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了头将眼泪逼退回去,说了个:“哦!”

抵达长沙的时候,天气晴朗,却依然有些冷。李柏然给的药,她每日都按时吃了,也还是咳嗽不断。

陆覃之在明处,她只问了几个人便得知了他的住处。到了他的住处的时候,她看着那高高的院墙,有些愣怔。他和她之间隔着的不就是这样一堵墙吗?

守门的士兵,见她绕着那院子乱看,“军事重地,休要乱看。速速离去。”

她却不依,走到那门边说道:“我找陆覃之,请你放我进去。”

冰凉的枪杆子一下拦住了她的去路,“怕是不能。”

见那人不依,她就在那门前撒起了泼,引得一群路人驻步围观,识趣的小兵一溜烟跑进去禀报了。再回来时,那小兵放了她进去。

可进去了,也是让她在一旁冷清的小屋子里等候。等了许久,不见他来,她有些急。沿着那长廊走到了尽头,绕了一圈才到主厅的后面,那里面有人说话,屋子后面没有人看守,她侧着耳朵细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忽的有人怒气冲冲地说道:“黄先生,你看来不怕死。”是陆覃之的声音,她抬了头往里面看,见他举了枪抵住了黄正言的额头。黄正言她认得,是同盟会的主要骨干之一,也是他们昔日的战友。她捏紧了手心,他竟然冷血至此吗?

那黄正言瞥见了玻璃窗外的她,咬着牙道:“陆狗,你既然背叛了孙先生,就不要在这里说废话,一枪毙了老子也好叫世人看清了你。我死不足惜,我会带着我知道的秘密勇赴了黄泉。你等着老天爷收拾吧。”

陆覃之气急,一拧眉,将子弹上了镗,“你还有脸说这些?我现在就成全了你。”

见他不开枪,黄正言继续说道:“怎么?你不敢杀我了?”

陆覃之只冷哼一声,接着是巨大的枪声,那人便应声而倒…血沿着他的额心往下淌,那人死前深深地看了窗外的她一眼,眼里却带来阴森的笑。

陈碧棠大骇,脸色一瞬间转白,却不敢出声,一下捂着嘴,瘫坐在地上,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她的陆覃之怎么会便成这般模样?过了许久她依然抱着膝盖大口地喘气。怕他生了疑,连忙提了裙子往小屋跑。

终于到了那屋子里,她却是止不住地咳嗽,捂着嘴,手心里竟是一片血,刚拿了手帕擦了,那人便走了进来。瞥见她急急匆匆地收了手帕,陆覃之一下捉了她的手,将那帕子取了出来,红如莲的血迹,他目光一窒。

他拧紧了眉头道:“怎么咳血咳得这般严重了?”

她不敢看他的眼,小心翼翼地抽了自己的手出来,低了眉说道:“乘船累了些,所以才会严重了些。”

他的语气转冷,“陈碧棠,你就那般在乎宋文甫?在乎到连命也不要了?”

她不说话,他愈加气。骤然捏紧她的手腕,沉黑的眼凝住她道:“陈碧棠,我再问你一次,他和我只能选一个活命,你选谁?说!”

她抬了眉看到他的眼里去,“自然是他!陆覃之,你就是再问我十遍依然是选他宋文甫!”

他笑地一片冷森:“呵呵,可你还是生了我的孩子…”他忽的低了头吻住了她,带了是嗜血的狠,带灵舌卷了她的舌不住地吮吸,撕扯地她的舌根一阵酸麻,她竟情不自禁地靠在他的怀里,她从来抵挡不住他。

她恨自己对他有了感觉。

他忽的贴近他的耳边说了句:“看吧,陈碧棠你还爱着我。”

她听着他这样说自己,眼底起了一层薄雾,指尖掐进肉里,她恨自己。他似乎是发现她在虐待自己的手,执了她的手,轻松掰开,引得她去握住他的腰。

趁着她不注意,舌尖一转,进了她的耳廓,湿滑的触觉引得她的背一阵酥麻,她要逃,那人却不放,顿了唇在她耳边说道:“玉棠,你要救他就要讨好我。”

