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黄昏。川少爷在白日里不顾众人劝阻,又骑上马回到书院去,令秧也不懂得为何州府的乱局能让他如此兴奋,他摩拳擦掌,眼睛里充满了滚烫的快乐。整张脸庞似乎都被点亮了——那是他的女人们从来都没能做到的。兰馨重新关上房门焚香写字,自从得知三姑娘怀孕以后,她脸上就更是沉闷着没有表情。蕙娘在前头一如既往地忙碌,云巧一如既往地仇视着令秧,而厨房里,晚饭照旧在众人的忙碌中宁静地飘出香气,饭菜气味的角落里,隐隐地,照旧流动着一股药味——依然是连翘送进来的方子,配给溦姐儿的。

紫藤就在这个庸常的黄昏里,神秘兮兮地进房来,压低了嗓门道:“夫人,谢先生来了,他事先打发他的小厮跟侯武通了声气,我们把后门打开了,他此刻就等在那里。还吩咐我不要声张,直接把夫人领过去,说有要紧的事情要交代给夫人。”

令秧无奈地笑道:“一天到晚神迷鬼道的,又不知在作什么怪。”说罢站起身,跟在紫藤身后,又唤上了小如。紫藤的步子轻悄而又迅疾,为了跟上她,令秧也顾不得自己其实是深一脚浅一脚,心里不由得想起多年前蕙娘骂过紫藤像猫一样,看来是没冤枉她。唐家大宅共有五进,一个天井挨着另一个地穿过去,每个天井却都面貌近似,全神贯注地走过去,令秧就感到一种微妙的眩晕。

谢舜珲漫不经心地站在拱形的后门里面,像是态度潇洒地接受了什么人将他严丝合缝地嵌进去。身旁还有他那匹倦怠的马。见她来了,还忙不迭笑道:“夫人这次替谢某解解燃眉之急可好?收留一个人在府里暂住几日,人命关天,夫人最是个慈悲的。”她早已看到他身后还有一辆破旧的马车,以及一个心不在焉只等着结算报酬的车夫。她走上前两三步,小心翼翼地将那马车上垂着的蓝布帘子掀起一角,即刻就像被烫着那样收回了手——不用多看了,只消一眼便知道这是个巨大的麻烦。她吩咐紫藤道:“叫两个侯武信得过的小子,抬上小轿过来,把人安置在谢先生平日住的屋里就好。再把罗大夫叫来。”

谢舜珲赞许地看着她:“夫人真是大将风度……”被她狠狠地白了一眼。

这位昏睡的不速之客浑身是血,令秧指挥着小如和另一个小丫鬟为他褪去身上那套粗布衫子的时候很费了一点力气。等候着罗大夫来的工夫,令秧吩咐小如她们去厨房烧开水,自己坐在那里细细端详了这人几眼。眼睛上一圈乌青就不提了,脸上、手背上都划着血道子,血迹凝结成了斑斑点点的棕色,不过尚有新鲜的血液从里面那件白色中衣上渗出来,若是能不去端详那些骇人刺目的红,便能发现这套中衣其实非常讲究,令秧甚至都不认得这是什么缎子——随后她便在心内讪笑着斥骂自己:这是人家陌生男人的衣裳,还是穿在里面的——看得这么细心,也不嫌害臊。明明这屋中除了她,再没第二个清醒的人了,也还是将目光挪开,移到床前摆放着的那对鞋子上——全是土,脏污不堪,边沿上还沾着些可疑的东西,搞不好是踩着了田地里的牛粪——不过这鞋子的式样倒是奇怪,质料也好……这念头只是迅疾地在她心里一闪,还没来得及成形,门吱吱悠悠地响了起来,罗大夫进来了。

令秧让谢舜珲的小厮留下来给罗大夫打下手,自己退了出去。谢舜珲就坐在隔壁悠闲地吃茶,跨过门槛时她恰好听见他在跟小如说笑:“你们府里的核桃酥这些年是越做越有味道了,过几日家去的时候给我装几盒带走可好?”小如认真地回答道:“这个,我得去回过蕙姨娘,看看厨房里还有没有剩下的……”谢舜珲笑道:“就不能专门替我新做几盒么,难道我只配吃你们家剩下的。”小如涨红了脸,讲话的声调因为着急,便不加修饰了:“哎呀谢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就别总是打趣我了,夫人听见了又会骂的。”说罢,一回头,却猝不及防地看到“夫人”就静静地站在她身后,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耳边只听见谢舜珲爽朗的笑声:“你这孩子心眼儿怎的那么实在,不过是同你说笑而已。”令秧不看小如,斜睨着谢舜珲问道:“你究竟又在搞什么名堂?就算是捅了娄子叫人给你收拾,也说个明白好让我们心里有底儿。那人,可是被你的人给打成这样的?”“天地良心。”谢舜珲无奈地长叹,“谢某本想着好久没来府上看看了,今日好不容易得个闲儿,哪知道刚刚出城,小厮说要去解手,谁承想在田地里就捡到了这个可怜人……我还费了好大的力气雇来马车,才把他抬来,夫人倒这样冤枉我,想想真是没有意思。”令秧果然不好意思起来,可为了掩饰这种不好意思,除了重重地坐在椅子里眼睛看看别处,也没有旁的办法了,只好故意加重叹息的力度:“也真是个可怜人,一定是外省来我们这儿做生意的吧。我看那双鞋子式样料子都不俗,搞不好是做绸缎生意的。莫不是遇见了盗匪……作孽,他家里人还不知道要怎样担心呢。”谢舜珲含着笑正要开口,忽然听得罗大夫在外面一面叩门,一面低声地唤:“夫人,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舜珲不紧不慢地起身开了门:“大夫请进来吧,谢某出去便是。”在门外回廊上悠然地踱了两回步子,又朝下看了看天井的地面上静静积起的一个小小的水洼,直到罗大夫神色慌张地出来对他微微拱手的时候,才又还了礼,重新迈进去。果然撞到令秧柳眉倒竖,满面怒容地瞪着他。她生气的样子总让他觉得分外有趣。一看见他,令秧便扬起了声音道:“你是存心想坑死我吧!我真的当他只是个过路人才做主收留了,没告诉蕙娘——如今可倒好,这么大的一个麻烦是经我的手弄到家里的,这叫我如何做人呢!”还嫌不解气,又咬了咬嘴唇补充道,“你看看,如今连孙子都入学堂开蒙了,你这做爷爷的办事还这么想起一出便是一出,叫人说你什么好啊,你慈悲心肠看见人落难,那你怎么不把这太监请到你家去养伤,我到底该怎么跟蕙娘说,过几日官府要是来寻他我又该如何是好啊……”与其说骂人,她倒更像是神经质地自言自语。“夫人且息怒。”谢舜珲笑着摆摆手,不知为何,她也就听话地安静下来了。

“我起初也是真的只为着救人,没想着其余的。我也是快到府上了,才发现他是税监府的公公——我不是没想过原路折回去把他带到我家,可是夫人你知道,歙县眼下正是乱的时候,听说税监府一个听差跑腿的小厮已经叫那些闹事的给打死了,连锦衣卫都伤了好几个,这位公公必定也是换了百姓的衣服趁着乱逃出来的,我怕此时带他回去又生什么事端,便想到不如让他就在休宁避一阵子,等伤好了不用夫人说话,他自己就得急着回去了。”

“你又是怎么发现他是税监府的公公的?”令秧像是想到了什么,也顾不得生气了。

“其实夫人也早就看到了,的确是这人的鞋子与众不同。那是皂靴,咱们普通百姓穿不得,只有朝廷命官才能穿的。宦官的靴子式样又略微不同些——反倒让夫人以为他是开绸缎庄的了。”谢舜珲极为开心地大笑了起来,“这真是极妙,夫人就告诉府里的人他是你娘家做绸缎生意的亲戚好了,这绸缎庄的来头了不得,买卖的都是宫里内造的货色。”

令秧被谢舜珲的前仰后合弄得很没面子,只好讪讪地抢白道:“我能见过几个穿官靴的,况且,那些着官服的靴子都藏在衣裳后头,哪能看得真切。你说等伤好了送他回去,送回哪里去……你告诉我,我也好吩咐家里的小厮们。”

“只怕用不着劳动夫人家的小厮。”旁人或许会觉得谢舜珲此刻的笑容是在嘲讽,可令秧却从不这么想,只是凝神在听,“用不了几日,朝廷都会派人来寻他的。夫人只管替他诊治就是了,等他醒了一切自有道理。”

