传来的阵阵琴瑟之音。

这种盛况,与前几日兰陵王府门可罗雀的情况截然相反。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直朝兰陵王府奔驰而来。看到来人,方老连忙迎上,又是担忧又是心痛地说道:“郡王,您回来了?”

一袭风尘,玄衣上污渍处处的兰陵王点了点头,他抬头看向院落中。只是一眼,便令得他脸颊的肌肉狠狠抽动了下。

迅速收回目光,他哑声说道:“这几日可有什么事?”

一连出去七天,本是想再忙一阵的,可这马走着走着,便不知不觉到了城外,然后想随便看看也好,可不知不觉中,又来到了家门口……

方老恭敬地说道:“张姬很安静,天天呆在院落里弹琴吹笛的。”

……他夜不能寐,她还有心情弹琴吹笛?

方老继续说道:“府中的访客多了些,各位郡王府都派了人,请郡王和张姬赴宴”

听到这里,兰陵王冷笑一声。

方老又说道:“对了,郡王离开的第二天,太后便令人赏了张氏,说她客居异乡,举止行事有建安风骨,还赐了一道宫牌给她,说是允她自由出入宫闱。”感觉到自家郡王的气势,一下子沉凝得让人无法喘息,方老连忙续道:“老奴把那令牌收了。”他双手捧上那块令牌。

兰陵王瞟了一眼,点头道:“收紧些。”

“是。”

他把坐骑交给仆人,提步朝内院走去。

看到他脚步不移地走向正院,方老连忙跟上,“郡王,可要沐浴更衣?”以往他便是最辛苦最劳累,也总要洗得干干净净地再去见过张姬的。

听到方老的问话,兰陵王脚步一刹。好一会,他哑声道:“也好”

半个时辰后,兰陵王跨入了正院。

院落中有点安静。

坐在一株桃树下,张绮一袭华服,暗红的袍裳,镶金的坎肩,长长的,直达腰间的黑发,如画的眉眼,让人一看,仿佛看到了燃烧在天空的灿烂霞光。

这般鲜艳的她,让人一见倒是心情大好。兰陵王沉郁压抑的心,不知不觉中轻快了不少。

他大步走到张绮面前。

此刻的张绮,正在绘画。随着她素手轻移,一副功力极显不凡的春山烟雨图渐渐浮现。兰陵王转过眼,看到几旁摆着十几副惟妙惟肖的仕女画。他定神一看,这些仕女图竟然全是她自己,张氏阿绮。

这些图画中的张绮,穿着各式各样的华服,表情或颦或喜,极尽妍态。

他凑近一看,只见一副画旁题着一行字,“北齐皇建二年,张氏阿绮十五岁。”再下一副,另题着几个字,“今朝春在花容好,明朝春来坟上草。”

兰陵王僵住了。

他脑海中嗡嗡一片,张绮说过的话,清脆的,柔软地唱响在记忆中,“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高长恭,你可以杀我的”

“今日我当众说出那些话时,便没有想过,一定要活着。”

“我有了金子,有了阿绿,再划烂这张脸,我就可以有家了。”

……

她是认真的

她在这里忙忙碌碌,不过是想记下她现在的美貌,还有她曾有过的华灿生命。

她是真的做了毁容和赴死的准备

兰陵王慢慢地抬起头来。

专注于画中的张绮,没有察觉到他地到来。她正微蹙着小鼻子,嘟着嘴唇,无比专注地画着眼前的画。

看着她绝美的小脸,一种让他窒息的疼痛和恨,同时涌出他的胸臆。

最终,兰陵王唇一扯,冷冷说道:“张氏,你挺有雅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