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江川退回对面坐下,又给南风倒茶:“也不知道谢小姐喜欢吃什么菜式,听同事说这家口味很好,所以就自作主张选了这里。”

他声音温和,声线清冽如南风面前的那杯绿茶,明明是很客气的话,却让听的人感觉到舒坦,那种客气礼貌不像疏远而是他身上与生俱来的淡雅温和的气质。

南风放松了许多,微微笑说:“我最喜欢的就是湘菜。”

陆江川眼睛亮了亮,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在美国念书时,最快活的时刻就是周末约上几个同乡好友一起去湘菜馆饕餮一顿!”

南风说:“我完全没办法理解,老外怎么可以不吃米饭?汉堡薯条沙拉怎么能跟辣子鸡鱼头火锅媲美!”

陆江川眨眨眼:“他们觉得牛排配红酒是世间美味!”

南风轻呼一口气,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小声说:“公司每次聚餐,都喜欢去吃西餐,我从来就没吃饱过。”

陆江川愣了愣,扑哧一声笑了,见南风瞪他,他清咳一声止住笑意,伸手按服务铃:“我们先点菜吧。”

原本南风还担心会没有话题可聊冷场,没想到简单几句话,气氛竟变得这么自然,就像是朋友间聊天一般。

服务员布菜时,有人从里面的包厢里走出来,经过南风身边忽然又折身回头,望了眼她,又望了眼她对面的陆江川,正好听到他在说:“我回国半年了,还是不太习惯海城越来越差的空气质量与拥挤的交通。对了,你公司是在哪个片区?”

南风说:“在南沙路。”

她没有注意到身边打量他们的人。

顾恒止嘴角微勾,抬脚往洗手间方向走,走到门口,掏出手机给傅希境打电话。

“什么事?”傅希境万年不变的开场白。

“你猜猜,我刚刚看见了谁。”顾恒止唇边笑意扩大,心里有个声音在欢呼着,淡定,你就淡定吧,待会看你还淡定得了不!

“无聊。”傅希境正准备挂电话,却在顾恒止的下一句话里顿住。

“小不点!”

“然后?”

“你再猜猜,她在干嘛!”

“顾恒止!”

“呵呵,如果我没看错,你家小不点,此刻,正坐在餐厅里,与一个男人,相亲!”他故意说得慢吞吞的,一字一句。

电话里沉默了下。

顾恒止不怕死地继续火上浇油:“谈得正欢呢!我看了眼那男人,长得虽然没我帅,但不比你差哦~”他拖长音调,顿了顿,说:“软件也不错,似乎还是只海龟……”

傅希境打断他:“你最近似乎很闲?禾一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提起正事,顾恒止收敛了笑嘻嘻的表情,正色说:“禾一总经理正被隔离调查,内部开始乱起来了,顶多一个月,你就可以出手了。”

“经纬呢?”

“呵呵,真不知是我们运气太好还是怎么的,我刚得到一个□消息,经纬的两个合伙人,最近正在闹矛盾要分家呢,而且越来越激烈,正好下手!”

“嗯,知道了。我会派人同他们分别接洽。”

“啪”一声,电话已切断。

傅希境挂掉电话,立即拨打季南风的电话,这一次,提示音已从之前的“您拨打的用户已停机”转为“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那次她匆匆挂掉他电话,他再拨,她已经关机,之后就再也没拨通过。他知道她是故意的,其实想要弄到她的新手机号一点也不难,可他不想,也没有必要。很快就要再见了,不是吗?他费尽心思,步步为营,就是为了以一个她避无可避的身份站到她面前,看她那一刻的表情。

“西贝,我很期待。”傅希境轻喃。

他在餐厅后面的花园里又站了许久,才走回包厢。

见他进来,许芊茉呼一口气,嘟嘴嚷嚷起来:“阿境哥哥,你总算回来了!你们都太坏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发呆,无聊死啦!”

她已经二十岁了,可语气甜腻如小女孩,撒娇般的口吻令傅希境微微蹙眉:“他们人呢?”

“我爷爷跟郑爷爷下午要去钓鱼,已经先走了。郑爷爷说让你带我逛一逛,阿境哥哥,我们待会去爬山好吗?”许芊茉满脸期待地望着他。

她口中的郑爷爷是傅希境的外公,与许老爷子是战友、生死至交,两家关系一直亲厚,很多年前就有意结成姻亲,很不巧,傅希境是郑家孙辈中唯一男儿,许芊茉也是许家唯一的孙女儿,因此哪怕两人年龄相差十二岁,两位老爷子依旧极力想将两人凑成一对。这顿饭,名为给刚回国的许芊茉接风,实质就是一场安排给他们两人的约会。

傅希境看看手表:“我公司还有急事,你自己去吧。”

许芊茉夸张地叫道:“天哪,今天周末哎,你还去加班,果然是工作狂!”她起身,跑到傅希境身边,像小时候那样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撒娇般地摇晃:“阿境哥哥,你陪我去嘛,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生命在于运动!”

傅希境将她的手拨开,转身去取衣架上的外套:“走了。”

“喂!傅希境!”许芊茉跺跺脚,气呼呼地冲他的背影大喊:“我要告诉郑爷爷去,你欺负我!”

傅希境皱了皱眉,脚步没有停顿地往外走。

他将车子从停车场开出来,刚拐上小道,一个身影急促冲出来,他一惊,急忙刹车,幸好车速不快,车子堪堪在许芊茉面前停下来。他呼吸加重,怒意上涌,下车走到闭着眼睛的许芊茉面前,一把将她拽到路边,喝道:“你在搞什么!”

她睁开眼,笑嘻嘻地看着他:“我赢了。”

傅希境莫名其妙,瞪着她。

“我跟自己打赌,如果我冲过去,你会不会停下来。我赢了。”她依旧笑着:“阿境哥哥,你还是在乎我的对不对?”