令秧一愣:“你是说,朝廷也会来寻他?”跟着,眼睛倏地亮了。

谢舜珲慢条斯理地端起了茶杯:“他是朝廷派来收税的,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没人来寻他?话说夫人真是熟不拘礼了,过去同我说话,还总是‘先生’长‘先生’短,如今就直接‘你我’起来。”

“想跟你说点正经的真难。”令秧的眼睛又一次睁圆了,“若是这么说,我就还得谢你,说不定他也会念着我的好,回京城以后帮我的忙——咱们的大事便又有指望了。你是不是早已想到这一层了?”她已经理所当然地把那道牌坊看成是他们两人共同的大事。

“不算早,只不过是在路上想到的。”谢舜珲含笑道,紧跟着,认真地轻叹了一声,“如今,谢某便真没有什么可以指点夫人的,夫人已然‘出师’了。”

令秧蜻蜓点水地低下头去,难以置信地笑笑,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会忘记她只剩下了一条胳膊,并且,即使突然想起来也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名叫杨琛的宦官终于清醒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令秧。他浑身沉重得像是被埋进了土里,眼皮一抬,便牵得脑袋里一阵蜿蜒直上的疼痛。他不得不重新把眼睛闭上,那一刹那,疼痛也就被关进了黑暗的匣子里,耳边涌进一股清澈的声音:“公公可是醒了?”他的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似乎已经穿过了血肉之躯掉在地面上,他已经没什么力气绝望,所以只好平静地想:看来换上普通百姓的衣裳,也还是无济于事。接着一只手轻柔地按在了他的胸口和肩膀连接的地方,那个声音道:“公公快别动,好生养伤,咱们家虽说没出徽州的地界,不过休宁离州府好歹也有一段路,寒舍简陋,可是无人打扰。安心躺着吧,等身子好些了,我派家里的小厮去替公公往外送信儿。”

他又一次地忍着疼痛,微微睁开了眼睛。令秧和清晨的光一起涌到他面前来。说不准眼前这妇人究竟多大,看容颜不算十分年轻,虽说皮肤光洁,可脸上的线条一看就是经过些人世的龌龊的,衬得眼睛里的神色也有风霜。但是她的声音却清脆娇美,如同少女,总感觉伴随着她的说话声,她眼睛里会随着这琳琳琅琅的声音溅出几滴泪来。她浑身上下穿戴的都是素色,头发上也没有钗环,恐怕是个孀妇。不知为何,她让他相信,他的确置身于一个安全的地方。

好几年以后,杨琛回忆起在唐家大宅养伤的日子,仔细一想,才发觉,自己不过只在那里待了七八天而已。所以他也不知为何,能记得那么多关于令秧的事情。这位唐家夫人让自己的贴身丫鬟每日服侍他喝药,他的一日三餐,则是这位夫人亲自端进他房里的。她们热情,细致,但是在这唐夫人脸上,他居然找不到一丝旁人见了他们都会有的惊惧和谄媚。她认真地看着他吃饭,并且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要他多吃点儿这个或那个菜,并且还追了一句:“汤倒是也快些喝呀。”这种坦然反倒让他感觉不可思议,最为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会隐隐地担心,若是他真的不快些喝下去,她会责备他。

起初他不怎么愿意同她讲话,他知道自己的嗓音有种奇怪的尖细,这其实让他觉得羞耻……尤其,是在宫外的女人面前。不过有一天,他终于放下碗认真地对她笑笑:“自打来了这徽州的税监府,无论是官绅,还是百姓,受了不知多少冷眼。只在夫人这儿,不止看见过笑脸,连嘘寒问暖都听得着。”“怎么会。”令秧难以置信,“多少人都怕你们,还敢给你们甩脸子么?”——唐夫人还很喜欢跟他聊天,只是,她像个孩子那样,常会提一些荒谬,可是极难回答的问题。

“他们怕的是皇上,只是又瞧不起我们,两宗加起来,不给冷眼又能给什么呢?”他自嘲地笑笑,“也有那些上来点头哈腰的人,可是真到了百姓暴动围了税监府的褃节上,冲着我们扔石头扔得最凶的,便是他们。”

“不过话说回来,官府的税已经不少了,再富足的地方,人们赚的也是辛苦钱。你们说来就来,再征走一道,难怪会遭人恨。”鬼使神差地,她把从蕙娘那里听来的话用上了。

“我何尝不知道这个,可是夫人想想,我们也是听候圣上的差遣,我们在民间挨打挨骂,还有人丢过性命,那些官绅都是眀里客气暗里给我们使绊子……饶是这样,税收不够也还得受罚,不该跟夫人诉这种苦的,实在失礼了。”杨琛苦笑着摇头,随着人放松下来,嗓音也跟着越发尖细了。他一脸诚恳的神情,一张嘴,喉咙里出来的声音却像是一只奇怪的鸟学会了说人话。不过令秧倒是不觉得难听。

“哎呀。”她原本想抬起左手,可是抬不动,情急之下急匆匆地换了右手去掩住自己的口,“公公回去以后可千万别告诉皇上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妇道人家没有见识……”

杨琛难以置信地笑了:“唐夫人实在多虑了,皇上日理万机,哪里有工夫问罪所有说几句怨言的百姓?”

“就算不会问罪,惹皇上生气了,也是不好的。”令秧认真而困惑地望着他,“杨公公你笑什么……”

他正色道:“夫人也太瞧得起我了,皇上哪里是我想见到就见得到的。”

他们平静地度过了几日,并没有人来寻找杨琛。令秧的生活突然间忙碌了起来,从清晨到傍晚,来来回回地穿越着那几重天井。内心里翻腾着的那种简单的喜悦,不仅仅因为杨琛也许关系着她的大事,还因为,她恍惚间回到了刚来唐府时候的岁月——自己也曾这样急急地跑去找云巧。如今,云巧的房门整日紧闭,她感觉在失去了云巧之后,好像又有了一个朋友。谢舜珲私下里跟蕙娘通了声气,蕙娘知道如今府里藏着个烫手的山芋,最好的办法便是不闻不问。只按着令秧的话,告诉身边几个亲近的下人,借住在家里养病的客人是夫人的远房表弟,做绸缎生意的。

“我在府上受夫人这般关照,只怕给夫人添麻烦。”杨琛歉然道。他其实是个羞涩而谦恭的人。谦恭也许是被宫里的倾轧调教出来的,可是羞涩却是与生俱来。

“不麻烦,横竖我也没有什么正经事情。”令秧愕然。总是听说这群宦官仗着在朝中的权势,在各处都是跋扈横行,却没想到,这个杨公公很多时候都还会脸红。

“我是怕,府上的人真以为我是做绸缎生意的客人,会有人说夫人的闲话。”他脸上一阵微微地发热,恐怕也是因为,他隐隐地期待着真有人能传点什么——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多的人以为他不过是个普通男子。

令秧淡淡地一笑,抬起一条胳膊,另一只手轻轻地将左边的衣袖往上一捋,露出那只扭曲如一截火烧过的树枝一样的手臂。随后若无其事地柔声道:“公公不必替我忧心,我家老爷离世十几年,我什么闲话都听过,后来我自己将这胳膊砍成这样,那之后便彻底清净了。倘若再有什么闲话,我给他看看这个便是。”她的面庞上像是笼罩起一层柔和的亮光。

杨琛什么都没说,点点头。他倒是懂得人生所有的艰难。

“你在京城里,可看过一出名叫《绣玉阁》的戏没有?”令秧期待地看着他。

他摇头。

“怎么可能!”令秧攥紧了拳头倒吸一口冷气,“公公当真从没听说过这戏?”

