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黄昏,看诊归来的罗大夫看见侯武拎着两坛酒站在自家门外。罗大夫一怔,道:“可是唐老夫人的病又不好了?”侯武摆手笑道:“老夫人近来安康得很,只是我想来请罗大夫喝一点,前日里成亲成得匆忙,只请了请府里一同当差的伴儿,不想落下了罗大夫,今儿是特意来讨打的。”

罗大夫听了,连忙拱手道:“啊呀,那真是要恭喜。我这几日被苏家少奶奶的病耽搁住了,拙荆也没进府里去——真真是错过了喜讯,我今晚该自罚三杯。”

顷刻间,他们之间便亲热起来,酒过三巡,更是亲如兄弟。

谣言,是在两个多月以后开始流传的。

第八章

人人都知道,谢舜珲近日流连于“海棠院”,夜夜笙歌,说起来摇头叹气的人倒是不少。

可事实倒也不完全像众人想象的那般。沈清玥看似百无聊赖地端坐在闺房里给古琴调音,不像平日里要出局时候的盛妆,可是那份相对的素净也是精心修饰出来的。倒是她的小丫头眼尖,愉快地扬声道:“姑娘,谢先生到了。”沈清玥笑盈盈地起身道:“了不得,如今你可是稀客。”谢舜珲大方地拱拱手:“我来给你道喜。却不知沈小姐成天价贵客盈门,我想要约上今儿个这一顿小酌,都恨不能等上半个月。”沈清玥一面招呼他坐下,一面接过来小丫鬟捧上的茶盅,轻放在桌上:“稍等,片刻之后,等茶叶都舒展开了,我再替你续上另一半的水,如此才不辜负它。”然后,柔声笑道,“其实不是要你等,最近我本就不怎么出局。眼看着启程的正日子快到了,眼下不过是挨个儿跟这些年的恩客们吃吃酒,辞个行而已。”——众人知都道沈清玥姑娘的劫数已经满了,遇上了愿意替她赎身的主儿。那官人本是南京人,家里能称得上是巨贾。本是来徽州跟人谈一笔买卖,花酒桌上看见了清玥姑娘,从此便明白了人间还真有“魂牵梦萦”这回事。两三年下来,终于替沈清玥赎了身,不日便要带着她回南京。

谢舜珲起身踱至窗下,突然连声顿足道:“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正对着窗子的墙上挂不得画的,偏不听。”沈清玥无奈道:“我家那官人硬要我挂在这里,我又能奈他何?你让我跟他讲再好的画儿也比不得实景,他听不进去罢了。”谢舜珲也笑道:“如今你倒真是三从四德。”又见砚台下面压着一张花笺,蝇头小楷如茉莉花一般端然绽放,只见一首七绝,题为《咏柳》:“昔日章台舞细腰,任君攀折嫩枝条。从今写入丹青里,不许东风再动摇。”他叹息道:“又不知是哪个犯了相思病吧,要你这么费心思回绝他。”清玥道:“这些年,这儿的人都习惯了海棠院有个我在——如今突如其来便要去了,有人伤感也是常情。”随即佯怒地白了谢舜珲一眼,“倒是你,说是来跟我辞行,以为我不知道,今日怕是南院没人,你才想起来我这北边儿还空着吧。”谢舜珲讪讪道:“谁说南院没人?我特地跟那边说了无论如何要来看看你。还有件事情想求你呢。”清玥啐道:“有事求我!什么叫薄情寡义,这便是了。”

“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前几个月休宁那地方有户姓唐的望族,他们家孀居的主妇趁着给老夫人做寿的日子,宴请四邻八乡守节的孀妇。我应承了他们族里人,帮他们写了篇《百孀宴赋》呈给休宁知县——哪知休宁知县正巧差人编纂着一本集子,专收各种颂扬他县里风化的文章。编这集子的人偏要给每篇文章题诗一首——我看过了他们给我的《百孀宴赋》题的诗,俗不可耐,若真的收进去了还脏了我的笔墨。我便想起你了——你帮我题一首,我给你虚拟个男人的名字,便成了。”清玥大惊失色道:“亏你想得出来!让我去给节妇题诗——传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才怪。”“你知我知而已,还有谁能传出去。我原本想自己写了充数——可是你的诗向来心思灵巧清隽,用在这里是绝对错不了的。”“也罢。”清玥爽快地笑道,“那些贞节烈妇们揣度不了我们这样人的心思,可我们揣度她们,倒是轻而易举的。”谢舜珲赶紧附和道:“那是自然——你就当可怜她们吧,她们哪能像你一样活得这么有滋味。”清玥眼里掠过一丝凄然:“这话便真的没意思了。”一时间谢舜珲也知道自己失言,急着顾左右而言他,却又觉得说什么都好像太刻意。无奈只得低头拨弄了一下清玥的琴,笑道:“以后,我会常想着你的《阳关三叠》。”清玥静静地说:“等我们小酌几杯以后,我再弹给你听。”

一时间小丫鬟端上了酒和几样精致小菜,二人落了座,沈清玥一如既往地为他布菜,谢舜珲问道:“这一次到南京去,是跟着他回他家的大宅,还是将你安置在别馆?”清玥沉默了片刻:“我没问过这个,随他安排。”“这里头有个分别。”谢舜珲放下了酒杯,“总之,去了他们家,不比在这里,总得做低伏小——说起来也辛苦你了。”“我会当心。”清玥还没饮酒,眼睛里却已弥漫上了醉意,“你也一样,别看你总替别人盘算,其实你才是最让人放心不下的那个。听我一句劝,南院那边,玩一玩便算了,认不得真的。”谢舜珲笑而不语,又兀自饮了一杯,清玥却没有换话题的意思,“一个人情浓情淡,全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你呀,你的情就太浓了——就算兑进去七成的水也够寻常人用上一辈子。南院那个——之前不是祁门目连班子里扮观音的小旦么——他不像我们从小在这里长大,已经跑了那么些年的江湖,是他们班主为了还赌债才将他卖进来,半路出家的更是心狠手辣。你中意他,这是情不自禁,谁都不能说什么——只是,别在他身上花太多钱。这话除了我,旁人也说不得的。”

“知道你是为着我好。”他闷声道,“走之前我把我自己那方砚台送你,你也知道歙砚是好的,拿去整日用它写字,只当是我们徽州的这班朋友还在跟前。”

“我还记得。”清玥长叹一声,“五年前,你们这起没脸的拥着我去选‘徽州八艳’,那时候,整日跟着你们这些会文章的胡闹,可是不知道有多开心。”

“就是因为我们没脸,你才只中了‘探花’;若我们的面子再大些,花魁就是你的。”

“当初那班人,有的死了,有的不在徽州了,我原先以为,不管怎么说你还在这儿——可没想到,要告辞的是我。”清玥看着他的眼睛,“我还记得,你当年带来一位京城来的朋友,会写戏的……”

“哦,你说汤先生。”谢舜珲笑道,“他已经离开京城,辞官回乡了,总之,过得也不甚得意。”

“你哪里交得到得意的朋友。”清玥打趣他,“可是汤先生新写的一出戏我倒是看过了,真的极美,《牡丹亭还魂记》——你可看过不曾?里面有句唱词,不知为何,听到之后我就想起你。”

“哪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们都笑了起来。窗外,月色如水。

这些天,连翘一直活在坐卧难安的恐惧里。这恐惧难以言表,也无从启齿,但却像个活物那样,总在她刚刚觉得轻松愉快的时候,不怀好意地跳出来。这让她想起那一年,她突然发现自己红潮未至——可当时毕竟年轻,总觉得大不了一死,如今却又不同了,两个孩子都还幼小,就连“死”,对她这样一个母亲来说,都是奢侈。

可是她依然必须跨进唐家宅院的门槛,然后若无其事地把丸药交给老夫人房里的丫鬟——最后,再像以往那样,由小如领着,走进令秧的房门。令秧的声音乍一听没什么怒气,只是背对着她,不动声色道:“把门关好。”即使往日,连翘还是丫鬟的时候,也不曾听令秧用这样的方式同她讲话。

“我且问你。”令秧缓缓转过了身,脸上还充盈着少女一般的笑意,“那些闲言碎语,你可曾听过?”

“我。”连翘心一横,静静地说,“我不懂夫人的意思,还请夫人明示。”

她自然是在撒谎。第一次听到那些可怕的闲话,应该是在大约十天之前,那便是连翘噩梦的开始:她跟着她的夫君去药铺看药材,由于相熟,药铺老板每次都领着罗大夫到后面库房去看些不轻易示人的好货色。她就被药铺老板娘殷勤地让到屋里吃茶,聊聊孩子。她们说起一家人家孩子未足月便已出生,都是因着产妇气血亏的缘故——然后药铺老板娘就神秘地笑笑,说道:“有句话我也不知当讲不当讲,你莫介意,总之你如今又不是唐家的奴才了,权当听听故事。”她隐约觉得不妙,还没来得及多想什么,眼前那妇人早就按捺不住了:“我听人家说——你们唐家那位夫人,说是诞下了她家老爷遗腹的小姐,可其实,那孩子根本不是唐老爷的,只不过是个没足月的孩子所以才瞒天过海了。”

“这种话如何信得!”连翘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子,“唐家夫人十六岁便守寡,一心一意地撑着唐家的门户,带大两个遗腹幼子——你也是女人,你该知道她有多艰难,她最介意的就是自己的名节,你们如何还要用这种脏水泼她!”

