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样?

顾老太太闭上眼睛,嘴唇紧紧抿了起来。

顾怀修与黑匣中的人脸交替出现,慢慢的,顾老太太思绪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

那时老爷子还活着,她以为她是他唯一的女人,长子学业有成娶得门当户对的贤妻,次子聪明伶俐,整个杭城,她好像是过得最快乐的太太。开春老爷子去北方做生意,她守在家里教养儿子,等待丈夫归来。

端午过节,她终于盼来了丈夫,却没想到,死鬼男人居然带了一个姓陆的女人回来,还有一个八岁的野种!

什么叫从天上坠入深渊?直到现在,顾老太太都记得当时的感受,她最爱慕信赖的男人,趁她不注意,深深地插了一把刀在她心口。她疯了,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看到什么摔什么,老爷子没办法,才将陆氏娘俩安排在了外面的宅子。

她的心死了,是两个儿子的安慰将她重新拉活,老爷子看她渐渐恢复,就开始替陆氏说话,说什么陆氏是正经人家的姑娘,是他色迷心窍隐瞒婚事才得到了陆氏,两人在那边成婚,本来老爷子想隐瞒一辈子的,南北各有一个家,可北方生乱,他不放心留娘俩在外,才对陆氏托盘而出。陆氏柔弱,又生了儿子,只能随他回来。

这样的解释,顾老太太起初是不信的,可再次见到陆氏,风一吹就倒似的,一看就没主见,顾老太太便信了。狐狸精坏女人棘手,傻女人好对付,为了彰显大度,也为了不与老爷子闹僵,顾老太太答应让陆氏进门。

顾老太太以为,她这么大度,老爷子出于补偿也会对她越来越好吧?万万没想到,老爷子竟然得寸进尺,见天地往陆氏那边跑,去一次,她心里的刺就多一次,刺越来越多,顾老太太觉得,她再忍,恐怕明日就会被气死。

为什么要为别人委屈自己?

顾老太太没那么傻,所以,老爷子再次外出做生意,顾老太太就设了一个局。

她先安排好心腹,再骗陆氏带着儿子去上香。

陆氏傻啊,真心把她当姐姐,乖乖带着八岁的儿子出门了。

顾老太太的计划,是让人劫财杀了娘俩,彻底铲除两根眼中钉,老爷子回来闹她也不怕。可心腹联系的歹徒见陆氏貌美,居然抢了娘俩,然后利用孩子胁迫陆氏就范。其中的情形,顾老太太没亲眼看见,但也猜得出大概。

就在她担心老爷子回来会想办法搭救陆氏娘俩的时候,匪窝出事了,据说是那个八岁的孩子放了一把火,要救母亲离开,可娘俩怎么逃得了?陆氏中枪而死,八岁的男孩下落不明,有人说他被匪徒丢到山里喂狼了,有人说他掉下山崖摔死了,众说纷纭,但最后的结果,都是男孩死了。

尘埃落定,老爷子回杭,听说陆氏与小儿子的死讯,老爷子疼到吐血气到中风,当年就咽了气。

顾老太太难过了一阵,很快又释然,撵走办事不利的心腹老郭,顺顺心心地当她的老太太。

可就在今天,在她五十五岁的寿宴上,人人都认定死了的那个男孩回来了,还带着老郭的人头!

想到这里,顾老太太全身发冷,顾怀修一定是回来报仇的,他已经杀了老郭,下一个,是不是要杀她了?

“世钦!世钦!”顾老太太发疯似的尖叫。

守在门外的顾世钦立即冲了进来。

顾老太太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绝望地朝儿子伸手:“他是来报仇的,世钦快救救娘!”

顾世钦眸色一黯。

陆姨娘与三弟出事的时候,他已成家立业,什么都懂了,他知道母亲做的不对,可事情已经发生,难道他要为了一个姨娘与异母弟弟记恨生母?顾世钦只能装糊涂,渐渐淡忘此事。

“你们都出去。”抱住母亲,顾世钦脸色铁青地吩咐妻子与二弟夫妻。

他是一家之主,大太太三人默默退了出去。

“世钦,你有人脉,快去杀了他!”顾老太太紧紧攥住儿子手腕,想到了一个办法。

顾世钦扶住母亲肩膀,目光沉痛:“娘,你还要一错再错吗?”

