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甫,你是故意用我来气她的对吗?”她有些气不过,纵然她见惯了风月场,却到底对他是存了真心的。

“你知道就好。”他忽的点了一支烟,转身看着她,火红的一瞬间变热,像只带了血的梅,散在空气里的白雾弥漫着,像她此刻的心情一般,飘忽不定。

“宋文甫,你没看到吗?她刚刚一点也不生气,还送了我这个!”

“那个你收好,那是他们陈家的船家之物。”

她气,猛地将那玉镯子砸到墙上,摔了个粉碎。

宋文甫怒,一下捉了过她的胳膊道:“明天起,你便不要留在我身边了。我的女人要有最起码的自觉。”

“文甫…”她忽的落了大颗的泪。

第二天一早,他却又像往常一样和自己有说有笑。甚至带了她看看院子里才开放的花。

在那之后不久,他更是说要娶自己。

宋文甫在南京只呆了几天,便又去了一趟京师。

11月份,江苏宣布独立,陈碧棠又收到陆覃之的来信。提了笔回了那人一封信:虽不能与君同床共眠,但能与君共饮一江水已经足以聊表妾心,从今后怕是不能思君忆君。

她仔细地收了那信,只见随信来的还有一对婴孩的小银手镯,爬了一圈子的祥云纹,想来应该是给钊儿的,翻过来一看,那镯子的内侧刻字“长念吾儿”。

只是她怎么能给他带这个…

况且,她已经下定决心此生不再见他,她能做的只有探听了消息保了他的平安。

可是那孩子玩得开心,瞥见她手里的银镯子的时候,忽的安静下来,猛地一把夺了过去。竟然龇牙咧嘴地连着唤了好几句“爸爸”,一声比一声清脆,越喊越开心。

陈碧棠一喜,忽的落了大颗的泪。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喊爸爸。

她唤了他在怀里抱住,抱着他的额头细细地吻着,“宝宝,你再喊一遍。”

那孩子竟然夺了那两个小手镯,抱在嘴边啃了啃,一直甜甜地唤了他“爸爸”,她抵着他的额头细细地吻了,那孩子却一直“咯咯咯”地笑。

这一幕忽的被推门进来的李玉芬看见了,眼底的光沉了沉。

宋钊一日日地长大,浓黑的睫毛卷而翘,粉唇皓齿,眉眼间竟生了那人的几分俊挺,陈碧棠常常要看着他入神许久。

大雪封城的时候,她每日都要裹着狐皮的小袄,在Dreaminghome和家里之间来往,宋家的钱财她最清楚,宋文甫写了几次家信与她,多是让她往某个地方送些军饷。宋家虽仰仗着各方的势力跑着运输,但随着各方势力的不均,偶尔也会做了赔本的买卖。

大约是有意识地补充宋家的资金链,陈碧棠在这家Dreaminghome上做足了功夫,洋人的钱确实是比国人的好赚些,可是嘴巴挑剔得狠。

她不得不每天泡在厨房里,琢磨着一道道的甜品。之后又要制定新的财务预算,开始新一轮的营销活动。每每她回家都已经是半夜,宋钊都是李玉芬在帮忙照应。

开始的时候,宋钊见不到她,便一直嚎啕大哭。之后竟然抱着李玉芬的手,“咯咯咯”地笑着。

宋文甫为了节省开支,常常将在上海的秘密会议放到这里来开。

这日她借了送吃食与他的时候,见他竟然写了一张“袁”子,忽的抬了手,打了个叉。

陈碧棠一时疑惑,问道:“文甫,你心底到底向着哪一方?是袁还是孙?”

他一下捉过她的手道:“碧棠,我袁孙皆不向,我只向着对宋家有利用价值的一方。此刻显然袁家要多些胜算。”

“文甫,或许我们可以帮了孙家…”

“孙家倘若得了势,我们宋家不过是唇亡齿寒。我宋文甫虽然生与乱世,却从不愿屈了从这乱世的安排。你放心我们的小家绝不会那么容易倒了。我要这宋家成为这世上难以超越的家族!我的心不在朝堂,我的心只在你和钊儿。”

“文甫…”她的眼里浸润了泪。

“手里怎么这么凉,早些去睡吧。”

她摇了摇头道,忽的抱了他的脖子道:“我等了你一起睡。”

宋文甫大喜,猛地起身,卷了她进怀里,打横抱了…

她心里明白,不这样做,宋文甫又怎么会与她全然的信任。

作者有话要说:

慌乱的雪夜

年关将近,陈碧棠却去Dreaming home去的更加勤了,宋钊全然是跟了李玉芬。这日陈碧棠好不容易结束了一日的事情,想抱了他亲亲,他却拂了拂手不让她亲。她有些气,强行抱了他在怀里,他却忽的哇哇大哭起来,抬了粉生生的小胳膊,唤着“小娘抱抱!”