这一次他不敢摇头了。看她的表情,似乎没看过这戏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那出戏说的是我呀。”令秧笑靥如花,“如此说来他们也是在哄我开心,看来京城里也不是人人都知道这戏。不要紧,我讲给你听。”

那日卯时,小如端着煎好的药来到杨琛房里。“有劳。”杨琛略微欠身道,“今日怎么不见夫人?”小如笑道:“族里九叔家今天设宴,请夫人过去看戏了。”随即又像想起什么那般补充道:“原本自打我们老爷去了之后,夫人除了上坟祭祖之外再不出门的,今儿个实在架不住九叔盛情,二来今日赴宴的都是族中亲属没有外客,三来九叔家的班子要唱全本的《绣玉阁》,我们夫人就被说动了……公公想必听夫人说起过,《绣玉阁》这戏,讲的正是我们夫人的事情吧?”杨琛点点头,然后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短短几天,“绣玉阁”三个字已经将他的耳朵磨出了茧,他实在不想继续跟人聊这个了:“有件事还想劳烦姑娘,待我回京之后,是定要答谢府上的救命和收留之恩的,可是不知道夫人喜欢什么,只能请教姑娘了。”小如愣了片刻,心内一惊,脸上却慌忙重新摆出那副心无城府的笑容:“我们夫人最喜欢的东西,公公怕是也难得着。不如就不必讲那么些虚礼,送我们点京城的点心叫我们尝尝鲜好了。”杨琛也笑道:“若真只叫人快马加鞭送点心到这儿来,才是虚礼。姑娘且说来听听。”小如见火候已八九不离十,便叹息道:“公公有所不知,我们夫人自老爷过世以后,十几年来一直冰清玉洁,恪守妇道,又勤勉持家,生怕哪里出了错玷污了这书香世家的门楣,饶是这样,也难过上清净日子——公公想想。”小如热切地抬起眼睛,说故事的天性又自然而然地破土而出,“老爷才刚下葬,族里的长老们就把我家夫人带到祠堂,硬要她寻死殉夫,估计也是担心当时夫人才十六岁,正值妙龄,不可能干干净净地守一辈子吧……”

杨琛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直笑得小如心里发毛——这小丫鬟煞有介事地学老人讲古,神态居然也随着变得老气横秋起来,杨琛一面笑,一面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其实他也知道,他偶尔会爆出来一阵完全不由自己控制的狂笑声,有时候是会吓到人家,可他对此真的毫无办法。“若我没说错的话。”他试图深呼吸,以控制身体的前仰后合,“没说错的话,你们家老爷过世的时候,姑娘你还没出娘胎吧……怎么说得像是你都亲眼看见了。”小如脸羞得一阵紫胀,抢白道:“怎么没出娘胎,不过是还太小没进来府里罢了。我七岁入府,十二岁开始伺候夫人,日日夜夜地看着夫人守节的艰难,虽说是熬到了五十岁朝廷便给旌表,可是夫人还不到三十的时候就因为那起损阴德的乱嚼舌头,白白砍坏自己一只胳膊;看着夫人苦成这样,我就想着谁若能让她不必再熬那么久,早点让她得着牌坊,就真的帮了夫人的大忙。可是这忙,公公帮得上么?”

他终于不笑了,静静地叹口气,恢复了原先的正襟危坐:“姑娘怎么知道,我就一定帮不上呢?”小如怔怔地看着面前这张瞬间从狂笑变得不怒自威的脸,近乎费力地说:“若公公不是说笑的,小如就先在这里给公公叩头了……”笑意再度浮上了杨琛的嘴角:“好啊,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就此领受……不过是同姑娘玩笑的,姑娘这是干什么,快请起来……”他的脸也像小如一般涨红了。

此时,令秧正坐在唐璞家最深的那一进天井里,那是他家戏台子的位置,坐下来的时候才惊讶地发觉,过来看戏的都是女人。也许男人们散了宴席,都留在前边的中堂里饮茶聊天了,当然,也必定会有那么几个,不约而同地告辞,再一起去到某位当红姑娘的花酒桌上。锣鼓声响起的时候,令秧突然觉得有人在她胸膛里放了一面鼓,用力地擂,震得她从五脏到指尖都在微妙地悸动着,相比之下,自己的心跳得未免太微弱了。她心慌地朝四周瞧了瞧,怕有人注视着她交头接耳——但是她好像也多虑了,族中各家的女人们,对这戏早已烂熟于心,并没有几个人是认真观赏的,不过是想借着这看戏的契机说说家常,图个热闹。令秧深深地叹了口气,虽说如释重负,可到底也有些落寞。明明这戏里真正的“文绣”就坐在台底下,她们怎的如此漫不经心呢。

于是转身想端起杯子喝口茶,却发觉原本站在旁边的小丫鬟没了踪影。她不由得有些烦躁:众目睽睽的,让她用一只手揭了茶杯盖子,再颤颤巍巍地端到嘴边去委实不雅。因为家里必须留个人伺候杨公公,她不能让小如在身边跟着,只好带个小丫鬟,按说她不至于贪玩到这个田地,只是她见过什么场面,说不定是在唐璞家这幽深的宅子里迷路了。她打量着台上正唱到她烂熟且不怎么喜欢的一段,便站起身来去寻那孩子。

出了这一进,便跨进了前边一进院子的回廊。丝竹声从她背后飘过来,她眼前这一片天井却是空空如也。虽说这个天井比搭得起戏台的那一处狭窄得多,可是却静得沁人心脾。她的眼前,一栋两层的屋子悄然地对着她,屋檐层层叠叠地蜿蜒直上,媚态横生。令秧轻轻地叹息一声,倚着回廊里的柱子,只这一会儿工夫,她就已经忘记了是出来干什么的。只想着,唐璞的宅子虽说比她家大宅奢华,可是也许是因为大,看起来反倒是没有那么多的人,失了那种她看惯了的,满满腾腾的烟火气。她看见唐璞从天井的另一端跨过了门槛,起初嵌在那道粉壁中间,跟着从粉壁里走了下来,她目送着他慢慢靠近,突然柔软地想:隔了这么些年,他倒是不见老。随后便不由自主地翘起了嘴角:横行霸道惯了的人,怕是因为莽撞,身上才挂不住岁月的。

唐璞却以为,令秧在对他笑。

他终于走近,她早已直起身子,恰到好处地行礼:“这么些年了,头一回逛九叔的宅子,早就听了一百次九叔家里的排场,如今算是见着了。”

“可还看得入眼?”他淡淡一笑。语气听起来亲昵,却也让他十分窘迫——他总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所以只能含混地一带而过。

“喜欢。”令秧用力地点头道。随后轻轻地扬起下巴,“就是觉得那边的墙角,缺了棵竹子。就像是祠堂后院里面那棵一样的。”

“你还记得祠堂的那棵竹子。”他看着她的脸,不过只略微看了一会儿,还是挪开了,“离在祠堂里见着你,已经十五年了。”

“九叔的记性真了不得!”令秧像是被吓了一跳那样,右手的三根手指并拢,掩在了嘴上,似乎是嫌倒抽一口凉气太不礼貌,小指分得很开,微微向上翘着,就好像鼻子下面落了朵开得不甚齐整的栀子花。

“戏唱得不好?”他换个话题,眼睛里有点失望。

“瞧九叔说得,哪儿会呢。”令秧有些不好意思,“台上正好演到我不怎么喜欢的一段,我带来的小丫鬟不知跑哪里去了,便想去寻她,也捎带着透口气。里面的女眷们都夸九叔呢,说九叔九婶子一向恩爱,所以九婶子生日,九叔还要专门弄这么一台戏来,我们也都跟着沾上光了。”

“我是特意叫他们演给你看的。”说完,他又即刻后悔了,补了一句,“若你不来,就叫他们唱别的戏了。”看着令秧丝毫没听出什么端倪来,他脸上神情便更加平静,虽说心里还是有点隐隐的落寞。

她愣了一下,随即将视线挪到自己的裙子上,听见唐璞说:“你快回去坐着,我让人去把那小丫鬟找来,这么点子事儿,哪里用得着劳动你。”

她又一欠身,急急地转身去了。甚至来不及担心自己走路的时候是不是身子又斜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回过头去对他一笑,身后传来了他的声音:“家里缺什么,或是有什么事情,你只管差人来告诉我。”

那声音压得非常低,就好像他们二人一起行走在夜色里。

做梦也没想到,戏台上唱到皇帝封赏的时候,那小丫鬟神情慌张地跑了回来。她皱起眉头刚想责怪两句,哪知这孩子抢先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耳语低声道:“夫人,家里出事了,侯武差人派了马车来接咱们回去呢——”然后重重喘了一口粗气,几乎弄热了她的耳朵,“川少爷在家里闹起来了,大发脾气说现在要跟夫人对质。”她以为自己在耳语,其实音量已经引得坐在两旁的妇人们侧目。令秧尴尬地站起来,同唐璞夫人告了辞,领着小丫鬟动身了。她问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孩子也颠三倒四说不出个所以然。最终还是回去的路上,侯武简明扼要地回明了事情——得亏是他亲自赶了车来接——原来就在刚刚,几个着朝服的宦官来到了唐家,下了马便不由分说地占据了中堂要宣圣旨。川哥儿自然急急地换了衣裳出来跪着,一起不得不跟出来的,自然还有杨琛。圣旨究竟说了什么,侯武也不甚明了,当时他跪在离中堂老远的地方,不过是称赞了唐家收留杨琛有功之类的话。领头的公公还留话说三日后清早,便有车来接杨琛回京,还说当日请夫人务必在府里候着,因为皇上赏赐给夫人的东西那日就到徽州了。侯武用力地加了一句:“这个我是绝对没有听岔,那公公真的说了皇上有赏给夫人,只不过他们一行人快马加鞭地先来给杨公公一个安心,御赐的赏品却不能在路上颠簸唯恐弄脏弄坏了。”