顾老太太一愣,忽的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只是要陆氏死,没想过要陆氏被人糟蹋,更没想过要一个八岁的孩子亲眼目睹生母受辱,可她管不了那些人,现在顾怀修回来报复她了,她除了提前下手,还能怎么办?

“娘,老三真想杀人,趁你出门直接动手就是,不必来这一出,今天他大张旗鼓地回来,肯定没那么简单。”冷静过后,顾世钦低声分析道。

顾老太太哭声一顿。

顾世钦神色凝重:“娘好好休息,晚上我去跟他谈谈。”

当年,他与八岁的老三,还是有些兄弟情分的。顾世钦至今都记得,初来杭城的老三傻乎乎的,看什么都新鲜,他带老三去坐船游湖,男孩开心极了,也就是在那条船上,老三第一次叫他大哥,凤眼笑成了一条线。

打听顾怀修的住处并不难,夜幕降临,顾世钦换身黑色长衫,单独去拜访久别重逢的弟弟。

半个小时后,汽车停在了一栋位于南湖湖畔的西式别墅外。

南湖一带房价高,住的全是达官贵人望族豪绅,顾世钦在这边也有置产。下了车,司机去敲门,顾世钦摘了帽子拿在手中,心事重重地等待。几步之外,路灯散发出柔和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地很长很长,一动不动。

远处的双层小洋楼中,陆铎走到书房前,直接喊话:“舅舅,顾世钦来了,见吗?”

过了会儿,里面传来男人古井无波的声音:“不见,替我传几句话。”

陆铎笑:“你说。”

别墅外,终于听到脚步声,顾世钦迅速转身往里看。

隔着铁门,陆铎掏掏耳朵,再对着顾世钦的方向吹了一口,吊儿郎当道:“我舅舅说了,叫老太太放心,这辈子她一定会长命百岁,杀人放火是畜生做的事,咱没那么贱。”

舅舅言简意赅,他给扩扩句,免得顾老太太听不懂。

嗯,在舅舅跟前待久了,他也越来越体贴了呢。

第9章 009

在顾怀修那儿吃了闭门羹,顾世钦的心更沉了。

年近四十,同父异母的弟弟要不要认他,从感情上讲,顾世钦无所谓,但老三拒绝见面背后的深意,他却不得不慎重。一个历经生母被主母太太陷害、亲眼目睹生母受辱惨死并成功逃脱匪窝的孩子,消失十八年后,以申城新贵的身份高调归来,是要认祖归宗吗?

不是,老三,是要报复他们一家。

坐在车上,顾世钦攥了攥拳。

白日他已经弄清楚了老三在申城的情况,银行存款无人知晓,但光凭东盛汽车行的进项,老三已经跻身申城最顶级的金融圈,并且与申城几位军、政要员交情匪浅。这些是有证据的,还有一些关于老三的传言,譬如老三回国前当过海盗、雇佣兵,积攒下巨大的财富后才投身商业,其人性情乖张,有时明知是亏本生意也要做,有时谁欠钱不还,哪怕只推延一小时,也会被他的手下施以最血腥的报复。

年轻的新贵崭露头角,不可避免地抢了申城某些地头蛇的生意,刀枪斗不过老三,便有人妄图用金钱、女人诱老三入套。然而两年下来,老三的生意越来越好,得罪他的地头蛇要么投降乖乖当小弟,要么就彻底从申城消失。

至于女人,老三至今未婚,歌舞厅最妖娆妩媚的头牌他不屑一顾,荧幕上风情万种的女星他无动于衷,就连申城公子哥儿们争抢破头的第一名媛秦悠主动搭讪,希望坐老三的顺风车回家,老三都置之不理,将一个花似的美人,晾在了下着淅淅沥沥浪漫小雨的街头。

一个有手腕又过着禁欲般生活的对手,顾世钦一时半刻,真想不到如何将他赶出自己的地盘,只能随机应变了。

“大哥,他怎么说?”