那李玉芬笑,抬了手要接他入怀,陈碧棠猛地转身,不让她抱。“今日钊儿和我睡,你先回去吧。”

夜里宋钊哭了又哭,抹着眼泪说道:“麻麻坏!不要麻麻!小娘亲亲!”

陈碧棠这几日,总要熬夜,受了不少的风寒,本就咳嗽咳得厉害,被他这样一闹,心里一急,竟然咳了血出来。

身旁的奶娘看她如此,一时拧了眉。“夫人,您还是让我将小少爷带下去吧。您身子还不太方便。”

“不要!”她和陆覃之的孩子怎么能唤那个女人娘。

“小少爷年纪太小,不懂这些个事,自然就是谁对他好,他就与谁亲些了,夫人大可不必太过介意。况且他还这么小,夫人您还是莫要将咳嗽过了与他才是。等夫人您的病好些了再接了他过来,也不迟。恕老奴话多了。”

“你说的对。”

陈碧潭抱了他在怀里亲了亲,道:“钊儿,送你去小娘那里,等我身子好些了就去接你。”

那宋钊一听要回李玉芬那里,忽的眉开眼笑,却刺得她心里一片酸涩。

今年的冬天特别的冷,陈碧潭的咳嗽更是一个月都不曾好过。咳血竟成了家常便饭,医治她的大夫只说,天气一暖就会好起来,可她却觉得这个冬天漫长的可怕。

宋文甫在家的日子,总要揽了她在怀里焐着,也常常亲自顿了雪梨汤与她。

元宵节被袁世凯取消,可是传统的老习惯还在,全家团圆,宋文甫也早就说好要回家。只是正月十五这天,Dreaming home 忙得不可开交,宋文甫却没有回家,家里只剩宋钊、李玉芬和她。

一封急信递给了她,大抵是说他受袁家所邀,要参加一个宴会,明日才能回来。字里行间都是对袁世凯的愤恨,大约是对他彻底的失望,末了写了一句话,等我回来。

她一时拧了眉,拉了那送信的人问:“先生现在在哪儿?”

“在青浦。”

宋钊还是一直粘着李玉芬,陈碧棠越看越难受。一口没吃,便上了楼。走了一半的,忽的顿住了脚步说道:“一会送了钊儿上来,玉芬,我才是他的亲娘!”

李玉芬忽的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那是自然。”她抱着那孩子亲了亲,那宋钊就极为乖巧地上了楼。

宋钊今晚很乖,也睡得很早。陈碧棠却是一丝睡意也没有,起身走至窗前,撩起提花织的帘子,外面是漆黑的冬夜,一粒星也不曾见到。抬了手出去,指尖竟然沾染了一丝雪,一片冰凉。

街上忽的响起一片急促的马蹄声,人数似乎不多,她睁大了眼睛要去看,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像是打翻了的水桶,一片惊慌。“覃之…文甫…”

到了下半夜,她依旧是睡不着,忽的房门被人打开,她一惊吓,连忙转身,唤了一声“文甫…你才回来?”

那人穿了一身漆黑的军装,一步步走近,只见忽的摘了额头上的军帽道:“碧棠,是我!”她这才看清来人,墨画的眉,如剑的眼…

她的手蓦地有些颤抖,一下抱了他的胳膊问:“覃之,怎么是你?刚才那些马蹄声是你对吗?”

“是的。”

“那你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他握住了她的手道:“碧棠,我是来同你道别的。”

“你又要去哪里?为何要特意来同我道别?”从前他最多是在信里写了与她,陈碧棠心里蓦地有些慌了。

“去青浦。”

“去那里,去那里这么近,为什么要同我道别?难道…”她一时间想想到了宋文甫的那封信。

他不说说话,床上的宋钊不知道梦到了什么,手舞足蹈着,一会又“咯咯咯”地笑着。

陆覃之忽的走近,坐在那床边,捉了那孩子的一只嫩手,在粗糙的手心里揉搓着,眼底一片柔和。“碧棠,这就是我们的钊儿对吗?长得好生清秀。”

“是啊,他长得像你,自然清秀些。我常常觉得看他就是在看你。你别看他睡觉这么乖,平日里就是个疯魔。”

陆覃之没有回答她,抬了手在宋钊柔软的眉毛上轻轻梳理过来,又抚摸着他柔软的发顶,极为温柔。空气里却是极为安静,“碧潭,钊儿出生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你可曾怪我?”