她只得任由他的舌尖在她耳朵里作乱,水泽声隔着耳膜传来,似要烧尽了她骨子里的水,嗓子里禁不住嘤咛出声。眼泪落了大颗,却也一动不动地任由他亲着、啃噬着…

他感觉到她胸腔里的起伏,眼底的光一片漆黑,心中像是扎了一枚钢针,痛的他难受至极,心里一沉忽的拦腰抱了她往里面走…

进了卧室,他一下将她抛进大床里,转身将屋子里的所有的窗帘都拉得死死的,没有了光,她忽的有些怕。今天的陆覃之是她此生都不曾遇到过的可怕,她想起曾经看到的一本关于吸血鬼的书,觉得他就是书里那吸血鬼…

他俯下身来吻她,夹杂了狠戾和绝望。胸前的扣子一粒粒被他剥开,遇到难解的他直接将那扣子拔了去。陈碧棠拱着身子,要躲,他一用力,死死地压住了她…

陈碧棠死死地咬着手背,直到手背出了血,直到疼痛强过那些欢愉…

一室的欢愉渐渐平静。陆覃之执了她的手吻了吻,这才发觉她手背上一片血腥之气。再看,竟然深深地嵌入一排红紫的牙印儿…

他转了身,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大口,才长舒了一口气道:“我会写信回去,宋文甫不日就会出来。只是,你还要再陪我几日。”

她将头埋进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道:“你说话算话不?”

“自然。”

“陆覃之,你为什么要背叛了孙先生?”

他忽的笑道:“人各有志罢了。”

陆覃之每天都要卷了她在怀里入睡,却不再强迫她。他怕看到她哭。

之后的几日,他就是有军务在身,也带了她一起。这天夜里,手下的兵或捉了几个革命党人来,个个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最小的不过十四岁,陆覃之把玩着手里的一枚弹珠,连头也未抬说了个“杀”字。

陈碧棠心里一片酸涩,这些还是半大的孩子,都还稚气未脱,她一下子想到了宋钊,心里一片酸涩。

伏在他耳边说道:“陆覃之,这些都是孩子吗,你就不能网开一面吗?”

“陈碧棠,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群孩子被带出去,那样本该聚集了欢笑的脸庞…

她手心里一片汗意,她恨透了身旁的人,凝着他腰间的配枪,一双桃花眼里藏了无数看不清的情绪。

陆覃之似乎是看穿了她一般,忽的捏了她的下巴朝向自己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冷血?”

“是。我在想钊儿倘若知道有你这样的父亲,他会不会亲手杀了你…”

他忽的笑出声来,却带着说不出的凄凉。

是夜,他对她百般怜爱,陈碧棠由了他,伸手摸到她褪下的衣服,冰凉的枪支滑落到手心里。陆覃之知道,却依然不停下手上的动作,指尖解了她的衣扣。陈碧棠的肌肤碰到冰凉的空气的同时,她忽的将那枪抵住了他的眉心。

“陆覃之!你住手。”他忽的轻笑出声,一把按住了她的手,用牙齿咬了她的衣服上的盘扣。

她挣脱不及,将那枪调转了方向,“嘭”的一声,她听到身上的人“嘶”了一声。她脑子里轰然乱了,她竟当真向他开了枪,“覃之,伤到哪里了?”

他不理她,低了头,吻得更加热切。身子一沉…

她所有的话都被他吞进了肚子里。

空气里满是血腥的气味,陈碧棠挣脱不了身上的人,伸手去摸,才发现他的大腿上一片温热的湿意,连身旁的被子也是她知道那是血。

“陆覃之,你流血了!”

“玉棠,这世上要杀我的人无数,只你,只有你,我无法抵抗,只能束手就擒。”只一句话他便陷入了黑暗。

总会别离

那大夫包扎了许久才将他腿上的给血止住了。

“怎么样了?”

“他的这腿早年受过伤,如今才好了些,能走路了,又受了这一枪,伤了经脉,怕是以后都要靠着拐杖了。”

陈碧棠心里忽的破了个大洞,她还记得那年他腿受伤后的样子,如今将他彻底变成残废的人竟然是她吗…

可陆覃之醒来只同她说了一句话:“陈碧棠,陪伴我的时间结束了,你可以走了。”

她肿着一双桃花眼,站在那床沿边上,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陆覃之转了身不再看她:“陈碧棠,你现在不走,以后都别想走。宋文甫和你爹,一个也活不成!”