当顾世钦跨进客厅,一直在老太太这边等消息的顾世昌立即离开沙发,愁眉紧锁地问,还不如侄子顾明严镇定。

顾世钦看眼沉默不语的儿子,平静道:“没见到人,想也知道,以后生意场上咱们要多个仇家了,我会派人盯着那边,你们也都警醒点,别给人可乘之机。”

顾明严点点头。

“我去看看你祖母。”顾世钦继续往前走,走出几步想起什么,回头叮嘱儿子:“陈年旧怨,你心里清楚就好,慧芳、宜秋那边别说漏嘴,还有清溪,她后天返程,明日你带她出去逛逛,买买礼物,先是匪徒再是你三叔,她这趟过来可吓得不轻。”

想到未婚妻惨白的小脸,顾明严嗯了声。

夜深人静,秀城徐家,林晚音也在担心女儿。

想到前天的报纸,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忍不住推了推打呼噜的丈夫:“望山,明下午有趟去杭城的车,你比完赛去杭城接清溪吧?这两年都没听说火车被抢,咱们清溪一出门就撞上了,我越想越后怕。”

徐望山迷迷糊糊,老婆说什么就是什么,抱住人道:“行,你叫人买票,我比完就去,睡吧。”

林晚音这才放心。

可就在林晚音快要睡熟的时候,院子里的镇宅公鸡突然叫了起来,不是黎明打鸣,而是短促连续的惊叫。去年有黄鼠狼来偷鸡,就是这样的动静,林晚音连忙推醒丈夫。

徐望山最宝贵自家的大公鸡,听说黄鼠狼又来了,他衣服都没穿,抄起桌子上的鸡毛掸子就往外跑。林晚音想跟去看看,里侧三岁的小女儿云溪忽然醒了,哼唧着要去嘘嘘。林晚音没办法,抱起女儿去后面净房。

刚穿好鞋,外面“通”的一声响,好像有什么重物倒在了地上。

林晚音心一紧,望着门口喊人:“望山?”

杂乱沉重的脚步声起,三个黑衣蒙面的男人鬼魅般闯了进来,林晚音双腿一软,抱着女儿就跪了下去,泪流满面,嘶哑地喊丈夫的名字,云溪害怕极了,哭着要阿爹。

两个蒙面人翻箱倒柜抢劫财物,领头的高壮男人走到浑身颤抖的林晚音面前,单膝蹲下去,用枪头抬起林晚音的下巴,声音粗哑地问:“秀城有钱老爷一堆,知道爷几个为啥只挑你们家不?”

林晚音哭得都快抽了,对丈夫生死的担心,对她与孩子们的下场,她除了哭,就只能将小女儿紧紧护在怀里。

女人抽抽搭搭的,高壮男人笑了笑,站直身体道:“实话跟你说,那天抢火车的正是我大哥,我大哥他们死了,你说我该不该报仇?怎么报仇啊,我翻来覆去的想,警局我打不过,那就拿车厢里的乘客出气吧,好不容易查出名单,结果除了你们家,别的都他妈的惹不起!”

说着,他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

林晚音抖得更厉害了,哭着哀求:“我给你钱!只要你们别杀人,我把家里的钱全给……”

话没说完,被高壮男人攥住头发猛地一扯:“老子用你给?老子自己有手!要不是老子发过誓不杀女人孩子,今晚你们娘几个都别想活!”

林晚音一听,不顾头皮被扯得火辣辣的疼,绝望地叫了起来:“望山!望山……”

高壮男人早有准备,抽出两条帕子将娘俩的嘴都堵上了,再拎小鸡似的将娘俩拎到了院子中。林晚音双手双脚被缚挣脱不得,借着惨淡的月色,一眼看见丈夫徐望山倒在血泊中的身影,脖子、胸膛都挨了刀!