令秧觉得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她急急地问道:“皇上是怎么知道我的?”几乎是同时,小丫鬟困惑地问道:“如此说来不是天大的好事么,川少爷还要生哪门子的气?”侯武为难道:“这个,我可说不好。”一句话,倒是把两人的问题都回答了。

川少爷脸色铁青地坐在令秧房里,小如胆战心惊地倒了茶放桌上,他手一挥杯子就跌下去摔得粉碎。小如静悄悄地躲在门口,也不敢过去扫地,一转头看见令秧终于不紧不慢地款款走在回廊上,立即念了声佛:“阿弥陀佛,夫人可算是回来了。”川少爷听着了,立即握紧了拳头站起身,在室内狂躁地来回踱着。

令秧跨进门槛,淡淡地吩咐小如道:“出去吧,到杨公公那里问问,他想吃什么,然后让厨房去做。”

川少爷听了这话,立即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小如咬咬嘴唇慌忙地逃走了,令秧慢慢地掩上了身后的门,转身笑道:“怎么这川少爷越大倒越像是活回去了,连个茶杯都端不稳。”

川少爷冷笑道:“我来就是想请教夫人,现如今这个家里做主的究竟是哪个?老爷刚过世那阵子倒也罢了,我还未及弱冠;可如今,我就把话索性跟夫人挑明了,这个府里在外头应酬官府的是我,在族中顶门立户的也是我,我敬着夫人为府中主母,也纯是看着老爷的面子。家内的大小事务夫人做主我不拦着,已经足够尊重了;夫人若是在外面给我难堪,那便是僭越,休怪我说话难听……”

令秧轻轻地打断他:“我糊涂了,怎么皇上的圣旨到了给咱们赏赐,反倒是我做错了不成?杨公公是谢先生在田地里发现的,莫说是朝廷的宦官,哪怕是个贩夫走卒,难道能见死不救?我没告诉你也是因着你去书院了不在家,你如何连点儿道理也不知道了呢。”

川少爷的脸慢慢地逼近了她的,那么清俊的面庞,也可以被激愤撕扯到狰狞的地步:“我忘了告诉夫人,休要再提那个谢舜珲。一个也算是读过圣贤书的男人,在这种时候给阉人帮忙,真是丢尽了天下读书人的颜面!这里究竟是唐家的地方还是谢家的地方?他自甘堕落也便罢了,牵累得所有人都知道是我的府上窝藏了那阉人,我如何回书院里去交待众人?”

“既是读过圣贤书的。”令秧的声音里毫无惧怕,“便该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谢先生当日如何待你不用再提了,单理论这件事情,皇上的赏赐都来了咱们家,这难道也是有错的?”

“妇人之见,跟你讲不清楚!”川少爷暴躁地挥了挥手,险些抽到令秧脸颊上,“看看天下读书人,哪个不骂阉党?即便是圣上也知道读书人跟阉人水火不容,即便是因为阉人得罪了圣上,也只是一时,子孙后世也会记得你做了读书人该做的事;即便圣上一时气急了砍了你的脑袋,过一阵子照样后悔给你立碑……你们这些见识短浅的妇人如何能懂得这个?靠着谄媚阉人换来这一星半点的小利,脏污的是我在外头的名节!你以为天底下只有寡妇才在乎名节么?”

“话虽如此说。”令秧觉得自己被伤害了,“赶明儿杨公公走的时候,你不照样地点头作揖,你敢当着他的面说一句‘阉人’么,以前还觉得谢先生说话离经叛道,现如今才知道……”

“休要再提他!”川少爷快要吼了起来,“我不会准他谢舜珲再踏入我家门半步!溦姐儿的婚事我明日便去退了,我不知道他究竟灌过什么迷魂汤给夫人,总之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你敢!”令秧真的被激怒了,可惜她委实不大会骂人。

“我如何不敢!”

“你毁了我女儿的婚事,老爷还在天上看着呢!”令秧混乱地喊道,头脑一阵发晕。

“老爷在天有灵必定恨不得溺死她。”川少爷突然间冷静了下来,“她是你和我的女儿,你打量老爷真的会不知道?”

这是令秧第一次从人嘴里听见这个,赤裸裸的真实,她脑袋里像是飞进了成百上千只蜜蜂,指尖也像是发麻了,在袖子底下冰冷地颤抖着,就连那只残臂此刻也像是又有了知觉。

她扬起手想打他,可就在此时,门开了——小如那丫头到哪里去了怎么不拦着呢,是她把小如打发到厨房去的,她真是该死,她木然地望着门边脸色惨白的兰馨。川少爷立即换上了一副镇定的语气:“你跑来做什么,回房去。”

兰馨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她目不转睛地瞧着令秧,因为失了血色,一张脸倒益发显得粉雕玉砌。她微微一笑:“夫人别忧心,兰馨什么都没听见。兰馨不过是担心夫人这边有口角,所以才来看看的。没事的话,我回去了。”

那天夜里,兰馨把自己吊死在了卧房的房梁上。她的丫鬟直到黎明时分才发现,她早已冰凉。

那日,杨琛的早饭比平时来得迟了些。令秧拎着食盒进来的时候,居然还宁静地一笑:“杨公公,不好意思,今日府里出了点子事情。”她发现他正用力地看着她,便安静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满脸的悲悯:“夫人这就太客气了,我知道府上出了大事。饶是这样还要劳烦夫人,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令秧已经把食盒放在桌上,一层一层地取下来,刚要去取第三层的时候,突然哭了。杨琛就静静站在桌子的另一头,等了好久,不理会所有的饭菜都已冷透,看着她哭。

令秧不记得,自己已经多久没哭过了。

第十二章

兰馨的“七七”过完以后,川少爷便离开了家。

走的时候头也没回。兰馨在世的时候,特别是最后几年,他从未正眼看过她,所以出殡的时候,便有人议论纷纷,奇怪为何川少爷哭得如此肝肠寸断——兰馨的娘家人,原打算兴师问罪的——他们不相信兰馨只是因为一点口角才一时想不开的,可后来硬是被川少爷心魂俱裂的眼泪浇熄了所有的气焰。再加上蕙娘把丧事料理得风光隆重,对娘家来吊丧的一众主仆都照顾得非常周到,后来,兰馨的哥哥便也长叹一声,叹息自己妹子秉性素来刚烈,再加上这么多年未能诞下一男半女,常年心思郁结,脸上一时挂不住做了傻事也是有的。三姑娘却因为身孕,没来兰馨的葬礼。其实令秧知道,三姑娘和兰馨不同,她心里最清楚不过,什么才是要紧的事情。

众人只看得到,原本就不多话的川少爷,自从少奶奶过世以后,更加寡言少语,再加上消瘦了很多,人看起来也阴沉了。当然了,这种阴沉在外面的女人们眼中,自然又另有一番味道。也许他直到此时才算明白,兰馨对于他来说,并非可有可无。但是令秧已经无从知道答案了,因为直到川少爷离家,他们都再未交谈过一句。

川少爷这次走得更远,出了徽州,到了常州府。常州府的无锡县,有一位名叫顾宪成的先生,原本也是京官,被革职为民,返乡便办起了一所“东林书院”,这东林书院名播千里,很多有学问,有见识,心忧天下的读书人聚集在那里针砭时弊指点江山——莫说是无锡知县或常州知府,就是在京城朝中,也有支持东林学派的重臣。川少爷觉得在那里也能寻到一个男人该有的事业。至少在那里,有更多的人跟着他一起骂阉人,并且骂得更有才情。

这些都是谢舜珲解释给令秧听的。川少爷去参加“东林大会”,其实也是谢舜珲的建议,依照谢舜珲的眼光,民间这些大大小小的书院学派里,只有东林书院最有成大气候的可能。兰馨一去,川少爷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忘记了,自己说过再也不许谢舜珲踏入家门的话。反倒是在一个深夜里敲开谢舜珲的房门,如很多年前那样,无助惶惑地喊了一句:“谢先生,这个家我是无论如何不能待下去了。”