“瞧你。”药店老板娘依旧气定神闲,“我说什么了?不过也是听来的话儿,我当你是信得过的人,才跟你说说,纯为了取乐。我不知道旁人怎么想,我却寻思着,即便这传言是真的,我也一样觉得唐夫人不容易。说到底,守着名节、等着旌表都是有钱人家的事情,跟穷人有什么相干?真到了活不下去的份儿上,哪个寡妇不肯再嫁?我自己就曾帮着邻居的孀妇牵线做过媒。守一辈子换来那块牌坊,是能吃能喝还是能当银子使?你随便听听就好,何必还真的动气?”

于是连翘明白了,这传闻已不是一天两天。只是,她一直不敢往最可怕的地方想——溦姐儿出生那日,她记得很清楚——为了掩人耳目,她们一直都是同时请着两个大夫,开两份方子。那日还是照旧,蕙娘先请来的是那位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大夫,大夫一看溦姐儿如此瘦小,令秧又气若游丝,虽面露难色,但也开了一些不痛不痒的方子——她们是在当天深夜里才请罗大夫过来的,又让罗大夫开了一副对症的药。除开府里这几个攻守同盟的女人,便只有自家夫君才知道溦姐儿并不足月了。一旦轻轻想到这个,连翘便是一阵如同打摆子一般彻骨的寒冷。这枕边人究竟是不是不值得信任,她甚至没有勇气去开口问他。暗自观察着,只觉得他一切如常,一如既往地吃饭喝水,逗弄孩子,同她讲话,也一如既往地在熄灯后的黑暗里熟稔地抱住她。她只消一伸手便触摸得到他熟悉的皮肤,不知为何,这让她觉得,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背叛她和她们的,不会是这个亲人。

“我同你讲过没有?”令秧依旧没有表情,“早一点动手,免得夜长梦多。所谓的夜长梦多,指的便是眼下这种境况。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不仅是府里下人们在传,外面也有人说,小如第一次跑来告诉我的时候我还没当回事儿,可是后来连蕙娘都坐不住了。我只问你一句话,我告诉过你没有,会有今天?”她的声音终于颤抖了起来,“你说呀,我告诉过你没有?”

连翘默默地跪下了。静静地流着泪。

“起来。”令秧惨淡地笑笑,“我不是庙里的泥像,不用有事没事地跪我。连翘,我一直拿你当亲人,你懂不懂?现在去把我们说好的事情办了,也许还来得及,你懂不懂?”

“我懂。”连翘终于仰起脸注视着她,“可是夫人,他真的答应过我绝对不会吐露半个字,我信他。”

“想当初他以那样的下流手段待你,你如何信得?”令秧听得见,自己胸膛里那颗心在用力地往下沉——这句话翻来覆去不知说过多少遍,她自己也知道,这样的对白太蠢,太没有用处。可是除了这些蠢话,又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啊连翘,他身上究竟有什么让你舍不得的地方?”

连翘愣了半晌,突然像是下定了决心:“夫人恕我直言,老爷去得太早了,夫人怕是不知道,耳鬓厮磨是什么滋味。”

令秧淡然地冷笑一声:“罢了,你执意要留着他那条贱命,我的确不能逼你。横竖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总归要自己想法子。只是连翘,今日你出了我这道房门,我们昔日的情分也就断了。你以后即使是送药也不必再过来看我,回去好生相夫教子,好自为之。”

连翘突然觉得膝盖一软,就势瘫在地上。令秧用力地看着她,最终掉转了脑袋。连翘只是觉得奇怪:为何虚脱一样的此刻,心里涌上来的都是如释重负。她撑起身子对着令秧的背影深深地叩头:“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是连翘忘恩负义,连翘只得来世再报。”她抬起手背悄悄地抹去下巴上悬着的泪珠,她心里有种能称得上是“喜悦”的东西,她流泪是因为这喜悦令她羞惭。

令秧不回头,房门关起的响声令她脊背上滚过一阵充满恶意的寒冷。她不能相信,连翘这么痛快地离开了。她以为她会哭,她会哀求,她会解释一大堆的废话来表示她的忠诚——令秧其实只是需要她走个过场而已。她却如此迫不及待地走远——下流东西。令秧在心里咒骂着。如今倒真以为自己成了良人。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她绑了去沉潭。

令秧又一次捏紧了拳头,她知道自己在哭。

起初,侯武自己也未曾料到,听起来阴森龌龊的计谋,实施起来却是意想不到地简单。他是真心想请罗大夫吃酒的,要怪也只能怪罗大夫贪杯却没有酒量。不过细论起来,他也承认自己说不上是全然无心——在蕙娘身边这么久了,如今又有了紫藤,却从未从她二人嘴里听到过任何府里的事情——他指的当然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要么就是她二人的口风太紧,要么就是自己走岔了路子。夫人身边,他却没有能说上话的人——原本是打算好好接近小如那丫头的,只可惜才刚开了个头儿,那丫鬟见了他就像见了瘟神似的躲着。无奈之下,他想到了连翘——毕竟她才是夫人跟前真正的老人儿,虽说已嫁为人妇必须避嫌,不过没人能拦着他去跟她的枕边人做朋友。

罗大夫并不是一个有多少戒心的人,酒过三巡便开始掏心窝子。第一次喝多了的时候慨叹完了他自己半生有多坎坷;第二次半醉的时候便开始笑谈各家病患的秘密;第三次自然聊到了彼此尝过的女人的滋味。三顿酒喝下来,已和侯武割头换颈。那是一个初秋,月色极佳的夜晚——连翘带着孩子们在屋里睡熟了,他们两个男人在小院里,就着月光和剩余不多的小菜,殷勤地互相劝着。罗大夫颤抖着手举起了杯:“再来,怕甚,总之你是千杯不醉的。”随即自己痛快地一饮而尽——也不看看侯武最终喝完了没有。“贤弟。”他再为自己斟满,“眼看着就是中秋了,你出来这么些年,可有回去过家乡陪你娘过节?”侯武淡淡笑道:“我爹死了以后,我娘没几年就改嫁了。蕙姨娘倒是待我好,有一年中秋给过我几天的假——只是回去了又有什么意思,我娘都不敢留我住一夜,原先家里的老房子的院墙也塌了一半,没人管,野草生得遍地都是……”他眼眶里一阵潮湿,这次倒是真的。

罗大夫也跟着连声叹息,急忙道:“是我不好,惹你说起伤心事,我自罚一杯。”饮罢,又道,“你有所不知,其实愚兄也跟你差不多境况。我也是少年丧父,母亲随后便嫁给了叔叔,又生了两子一女——那段日子真真是苦不堪言……”侯武非常自然地接口道:“所以我才打心里觉得,像唐家夫人那样守节的女人值得人敬重。”罗大夫听了这话,意味深长地一笑。侯武用力地盯着这个转瞬即逝的笑容,酒意灼烧着他的脸颊,的确有好多年未曾感受过如此纯净的狂喜。他屏住了呼吸,一言不发,他知道自己此刻不能说任何造次的话,若上苍真的站在他这边,剩下的便只需要水到渠成地等待。罗大夫随后道:“像唐家夫人那样,如花似玉的年纪便要守寡自然是不容易,不过值得敬重与否,便两说了。你是唐家最得力的人,我不怕让你知道——当年唐夫人的喜脉是唐老爷过世两个多月以后才有的,只不过唐夫人身子不好,那位小姐未能足月便已出生才没惹人怀疑。当初我真以为这小姐是活不成的,又瘦又小倒像是只猫崽子,刚落地的时候连哭都不会。众人都说这位小姐福大命大,可她究竟是谁的孩子可就不得而知了。”罗大夫长叹一声,“想当年,若不是唐氏族中那些长老们逼夫人自尽殉夫,蕙姨娘也不会出此下策叫我谎称夫人有了喜脉——说起来唐夫人也是个苦命人,蕙姨娘拼命求我,我才答应帮着她们圆谎,毕竟是危机时候救人一命……”“罗兄自然是仁义之人。”侯武打断他,“我敬你。”说着又替他斟满——半个时辰之后,罗大夫沉沉睡去,天亮了,便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侯武想了很久,该如何将这话不动声色地传出去,又不能脏了他自己——直到有一天,有人在柴房里撞破了一个新来的小厮和一个厨房里小丫鬟的奸情,蕙姨娘二话没说便将这二人一起赶了出去。他随便找了个出门办事的由头,在郊外找到了这走投无路的两人。他在唐家多年来的积蓄终于派上了用场,这对狼狈的鸳鸯从此成了他的心腹。