泪水决堤,她拼命嘶吼,喉咙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最终却只能被匪徒丢到地上,然后徒劳地看着另一个女儿玉溪与其他仆人一起,都被丢到了她身边。匪徒们进进出出,翻出了徐家所有家当,临走前,他们往徐家屋里屋外倒了一桶桶汽油……

转眼之间,徐家老宅便烧成了一片火海。

匪徒骑马跑了,得到消息的巡警连夜追捕,徐家的街坊们齐齐出动,冒火救出了被捆绑的林晚音娘仨与家仆,却对越烧越旺的大火无可奈何。林晚音抱着两个女儿跪在死去的丈夫身边,哭得声音都哑了,哭着哭着,晕死了过去。

徐庆堂是秀城老字号,徐望山更是百姓爱戴的厨神,大火一起,凡是与徐家有交情的人家,都立即赶了过来,包括酒楼商会的一帮大掌柜。

林晚音暂且被安置在了街坊家,依然昏迷不醒,三岁的云溪睡着了,九岁的玉溪孤零零地跪在死去的父亲面前,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

“二丫头,你爹走之前,有交代什么吗?”

身旁传来重重的叹息,玉溪泪水涟涟地仰起头,这才发现堂屋里不知何时站了一圈人,都是父亲经常打交道的各大酒楼掌柜们,刚刚跟她说话的黑袍老者,乃秀城酒楼商会会长罗老,她平时都叫罗爷爷。

玉溪摇摇头,看着满身是血的亡父,昨天还训她切不好菜的阿爹,眼泪再次滚落。

她知道错了,只要阿爹活过来,她再也不偷懒了,一定好好跟着阿爹学做菜。

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罗老背对众人抹抹眼角,良久才拄着拐杖转身,红着眼睛环视一周,声音沉痛地道:“望山乃秀城厨届之领袖,今日望山不幸遇害,我以秀城酒楼会长的名义,提议取缔今年的厨神大赛,全城酒楼关门一日,以慰望山在天之灵。”

“应该的,我附议!”

“我也附议!”

一众酒楼掌柜纷纷点头赞同。

罗老抬手,等堂屋重新安静下来,只剩玉溪断断续续的抽泣,罗老神色肃穆,扬声愤慨道:“贼人残杀望山,火烧秀城招牌徐庆堂,便是与咱们所有酒楼为敌。警局追缴匪徒需要大量人力物力,我罗家放鹤楼愿捐钱一千聊表心意,五百用于犒赏负责此案的警官们,五百用于张贴告示,悬赏江湖侠士为望山贤侄报仇!”

此乃义举,再次得到了众人附和,你十块我二十的捐起钱来。

声音传到外面,赶来看热闹的街坊们听在耳中,无不夸赞罗老仗义。

杭城,清溪睡醒了,睁开眼睛,房间还是暗的,窗外刚蒙蒙亮。

被窝里暖暖的,清溪翻个身,想到昨晚的梦,她嘴角一弯,偷偷地笑了。

她梦见自己回了秀城,听说顾家老太太、大太太都不喜欢她,对她冷嘲热讽,父亲气坏了,二话不说就为她退了与顾明严的婚事。既然不用当顾家的大少奶奶,她又是长女,父亲决定让她继承家业,于是她如饥似渴地跟父亲学厨艺,二妹玉溪也如愿以偿地解脱了,每天去找同龄的小姑娘们嬉闹,玩够了就回来看她做菜,领着三妹,像两只馋嘴的漂亮小耗子。

梦醒前的最后一幕,父亲蹲在后门外的小河旁,教她磨菜刀。

父亲说,河畔的青石是她出生那年他专门搬回来的,一年一年地磨,青石被父亲磨平了一层,摸起来也有锋利的细棱。夕阳西下,水鸭嘎嘎叫着结队游回家,父亲磨完菜刀,递给她看。刚磨好的菜刀,亮如镜面,照出了她的脸。