川少爷走了,唐家大宅却没有显得很空。大家照旧是热热闹闹地穿梭其间,这让令秧心里隐隐地有种“惨胜”的错觉。原先贴身伺候川少爷和兰馨的丫鬟都没有遣散,一个大些的调去绣楼陪着溦姐儿,两个小的调来了令秧房里。令秧打量着把这两个孩子调教几年,等当归哥儿娶媳妇儿的时候,正好送去伺候新来的少奶奶。众人都说夫人是真心疼爱当归哥儿,事无巨细都打算得这么仔细。令秧心里隐隐地希望,云巧这个时候能来跟她说上哪怕一句暖和些的话,当然她自己也知道这是奢望。如今在这宅子里,若想看见云巧,只怕必须赶着初一十五的大清早,能看见她带着丫鬟出现在院子里——那是她去庙里进香的日子,当然了,她也不会跟宅子里的任何人交谈半句。

令秧最不喜欢初冬这个时节,室外的阴冷虽不剧烈,可是丝丝入扣,即便是着了厚裙子棉比甲,脚心里还像是踩着一团湿淋淋的冰冷的布。她吩咐小如在房里多生几个火盆,待久了却又觉得热,炭气弥漫,嘴唇上似乎从早到晚都结着一层硬壳子。怕是只有在谢舜珲造访的时候,才有一点鼓舞她的欢欣。她清亮地吩咐丫鬟们筛完了酒定要好好烫一下,窗外零星地飘着冷雨,雨滴里隐隐掺着些硬的冰屑。

“我知道云巧现在一定恨死了我。”她落寞地叹气,“你是没看见,她整日过得像个姑子,我真没料到,仅仅因为恨我,她便连‘活着’都好像觉得没趣儿。”

谢舜珲皱皱眉头道:“夫人千万别这么想。一个人若是觉得没了生趣,多半是厌烦了整个人世间,这可不是夫人一个人的力量就能办到的。”

令秧困惑地托住了腮:“这话我便真是不懂了,这人间即便再凄清,也还是有热闹的时候啊。”

谢舜珲温暖地笑了:“夫人可不是凡人,若世人都像夫人似的,这天下可就断断不能太平了。”

“你一日不打趣我几句,你便浑身难受是不是。”令秧气急败坏地白了一眼。

那段日子里,令秧是幸福的。唐家大宅的里里外外,有蕙娘在挥斥方遒,似乎一切都按着本来的规则井井有条地运转,她只有一个任务,便是扮好那个如同府里招牌的“节妇”,这件事她擅长并且驾轻就熟;溦姐儿的病好了大半,虽说见了她仍旧是淡淡的,可是在绣楼上跟自己的丫鬟倒是有说有笑;当归哥儿也长成一个结实的少年了,这孩子人高马大,憨厚,心眼儿实在,他算是心如死灰的云巧眼里唯一一道光线,只可惜这孩子完全不能领会大人之间那些微妙的紧张,跟令秧日益亲近着,有了什么他自己也晓得比较过分的要求,去夫人房里撒个娇便是——蕙娘跟令秧商量过,也是时候定下来当归的婚事了,可令秧觉得,不如等到次年春天,也许川少爷明年就中了进士,这样当归可以挑选的姑娘便更是不同,蕙娘还笑,说夫人真是深谋远虑;因为川少爷离得很远,那种时刻隐隐威胁着她的恐惧便放宽了,她终于可以放心地做一个宅心仁厚的“继母”,入冬以后便着人打点着厚衣服和吃的用的,命侯武找到合适的商户带过去。

隔三差五地,谢舜珲还是会来。虽说如今已经没有了和哥儿切磋学问的幌子,不过府里的人也早已拿他和令秧的友谊当成了最自然的事情。令秧给他烫上一壶酒,他们闲话家常,互相嘲讽,若是谢舜珲太过刻薄,令秧恼了便拂袖而去——不过撑不了多久便又忘了。偶尔她也会跟谢舜珲念叨两句,也不知杨公公许诺过会尽力帮忙,究竟还算数不算——不过,都无所谓,她不再觉得煎熬,岁月从此便会这样若无其事地滑落下去,到四十岁,到五十岁,到死。

六公的死讯是在腊月初的时候传来的。其实六公缠绵病榻已有大半年的光景,所以众人看到唐璞骑着白马,带着一众着丧服骑黑马的小厮们前来叩门报丧的时候,也都不觉得意外。都说六公刚刚咽气的时候正是天色微明,六公的小儿子拿着六公的一件衣裳,爬到正房南边的屋顶上大喊着招魂,因为周遭寂静,这喊声凄厉地传了好远,惊飞了远处树上的一群乌鸦,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沉寂了很久的老夫人突然间从床上坐了起来,像是因着打了个巨大的寒战才被弹起来的——搞得看守的婆子们异常紧张地屏息看着她,就像一群猎人埋伏着观察一只豹子,犹豫着,不知是不是又到了必须上去绑她的时候。

唐璞是六公的侄子,在六公繁冗隆重的丧仪里,理所当然地成了“护丧”,负责监督跟打理丧仪的所有往来环节。报丧的队伍离开的时候,蕙娘手按在胸口笑道:“别人家报丧最多来两三个人,我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么浩浩荡荡的排场,不愧是九叔。”转过头去急急地寻侯武去派人送奠仪了。

人死之后三天,便是大殓,尸体入棺的日子。六公家里请风水先生看过了,入棺之后,六公须得在灵堂里停放七七四十九天,正月下旬的时候才可入土。大殓次日,族中子弟乃至女眷悉数到场举哀,按照“五服”的规矩穿戴好各人该穿的丧服。唐璞请来了和尚道士,要做足四十九天的法事超度亡魂。在这四十九天里,族中各家须得出一两个人守着灵堂,每日朝夕各哭奠一次。这委实是个苦差事,族中各家被推出去的人行“朝夕哭奠”的,嘴上什么也不敢吐露,心里没有不暗暗叫苦的。尤其是,有的族中子弟住得非常远,每日辰时必须得打扮停当跪在灵堂里等着焚香祝祷,接着就得大放悲声,跪到腿发麻的时候,通常仆役们才来开饭。夕奠则更是辛苦,若众人还都在那里哭着,谁也不好意思率先离开——夕奠究竟哭至几时能回去睡觉,就只能看运气了。偏偏唐简家就是离六公家很远的,往返也要近三十里的路程,川少爷远在常州不能回来守四十九天,有资格代表唐简家的,也就只剩下了令秧。还好唐璞这个护丧人想得周到,将六公家家庙里的十来间空房子命人打扫收拾出来,供家远的族中子弟住宿;至于需要行礼四十九天的女眷们,则全都住到唐璞的大宅里,免了来回的奔波。

令秧打点好了几套替换的丧服,带着小如和一个用于跟家里报信传话的婆子,便上了路。她从没有独自一个人离开过唐家大宅这么久,所以心里还真的涨满了期待。不过,又的确有那么一点点不安,她问蕙娘道:“我要是哭不出来可怎么是好?”蕙娘笑了:“夫人想想,四十九天,每天早晚加起来好几个时辰,若都能实打实地从头哭到尾,只怕那灵堂都要被淹了。夫人实在没有眼泪的时候,跟着出声便好;若什么时候眼泪来了,就别出声省些力气——去了便知道了,周遭的人准保都是如此的,要撑那么些天呢,累坏了身子可就麻烦了。”令秧点头,随即又为难地想到了另一件事:“这朝夕哭奠也就罢了,可是不是朝夕之间,想哭的时候都要过去哭一场么,我若是朝夕之间一次多余的都没去哭过,是不是显得不太好?”蕙娘也认真地思虑了片刻:“不然夫人就看着情形,隔两三日多去上一两回,若看着众人除了朝夕都不去哭了,自然也不必再去。”这下二人都觉得问题解决了,也都轻松地喜悦起来。蕙娘叹道:“这可比不得当年老爷去的时候,那时候一天不管哭上几回,眼泪都是真的。”令秧道:“咱们老爷不过停了七天工夫,若也停上一个多月,我看咱们也未必哭得出了。”蕙娘开心地笑道:“这么多年,夫人爱说笑话儿这点,倒是从没变过。”

