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南京城像是闷在塑料袋子里面的蚱蜢,只能看着天上落下的水珠,喘不过气来。

这日宋文甫回来的极早,匆匆退去了一身湿漉漉的外衣,走到桌前,她正在吃晚饭。见他回来了,顺手盛了碗饭与他。

“碧棠,倒是好些天没与你一起吃晚饭了。”

她抬了秀气的眉,朝他笑了笑:“你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才吃了两口,忽的跑进一个浑身湿透的小兵,凑到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他脸色一瞬间变了,一瞬放了碗,又重新披上了雨披。

他的神色太过匆忙,陈碧棠连忙站起来问道:“怎么了?”

“圩堤溃决成灾,我要去看看。”只一句话,他便走进了漆黑的雨帘里。

“文甫!”倘若宋文甫一去不复返,她的陆覃之…

蓦地他又踏过雨水回来,递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羊脂玉虎到她手心里,再团握了她的手道:“莫要担心。我很快就回来。倘若我真的有什么万一,宋家就由你来掌管。”

陈碧棠不知为何,她竟会莫名地心慌。

“不会的,我等你。”她眼里清波荡漾,让他信以为真。

宋文甫捏了捏她瓷白的脸,忽的吻了吻她的额头。

宋文甫离开的第三日,她握着那玉虎来回地把玩,忽的叫来探望她的李柏然看见了。

不禁好奇地问:“宋文甫竟然将这给了你?”

她点了点头道:“怎么了?”

“宋家的江山,可都藏在这玉虎中。”

“宋家江山?”她拧着眉,不懂他的意思。

“你下次可以用一用就知道了。”

她的眉眼忽的笑成了一道线,笑着说道:“那我是不是就可以救了覃之出来了。”

他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只是…”

“怎么了?”她把玩着那玉虎忽的抬眼望他。

“没怎么…”李柏然眼底的光,倏地,沉了沉。此时的江苏,还有浙江杭、嘉、湖、绍四府亦一片汪洋。或许这是给宋文甫的报应。

第四日,陈碧棠拿了那玉虎出了宋家,果然一路畅通,便是她要放了那陆覃之,那狱卒也是极为顺从地打开了门…

走过长长的甬道,黑暗里一阵阵的恶臭味,让她窒息。不禁脚下加快了步子。

只是走到最里面的时候,她有些着急,脚下有些踉跄。

那人踢着漆黑的皮鞋,一步步地走近,待看清眼前的人时,她红润的脸一下转作了青白…

那人从黑暗的牢房里走出来,一步一步,低沉的身影在她耳边萦绕:“陈碧棠,你果然心里只有他陆覃之!”

“文甫…你回来了,没事就好!”

“我自然是没有事的,要是有事,你们现在不就双宿双飞了?陈碧棠,或许你该问问我,为什么还活着…你果然经不起任何的考验!”他蓦地转身,忽的拍了下手,身后的夹层里转出一个暗格来,老旧的木板上绑着一个人。

陈碧棠眼里的光倏地一痛,死死地抵住牙关,让那句“允帧…”卡在了喉头里。

宋文甫走近,抬了她的下颌,捏住,眯着眼睛道:“碧棠,看着,他将要吃的苦,都是你给的!”

她笑:“文甫。你说我不信任你,你又何尝信任了我?是你亲手将这玉虎给了我,现在倒怪我用了它吗?那好,还给你好了。”她似是撒娇一般将那玉虎扔到了他脚边。

“怎么生气了?”

“我气你不相信我。那陆覃之都是哪一年的陈年往事了,也值得你这样提醒我?试探我?”

宋文甫笑,蓦地捉了她的手掰开,将一包白色的东西交到她的手心。白色的粉末,那味道她太熟悉不过了。她的母亲的烟筒里,她父亲的书房里,她无数次的闻过,那是鸦片…

走近到黑暗里去,忽的掰开了陆覃之的唇…她蓦地身子一阵颤抖,一瞬间使劲捏紧了手指。

他忽的笑出声音来,“既然不在乎,便将那东西喂了与他!”