“清溪,以后咱们家的徐庆堂,就靠你了。”

潺潺的流水声中,她听见父亲这么说。

第10章 010

惊闻噩耗,顾世钦立即放下手头生意,与儿子顾明严一起,陪徐老太太、清溪回秀城奔丧。

徐家的宅子烧没了,紧挨着的两家街坊房屋也有受损,顾世钦一到,先出钱补偿了街坊的损失,再赁了一栋宅院暂时让徐家三代女眷居住,徐望山的丧事也将在这里举行。徐老太太、林晚音、清溪姐仨沉浸在伤痛中整日以泪洗面时,顾世钦默默派人将所有事情都打理地井井有条,丧事办得非常体面。

“幸好有顾家这门亲,不然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可不是,老天爷还算长眼,顾家父子厚道,没因为徐家倒了就悔婚,清溪她爹在天有灵,也可以瞑目了。”

“顾家爷俩厚道肯定没错,不过要我说啊,还是清溪长得出挑,你看顾少爷瞅清溪的眼神,心疼地跟什么似的,换个丑点的未婚妻,他能这样?”

“这倒是。”

说话间,前来围观徐神厨送葬的妇人们,全都看向了仪仗中央。

漆黑的楠木棺材后,紧跟着徐家众女眷,林晚音搀扶着徐老太太走在前面,身后清溪、玉溪姐俩并肩而行,三丫头云溪太小,由一个结实的婆子抱着。

都是哭,个人又有个人的哭法。徐老太太哭得最惨最响,简直就是在哀嚎,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流,嘴里交替喊着“我儿怎么就狠心去了”、“我怎么这么命苦”等伤心话。林晚音走在婆母内侧,脸庞被徐老太太挡住了,只闻断断续续的哽咽。

三姐妹里,小小的云溪趴在婆子肩膀,哭了一路已经没了力气。九岁的玉溪完全是孩子的哭法,一手揉着眼睛,不停地喊着“阿爹”。大姑娘清溪刚回家那天哭得最惨,“阿爹阿爹”唤得听者落泪,现在反而哭得最安静,行尸走肉般跟着队伍,苍白消瘦的脸上泪珠不断。

虽说不合时宜,但这样的清溪,会让每个人都想到那句俗语。

要想俏,一身孝。

娇小纤细的姑娘,肤色本就白皙,如今一身白色孝衣,衬得她肌肤愈加的娇嫩,眉眼愈加的灵秀,乌眉水目,楚楚堪怜,仿佛江南几千年的钟灵毓秀都融进了她体内,精雕细琢出一个千年才遇的绝色美人。

短短几日,顾明严亲眼目睹了未婚妻的各种哭态。

规律摇晃的火车上,她面朝窗外,眼泪无声滚落,最后挡住脸,压抑地哭。

见父亲的最后一面,她扑在床上,脸埋在亡父胸口,悲恸不舍地唤着阿爹,他只能看见她肩膀抖动。

……

她哭啊哭,泪水明明落在衣襟上,却好像滴到了他心头,泪化成笔,在他心里画了她的影子。她越哭,那小影就越清晰,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清溪。在此之前,徐家清溪只是父亲为他定的娃娃亲,他误会她是常见的旧派女子,心中不喜,直到再次重逢,他才惊艳于小未婚妻的姿色,开始主动亲近,想得到她的芳心。

那些都是表面的,他对别的女人也有过,可现在,这个叫清溪的姑娘在他心里生了根,她一哭,他跟着疼,他想哄好她,想好好照顾她,这辈子再也不叫她落泪。

天没亮,清溪就醒了,窗外有嘹亮的鸡鸣,却不是自家的镇宅大公鸡。

父亲死了,他最宝贝的公鸡,也被匪徒杀了带走。

清溪挡住眼睛。

翠翠进来的时候,就见大小姐已经起来了,被子叠的整整齐齐,大小姐低头坐在床边,手里一张一张地从绣花钱包里往外拿纸票。这钱包还是小姐去杭城前新买的,当时老爷、太太陪在身边,二小姐眼馋,央求老爷也给她买一个。