黎明时,令秧已经穿好了“小功”丧服,跪在一片人群之中。六公与川少爷的爷爷是兄弟,因此令秧算在“四服”的那拨女眷里,离棺材比较远。她跟着大家垂首盯着地面,闻到了主丧人,也就是六公的长子在前头焚香的气味。一抬头,猝不及防地,看见了站立在主丧身边的唐璞。从没见过他穿成这副样子,浑身上下都是月光一样的白色,因为是“大功”的粗布,这月白色略嫌粗糙,却让他不苟言笑的脸有了种肃穆的味道。平日里惹人厌的一脸跋扈,却在此时静静地凝固成了一种英武。令秧觉得他在人群的前面立得很稳,像是在一大片低矮芜杂的白色荒草中,突然破土而出一棵白杨树。他的右手擎起酒盅,酒盅似乎被他左手的手指钉在了半空中,右手夸张地拎起酒壶,酒壶缓缓挪动着,终于遇上了酒盅,将酒盅斟满——似乎身后响着只有唐璞自己才能听见的锣鼓点儿,斟满一杯,他静静放下酒壶,再转过身子,双手将酒盅奉给主丧用于浇奠;隔上片刻,再用一模一样的招式,重新斟一遍酒。

像是突然间洗尽了这人世间的凡尘,把他变成了仪式的一部分。

令秧看得发愣,有那么一小会儿,都忘了垂下头去,还险些把脊背都挺直了。三杯酒洒完,主丧另一侧的司仪拖着中气十足的声音宣告了一句什么,令秧没听清,只觉得那人念了句声若洪钟的咒语,余音袅袅尚未散尽,主丧人便像得了指令那样,跪下来,放声号哭。于是,地上跪着的一两百人便也都加入了进来,令秧第一次明白,原来“声音”这个东西也可以像风一样,猝不及防把人卷进去。周围的哭声“哗啦哗啦”地响,她自己也成了万千叶片里的一片。倒是不再觉得心慌了,因为没人会在乎她究竟哭了没有。只有唐璞还像刚才那般站得笔直,当然他最初也跟着众人一起叩了头的,只不过叩完头,他的职责便是站起来继续保证每一道程序。他脸上没有眼泪,也不会任由自己的神情被撕扯得狰狞,他甚至连哀戚的眼神也没有——周围的悲痛巨浪滔天,只有他,心安理得地无动于衷,像是拦截众人孱弱的哀伤的那道堤坝。

令秧重新俯下身子去叩头,额头触到地面,似乎就能压制住胸口那阵不安。她盼着叩完一个头,和叩下一次头之间那短短的一瞬,因为那时候,她便可以理直气壮地看唐璞一眼,横竖在他眼里,这满地的人像麦浪一样前仆后继,他不会注意得到麦浪中的某双眼睛。

朝奠终于结束,夕奠似乎过了没多久便开始了,夹在两场隆重的祭奠之间,一天的时光显得轻薄而可怜。第一天的礼尚未行完,令秧已经觉得快要累散了架。她不禁奇怪,唐璞的身子难道是铁打的不成?朝夕两奠之间,多少事情都需要盯着,大小礼节都不可出错,每天的夕奠完毕之后,众人连同主丧人都能去歇着,唯独他还要召集各处管事的人,核对完一天的账目,开销了多少,收了多少人家的奠仪;顺带还要安排次日需要的物资,以及各项事情上仆役们的赏罚。想想看,他能成为整个族中最被长老们器重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人总不能只靠着蛮横便撑得住所有的场面。夕阳西下,落日的凄艳光芒落满了他一身,令秧渴望着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疲惫的痕迹来,因为此刻,她的心很柔软,她希望他脸上能准备一点倦怠来撞上这柔软。不过他还是纹丝不动,包括表情。即便他不疲惫,她也依然可以心疼他,只是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又重新开始“渴望”。

过了几日,蕙娘打发侯武来传消息,说要夫人顺势偷个懒回家去歇两日再来,还说很多家亲戚都是这么做的,没人受得了这样熬上四十九天,只要大家略微通个声气,各人把回自己家的日子岔开便好,不要某天发现人突然少太多就是了,主丧家面子上就不至于尴尬。这提议却被令秧回绝了,令秧只说在这里并没觉得累,不如就一日不少地在六公跟前把这份孝心尽过了,也算是代替了老爷和川少爷。她当然是拣了个最不容辩驳的借口,却不知,这话传开了,在众人嘴里,听起来就像节妇唐王氏的祭文里,又多了一段溢美之词。只不过,典礼之余,愿意主动过来跟她说话的亲戚几乎没有,其实她也懂得,换了是她自己,也会觉得,跟一段墓志铭能有什么可说的。

该来的,终于还是在某个神志松懈的时刻,来了。

那日的夕奠结束得早,感觉天黑下去没多久,众人便散了,这时几个婆子过来给灵堂聚集的亲友们开饭。小如才吃了几口,立即苦着脸说心口疼,面色变得蜡黄,跟着便冲出去吐了。令秧一时没了主意,想唤来自家带来的婆子——可是满屋子进进出出的仆役那么多,究竟谁能认得自家那个人,也是个问题。亏得一个看起来清爽面善的丫鬟帮了忙,她似乎跟主人家的人都很熟识,即刻便找了人来把小如抬了出去。待家里的马车终于赶来接走小如的时候,已是深夜,接替小如来伺候令秧的丫鬟只能明天一早才能过来,令秧倒不介意这个,只是一心记挂着小如的病。她独自坐在客房中六神无主——第一次出门,就遇上这么大的事情,看来出门这件事委实是极难应付的。这时听得有人轻轻地叩门,令秧犹豫着,开门一看,却是白天那个帮忙的丫鬟。她刚刚如释重负地笑起来,那丫鬟便率先开了口:“夫人,我本是九爷房中的丫鬟,今日把夫人的事情跟九爷说了,九爷说不能让夫人一整夜没个人在身边端茶倒水,就把我派来了。我叫璎珞。”令秧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这丫鬟嘴里的“九爷”指的就是唐璞。“这也太让九叔费心了。”令秧为难地笑道。“夫人千万别这么客气呢,九爷说了,夫人是咱们家的贵客,一点儿都怠慢不得的。有什么吩咐我做的,尽管说就是了。”“明日见了九叔,定要好好谢他的。”令秧垂下眼睛微微一笑,脸上略有点温热。“九爷还说……”璎珞试探着看了看令秧,“若今晚夫人觉得我用着还顺手,就不必劳烦府上明日再大老远地派别的丫鬟来了,何不就让我伺候夫人,直到小如姐姐身子好了,不知……夫人的意思是怎么样呢。”令秧看着璎珞,璎珞的脸上是一览无余的无辜,像是只不过在等着她回答而已,她轻轻地眯了一下眼睛,她觉得已经过去好久了,可其实不过是片刻而已,然后她点点头。

次日令秧传了信儿回家,说只要小如病好了再回来便是,九叔家里的丫鬟伺候得甚为周到,就不必再叫家里的小丫头出来丢人现眼了。就这样,宁静地度过了两日。第三日夜里,早已熄了灯,令秧却睡不着,轻轻侧了个身,头顶的帐子隐隐地在黑夜里露出点轮廓。璎珞的声音清澈地从帐子外面传进来:“夫人若是睡不着,我陪夫人说说话儿可好?”她不作声,只听着璎珞的声音自顾自地继续着,“我们九爷跟我说,有句话儿,想让我问问夫人,若是夫人不愿意回答,便算了。”

令秧闭上了眼睛,好像只要闭上眼睛,便能真的入睡,再也听不到璎珞说什么了。眼帘垂下,眼前的黑暗并没有更浓重一分,她却听见自己在说:“问吧。”璎珞得着了鼓励,嗓音里也像是撒了一把砂糖:“那《绣玉阁》的戏里,文绣“断臂”那折,夫人还记得文绣给那坏人开了门吧?我们九叔就想问问,夫人觉得那文绣明知道自己一个寡居的弱女子,为何还要给那人开门?”“因为那人说自己贫病交加,文绣有副好心肠。”令秧轻轻地回答。“难道不是因为,听见那人说自己贫病交加,再加上又是一个风雪夜,她便想起了已逝的夫君么?九叔还有第二句话要问,那出戏里最后一折,是文绣第三次听见有贫病交加的路人叩门,已经得了一次教训,她为何还是要开门呢?”“不开门,便见不到上官玉了呀。”令秧不知为何有些恼怒,感觉自己被冒犯了。“可是她起初哪里知道门外正是上官玉呢?她究竟为何还是要开门呢……九叔还问,换了是夫人,会开门吗?”