她看着他还带着苍白的唇,挪不动步子,她知道此次一别,恐怕便是一生。蓦地从脖子里解了那块他赠的小金锁,交到他的手里,“这个…这个还给你。”

他眼底一片伤痛,握住她的手道:“既然给你了,我就不想再要了,留给钊儿吧。”

陈碧棠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和他说些什么,强压下各种复杂的情绪出了门。她听见门口的人对自己的非议,却屏蔽了听觉,大步往前走。

陆覃之看着她的背影,眼圈忽的红了,将头埋进被子,不让旁人发现他落下的泪。从他放了宋文甫一刻起,他的命就不在他手里了。如今放她走了,他亦可以安心地踏上死途了。

可没过了多久,他猛地起身,也顾不得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再次破裂,抬了腿一下追了她出去。只见一眼,一眼就好。可见了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心里的那枚针扎得更深了…

她走后第七天,负了伤的他被看押。

陈碧棠抵达南京的时候,她脑子里盘旋的都是那人的影子。

三月的天气,她穿的不多,身子竟也不觉得冷。沿着凄清街道往回走,猛地撞到一个人。抬头一看,竟然是多日不曾见到的方博,她忽的一愣。

“小姐…”他见了许久不见的人,眼里一片欢喜。

“方博!”她眼里一下亮了亮,捉了他的胳膊问:“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里?”

“我入了国民党,还是陆先生帮我做的介绍人。也是他让我有了革命的理想。”

“陆…陆覃之?怎么会是他…他不是…”她眼底竟起了雾。

“他怎么了?”

“他如今早就不是原来的陆覃之了,他变了。”

“怕是你对他误会太深。”他使了个眼色吗,捉了她的胳膊,将她带到了角落里。

一见周围的人没有了,她一口气问了一堆问题:“陆覃之他怎么又会在袁世凯那里?他为什么又捉了文甫?打压没落的陈家?为什么…”要骗她?

他忽的笑道:“莫急,听我慢慢说与你听。”

陆覃之为了找出革命党人中的叛徒,自己“投奔”了袁世凯,那人是试探他,所以才故意让他去捉了宋文甫。倘若他捉了,显示了自己的忠心,倘若他捉了再放,他的境地会如何?她不敢想象。

她心底忽的坠入了冰窟,指尖一阵颤栗。是她央求了他去放宋文甫,难怪那时候他问宋文甫和他只能活一个他选谁,难怪…

她捂着嘴忽的痛哭了起来,她为什么要说选宋文甫。还有他腿上的伤,一切的一切都是源于她对那人的不信任,她倘若是有一丝的脑子,有一丝的不愿相信,那人也不会…

“方博,陆覃之…他…还有救吗?”她喉头哽咽着问道。

“要是陈韦恪愿意出手的话,想来还有救。”

“我要见哥哥,他在哪里,求你带我去!咳咳咳…”

“你莫要激动,他如今就在南京,见他不难。”

陈碧棠回到了趟家,宋文甫和她爹果然都被放了出来。宋文甫见了她,忽的抱头痛哭起来。

“棠儿…”她活着就好,他怕,“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里?陆覃之他怎么会那么轻易放了我们?”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支支吾吾道:“哦!我去寻哥哥想办法的。呵呵,陆覃之他竟然放了你们。”以他宋文甫的骄傲,他怕是宁愿自己死也是不愿她用那样的方式救他的。

他捧着她的脸道:“棠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连连摆手,“没有的事。”

他抱着她的额头吻了吻,半是撒娇地说道:“没事就好。只是你相公我要破相了。”

她这才看到他脸上多了两道鞭伤,结了的痂落了,留下两道疤。

她心里装了事,一脸的心不在焉,听着他一直说话,忽的有些不耐烦道:“不过就是一小块疤,碍着什么事?有人为了你连命都要没了!”

“棠儿,你说什么?”

她眼圈一红,不说话了,她不该迁怒于他。

他也不生气,拉了她进怀里,拍了拍她的背道:“棠儿?怎么了?同我说说。”

“今天,我还要去见一次哥哥!”

“好,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她怕他多心。

陈碧棠看着许久不见的陈韦恪,忽的百感交集。站在堂前唤了他一声“哥哥”便忽的落了泪。

“怎么了?”他走近,擦了她眼角落下的泪水问。

“哥哥,我这次前来,却有一件事要求了你。覃之他,他…你能不能救救他?”