初秋时分,酷热却还未散,唐氏族里的长老之一——唐四公去世了。丧事自然排场。因为唐四公家中相对清寒,没有养足够的人手应付这样的场面。族中各家除了送来吊唁的银两丧礼,每家都还派出几个当差的下人过来听从使唤。周围的一些游走的小贩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盛事——诸如贩水卖浆的就会聚在唐四公宅子后门不远处,当差的各人每日里少不得跑过来花上几文钱买些解热的汤汤水水。其中有一对贩卖绿豆解暑汤的年轻夫妻,喜欢一边做生意一边跟众人聊天,尤其是当有人认出,他们原是那对被赶出去的男女,这反倒让众人跟他们聊得更加热络。

在各家下人都能聚集一处的,守灵的深夜里,最适合讲鬼故事,也适合传播一些令众人兴奋的闲话。当闲话传到唐简家自己下人的耳朵里的时候,已经太迟,而这对小夫妻,随即便销声匿迹。唐简家那几位轮更的下人,听了这话之后,起初斥骂众人胡说,听过三四次以后,便也兴奋地加入了谈论的行列里——一边绘声绘色地转述或添加一些想象出来的细节,一边提示听众们:“我同你们几个讲了便完了,你们若传了出去,我在主家的饭碗可就丢了……”

唐四公的丧事办完了,众人倒都觉得意犹未尽。

某个夜里,紫藤大惊失色地告诉她的夫君,有人在传播着关于夫人的非常无耻的话。侯武不动声色地吹熄了灯:“明天一早,你我一起去回明了蕙姨娘。”

黑暗中,紫藤安静了半晌,然后道:“这话你也一定听到过吧,你就没有,跟蕙姨娘提起过?”

她的男人回答道:“没有。我已经很久没去过蕙姨娘那里了。”

“那是为何?”

他原本想对她说:如今有了你,我不会再去找她。但是话到嘴边却成了:“睡吧。天晚了。”

“事已至此,谢某要夫人一句实话。”谢舜珲的折扇轻轻地叩了叩手腕,“溦姐儿的父亲是谁?”

令秧不动声色,眼光落在对面的墙壁上,只是摇头。

谢舜珲轻轻地叹气:“夫人自己也说,外面传什么脏话下流话的都有。能跟夫人说上话的统共也就那几个男人,总有被外人说中的时候——夫人告诉我实情,权当是给我交个底,我也好知道该怎么想法子。”

她的手指用力绞扭着腰带上的络子,看起来依旧无动于衷。

谢舜珲自然又是被蕙娘急急召来的,唐家的小厮快马加鞭,直接把蕙娘的信送到了海棠院。谢舜珲也知道此刻情形的确是不妙,可也劝说着蕙娘,谣言毕竟只是谣言而已,死无对证的事情,若是真的如临大敌,反而显得自己像是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他此次来唐家,本来也就跟之前一样是寻常的拜访,主要是为了见见川少爷——他特别嘱咐蕙娘,千万别在下人面前显露出慌乱来。蕙娘无奈地笑道:“我还不至于缺心眼儿到这个田地。放心,我跟众人只说是川少爷乡试的日子要近了……”

如今,老爷的书房便是他们三人议事的最好场所。蕙娘随手将几张椅子上蒙着的罩子掀开,灰尘飞舞在细碎的阳光里,令秧在亡夫留下的家具上端正地坐好,熟稔地留出了右手边的空位,就好像那人片刻之后就会推门进来。蕙娘道:“你们先坐着等我,我去吩咐紫藤给我们拿茶水过来。”她对谢舜珲笑笑,“没法子,即便紫藤嫁了人管了家,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我也还是只信得过她。”

令秧垂下眼睛,默不作声。谢舜珲背着手,不慌不忙地踱步到了窗边。他背对着她,觉得这样一来她说出那个人的时候可以不那么尴尬。他不知道正是这不紧不慢的几步,显出来了那么一点点疲态。他依旧潇洒,却也在开始变老。令秧突然笑了一下,自己对自己用力地摇摇头:“谢先生,别再为难我了。”谢舜珲平静地说:“夫人可还是信不过谢某?”“不是。”令秧道,“我说不出口。”

“夫人凡事都不要慌张,记着按兵不动,直到万不得已。”

“那,要怎么才算万不得已呢?”

谢舜珲的话音里涌上来温暖的笑意:“若是真的已经万不得已,夫人自然会知道的,不用任何人来提醒。”

“谢先生……你为何,愿意帮我?”令秧幽幽地扬起脸一笑,“为了这‘贞节’的名声,我已经什么都敢做了。起初,先生是看我可怜吧,可是今日,如我这般的不择手段,先生还会觉得可怜吗?”

“夫人。”他终于转过身,“谢某不是什么慈悲之辈,平日里一不吃斋二不念佛。眼见着夫人如此倾力地想要成全自己,谢某觉得钦佩,所以愿意助一臂之力。夫人不用多想,我可是第一任性的人——若不是我心甘情愿的事情,即便是读圣贤书考功名光宗耀祖,我也不去的。”

一时外面又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她听见一阵叩门声,然后是小如的声音从门外传了来:“夫人,赶快去看看吧,老夫人她,她……”她“哗啦”一声将门敞开,小如的声音像是被门给噎了回去。“你这孩子。”她不紧不慢道,“一点儿事就乱了分寸,可怎么上得了台面?”然后她徐徐转身,对谢舜珲道一个万福,谢先生自便吧,我得上老夫人房中看看。”

老夫人的屋外自然又围了一圈人,大都是想来看看热闹——老夫人自己早已被几个婆子熟练地捆了起来,只是这一次的老夫人跟平日里犯病时的凶相大相径庭,她东张西望着,身子在绳索间不停地抽搐,好像这样便可以从绳索的间隙中遁形,她的眼神惶惑得像个孩子,嘴里不停地念着:“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放我回去……”门婆子从身后搂住她的肩膀,耐心地说:“老夫人,咱们就在家里,还要回哪儿去?”她只是胡乱地摇头,并不理会。令秧缓缓地在她面前弯下了腰,心里“通通”地打着鼓,没想到老夫人紧紧地盯着她,脸上却全无平日里的攻击性,她看着令秧,压低了沙哑的嗓子道:“淫妇,跟她们说,我要家去,你带着我家去……”语气近乎恳求,好像“淫妇”就是令秧的名字。令秧没有理会身后响起的一些隐隐的窃笑声,温柔地摸了摸老夫人枯瘦的面颊:“好,老夫人,我带着你家去。咱们先把药喝了,就家去,你道好不好呢。”说着递了个眼色给门婆子,门婆子瞅准了老夫人晃神的瞬间,将一丸药丸塞进老夫人嘴里,老夫人挣扎着不肯吞下去,身后蕙娘的声音响了起来:“只要我一时看不见过不来,你们就当自己是死人是不是?平日里熬药的人呢……”蕙娘的话音像是能呼风唤雨,即刻就有一个战战兢兢的仆妇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药汤从人群里钻出来:“蕙姨娘别恼,原本是按点儿在厨房熬着药的,哪知道今日偏偏老夫人就犯了病,火候不够也不敢就这么端下来给喝了呀。”“快些灌下去。”蕙娘简短地命令着,随后看了身后那两个婆子一眼道,“不肯咽就捏着鼻子。”

见蕙娘来了,围着的众人便渐渐散去,只听见川少爷的小妾梅湘娇滴滴道:“要我说啊,老夫人突然犯病病得蹊跷,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别是咱们府里要出什么事情了。”令秧站起身来转向她,冷笑道:“这又是哪家的规矩?老夫人房里何时有你说话的份儿?”然后看了看身后的众人,“川少爷在家不?若不在,谁去把他叫回来?今日我偏要川少爷当着我的面掌她的嘴。”一时梅湘面如土色,垂着手退到了后面,蕙娘暗暗地看了令秧一眼,会心一笑。

老夫人被灌完了药,人安静了下来,只是嘴里还不停重复着要“家去”,除了令秧这个“淫妇”,也不再认得出旁人。紫藤拿出管家娘子的气魄来,将围着的下人们驱散了,她倒是看见过,前一日下午她的男人来老夫人房里检视下人们屋里的火烛——自从邻居刘家的火灾之后,各家都对火烛格外地当心——不过,她并没有把这件事跟老夫人突然犯病联系起来。

谁也不愿意承认,其实还真的是被梅湘言中了——至于她有没有暗自得意,便不得而知。那日晚间,三姑娘和姑爷急匆匆地回来了,说是要在娘家住上一段日子。吴知县在青州惹上了麻烦——事情的起因在于青州知府查处了几个客居青州的徽商,随便找了个名目没收了他们的货物和往来银两,原本,吴知县并未介入此事,谁都明白青州知府不过是手头紧了才要借这个名目。可是没想到,有家姓程的商户因为刚入的货全被查处,手头所有的现银全搭了进去,程掌柜一时急火攻心,竟吐血身亡了。几家徽商这下联合起来,喊冤喊到了吴知县那里——都知道吴知县曾在徽州为官,如今升到了青州,盼着曾经的吴知县能做个主。吴知县好言去劝知府,哪知道知府恼羞成怒,命人从吴知县的住处抄出来些徽商们送的土产,作为“收受贿赂”的物证存了起来,顺便往上参了吴知县。如今,吴知县被撤了乌沙听候发落,消息传回徽州,吴知县的长子和次子即刻出去想法子通门路,三姑娘的夫君是最小的儿子,且一条腿不灵便,哥哥们要他便留在家中等信儿——三姑娘回娘家来筹措办事的银两,他也跟着回来了。