她将脸埋进了枕头里,一言不发。

良久,璎珞静静说道:“九爷此刻就在外面的回廊上,夫人愿意当面回答九爷吗?”

四十九天过去,六公下了葬,年也便过完了。虽说因为全族都在守孝中,唐家大宅这个年也过得马虎——即便如此蕙娘也还是得忙上好一阵子:虽不能奢华,可过年全家上下的食物不能不准备;唐氏一门以外的亲友们总要来拜年还得招待;川少爷赶在大年三十的时候回来烧香祭祖,再去六公灵前哭了一场,没过十五便急着要上京去考试,打点行装盘缠马匹,自然又是蕙娘的事情……因此,当令秧和小如总算是挨完了四十九天回来的时候,整个大宅还笼罩在“年总算过完”的疲倦里,就连蕙娘也未曾顾得上仔细打量令秧,只有紫藤笑着说了句:“这也奇了,别人都说守灵辛苦,咱们夫人怎么倒像是胖了些。难道六公家的伙食真的好到这个地步?”小如在一旁抿嘴笑笑,也不多说,其实只要细心看看便可知道,小如有些变化了。因为和主子恪守了共同的秘密,眉宇间已沉淀着胸有成竹的稳当。

只有谢舜珲,在过完年重新看到令秧的时候,心里才一惊——就像是令秧往他心里投了一块石头,所有的鸟雀就都扑闪着翅膀飞散了。虽说已褪了丧服,不过家常时候她也穿着一身白色,普普通通的白,却往她身上罩了一层潋滟的光泽。她的眼睛也一样,似乎更黑更深。她款款地走近他,然后行礼,再坐下——这一次她完成所有这些动作时,丝毫不在乎自己那条残臂,正是因为不在乎,所以没有之前那么僵硬了,某些时候因为失去了平衡,会约略地,蜻蜓点水般倾斜一下身体,反倒像是弱柳迎风。她吩咐小如去烫酒的语气比往日柔软,吩咐完了,回过头来,定睛将眼光落在谢舜珲身上,那神情就好像是这眼神本身是份珍贵的大礼,然后静悄悄地一笑,望着他,可是笑容直到她的眼光转向别处去的时候,还在嘴角残存着。

“还想拜托先生帮我往外捎点东西给人呢。”她说得轻描淡写。

谢舜珲用力呼出一口气,单刀直入道:“你明说吧,那男人是谁。”

她悚然一惊,却也没有显得太意外。反倒是慢悠悠地一笑:“先生果真和旁人不同呢。说什么都不费力气。”

他看着她的眼睛,不笑。

她压低了声音,像是淘气的孩子准备承认是自己打碎了花瓶,轻轻地说:“是九叔。”

谢舜珲像是自嘲那样短促地叹了一声:“唐璞。我为何没早想到这个。”转瞬间他又恼怒了起来,“夫人休要怪我责备你,可是这事委实太糊涂,你若真的觉得难挨,我懂,你告诉我,多少戏子我都能替你弄来,可你反倒要火中取栗,偏要去碰一个族中的男人,若真的出了事,莫说我们筹划那么多年的大事全都付之东流,就连你的性命我都救不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不能早点想法子跟我商量一下?”他停顿了,狠狠地闷了一盅酒,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话太蠢。

“先生你在说什么呀?”她看起来困惑而无辜,“我从未觉得难挨,老爷去了这么多年,虽然有人为难过我,可是在这宅子里终归还是对我好的人多,这里是家,能在这里终老也是我的造化。我也不是非得要个男人不可,我只不过是,只不过是……”她似乎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望着他,眼里突然一阵热潮。

“你只不过是情不自禁。”他说完,便后悔了,尤其是,看着她满脸惊喜用力点头的样子。他微微一笑,腔子里却涌起一股深不见底的悲凉。这么多年,他终于明白,他究竟是因为什么如此看重她——过去的总结都是不准确的,并不是她天真,不是因为她聪明而不自知,不是因为她到了绝处也想着要逢生……真正的答案不过是,因为她无情。她身上所有让他赞赏的东西都是从这“无情”滋生出来。可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那个叫唐璞的男人终结了她,她从此刻起才真正堕入人世间的泥淖之中,满身污浊的挣扎此刻让她更加美丽。而他,只能在一旁看着。他再把杯中之物一饮而尽,说:“夫人可知道,这情不自禁,怕是这世上最糟糕的。”

“我知道。”她嫣然一笑,“先生做得到‘发乎情,止乎礼’,我是个没见识心性也粗陋的妇道人家,先生就原谅我吧。我没那么糊涂,四五月间,他就又得出发去做生意了,一去一年半载。我们二人只争眼下的朝夕,他一去,就谁都不再提。”她像抚琴那样,尖尖十指拂过了平放在桌上的左臂,“先生放心,我会小心的,已经这么多年了,我怎么可能不把我们二人的大事放在心上?”

“罢了。”谢舜珲挥挥手笑道,“该料到早晚也有这一天,只是谢某得提醒夫人,他是男人,在外头玩儿惯了,一时新奇也是有的。夫人却不同……”

“好了谢先生。”她宽容得像个母亲,“类似的话,想必旁人也总这么跟你说吧。我又不指望着在天愿做比翼鸟,他还能辜负我什么呢?”

这恐怕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沉溺,也是第一次尝到“享乐”的滋味。随她去吧,他一阵心酸,人生已经那么短。

万历三十三年,整个春天,令秧都是在沉醉中度过的。就连川少爷终于中了会试这件天大的喜事,她似乎都没怎么放在心上。三月十七,殿试放榜,川少爷中的是二甲,赐进士出身。消息传回家,不止唐家大宅,唐氏全族都是一片心花怒放的欢乐。休宁知县的贺贴在第一时间送到了家里,蕙娘充满愉悦地向紫藤抱怨道:“刚刚过完了年,没消停几天,便又要预备大宴席了,不如我们趁着今年多雇几个人进来吧。”

自从川少爷踏上上京的路程,令秧便在离家不远的道观里点了一尊海灯。每个月布施些银两作为灯油钱,逢初一十五或者一些重要的日子,总要带着小如去亲自拜祭,说是为川少爷祈福求他金榜题名,真的中了以后便接着求他日后仕途的平安。听起来非常合理,无人会怀疑什么。她去上香倒也是真的,只是每次都嘱咐赶车的小厮停在道观门口等着,说上完了香会跟道姑聊聊再出来。随后便从道观的后门出去,走不了几步就是唐氏家族的祠堂了。唐璞手里一直都有祠堂的钥匙,自从门婆子夫妇被调入了唐家大宅,看守祠堂的人换成了一个耳聋的老人。令秧轻而易举地便能不受他注意地迈入祠堂的后院。曾经,她被关在那间小房间里度过了一个无眠的长夜;现今,她深呼吸一下,轻轻地推门,那个男人就在门里,她跨进来,定睛地,用力地看他,就当这是又一次永别。她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不仅仅因为偷情,还因为,如此纯粹的极乐,一定不是人间的东西,是她和她的奸夫一起从神仙那里偷来的。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她端着毒药在面前,手微微地发抖,就是在这间房间里;如今门婆子搬离了祠堂,这房间便空着没人住,她的毒药幻化成了人形,箍住她,滚烫地融化在她的怀抱中,他们一起变成了一块琥珀。战栗之余她心如刀绞地抚弄着他的浓密茂盛的头发,他不发一言,豁出命去亲吻她双乳之间的沟壑,她说你呀,你这混世魔王,我早晚有一天死在你手里。他的拥抱让她几乎窒息,他捧着她的脸,惜字如金地说:“我带你走,我去想法子。”

她柔若无骨地笑笑,不置可否。她只是说:“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见我,就是在这里?”

他当然记得。“你就站在那竹子下面,那丛竹子如今已经被砍了,可是你还在这儿,十五年,你就长在我心里,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长在我心里’?”他低下头去,亲吻她那条满目疮痍的左臂。他眼里突然泛起一阵凶光:“我听说你把自己胳膊砍了,那个时候,恨不能骑马出去,杀光所有那些当年逼你自尽的长老,杀光那些嚼你舌头的人,不看着他们横尸遍野,我这辈子再不能痛快。”

她娇嗔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十五年!要不是六公办丧事,你是不是就永远不打算叫我知道了?”