她亦笑着,走近,忽的揽住了他的腰,“文甫,何不杀了他罢。”

“不,留着他,还有好戏看。”

作者有话要说:

玉碎

“不,留着他,还有好戏看。”留着他,看他宋文甫怎么夺了他陆覃之的所爱,让他也尝一尝在地狱里呆着的滋味。

陈碧棠眼底的光暗了暗。“碧棠,怎么还不动手?怎么不忍心还是下不了手。我听说你们可是一起在马来西亚呆了好久!是不是旧情复燃了?”

他提到这些,叫她的心底一颤,跳若擂鼓,他还知道什么?她骤然握紧手,死死咬着牙齿才阻止了全身的颤抖。

头顶的声音继续冷森地说道:“陈碧棠,你最好想清楚自己的处境!你是我宋家的人。”

她忽的笑了:“当然。早年,我的确是喜欢他陆覃之的,只是如今到底也腻了的,甚至是有些恨他。得了解恨的机会,我怎么会错过?”

她的话是说给宋文甫听的,陆覃之却将每一个字都听了去,却只是眯着眼不说话。

织了暗红色花的裙,徐徐摇曳而来,那脚下仿佛夏夜里的莲。

覃之,我只要你活着,无论怎样。

她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时,陆覃之睁了细长的眼细细地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间一片莹润,忽的笑了笑道:“宋夫人,好气色。”

她鼓起的勇气一瞬间崩溃着,理智却扭着她的嘴说出最残忍的话:“看不到你陆覃之,气色自然是好的。”

“碧棠,我只问你,你当真恨我吗?”那漆黑的眼里有着化不开的浓情。

“是的,恨之入骨。”她抬了瓷白的手,将那包东西递到了他的嘴里。

他半阖着一双眼,一下咬住了她的手指,舌尖极为情*色又不经意滑过她的掌心,引得她浑身战栗。再回神,他已经将那包东西全吃了去。

“你…”她眼底的水汽渐盛…

“陈玉棠,我爱你,你亲手喂我的东西,我又怎会不吃?”他脸颊上的血迹斑斑,却总也掩藏不住他眼底的俊秀之气。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清清楚楚地说了这句话与她,可是,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她脑子里与他过往的画面。

在她失神的片刻间,陆覃之一下伸了脖子,一张嘴叼住她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痛得她紧紧地拧着眉。

“陈碧棠,收起那假惺惺的表情。刚才的话,我不过是逗你的,官宦家的女子,便是再优秀,我陆覃之也看不上。”

她收了手,猛地退后腿上蓦地一软,地上当着滴落了一滴鲜红的血来。他忽的哈哈大笑起来,陈碧棠却缩着身子,一阵一阵地颤抖着。

她的肩膀忽的被人揽住,捉了她的手仔细看了看,瓷白的手上骤然生了一圈深紫色的牙印,宋文甫的眸子一紧,从口袋里取了帕子替她止了血。

宋文甫也不抬头,冷森地说道:“来人,将他的腿给我打断!”

她使劲地摇了摇头。

他挑了挑眉道:“怎么?舍不得?”

他低了头道:“不是。”

陈碧棠忽的抱了宋文甫的腰,脸埋进他的怀里,将那蓄积起来的泪水都擦了去,过了许久才瓮声瓮气地说道:“文甫,我困了…想睡午觉了。”

“好。我们这就回去。”

“来的时候,路走得多了,我的脚好疼,你背了我回去罢。”

“好。”宋文甫果真弯了腰,背了她。

那人故意要惹了宋文甫不过是为了她的戏演得更真,她又怎么会辜负他的一番苦意。故意屏蔽了一切的感官,任由身后的阴影里一下又一下闷棍撞击骨头的声音,碎裂在耳边…

此时她唯一能做的便是隐忍,她低着头,极为乖巧地贴了脸在他的背上。出了那浑浊的牢狱,外间是湛蓝的天…

“文甫,这几日可还辛苦?”她贴在他耳边问道。

“辛苦些也是自然的,再过几日,碧棠你就不是宋督军的妻子,而是这江南六省总督署的妻子。这片疆土以后还会更大,到时,南京做了首都,你的Dreaming home 也会开遍全国的所有角落。终有一日,我要将这山川河流上都烙上我宋文甫的名字…”