“救是可以吧,只怕是没有那么容易。如今老袁逼迫的紧,革命军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覃之在出发之前就应当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可是…哥哥,我不要他死,不要他死…”她越哭越凶,终是蹲在他脚边哭得泪人。

他眼底的光沉了沉,“棠儿,我会尽力的,你莫要担心。”救陆覃之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他陈韦恪以命相抵,这世上确没有什么值得他流连的,何况革命军少了陆覃之,不行…

四月底,陆覃之平安回到南京,却传出了陈韦恪被诛杀于长沙。

陈碧棠得知陈韦恪的死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不曾出门。一双眼睛整个哭成了两枚大桃子。宋文甫同她说话,她也不理。无奈之下,他只好骗了宋钊去哄她,谁知她竟连宋钊也不理,每日他端来的饭菜,她只吃了一两口便没了胃口。

“棠儿,韦恪他若是见了你这般,怕是不能安心地走了。”

“文甫,是我杀了哥哥。是我…倘若不是我让他去救陆覃之。倘若不是我去求他,他怎么会去送死?”她抬了手不断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宋文甫大骇,眼底涌了大片的水泽,他抱着她哽咽地道:“棠儿…怎么会是你呢?傻棠儿…”

“怎么不是我?一切都是因为我的自私…”她越说越激动,忽的吐了一大口血,一下昏倒在他的怀里。

宋文甫浑身发凉,抬了指尖,试了试,见还有气,才舒了口气道“棠儿…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他的声音很轻。

她昏睡了三天,宋文甫便守了她三天,一日也不曾落下。她再醒来的时候,眼睛却因着哭久了,看不清楚东西。宋文甫日日陪了她,“棠儿,我做你的眼睛。”

她病得厉害,却是难得的乖巧,窝在他的怀里说道:“我想看”

不久,南京城迎来了梅雨季节。陈碧棠最不喜欢雨天,可是宋钊却是喜欢得紧。穿着小皮靴子,也不打伞,来来回回地在屋檐下玩耍。他一身显眼的大红色,陈碧棠到底还能寻着他的方位。

宋文甫要骂他,可是陈碧棠却不让,“小孩子的天性。”

“可是会着凉。这小子最近天天呆在雨里。”

“钊儿的身子不弱,你以后莫要将他养得娇惯了。”

摸了摸她的眉道:“我知道。”他听她近乎遗言的说话方式,心里一阵绞痛,顿了顿才说道:“不要说以后,以后你都会在我身边,对不对。”

她笑了笑,唤道:“钊儿,过来。”

宋钊连忙进门,在自己母亲面前乖乖立正站好。

陈碧棠摸了摸他的头发,“你看都湿透了。”宋文甫取了衣服来,替他换了。

“爸爸,怎么又是大红色的,这是姑娘家的颜色,我不要穿!”

宋文甫忽的眼底一沉。宋钊连忙低了头不说话了,他知道他爹让他这样穿的原因。

陈碧棠却是心软地将他揽进怀里,“钊儿喜欢什么颜色?”

他抿了抿唇道:“钊儿就喜欢红色…”

“瞎说,我记得你最喜欢的是蓝色。以后,不要你喜欢什么颜色就穿什么颜色。”

他捏着她的衣角道:“我今天开始就最喜欢红色了。”

宋文甫心里一酸,这孩子他什么都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随风去

炎热的夏季到来的时候,陈碧棠却咳得更加厉害,肺腑之间的疼痛也是一日强于一日。宋文甫总是含着泪守了她,她梦里总是唤了那人的名字,可他从不生气,一遍遍地把她从噩梦里唤醒。

有时候,她夜里会连夜的高烧,李柏然干脆住进了陈家。

几场秋雨之后,南京城彻底凉了下来。这天夜里依旧是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清脆的雨滴落在窗外的芭蕉叶上,她窝进他的怀里,“文甫,听说栖霞山的枫叶红了,明天我们去看,好不好?”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道:“好。明日就去。”

“可是,好讨厌雨天呢。淅淅沥沥的,肯定又是雾蒙蒙一片了。要是晴天,你就读那本《呼啸山庄》给我听好不好?我想听你用英语念…你说英文最好听了呢,宋先生。”不知怎么,她最近喜欢唤他宋先生。

“我保证…我保证…明天是晴天,而且你说的那本书,我学英文文学史的时候曾经背过。”

“那好,你可以背给我听了。可是…文甫,为什么我总感觉大限就在这几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