蕙娘麻利地指挥着人安顿了女儿女婿,然后坐在令秧房里一边长吁短叹,一边流眼泪。碍着姑爷,她也没机会跟三姑娘私下里说些话儿。原本以为是桩好姻缘,没成想完婚没几个月,将三姑娘推进了火坑里。令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陪着蕙娘掉泪。“这种事,究竟需要多少银子?”令秧此刻的神情又茫然得像是少女时候,“三姑娘说过具体的数字没有?咱们家里若是拿不出来可怎么好?”云巧在一旁迟疑道:“三姑娘带了那么多嫁妆过去他们家,难道都花完了不成?按说,没有再回娘家要的道理,可是若真的一点儿都不帮衬,我也怕三姑娘在人家家里不好做人了。”蕙娘抹了抹眼角:“我何尝没想到这一层,只是当着姑爷的面,我不好一开口就打听嫁妆的下落,没得丢人。若说多余的银子,咱们府里别说是真的没有,就是有,也不好给他——谁也不知道打通所有的关节统共需要多少,即便我愿意白白地往这无底洞里扔银子,我没法交代全家人。”令秧倒抽一口冷气:“都火烧眉毛了,还扯这些服众不服众的话儿!”云巧笑道:“夫人,蕙姨娘思虑得是。即使是夫人和川少爷都不在乎这个,难保有没有人讲些难听的,况且,长此以往若真的成了定例,也的确不合体统。”“三姑娘眼下就等着这二三百两救急,你们还在这里操心体统,还是不是娘家呢。”令秧赌气地别过脸去,突然眼睛亮了,“蕙娘,去问问谢先生。我打包票谢先生会借的,我们打了欠条还他便是。”紧跟着她脸上露出一种得意的笑容,“若真像你说的,他一年到头有那么些银子都扔到了海棠院,还不如借给咱们救人,总是积德的事情,他不可能推辞。”说罢,她们几人身后站着的丫鬟们倒都笑了。

蕙娘和云巧面面相觑,云巧低声道:“也只能这样了。总不能次次都指望着蕙娘姐姐的体己首饰。”蕙娘用力地长叹一声:“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是我们真的欠下谢先生太大的人情了。”“不怕的。”令秧斩钉截铁道,“每逢这种时候,谢先生自己会觉得有趣,不会觉得是在做善事的。”云巧“扑哧”笑了,脸上却是一副苦笑的神情:“咱们家夫人讲起话来,没得噎死谁。”蕙娘神色初霁,也笑道:“这叫做‘语不惊人死不休’。”

来唐家大宅住了没几日,这位新姑爷就原形毕露。唐璞为了表示礼貌,请他过去吃过一顿酒,从此之后,就像个麻糖一样黏上了唐璞——每个花天酒地的场所都甩不掉他。三五次之后,唐璞也学了乖,眼见着横竖是躲不过的,唐璞便索性减少了自己出门的次数,推说身子不适,哪知道这位姑爷看上去是个顽主,却是小心眼儿得很。见唐璞有推脱之意,便疑心病犯,在自己房里冲着三姑娘指桑骂槐,怨自己家如今落了难便遭人嫌弃,怨自己寄人篱下只得看岳家亲戚的脸色做人,怨唐家不仁不义眼看着亲家遭难却无动于衷,听说是谢先生启程回家拿银子之后再怨自己亲生爹娘坑苦了自己——娶回来一个绣花枕头一样的媳妇儿,看起来像是大家闺秀其实娘家穷得只剩下个空架子……每次怨天尤人的收场都是一样的方式——在深夜里独自喝到六七分醉再强按着三姑娘行房,他自己鼾声如雷的时候,三姑娘往往惨白着一张脸,像是玉雕的小人儿一样,独自枯坐至更深露重,没有一丝表情。

到了天明,当着旁人,这位姑爷倒是有纹有路,尤其是在令秧、蕙娘或是川少爷眼前,更是进退自如。三姑娘房里的丫鬟自然偷偷将夜里常发生的情形去回过了蕙娘,只是毕竟是夫妻间的私事,蕙娘也不好插手。只能趁姑爷不在的时候,悄悄去问女儿——谁也说不好,小时候那个性子倔强刚烈,一点儿委屈也受不得的三姑娘到哪里去了,如今任凭蕙娘说什么,她也横竖只是淡淡地一笑:“不劳娘操心了,我们过得很好。”眼神里也是一片漠然。蕙娘无奈,只能咬牙切齿地在令秧和云巧面前诉苦:“这孽障真是有的是法子来折磨我呀。早知如此当时缠足的时候就该打死她干净……”

虽然蕙娘看不到,却不代表三姑娘没有开心的时候。令秧应该是头一个注意到的,自打三姑娘回来,兰馨便容光焕发起来。令秧每天清早依旧去兰馨屋里写字,亲眼见到兰馨脸上的欢愉之色像涟漪那样在面庞上越发明显地波动。因为气色好,益发显得皮肤吹弹得破。“这下你可惬意了。”令秧安然地说,“三姑娘怕是要回来住上一阵子,有人来同你做伴儿了。”——说完了才后悔自己这话不甚得体,因为三姑娘毕竟不是开心地回娘家串亲戚的,眼下的状况,应该盼着三姑娘早些回去才对。不过也只有兰馨才不会觉得她这话有什么问题,兰馨悠然地一笑,不置可否,眼睛却跟着一亮,像是沉在水底的鹅卵石——即使静静的,也让人错觉跳脱灵动。有时候令秧在兰馨房里,赶上三姑娘进来找兰馨,虽说三姑娘依然沉默寡言,可是只要兰馨在场,她就有表情——神色依然安静,但不知为何,就是让人觉得欲言又止。于是令秧就觉得,自己此刻是不受欢迎的。她会很知趣地告辞离开,走出去几步,身后的门里便传出来她们二人的说笑声。这让令秧有一点儿失落,她跟云巧抱怨说,明明觉得跟兰馨已经那么好了,可是三姑娘一回来才发觉自己好像什么都不是。云巧讽刺地笑道:“我说夫人,你怎的忘记了自己是她婆婆呢?”令秧没有话讲,只得悻悻然地瞪了云巧一眼。

中秋节将至,每年八月都是令秧最喜欢的——按说唐家也到了阖府预备着过八月十五的时候了。可是今年不同以往。川少爷启程去应考了,八月初九,乡试第一场开考,一大早,令秧就领着全家人去庙里上香。一共要考三场,到八月十五才算结束,所以,这个中秋节,也就潦草地过去了。不过姑爷心里揣度的又是另外一层,他觉得唐家这个中秋过得如此简单,摆明了是做给他看的。一则是为了专门表示对他的嫌弃与怠慢,二则也许是为了向他展示,唐家真的不宽裕,讲不了那些排场——也因此,不是故意不借他银子。不凑巧的是,谢先生带信回来,他回歙县家中的时候正赶上他的幼子出水痘,他不能马上回唐家来,说好了耽搁一阵子再带着银子回来。于是,姑爷自然又觉得这门阔气亲戚是诚心要端个架子做些过场,满心的愤懑之气又成功地被勾了出来。倒霉的自然还是三姑娘。某日午后,三姑娘折至房中,将一个盛着银锞子的荷包放在她夫君面前,漠然道:“给你出去喝酒,省得在房里喝多了折磨我。”“你的银子从哪里来?”姑爷横着眉毛问道。“你别管,横竖只当我是从账房里偷的。”“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姑爷眼看着要跳起来,但是最终还是把荷包揣在怀里,慢吞吞地走出去,吩咐他的书童赶紧备马。

掌灯时分,令秧刚好读完了从兰馨那里借来的《大宋宣和遗事》里的第一辑,兰馨最初说过,这书浅显,又都是讲故事的,令秧一定能读得懂。这其实是令秧有生以来第一次捧着一本书从头到尾地读完。果不其然,兰馨说得没错,确实看得入了迷——读至最后一行的时候她心里甚至涌上来一种久违了的心满意足。她急着要到兰馨房里去还书,好把第二辑换回来,似乎一刻也等不得。小如在她身后颠着小碎步:“夫人,这点事打发我去不就完了吗,何必劳烦夫人自己跑一趟……”她转过脸,骄傲地皱眉道:“你懂什么,借书还书这种事情,若还打发丫鬟去,岂不是将雅兴全都败坏了?”这话还真的唬住了小如,她困惑地睁大眼睛——还是头一次从夫人嘴里听见“雅兴”这种词。夫人近来的兴致真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不过罢了——小如甩甩头,总之,川少爷应考不在,此刻到川少奶奶房里去叩门应该还不算打扰。