小如在外面轻轻地叩门:“夫人,时候差不多了,再不回去家里该起疑了。”

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原来直到此刻,他还一直在她的身体里。她笑了,他也笑。她突然忘形地亲吻他的脸庞,她说:“当初没在这里把那碗毒药喝下去,原来是为了今天。”

回家的马车里,小如有条不紊地为她整理鬓角和钗环。她的面色倒是波澜不惊,完全看不出端倪。其实,她并不是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她只不过是回忆起那个最初的深夜。璎珞灵巧地推门出去,似乎无声地游进了外面的夜色中。她的帐子随即被掀起一道缝隙。男人和月光一起来了。他不发一言,笨拙地宽衣解带,然后躺在她身边。他出乎意料地有点羞涩,她轻声道:“九叔你这是何苦?”他答非所问:“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她安静了片刻,庄重地跟他说:“我娘叫我令秧。”“令秧。”他像孩子学舌那样,在口里小心地含着这个珍贵的名字,“令秧。”他的声音轻得像是耳语,“我好想你。”

最后的那个风雪之夜,文绣明明不可能知道门外站着的,是亡夫的魂魄,可她究竟为何要开门呢?

如今她算是明白了,为何连翘明明答应得那么好,却突然下不了手毒死罗大夫;也明白了为何众人都觉得她太狠心而溦姐儿太可怜;甚至明白了最初,老爷垂危的时候,云巧为何一夜之间眼睛里全是冷冰冰的恨意——她都明白了,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那些人们都认为她早就明白的事情。

可是人们都忘了,那一年,她才十六岁。

川少爷怕是此生都不会忘记,放榜之后单独面圣的那一天。先是两个宦官来新科进士们住的馆驿里宣他入宫,随即,他的脑袋便开始有些微妙的,不易觉察的眩晕,就好像是酒入愁肠,再多喝一杯便是微醺的时刻。往下的记忆便不甚连贯,因为他跟随着那两位宦官,一路走,眼睛一路盯着脚下,他甚至不大记得沿途究竟是些什么辽阔而气派的风景,他只记得,自己置身于一种绝对的空旷中,这空旷是静止的,有种不言自明的威仪,有那么一瞬间,他险些忘了其实这空旷的上方还有天空。他走进御书房,慌张地行礼,叩头,停滞了半晌,听见自己的胸口里面有人在奋力地击鼓,然后,听见一个声音淡淡地,随意地,甚至有些无精打采地说:“平身吧。”他愣了片刻,才恍然大悟,这便是天子的声音了,他险些忘了怎么“平身”,也险些忘了谢谢皇上。

那个平淡的声音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抬起头来,好像是害怕天颜猝不及防地闯入眼帘,会灼伤了双目。圣人书里的“天子”就在那里,宇宙间完美秩序的化身。他终于做到了一个男人最该做的事情——十年寒窗,金榜题名,踩着多少失意人的累累白骨,换取了一个辅佐他的资格。尽管,这完美的秩序拥有着一把略微孱弱的声音。

天子很瘦。早有耳闻他身体并不好。眉宇间与其说是肃杀,不如说有种满不在乎的萧条。川少爷注视着眼前这个普通人,一时间像是失魂落魄。天子像是看见了一只呆头鹅,随意地笑笑,使用一种极为家常的语气和措辞:“朕听说,你的继母,是徽州极有名的节妇,可有这话?”川少爷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做梦也没想到,圣上跟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关于令秧。垂下头去听着,渐渐地,也明白了些来龙去脉。曾经被令秧收留的宦官知恩图报,把令秧的事情上奏给了皇帝,自然也少不得渲染一番关于自断手臂,关于《绣玉阁》的传奇。原来即使是天子,也会对“传奇”感兴趣。直到最后,他听见了那句:“虽然你家主母守节不过十五年,还没到岁数,又是继室并非元配,可是朕念及她不仅恪守妇德贞烈有加,更难得的是深明大义,救护杨琛有功,还含辛茹苦给朝廷供养出了一个进士,朕打算旌表她了,你可有什么说的?”

他膝盖发软,不由自主地跪下了。他想象过无数种面圣的场景,却唯独没想过这个。他知道自己该拒绝,该不卑不亢,神情自若地拒绝。当皇上对他的拒绝深感意外的时候,他再慷慨陈词,痛说一番宦官充当矿监税使的弊病——这有何难?一肚子的论据早已纵横捭阖地在书院里书写或者激辩过无数次。他只需要声情并茂地把它们背出来,顺序颠倒一下都不要紧,说不定讲到激动处又能妙语如珠。不怕龙颜震怒,哪怕立刻拖他去廷杖又如何,满朝文武明日起都会窃窃私语着“唐炎”这个名字,圣上最终还是会记得他,这才是他原本该有的命运,这是天下每个男人都想要的命运。

有些事情,他自然是不知道的。就在他们殿试的那两天,云南又发生了民众围攻税监府的暴动。满朝文武自然又是一片对宦官的骂声,其中,东林党人尤甚。各种痛陈厉害的奏折,皇帝已经看腻了,他偏要在此时旌表一位曾经在类似的暴动中,收留过受伤宦官的孀妇,这举动便已说明一切态度。更何况,这孀妇的继子,还是东林党人,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与其跟这帮永远不知满足的大臣们生气,不如借这个举动让这帮东林党人们看看,什么才是天子的胸怀。即使是天子,满心里想的也无非是这些人间事。

但是川少爷脑袋里一片空白,他机械地深深叩首,满怀屈辱地说:“谢主隆恩。”

在遥远的家乡,自然无人得知川少爷的屈辱。他们沉浸在一片狂欢之中。令秧跪在地上,听完了圣上御赐的所有赞美之词。满满一个厅堂的人一起深深地叩首,知县大人含着笑说道:“好好准备准备吧,建造牌坊的石材过几日便能运到,你们府上也须得出些人手来帮忙建造。”

令秧只觉得,寂静就像柳絮一样,突然飞过来,塞住了她的耳朵。阖府上下的欢呼雀跃声她也不是听不见,只是被这寂静隔绝在了十分遥远的地方。她嘴角轻轻地扬起来一点,却又觉得身体里好生空洞,有阵风刮了进来。一转脸,她看到了眼里噙着泪的小如:“夫人总算是熬出来了。”小如的声音分外尖细,听起来更像是某种小鸟。她用力地抱了小如一下,小如措手不及,那一瞬间还在她怀中挣扎了一下,她耳语道:“下一件事,便是把你托付到一个好婆家。”

小如一定是因为太开心了,所以她已然忘记了,今天清晨她是那样忧心忡忡地提醒令秧:令秧的月事已经晚了快要十天。也许小如并不是忘记了这个忧虑,只是从天而降的喜讯让小如天真地确信了:不会发生任何糟糕的事情。令秧掠过了小如,掠过了回廊上的那群聒噪的仆妇婆子,掠过了沿途没完没了的笑脸,她平静地缓步前行,跨过了一道门槛,再跨过了一道,终于,她惊觉自己已经站在属于老夫人的那个天井里。她拾级而上,楼梯的响动听起来像黄昏时林子里盘旋的乌鸦。“老夫人看看是谁来请安了?”门婆子头一个发现了令秧,老夫人不为所动,她端正地坐在那里,像婴儿一般,认真且无辜地凝视面前一道屏风。一回头,看见令秧盈盈然地向她行礼,开心地一笑,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着屏风道:“你看这绣工,是苏州运来的呢。”

令秧也微笑着对周围那几个婆子道:“你们都去前头领赏钱吧,今儿个家里有喜事,蕙姨娘说了所有人都有赏,去晚了可就被人家抢光了。”一句话几个婆子登时笑逐颜开,争先道:“罪过罪过,都没给夫人贺喜,反倒是夫人先过来了,哪儿有这个道理。”只有门婆子在众人都出去之后,询问地看着令秧,令秧往门外抬了一下下巴,笑道:“你也去吧,我同老夫人说几句话,不妨事的。”门婆子便也不再多言,谦恭地退出去,刚要掩上房门的那一瞬间,却听得令秧急急地说:“慢着,我还有一句话。”

她随着门婆子跨过了门槛,回廊上寂静无人,阖宅的狂欢里,这条回廊上寂静得不像真的。她静静地一笑:“这么多年,我未曾好好地谢过你的救命之恩。”

“什么救命之恩,夫人又在说糊涂话了,我怎么不记得。”门婆子爽利地笑了,胸有成竹地垂着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