当时的情形历历在目,才多久,老爷怎么就……

翠翠眼睛酸了,既然小姐在清点钱票,她转身,准备待会儿再进来。

“翠翠过来,我有话问你。”清溪头也不抬,叫从小就跟着她的丫鬟回来。

翠翠嗯了声,偷偷擦擦眼睛,快步来到小姐面前,没去看床上摆着的纸票。

清溪数完钱,心里是无法形容的滋味儿。父亲的身影还在眼前,可她却不能只想父亲了,家里的财产被匪徒洗劫一空,母亲妹妹们手里肯定一分都没有,祖母最有钱,但现在恐怕也只剩带去杭城的那点了,数额多少,清溪不知道,也不敢指望向来吝啬的祖母会往外掏。

早知道,她在杭城时就省着点花了,而不是给爹娘妹妹们买礼物……

父亲的礼物……

想到她为庆祝父亲厨神比赛夺魁买的一顶洋帽,父亲嘴上嫌弃别人戴却十分羡慕的那款帽子,清溪扭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平复片刻,清溪小声使唤翠翠:“你去偷偷打听打听,父亲的丧事,顾叔叔上下大概花了多少钱。”

翠翠刚要问打听这个做何,瞧见小姐随时都可能会哭出来的样子,便压下疑惑,出门去了。

顾世钦带了一个管事来,姓刘,总管各种琐事,翠翠直接去找他了。

“小姐让你问的?”刘管事不答反问,态度和善。

翠翠扯扯袖子,摇头撒谎:“不是,我,我自己好奇,应该花了好多钱吧?”

刘管事就道:“徐、顾两家是亲家,大爷帮忙是本分,你安心伺候大小姐,不必胡思乱想。”

顾世钦底下的老油条,又怎会轻易被翠翠套话?

翠翠灰溜溜地去回小姐,刘管事站在原地,目送翠翠走远,他立即去客房知会主子。

听说清溪派丫鬟询问丧事花销,顾世钦看了一眼儿子。

顾明严很是意外,但稍微想想就懂了,他的小未婚妻非常客气,没把顾家的钱当成自己的。

刘管事退下后,顾世钦叹道:“清溪这孩子,心思敏感,以后你待她要更上心。”

顾明严点头:“儿子知道。”

早饭摆好了。

四四方方的桌子,徐老太太坐北,林晚音跟三岁的小女儿云溪坐东边,亲手照顾女儿吃饭,清溪、玉溪占了另外两侧。刚办完丧事,祖孙三代穿的都是素淡衣裳,还是顾世钦派人从成衣铺子新买的,以前的旧衣服,都毁在了火里。

一个男人死了,他的母亲、妻子、女儿,谁最伤心?

徐老太太没有胃口,放下碗,哭肿的眼睛一一扫过儿媳妇、孙女们。

林氏刚三十一岁,旧朝官员家的小姐,在家时娇生惯养,嫁进徐家后被丈夫宠着,十指不沾阳春水,养得更鲜妍了,细皮嫩肉,腰细如柳,丝毫不像生过三个孩子的妇人。林氏的容貌,以后的日子恐怕是安分不了,她得盯紧点,林氏改嫁可以,别想带走一分徐家的钱。

三个孙女……

徐老太太突然喘不过气来了,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着林晚音边哭边骂:“望山对你掏心掏肺,你连个后都没给他留,你对得起望山,对得起徐家的列祖列宗吗?老天爷不长眼啊,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林晚音正在喂女儿吃饭,闻言手一抖,眼泪吧嗒掉进了手中碗。

云溪看见了,疑惑地抬起头,见娘亲哭了,她紧张地不知所措,本能地往娘亲怀里钻。

玉溪脾气最大,哭着吼祖母:“爹又不是我们害死的,你骂我们做什么?爹死了,我们给他烧香磕头,怎么就叫没后了,非得儿子才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