没有想到,当她在门上轻叩几下,再推开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居然是兰馨的丫鬟那张仓皇的脸。“川少奶奶呢?”令秧心无城府地问道,“我是来换书的。”“夫人,少奶奶她有点不舒服。”这孩子可能真的不大擅长撒谎,“不然夫人明儿再来说话吧,夫人要什么书我去给夫人拿。”“你?”令秧也不顾小如在悄悄拽她的衣服,夸张地挑起眉毛,“你识字不成?不然你怎么给我找?她身子不舒坦更得叫我瞧瞧了,我那里有的是好药。”说着,绕过了屋里那道兰馨当年陪嫁来的玳瑁屏风,直直地冲着拔步床过去,准备掀开帐子:“何至于这么早就歇下了?知道你没睡着……”

帐子自己敞开了,兰馨只穿着中衣,身上凌乱地披着比甲,鬓角蓬松,整个发髻垂落到了右耳朵旁边,在令秧惊讶地看着她的瞬间,将赤裸着的双脚藏在了被子下面。令秧从没见过兰馨如此衣冠不整的时刻,可是她的脸却美得摄人心魄——这么多年了,令秧突然想起兰馨刚嫁进来的时候,阖府上下都拿她是个“木头美人儿”来开玩笑。她们都强调着“木头”的部分,却一直齐心协力地不肯正视“美人儿”这几个字。三姑娘徐徐地从兰馨身边坐起来,只系了一条抹胸。三姑娘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这么晚了,实在没料到夫人会过来。”

小如在她身后悄声说:“夫人,咱们赶紧回去了。”

其实令秧并不大明白她究竟撞到了什么,只是模糊觉得,小如是对的。兰馨的眼光落在了她手里的书上,随即大方地起身,穿着睡鞋去屋角的架子上拿了第二辑塞到小如手里,轻浅地笑道:“我就知道夫人会喜欢。”无论是兰馨还是三姑娘,似乎都已放弃了躲闪。非但如此,这两人此刻对待她的方式里还掺了一点微妙的,若有若无的殷勤。正是这殷勤搅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说:“川哥儿……他不在,三姑娘你好好来和兰馨做个伴儿吧。我,我就,回房看书了。”

“夫人慢走。”三姑娘对她笑笑,令秧突然发现,她此刻的笑容,其实非常像多年前的哥儿。

第九章

万历二十六年九月初三,是乡试发榜的日子。

刚摆上早饭的时候,侯武派出去的小厮便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远远地,令秧便听见小厮们都在欢呼:“中了!咱们川少爷中了!”令秧放下了筷子,叫小如赶紧出去看看,可是蕙娘已经站在门外了:“给夫人道喜。”蕙娘如沐春风,“好了不起的川哥儿,这下子,老爷在天之灵可要安心了。”令秧拍拍胸口:“阿弥陀佛,咱们总算是熬到了今日。”二人说笑感慨了一回,蕙娘便急匆匆地要走,说是今天家里事情会很多,头一样得去安排人在报子上门的时候放鞭炮,还得张罗给报子的茶饭赏钱。令秧独自坐在尚未动过的早餐前,她知道自己的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突然站起身来,也不管小如在身后急得直嚷:“夫人哪儿去,吃了饭再走啊……”

她推开兰馨的门,只见她一如既往地穿戴得一丝不苟,正在清理香炉里的积灰。“夫人这么早。”她静静地说,整个人像朵盛开的栀子花,令秧似乎觉得,那个目睹过她衣冠不整的夜晚像是场梦。“我给你道喜。”只要跟兰馨在一起,令秧讲话的调子便能不由自主地冷静起来,“你听见了吧,川哥儿中了,你是举人的夫人了,你不开心?”兰馨脸上掠过一丝意外的神情,随即又波澜不惊:“还真的没听说,劳烦夫人亲自跑一趟告诉我。”令秧心里暗暗地一叹:这宅子里还真是世态炎凉,都知道川少奶奶是个可有可无的。“不像话。”令秧咬了咬嘴唇,“川哥儿人呢?”兰馨笑笑,那笑容让令秧觉得,自己反倒成了个任性的孩子:“不知道呢。若不在梅湘那里,便是在书房吧——昨儿晚上谢先生不是到了么。”

令秧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说了:“兰馨,如今川哥儿中了举,说不定过些年还能中得更高……我是想说,你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只要川哥儿出息了,荣华富贵的日子你过不完的。我就劝你,往好处看——你又不是我,我这辈子没什么了,你可不同啊。别把心全都放在三姑娘身上,你自己清楚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兰馨柔软地打断她,“这么大的一个唐家,只有夫人一个是真的心疼我。不过夫人也该看见,三姑娘嫁得有多委屈——她在我心里比什么都珍贵,我见不得旁人糟蹋她,可我什么本事也没有,只能尽力心疼她。”

“你说实话。”令秧深深地盯着她的脸,“依你看,我委屈不委屈?可这是我的命;三姑娘也一样,她有她的命。女人既然被扔到自己的命里了,怎么着也能活下去。至于你,兰馨你的命比我们的都好,正是因为这个,我才见不得你糟蹋自己。”

一时间天井里传来鞭炮的声音,终于有两个小丫鬟欢笑着跑来报信儿:“川少爷中了,给川少奶奶贺喜!”令秧不禁低声道:“这起看人下菜碟儿的小蹄子,总算是想起你来了,你呀。”

谢舜珲站在川少爷的书房里,打量着墙上一幅唐寅的画。川少爷的声音带着点儿笑意,从他背后传过来:“这《班姬团扇图》,还是我十九岁那年,先生送我的。可还记得?”“那是……”谢舜珲转过脸,蹙着眉认真地想想,“八年前的事儿了。”川少爷笑道:“可不是已经八年,如今我都做了父亲。”——不过川少爷那张像是雕琢出来的脸一如既往,还是那副美少年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微微绽开笑容的时候就像一缕月光洒在宁静的湖面上,可是谢舜珲看得出,他的眼睛里其实不笑,当然,他自己未必觉察得出这个。谢舜珲只是苦笑着摇头:“你都做了父亲,我又怎能不老。”川少爷突然跪下了:“谢先生受我一拜吧,是先生一直怜恤教导我这失怙的孤儿,如今我中举了,全是先生的恩德。”说罢,便深深地叩头。谢舜珲大惊失色地去拉他起来:“这是做甚——不瞒你说我最怕这种阵仗,赶紧起来。起来说话。全是你自己勤勉用功才有今日,与我何干。我自己都从未中过乡试——如何谈得上教导了你呢……”看着川少爷终于站起了身,谢舜珲才算是如释重负地长叹道,“如今我是帮不了你什么了,明年二月的会试就全靠你自己,只记着,你家里这一屋子的女眷全都盼着你出头。”“我记得。”川少爷又是掏心掏肺地一笑,“你多年前就跟我说过,我越有出息,我家夫人的贞节牌坊就来得越早。按道理说,唐家想光耀门楣,最要紧的便是我的功名——可先生反倒如此记挂着我家夫人的牌坊,是不是有些本末倒置了呢?”

谢舜珲笑道:“你和夫人不同。你能不能博得功名,除了自己用功苦读之外,还得看天命。天命岂是我一个凡夫俗子能左右的?可夫人不同,身为孀妇,已经是她最大的天命了,她想要的全是人事所能及,只要尽力便是……”“我可不这么看。”川少爷看似漫不经心道,“天命莫测,在先生眼里是人事所能及,在上天眼里,还不知道是什么。不过我其实有事想跟先生讨个主意,明年是我第一次赴会试,若落第也是平常事——可我又不愿意入国子监虚掷光阴……”“那是自然。”谢舜珲用力地一挥手,“为何要跟着那起不学无术的混在一起?我们歙县的碧阳书院倒是很好,那里的好几位先生都跟我有交情,你已是举人了,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到那里去能见着不少真正学问好的,我写封信便是,你不用担心。”“这便再好也没有了,”听了这话,曾经的美少年倒是如沐春风,“到这间书院去,离家里不算远,更要紧的是,离先生就更近了。不念书的时候,倒还真想跟着先生好好听几出戏呢。”他其实是想见识见识传说中,那个被谢舜珲明珠一般捧在手心里的,流落风尘的祁门小旦,当然,他不能这么说。

三姑娘对着镜子,插好了最后一支玉簪。她没有回头,径直道:“谢先生把银子带来了,咱们是不是也该家去了呢?”没有听见她夫君的回答,她又道,“我娘倒是打发丫鬟来跟我说了,要我多住两日,我哥哥刚刚中了举,总得请客,族里也要设宴庆贺,娘说咱们可以先差人把银子送回去,人看了戏再走也不迟。”