“怎么会?”她不知为何,被他这样一问,仿佛之前受的委屈都一股脑儿倒了出来,眼泪竟然止不住了…

他起身,抬了手,将她眼角的泪都拭了去。

她一下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了他的腰,满是哽咽地问:“允帧,你告诉我,这次…是不是凶多吉少?”

“碧棠,我们从来就是在刀锋上行走,哪里有什么凶吉?”

她的泪水沾染在他胸前的银扣上,蓦地抬了头,断断续续地说道:“允帧…你…能…不去吗?你能不能为了我…就一次,不去…好不…好?”

他叹了一口气道:“碧棠,我怕是别无选择。”说完,他便往外走去。

“我们的钊儿呢?允帧,我和钊儿要怎么办?”她猛地唤了他问。

他的脊背忽的僵住,顿了顿才道:“碧棠,忘了我…”身后的人忽的坐到地上放声哭了出来。

窗外的雪越落越深,马蹄没在其中,连声音也极小。近了青浦大桥的时候,一行人飞身下马,踏雪而行。他们背上都负了炸药,踩得那脚下的雪地一片“簌簌”的响声。

青浦的江风很急,“呜呜”的风声宛若啼哭。汹涌的江水拍打着两岸,沉黑若漆,宛若他们的眼。

跨江的大桥隐藏在夜色底下,像只巨兽死后躺下的尸体。

陆覃之一行六人排做一条线,趁着夜色潜入水里,高举过炸药游至江心。将那炸药依次捆在桥墩子上,然后都藏在那水里,只等着那袁世凯过那桥的时候,一瞬间点燃炸药。

夜半,宋文甫没有回来,陈碧棠的心底却是一刻也平静不下来,她脑子里只有青浦两个字。陆覃之要杀的人应该是袁世凯不错了。只是为何宋文甫还没回来。她越想越急,身后一片冰凉,竟像是被冷水从头淋至脚尖。

历史上的袁世凯不是这样死的,难道他们要杀的人是宋文甫?她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连忙起身,换了双雪鞋就出了门。汽车滑过夜色,飞速地开往青浦,这两个人她都不愿死掉。

飞奔下楼,唤了管家,取了车。

“车夫回家过节去了,没人会开这车。”

“我会开,钥匙给我!管家你也上车!你,你,还有你!也都上车。”她随手指了门口站着的几个人,从车厢里取了枪,一人一把。

那车开得极快,到了青浦的不过花了二十多分钟。

“夫人,前面有几匹马,并不见人。”

陈碧棠停了车,下车看了看,那地上还有些没有被雪掩盖住的脚印。寻了那脚印,竟然到了江边。她往江水里看去,因着天黑,竟然是一片沉静,看不出端倪。

打开手边的电筒,照了照,才看到那桥墩子上竟然绑着一个个小包裹…

她连忙走到那江边唤了一声“允帧”,那藏在水里依旧是一片沉静,她的心也是一片沉静。她倏地退了鞋子,一步步走进冰凉的江水里,骤然的刺骨寒意,侵袭过来,引得她一阵剧烈的咳嗽。

“陆覃之,我知道你在这里,求你出来。”

陆覃之藏在那水里,靠着那潜水的管子呼着气,心中却是大恸。他不能见她,他知道只要她见不到自己就会回去,只是这水甚是寒凉,只怕她回去又要生病了。他只求她在袁世凯来之前回去,否则…

“陆覃之,你出来!我知道你就在这水里!你快出来!”说着说着,她竟哭了起来,他大抵是要将自己交代到这里的了。

水底是一片长久的沉寂,她忽的看到桥的那头,一盏明黄的灯远远地照了过来,一辆漆黑的车徐徐开过来…那车的款式是宋文甫的最爱…

全国上下也不会超过五辆。

她大骇,飞快地往岸边走,脚下被礁石一绊,猛地落水,陆覃之恨不得立刻游到她是那里去,可是他不能!

终于上岸,她顾不得浑身的水,猛地冲上车,开了马达,使劲地按动了喇叭。

作者有话要说:

你到底选谁

宋文甫看到自家的车,忽的一愣,忙招手让司机停了车。

陈碧棠也顾不得其他,往那桥下大喊道:“陆覃之,你们被骗了,千万不要点火!袁贼并不在此!我陈碧棠拿性命担保!对面来的车里并没有袁世凯,只有宋文甫,求你们想清楚!”