“嗯…你定能做到的。”

他的话激情澎湃,却让她胆寒,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他,她从未看清过的他。她一时间怕是救不出那人来,倘若历史是改变不了的,又是谁结束了宋文甫的?

路上遇到个可爱的小孩,忽的抱了宋文甫的腿,唤他“麻麻”,他竟放下身上的她。蹲下身来,捏了捏那小孩子瓷白的脸,眼里一片宠溺。那孩子又奶声奶气地唤了他“麻麻”。

那孩子的母亲赶紧走近,将他抱了去。

陈碧棠忽的笑了笑,她和陆覃之的孩子肯定要比这个可爱。猛地想到李柏然说的话,她怕是不能再拖了!一月的时间很快就要到了。

他再次背了她起来的时候,她抱了他的脖子道:“文甫,刚才那一瞬间我想我们的孩子是不是也会这样可爱?”她明显感到背着她的人背后一阵紧绷…

晚间宋文甫和她一起吃饭时,她故意拉着他喝了些红酒。

眨着一双水一样的眼睛深情地看了他,举杯说道:“愿夫君心想事成!”

“夫君”两个字引得他心情大好,

红润润的唇,吐气若兰。引得他有些心猿意马,匆匆吃完,放了碗筷便提了衣服要出去。

她一下从身后环住了他精壮的腰,撒娇道:“文甫,就要走吗?”

“军营里还有些事要处理…”他看了看外间的夜色,忽的说道。

“我们成婚都这么久了…宋文甫,你当真要将我这样晾着一辈子吗?”她故意说的楚楚可怜。

“碧棠…”他漆黑的眼里一瞬滑过一丝喜色。

“还是说,你嫌弃我…”

“怎么会?”他忽的拧了眉。

“不然呢?你说啊!”她当真梨花带雨地哭了出来。

他转了身,抬了指尖,拂了她眼角的泪。

“好了,莫要再难过了…我今日,不去就是。”

她却是止也止不住一般,抱着他狠狠地哭了出来,声音里一片哽咽:“我也想…想要一个像今天那样的孩子…”

他忽的愣怔住了,一瞬间狂喜道:“碧棠,你当真?”

她转了身去,满是委屈地说道:“可是,你又总不理我,从前是陆覃之,现在又是军务。以后又是什么?宋文甫,倘若你不喜欢我了,早些将我休了也好过这样…”

“谁说我不喜欢你了?”

他忽的低了头,吻了吻她的额头。陈碧棠却忽的抱了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唇。舌尖滑过他的唇线的时候,引得他一片狂喜。他一收胳膊,将她揽进怀里细细回吻着…

末了,贴着她的鼻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陈碧棠一下垫了脚,贴着他耳边说了句话。

他忽的转身说道:“今日辛苦,所有人都回去休息吧。”

他一下打横抱了她。漆黑的皮靴一步步踩过木质的台阶,到了二楼。

宋文甫一下将她放在地上,将她抵在墙和自己之间,低了头,狠狠地啃了她红润的唇,一瞬间她感到他的呼吸有些浑浊。陈碧棠的心跳得飞快,她知道自己在点火…

过了这一夜,她和陆覃之的孩子就能平安。

他吻了她许久才放开,修长的指尖抬了她的下颌道:“碧棠,你可知,我等这一刻许久了…”

她忽的捉了他的手,倏地放到胸前的柔软上…

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水泽,映着那温暖的灯光,熠熠生辉,“文甫,今夜我是你的…”

勾引人的事,她是第一次做,到底还是有些生疏,解了几次也不见解开,忽的有些气。这却是成功取悦了他,他笑了笑,捉了她细白的手道:“让我来。”