姑爷终于懒洋洋地开口道:“不看。这就回去。人家新举人摆酒放炮,咱们等着拿银子救人——你不怕人家嫌弃咱们晦气,我却丢不起这个人。何况,真不是我说话难听,别说是个举人,我爹当年也中过进士——又落到什么好下场没有?谁也别兴头得太过了,乐极生悲反倒不好。”他倒是也没那么容易能激怒三姑娘,三姑娘不慌不忙地放下了粉扑道:“你的意思无非就是说马上回去。不如这样,你先带着银子家去,我们耽搁了这么些日子,好歹带了三百两回去,也好交代哥哥。我且再多住几天,难得娘家里有件好事情,你过几日回来接我。”“这便没听说过了,过门才不到半年的新媳妇儿,夫家落了难倒着急忙慌地躲回娘家去了——”姑爷冷笑道,“还是你觉得,我们用了你家这几百两银子,你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同你讲,我们也是诗书人家,没有因着钱看人面色的道理。”

三姑娘早习惯了他的刻薄,最好的办法无非是置之不理,她继续淡淡地说:“总之我觉得,我还是多住两天的好。难得娘这么高兴,我不想……”“别左一个娘右一个娘的。”她看不见姑爷的脸,可也知道他一定像平日里那样,嘲讽地挑起了一条眉毛,“我只认得我的岳母是唐家夫人,我不嫌弃你是庶出的便罢了,你还非要得寸进尺,上赶着在我跟前管那个教坊出来的喊娘——诚心的是么?”三姑娘死命地握紧了木梳,木梳上的齿钝钝地戳着她的手指,她已经练成了气急的时候也不让自己声音发颤的本事:“我娘待你一向嘘寒问暖,你别丧了良心。”身边伺候着的丫鬟也早就习惯了类似的场面,不过依然觉得提心吊胆,只好若无其事道:“姑爷,姑娘已经梳妆好了,时候不早,该到堂屋里去——报子马上就要到了。”

报子踩着一地鞭炮的碎屑,像是漫不经心地踏过了满地落花。几个工匠跟在报子身后,进了堂屋以后不由分说地拿着手中的木棒,先是在门上胡乱敲打了两下,接着,“砰砰”地打在窗棂上,好几扇窗子的窗纸都七零八落,堂屋里聚集的众人都跟着这敲打声欢呼了起来,这欢呼声好像给了报子更大的勇气和力量,他集中了所有力气再用力一挥,“咔嚓”,某扇窗子的窗棂断了。报子们在各个举人家里都要演上这么一出,取的是“改换门庭”的意思。所有人都为着这破坏笑逐颜开,令秧觉得这个场景无比诡异。管家侯武满面春风地迎上来,塞给报子以及紧接着跟在后面修缮门窗的工匠们一人一个红荷包。令秧环顾了四周,这热闹的人群里自然看不见兰馨。

川少爷三日后便要上州府去赴“鹿鸣宴”,唐家大宅里自然要赶在这三日内把该请的客都请了。次日中午,宴席便摆上了——令秧惊异地问蕙娘是如何在一天之内准备得如此齐全,蕙娘倒是轻松地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我从川哥儿应考的时候便打发人采买,发榜前十日就筹划好了菜式——万一没考中便罢了,我们自己慢慢吃,要么送人也好,万一中了再措手不及可就难看了。”蕙娘浑身上下真是有股“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架势,这么多年了,一直让令秧叹为观止。中午宴客时,十一公是座上宾;至晚间,十一公自然又请川哥儿他们到自己府上听戏。川哥儿和谢先生自不必提,就连三姑娘的姑爷,十一公也想到了,一定要他也跟着过去。姑爷觉得没被慢待面上有光,自然收拾停当风光地牵马去了,回家的事也没再提。

入了夜,蕙娘跟阖府的下人们也不得闲,午宴至黄昏才散,打扫残局将一切收拾停当又让所有人累个人仰马翻——除却自家仆役,十一公家甚至唐璞家的一些婆子杂役都被调过来帮忙了。这种时候,令秧最是个百无聊赖的。她便又往兰馨房里去了,这次连小如也没带——她一边走,一边也在笑话自己不识趣,好不容易姑爷出去耍乐了,兰馨自然是要和三姑娘在一起的,即便过去了也还不是没趣地坐一阵子再因为如坐针毡而告辞,可她说不好为何,就觉得即使如此也要去看看她们,她坐在那儿只觉得胸膛里没来由地隔一会儿一紧,就好像五脏六腑都打了个寒战,总之,怎么都踏实不了。

兰馨房里静悄悄的,没人,只有一个小丫鬟伏在桌边打盹。令秧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便悄悄离开了。她又折回至三姑娘房中,三姑娘的丫鬟环佩见了她,惊得直直地站了起来,从她眼神里都能看见一个激灵像闪电那样划过去。令秧将食指轻轻放在唇边,然后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她静静坐下来,压低了声音对环佩道:“不妨事,我就在这儿坐会儿。你不用进去回她,等川哥儿媳妇儿出来了,我见着她就走。”“那……”环佩的神色明显释然了,也悄声道,“夫人坐着,我给夫人倒茶。”就在此刻,兰馨的声音从里边卧房传了出来,反倒吓了令秧一跳。只听得兰馨声音很大,腔调里也带着前所未有的怨气和委屈,令秧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原来兰馨也是会跟人吵架的。

兰馨道:“你答应过我多住几日再去的,怎的言而无信呢?”三姑娘声音很低,听不清回答了什么,只听得兰馨带上了哭音:“我每天盼着你回来,你以为我一年到头有几个日子不是在煎熬着?你这一去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能让我见着?”三姑娘的声腔终于清晰地浮了出来:“我如何不想回来见你?可如今我既然已经嫁了,我那个不成器的男人硬要我回去,我又能怎样呢?”“是,我明白。”兰馨激动地接口,“如今姑娘大了,再不是过去每日都缠着我的时候。有夫君,有婆家,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于是我便成了个可有可无的摆设,可是这样?”“你这话说得好没意思呢!”率先哭起来的反倒是三姑娘。“姑娘不知道,我日日在这宅子里耗着,还能活到今日全凭着对姑娘的那点记挂,除了你之外,我又能牵记着什么呢……”

环佩和令秧尴尬地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环佩叹气道:“不如这样,我进去跟她们说夫人来了,叫川少奶奶先出来见夫人。”“也好。”令秧点点头,也许这样可以不要让她们俩再接着吵下去。门外楼梯上却传来一阵沉重的步履声,木板响得不情不愿的,伴随着一阵毫无章法的诅咒和抱怨声。“了不得了。”环佩一握拳,慌乱地说,“我们那个姑爷又喝多了回来,夫人不如赶紧走吧,姑爷回来了保证又有一场好闹的,夫人在这里三姑娘也会觉得难堪……”“可是,我走了,兰馨怎么办?”令秧茫然道。其实已经来不及了,门被“哐啷”一声踹开,令秧从不知道平日里默然娴雅的雕花木门也能发出如此狂暴的声音,姑爷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踉跄地闯了进来,身后有两个面目陌生的婆子焦急地追赶着他:“姑爷,姑爷不能就这么回屋去,先醒醒酒再说啊……”眼见着门被踹开了,这两个婆子也不敢跟进来,只好在门口可怜巴巴地望着。

姑爷像是没有看见令秧那样,径直对着卧房冲过去。令秧手足无措地看着环佩像条鱼那样灵活地摆一摆裙子,整个人便滑到了姑爷面前。“姑爷今儿就在外面榻上歇了吧,三姑娘身子不适,还请姑爷担待……”被酒意一熏,姑爷的眼神反倒不似平时那般刻薄,摆摆手道:“小蹄子,让开些,我可没工夫同你磨嘴皮子。”“姑爷我求求你了。”环佩的整个身子挡在卧房的门前,“夫人还在这里呢,闹得难看了谁都没意思。”姑爷似乎是想俯下身子逼近环佩的脸,估计是因为脑袋太沉了,控制不好,看起来像是因为打瞌睡突然栽了下去,鼻尖快要贴住环佩的鼻梁:“那你倒是告诉我,我的卧房就在这里,我进去同她睡,难不成今晚你陪我?”说罢笑着在环佩下巴上重重捏了一把,“按说你也是陪嫁丫鬟,我向来尊重你,你可怎么谢我?”