陆覃之突然发放施令,一行人都上了岸。

“哗哗”水声后,陈碧棠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她一步步迈过那桥,牙齿间却是止不住的颤抖。

宋文甫听见她的声音,急忙推了车门,走近她,见她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眼底滑过一丝愠怒。

“碧棠,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她也顾不得其他,“文甫,事出紧急!那桥下都是炸药。”倘若她生一场病,能换了两人的平安,她又怎会不愿?

她一下将他拖进车子里,剥了她带水的衣服,裹了自己的外套,踩了油门就往回走。

她瞥见车外,陆覃之一行人,浑身湿漉漉地站着。连忙握了他的手道:“文甫,你等等!”

“碧棠,你今晚要救的人,究竟是谁?”

“我都要救。文甫,你还看不出来吗?袁世凯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踪,又故意让你沿着他设计好的路走。不过是想掀起你和孙的矛盾!他想置你于死地,才故意让人暴露了你的行踪!”

他将车子停靠在陆覃之的脚边,猛地推了车门出去。

“陆覃之,好久不见?怎么一见面,就让我看到了个落汤鸡?”

“自然是抵不过,宋先生您的风度翩翩。”

“哈哈!陆覃之,你今晚是要杀我的?”

“碰巧,不是!杀你,根本不用这么大的仗势!你应知我要杀谁!”

“可你不想杀我,我却是想杀你!来人!”身后的车里忽的闪出一群人,端了枪将他团团围住。

陈碧棠大惊,推了车门出来。

陆覃之远远地看着那人,眼底的光一片柔软,宋文甫忽的道:“碧棠,你现如今是在乎他多一些还是我?”

宋文甫微微揽着她的腰,陈碧棠远远地拧了眉道:“文甫…你是我的丈夫…也是我孩子的父亲,我自然是在乎你!怎么会在乎了外人?”

他忽的笑了。一摆手,身后的人将枪都收了。

“陆覃之,听说孙先生最近很着急,我们宋家也正在寻找一个盟友。不知你是否愿意充当了这中间的人。”

“自然愿意。”陆覃之心里明白,仇人不是永远的。况且孙先生早就说了:世界潮流浩浩汤汤,顺者昌,逆者亡。这宋文甫不过是打算要顺了这潮流罢了。

“那好,你们随我来。”

陈碧棠被宋文甫夹在腋下,带进了车里。一到宋宅便让她去换了衣服,为了显示他的诚心,他也让仆人寻了衣服与那几个人。

因着双方的益一致,商谈起来也是极为迅速的。陈碧棠按着女主人的方式招待着家里的客人,宋钊裹在被子里睡得极为香甜,墙上的石英钟敲打了一下,已经到了凌晨。

那一行的人却是毫无睡意。宋文甫见自家妻子一直熬夜相陪,心里滑过一丝不舍。

“你们暂且在我宋家住上一晚,明日,我们再继续商讨。”

那些人点了点头,他也不再说旁的,卷了陈碧棠的手紧紧地握在手心里,捏了捏。“碧棠,今日你太累了。早些休息罢。”

陈碧棠朝他笑了笑道:“你不来,我怎么能安心睡了。”

身后的陆覃之看着那俩人的背影,心里一片酸涩。他知道从宋文甫和孙家联合的那刻起,陈碧棠将再也不能回到他身边了。

第二日一早,陆覃之和宋文甫在客厅里议事,陈碧棠牵着宋钊的手,一步步从楼上下来。宋钊上身穿了白色的小衬衫,外面墨色的背带的小西裤,最外面被她过着一层厚厚的棉袄,却还没扣扣子。眉清目秀的小娃娃,陈碧棠教他唱了一首儿歌,他断断续续地哼着。小脸蛋粉扑扑的,红润的唇白胖胖的手。

他身边站着的是穿着宝蓝色的广袖旗袍的陈碧棠,外面罩了一件白色的皮草,所有的碎发都井井有条地盘好。陆覃之的心底忽的一片柔软,她的头发终于长长了。

再看那小娃娃,他的心底涌起一阵狂喜。这是他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和她的孩子,怎么能不激动?

那小娃娃颤颤巍巍地走到底下,忽的甜甜地唤了一声“爸爸!”

陆覃之差点应答了他,理智压过了情感,才将那抹狂喜压了下去。

宋文甫起身,走近,抱了他亲了亲,宋钊抱着他的耳朵,揉了揉,又唤了声“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