柔软的舌尖忽的吮吸住了她的耳垂的时候,她的心忽的一沉,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人…

脖子上的灼热之气,似乎要将她骨子里水都烧干了去。她握紧拳头,任他取舍…

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来临时,她的脑子里满是陆覃之,牙齿紧紧咬着才没让自己唤了他“允帧”。

宋文甫吻了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唤她:“碧棠…”她脑子里只有那人唤她“玉棠”的声音。

他待她却是温柔,可是身体里的欢愉却让精神更加寂寞。身旁的人,鼾声渐起,她身后的汗渐渐冷却在凄清的秋夜里,倏地翻了个身。

“怎么还不睡?”

“和你在一起,我怎么能那么容易睡着…”

宋文甫将她揽在怀里睡了,又是一遍极为细腻的亲吻。终于吻到眼睛的时候,蓦地顿住了:“怎么哭了?”

“我不过是高兴…文甫,真想早些能和你有个孩子…”

“会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

山雨欲来

一个月后,南京城的管制一日比一日严,进出城的人,都要被搜了身,细细盘问。这个秋天,注定是不平静的。Dreaming home的生意也是一日比一日的惨淡。

这日陈碧棠吃晚饭的时候,故意说身体不舒服,宋文甫让人去请李柏然。那人外出义诊去了,那小厮无法,只得去寻了这城里最好的郎中来。那长须的大夫,眯着眼,拧了眉,又号了号。

那大夫的表情很是奇怪,宋文甫有些急躁,一把提了他的领子道:“怎么说?”

“夫人已经有了一月有余的身孕,想来是身体不适应,体内的元气耗的有些多了。再加上夫人体寒,自然是要不舒服了。”

宋文甫大喜,一下抱了她道:“碧棠,我要做父亲了。碧棠!”

陈碧棠靠着他的肩膀,心里却倏地滑过一丝愧疚。她知道自己是自私的,但她毫无选择,也绝不心软。她的覃之被他折磨着,她的清白被他霸占着,只有她的心是自己的。

宋文甫每日都来陪了她吃晚饭,无论军营里有多紧急的事,他都不会误了每日回家的时间。

有时候,他吃了饭又回军营,深夜再回来,眼角眉梢都是疲惫。

她嫁做关怀地问:“文甫,这几天怎么见你这般憔悴?”

“今日闹事的宵小甚多,各地的起义此起彼伏,这南京城,怕也是不能独善其身的。”

“如此辛苦,你就不要两地跑了,在军营那里休息就好,我一个人并不害怕…”

“不行…我不放心,只有你平安在我身边我才能合眼。 从明天起,你莫要再去Dreaming home了。搬去军营和我一同住吧。”

“可是Dreaming home …”她潜意识里觉得他不过是又在软禁她罢了。

他捏了捏她瓷白的脸颊道:“碧棠,相信我,无论这世道再怎么乱,我宋文甫都会保了你和孩子平安。哪怕是舍了性命。”

那双那漆黑的眼里流淌着的是浓浓的情…

她故意不看他的眼,双手环过他的腰唤了一句:“文甫…”

倘若他不是宋文甫,只是她的丈夫,他的这句话,定要彻底地征服了她的心的,可是…

他的军营管理地秩序井然,陈碧棠看着一排排整整齐齐的队伍,眼底一片深沉。只是,她陈碧棠既然来到了这里,就要做些事来。不然怎么对得起来他宋文甫?

夜里躺在一张床上,他总是抱着她。她却总是抱着肚子,生怕有一丝一毫的差池,漆黑的眼珠望着身旁的人,这么近,且毫无防备,她基本每天晚上都想怎么杀了身边的这个人。

陈碧棠基本与他如影随形。

陪他散步的时候,所有的线路,所有重要的人员她都一一记在了心底。这日忽的与小兵向他报告,他摆了摆手,陈碧棠识趣地说道:“天气太干,我去帮你倒茶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