令秧想也不想,便冲过去用力推了姑爷一把:“你可仔细些,这儿是我们唐家的地方!”姑爷被推得倒退了好几步,跌跌撞撞地将后背砸在多宝格上,才算停下来,诧异地定睛一看,在两个粉彩瓶子粉身碎骨的碎裂声里,才发现原来屋里还有个令秧。屋外早已黑压压地围了一圈人,令秧也顾不得这些,她感觉很多的血都在往脑袋上涌:“这些日子唐家哪个不容忍你,不顾念你们家里遭难?我们当你是娇客,不是为了让姑爷你蹬鼻子上脸,我劝你自重些才好。”直到此时她才感觉到,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在微微地发颤,可她知道此刻已没有退路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姑爷的脸庞涨成了猪肝色。

卧房的门突然开了,兰馨端庄地从里面跨了出来,冷冷地向着姑爷道:“三姑娘今儿不舒服,听不得你在这里吵闹。”随即挥了挥手,脸上的嫌恶就像是在赶苍蝇。其实真正刺伤姑爷的,恰恰是这个挥手的动作——如果实在要在这位姑爷身上挑出什么优点的话,恐怕是,他其实是个敏感如丝的人,可遗憾的是,他却没有跟这敏感相互匹配的聪明。“你算干什么的?”他爆发一般地推了兰馨一把,却被兰馨轻盈地闪开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两个女人偷偷摸摸那点儿子事儿,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算了,只是怕说出来脏了我的舌头!还好意思张口闭口就是你们唐家,没得自己打脸。”兰馨闪躲的时候却不小心碰到了一张圆脚凳,凳子拖着地面的声音让令秧错觉兰馨要跌倒了。“你再撒野我便叫小厮们拖你出去!”令秧一面上去扶兰馨,一面冲着姑爷清脆地嚷。看热闹的人里已经派了两三个去楼下叫蕙娘了,估计是觉得以目前这个阵仗,还是让说话最有分量的人过来才好收场。

姑爷却想也没想便重重一掌推在令秧的右臂上:“那就叫人来拖我出去,阿弥陀佛,我倒还嫌你们这宅子脏了我呢!夫人也别打量旁人都是傻子,外头人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只有你们自己还当自己是个角儿——谁不知道你家的溦姐儿根本就不是老爷留下的孩子——我只怪是我爹坑苦了我,偏要我娶你们家的女儿,我没休了她回来是她的福气,如今你们反倒吆五喝六起来,怎么不怕让人笑掉大牙……”也许他真的醉了,完全没有意识到此刻周遭是一片死一样雪亮的寂静。紫藤差遣上来的两个小厮从人堆里蹿了出来,若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就这样闯进三姑娘的房间——两人一左一右,不由分说地拖着姑爷,出了屋子,再下了楼,他的咒骂声远远地依旧传过来,像是某种昆虫的翅膀,振得耳边不断地“嗡嗡”作响。

令秧木然地回过头,视线所及,每个人的脸庞似乎都是呆滞的,神情都在她的注视下凝固成了含混暧昧的样子。她的眼光终于撞上了蕙娘惨白的脸,蕙娘刚刚从院子里冲上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令秧知道,她别无选择,只能穿过这些由活人变成的,林立的泥塑,慢慢地自己走出去。她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她也知道偏偏今日家里还有好些别人家的仆役,她还知道也许不用到明天早晨,姑爷说的那些话就会传遍全族。

她以为她自己会害怕,会羞愤,会难过,会哭。可事实上,她只是平静地对自己说,这一天总算是到了。

谢舜珲坐在十一公家的酒桌上,看着川少爷面庞泛红地和所有人推杯换盏。戏台上此刻倒是应景,十一公家的班子新排了渐渐开始风靡徽州的《牡丹亭》,今日台上唱的恰好是最后一折《还魂》,柳梦梅衣锦荣归,和杜丽娘终成眷属。过几日一定要去拜访一下汤先生,好好聊聊这出戏——如今他不在京城做官了,想找他容易得多。突然间,唐家的一个小厮颜色紧张地走进来,径直冲着他的位子过来了,俯下身子耳语了几句。旁人倒没从谢舜珲的脸上看出异样来,只见他像是询问了小厮几句什么,接着便神色从容地打发他走,接着一直陪着大家直到散席。

返回唐家大宅的时候,已近三更。是紫藤为他开的门,他把不胜酒力步履蹒跚的川少爷交给候着的婆子,待婆子走远些,便默契地跟着紫藤一直上到老爷的书房。快到门口,紫藤才简短地说:“先生尽管放心,今日巡夜的两个人都是我家夫君的亲信,我已亲口嘱咐过,不会来打搅你们。”几个月不见,梳起妇人发式的紫藤眉宇间那种沉着的气韵倒真是越来越神似当日的管家娘子。

“蕙娘在么?”他随口问道。

紫藤摇了摇头:“蕙姨娘原本是要等着先生的,可惜今天这么一场大闹,三姑娘刚刚还吵着说再也不回婆家去只等着他们的休书便罢了——蕙姨娘一气,头痛得紧,一站着便晕。我刚刚过去看着她睡下,打算明儿一早再请大夫过来。先生只管放心去跟夫人说话,外面有我伺候着,有事叫我就好。”

令秧坐在一盏孤灯旁边,见他进来了,也并没起来行礼,只是微微地垂下了眼睑,他却能心领神会,知道她在问好。他默默地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猛然间不再拘礼的时候却让他莫名觉得紧张,甚至羞赧。良久,她说:“先生你喝茶。”他回答:“我都听说了。”她抬起头,对他嫣然一笑:“真不知道天亮了以后要怎么见人,我刚刚也想着装病算了,可是蕙娘真的病倒了——我若再病,倒更显得假,还透着矫情。”他也如释重负地笑道:“夫人既然还开得出玩笑,谢某就放了一半的心。”“先生你放心,我才不会寻死觅活的。我要的牌坊还没拿到呢,哪里舍得死。我只是实在没法子,明天该怎么过去。”

“谢某在来的路上倒是想了想,如今窗户纸既然已经让你们家那个不成器的姑爷戳破了,便再也捂不住了——想让众人不再传这话,唯一的法子,无非是从夫人身上,再出来一件更骇人或者更大的事情供众人来传说,之前的那些闲话自然而然就盖过去了。”“是这个道理。”令秧茫然地叹口气,“可是到哪里去找一件更骇人的事情,还能大到让众人忘了这个呢,除非我死吧……也不行,我若真死了,那众人不更觉得他们说中了,我是没法做人才死的。”她也端起面前的茶盅,眼看就要落到生不如死的境地了,不如——先喝口热茶。右臂上丝丝缕缕的疼痛牵着她,她不由得一皱眉,还是把茶盅放下了。

“夫人怎么了?”谢舜珲问道。

“不妨事。”她有些不好意思,“方才那个混账发酒疯去推兰馨,我怕兰馨跌倒就过去扶,结果连带着他也推了我一把,我没留神撞到花架上,刚才回房去看了,胳膊上撞出一大片瘀青来……”她刹那间住了口,脸上一热,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使用一种亲密无间的口吻,不然,谢舜珲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着她。

“我倒真的想起一个主意,只是太委屈你。”这句话冲口而出的时候,谢舜珲心里一阵烦躁,他不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就这样说了出来。

“先生多虑了。不管先生想到的是什么,都是为了我好的。我若是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那我枉为人了呢。”她真挚地看着他,那眼神令他心里一阵酸楚——人人都当他是个放浪形骸的人,赞许也好,贬损也罢,只是从没有什么人能像令秧一样,给过他如此毋庸置疑的信任。

“不知夫人听过没有,洪武年间,忘记是什么地方了,有过一个妇人——跟夫人一样也是孀居,矢志守节。可惜她被她们当地一个出了名的劣绅看上了,一日这妇人去井边取水,劣绅等在那里,走过来以言语轻薄她;见妇人不理,上来帮妇人拎水桶,这时候周围已经有人观看了,妇人自然羞愤,将这男子摸过的水桶抛进了井里,转身要回家,劣绅不死心,追上来握住妇人的手,此时有个砍柴的樵夫恰好路过,妇人挣脱了劣绅,问樵夫可否借她柴刀一用,然后在大庭广众之下,”谢舜珲不忍心地停顿了片刻,继续道,“在大庭广众之下,剁了自己被劣绅握过的手,将这只手抛给男子,说这手和刚刚那只桶一样,都脏了,都不该留着。后来这妇人因为伤得太重,没能救过来,倒是惊动了州府上报了朝廷,我记得还有礼部侍郎为她写过诗称颂她的气节……”他知道令秧的脸渐渐发白,但还是继续往下说。

“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了。”令秧声音突然干涩起来,“这的确是个办法。我将那混账碰过的手臂砍了不要——应该吓唬得住这些人。”

“我正是这个意思。”谢舜珲顿首道,“在明处,夫人可以说是这个意思,被这姑爷碰过的手臂便脏了所以不要;其实,夫人把自己的气节摆明了,也是为了让传闲话的众人闭口不言。这勉强能算得上是声东击西。不过我倒劝夫人,行事之前,先写封信给你们族里的十一公,讲清楚你的名节被流言玷污,本想以死明志,只是当归哥儿还小,若此刻丢下老爷唯一的血脉去了也有违操守,只能出此下策,以证清白。这封信我来替夫人起草,夫人只需抄一遍就好。十一公在族中德高望众,见了这信,又见夫人如此刚烈,定会出面替夫人做主的。”

“你只记得,别把那封信写得太好了,否则便不像是我写的呢。”令秧羞涩地一笑,手指轻轻地抚了抚自己发烫的脸,“想想也只能这样了。谢先生的故事里,那剁了手的妇人,惊动了朝廷,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不然我从何处得知。”谢舜珲惊讶地看着,这女人的眼睛逐渐亮了,这让他突然觉得羞愧,他问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就连一个自残的主意,都能令她如获至宝,于是他加了一句,“夫人放心,这件事情夫人只管去做,至于如何粉饰,如何传出去,如何让朝廷知道,都是谢某的事情。”

“好。”令秧用力地点点头,已经有很多年,她脸上没有像此时这样天真的表情,“我就知道,先生什么都做得到。”

“士为知己者死。”谢舜珲凝视着她的脸,笑笑,“死都可以,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可我只是个女人呀。”令秧睁大了眼睛。

“谁说‘知己者’必须得是男人?”他咬了咬牙关,和茶水一起咽下去突如其来的伤感,“记得,还是要小心些力道,砍得太轻了固然不像,但也千万不可太重——若伤势真的太重可就难治了,这火候只能夫人自己把握,夫人千万保重。”

“我能求先生一件事情么?”令秧又一次低下了头,“若我真的伤得太重,流血太多,有什么不测的话——要是我没记错,先生有三个儿子,长子二十几岁,已成家立业,次子十七岁,幼子九岁,可是这样?”

“正是。”

“最小的那个,可曾订下亲事没有?”令秧的脸颊红得像是在为自己说媒。

“没有。”谢舜珲笑道,“才九岁,总觉得说这个尚早。”

“先生会不会嫌弃我的溦姐儿?”她看着他的脸,她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燃烧起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知道,溦姐儿交到你手里,在你家,便是死了也觉得放心。”

“容我回去跟拙荆商量一下,可好?”

“可是介意溦姐儿的来历?”令秧挺直了脊背,微笑凝在她唇角,她的眼睛却像是含着泪,“我这么跟先生说吧,溦姐儿她虽然不是老爷的孩子,只是——她的确是唐家的血脉,不是来历不明的野种,先生懂了吗?”

他感觉像是五雷轰顶,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良久,他才说:“我明白了,过些日子我就差人来提亲。她在我家,绝不会受委屈。只是终其一生,她也不会知道夫人的委屈了。”

“我若是个男人,就同先生结为兄弟。”眼泪溢出来一点点,她用力地呼吸,将它们逼退回去。

他们商定好的日子,正是川少爷去州府赴“鹿鸣宴”的那天。因此,令秧有两天的时间来做些准备。之所以选在那一天,是因为在那之前,族中还有很多送往迎来的应酬,也都是为了给川少爷道贺的,令秧不想让血光坏了多年难得遇上的喜气。

两天的时间里,她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一切。除了小如,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的计划。小如替她弄来了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摸那刀锋的时候,小如便大惊失色道:“夫人仔细划了手指,这刀快得很呢。”她听话地缩回了手,她们二人像两个小女孩一样没主意地望着对方,不约而同地一笑。“你说。”她问小如道,“人的骨头和柴火,比起来,究竟哪个更结实些?”小如诚实地说:“夫人,我不知道。”

两日来并没有人来房中打扰她,可能所有的人都知道此时还是少招惹她为妙,她几乎是贪婪地享受着难得的清净和自如。也许是家里上下人等都真的很忙吧——蕙姨娘躺倒了,病得还不轻,那个惹了祸的姑爷,酒醒之后就落荒而逃了,没打招呼便回了自己家,三姑娘如愿以偿地留了下来;只是蕙娘又忧心如焚了,她害怕三姑娘跟着这个人会受一世的折磨。又害怕这下三姑娘真的会被休了回家,左右为难让她的头疼愈发严重起来——紫藤和侯武除了整日给她请大夫之外,须得用尽了全力维持住阖府的运转。她有的是时间运筹帷幄,吩咐小如去安排一些事情,暗中准备她需要的东西,而她自己,这仅有的两天必须用来练习。小如童年的时候,在爹娘家中也砍过柴,所以她需要小如来教她如何使用柴刀。她们从厨房弄来一把破旧的,折了一条腿的凳子,小如示意给她砍柴的动作,她一次又一次地练习。一开始,笨拙得很,再加上小脚分外地不听话,刀一挥出去,总是搞得自己一个趔趄。小如忙不迭地抱住她,笑道:“夫人仔细闪了腰!”愉悦得就像是一个游戏。

那一天来临之前,令秧以为自己会彻夜不眠,结果还好。她朦胧地睡了一两个时辰,居然无梦。黎明时分睁开眼睛,窗外天空尚且灰蓝,那让她想起她嫁进来的第一个清晨,睁眼看见的也是这样的天色。那时候,身边还是云巧。这两天里,云巧曾经执意要来她房里陪她,也许只有云巧感觉到了什么,但是她倔强地把云巧推了出去,她说你在我这里谁来管着那两个孩子。一想到孩子,云巧便没有坚持。在云巧眼里,“孩子”永远比什么都重要,想到这里她微微一笑,眼前浮起的是云巧当年面对两个婴儿时那种手足无措的满足。但不知为何,想到如今的云巧,她突然感到一阵刻骨的孤独。

小如进来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她已起来,收拾整齐,坐在梳妆台前面。她穿得简单素净,一袭灰紫色的麻布袄裙,轻轻一抬胳膊,宽大的袖子便会从手腕滑至手肘,干干静静地把一截白皙静谧的手臂露出来。她轻轻地在左臂上摸了摸,心里的确觉得很对不住它。也不敢往深里想,所以还是把右手收回去了。“夫人这么早啊。”小如的语气其实并没有意外,“我还说,要赶着回来伺候夫人梳洗。”她专注地看着小如怀里抱着的那个粗陶的罐子:“香灰取回来了?”“取回来了,都还是热的。”小如道。“布施香火钱了没?”她问。“夫人放心,我都没忘。我还给菩萨磕了头,求菩萨保佑夫人平安。”

“你这孩子。”令秧笑了,“平时不想着菩萨,到这个时候了去磕头,菩萨不罚你是菩萨慈悲呢。”

小如却没有笑:“那封信已经送到十一公家的门房那里,早饭时候便能递到十一公手上了;罗大夫也来了,夫人放心,是我跟侯武说夫人昨儿晚上有些不大舒服,叫他一早把罗大夫请来,他没疑心到别处去;我只跟罗大夫说请他稍等片刻,待夫人起床了便唤他进来。”

她点点头。小如说罢,便安静地低下头去,帮她将左臂上的绳子绑好,绳子绕过肘部,穿过张开着的手指,再穿过桌面下方那排雕花,拉紧,打一个结。头一次,她满怀温柔地看着小如的侧脸,她专注的神情,以及鬓角的几缕碎发:这孩子生得不漂亮,买进来的时候倒是比平常那些乡下小姑娘清秀些,可是这两年大了,反倒开始往粗壮里长。“夫人。”小如迟疑道,“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出去了。我就在门口候着,待会儿一有动静,我便去唤罗大夫进来。”“你越来越会办事儿了。”言毕,她才惊愕地发现,自己很少夸奖小如。

“小如。”这孩子的背影停顿在门边,转过脸来,“夫人又想起什么来了?”

她笑了笑:“我就是想跟你说,那时候,为了侯武的事情打过你,你不要记恨我。”

“夫人这是说哪里的话呀。”小如眼圈红了,却像是躲闪她一样,急匆匆地跨了出去。

她出神地看着自己的左臂,那个娘留给她的玉镯依然戴着,昨天她想过要将它摘下来,可是它就像是长进肉里一样顽固。若这只手等一下真的掉落在地上,那这镯子岂不是就要被摔碎了?恍惚间,她想把小如叫回来,最后一次陪她试一试,看能否安全地将这镯子褪下来。但她知道不能这样,心就是在此刻突然跳得像一面鼓,腔子里呼出来的每一口气都像是根线,脏腑像提线木偶那样颤巍巍地抖着——若此刻把小如叫回来了,她怕是再也没有勇气去做那件早已决定好了的事情。

原本被姑爷推搡过的是右臂——可是没法子,若是没了右手,往后的日子可就太不方便了,况且,没人会注意这个的,她由衷地,慌乱地对自己笑了笑。

银色的刀刃抵在了左边手肘往下约一寸半的地方,她觉得这个位置刚刚好。

想得太多,便什么也做不成。她抓住自己脑袋里某个空白的瞬间,就是此刻吧——不行,忘了最重要的事情,她不得不放下刀,从怀里摸出手帕来,咬在嘴里。松软的棉布在唇齿间,让她有了一种放松下来的错觉,第一刀便挥了出去。一道鲜红的印记出现在皮肤上,为何不疼呢?她不敢相信——血随后流出,将这整齐的红线抹乱了,还弄脏了她的衣服——疼痛来临的时候她砍下了第二刀。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应该不会比生产的时候更痛吧,再想挥刀下去的时候似乎可以驾轻就熟了。血弄脏了一切。

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有什么东西飞溅到她脸上,刀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震颤着她的右臂。她开始觉得即使想要试着睁眼睛,眼前也似乎是一片镀着金边的黑暗。嘶吼声从她喉咙里像水花那样飞溅而出,那种闷闷的声响胀痛了她的耳朵,清凉的空气涌进了她嘴里,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居然一点一点将那团手帕吐了出去。

是不是可以惨叫了?

惊动了整个唐家大宅的,其实是小如的惨叫声。小如听见柴刀掉落下来碰到了家具的声音,推开门,便看见昏厥在血泊里的令秧。虽说这惨叫声是事先准备好的,可是那条绳索中血肉模糊的残臂依旧成了小如很多个夜里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