傅希境面色铁青,右手握紧,放松,又握紧,再次放松。他像看个怪物一样看着许芊茉,忽然生出一种深深的挫败无力感。

许芊茉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转向他的车,惊喜欢呼道:“哇!阿境哥哥,你的车好帅气!什么时候换的呀?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其实这辆越野车他开了有五六年了,但许芊茉十五岁那年出国做小留学生,这几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他们见面自然就少,每年她回国时除了两家餐叙,傅希境基本上都避着她。

许芊茉说:“我不去爬山了,阿境哥哥,我们去兜风吧!”她说着就走向车子,人刚坐进副驾驶座,就被傅希境拉了出来,他手劲很大,许芊茉又痛又委屈,眼泪扑簌扑簌说掉就掉:“傅希境,你太过分了!不陪我爬山就算了,难道搭个便车回市区也不行嘛!这里连个的士都没有,难道你要我走回去啊!”眼泪越掉越凶,伴着抽泣声:“我要告诉郑爷爷,你欺负我!”说着就去掏手机,傅希境深呼吸,夺过她的手机,几乎咬牙切齿:“坐后面去。”

“为什么要坐后面?我要坐副驾,我要跟你说话!”许芊茉的眼泪来得快去得更快,见傅希境妥协,得寸进尺。

傅希境声音更冷了几分:“上不上车?”若不是怕外公又抓着他念叨,他真想立即走人,他最讨厌这种娇生惯养、任性、还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女人。

许芊茉被他冰冷的眼神蛰得瑟缩了下,乖乖地上了后座。

傅希境上车,系好安全带,却没有立即发动引擎,他单手支在方向盘上,微微阖眼,耳畔仿佛又响起那个清脆的声音,阿境,以后你的副驾驶座就是我的专属地盘啦,任何人都不可以坐!他笑她真霸道。她也不管他正在开着车,忽然侧身勾住他的脖子,对准他嘴唇就亲下去,在他下唇上重重咬一口,又迅速弹开。他又惊吓又生气,她却笑得像个女霸王,指着他的嘴唇宣布主权,还有这里,又指指他胸口,以及这里,都是我的地盘,都归我哼!他那一点点怒意被她孩子气的举动与甜蜜的占有欲轻而易举地攻陷,他嘴角上扬,好,都是你的……

“喂,阿境哥哥,你在发什么呆呀!”

傅希境晃过神,发动引擎,猛踩油门,车子“唰”地冲出去,许芊茉本来前倾身子与他讲话,又没系安全带,被忽如其来的强劲速度一甩,撞向椅背,后脑勺生疼,眼泪都撞出来了,这回是真哭了。

吃完饭,与陆江川分别时,他问她要电话号码。

南风沉默了下,微微低头,说:“对不起,陆先生,我不姓谢。”

“嗯?”

“我姓季,季南风。”她抬头,看到他嘴边笑意僵住,“谢飞飞是我的好朋友,她妈逼她来相亲,她不想来,所以,我替她来了。很抱歉这个时候才告诉你。”

笑容彻底消失,眉毛微蹙,清俊的脸上笼上一层淡淡的霜寒,但好修养令他哪怕是生气,也只是声音稍冷了几分,连音量都跟先前无异:“谢……季小姐,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戏弄人很好玩?”

“我没……有……”南风自知理亏,声音低低的,头也微微垂下去。

陆江川见她这样,嘴角动了动,最终没再说什么。

“再见。”他转身离开。

南风望着他的背影,默默想,大概不会再见了吧。

手机响起,是谢飞飞。

“怎么样,医生帅否?来电否?一见钟情否?”她八卦欲浓厚。

南风泄气地说:“你还是想想回头怎么对老太太交代吧!”

谢飞飞尖叫:“靠,这么快就穿帮了啊?”

意外的是,当晚罗素蓉来电提都没提代相亲事件,只问谢飞飞对陆医生什么感觉,谢飞飞搪塞过去,挂了电话,默默想了想,坐到南风身边去,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我觉得医生很靠谱!”

南风正在翻杂志,头也没抬:“怎么,后悔了啊?”

“去去,给你说正经的呢,”她抢过南风手上杂志扔到一边,“老太太常说的一句话叫啥来着?”她蹙眉想了想,“就是见什么知什么,意思是从小事情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品性巴拉巴拉的。”

“见微知著?”

“对对对,就是这句!”谢飞飞甩了个“你真有文化”的眼神,继续说:“你看,医生没把这件事捅给老太太,可见此男人品还是不错的哈!”

“所以?”

“所以!你不应该错过这么个外在条件与内在人品都不错的男人!”谢飞飞总结道。

“谢飞飞小姐,你似乎忽略了重点。”南风白她一眼,“重点是,医生觉得被戏弄了,很生气!你觉得这事儿还有后续可能么?”

“傻啊你,你再约他出来吃饭,把事情解释清楚就没事了。女追男,只隔一层纱!”

南风打个哈欠,起身:“困了,睡觉去啦,明天上班呢!晚安。”

“喂,死女人,回来,我还没讲完呢!”谢飞飞怒喝,南风置若罔闻,闪身进了卧室,关门。

她躺在床上,心想,再约?她上哪儿约去啊,她连陆江川的电话号码都没问,也没问他在哪个医院上班。他是很优秀,外表出众,有份很好的工作,谈吐涵养都是一等一,绝对的青年才俊,只是,南风问自己,只是,你真的做好开始一份新感情的准备了吗?答案不言而喻。

她为自己的心筑了一座城,那里面,只住了唯一的一个城民,别的人,再好,也难以进驻。

所以她才在告别时对陆江川说了实话,他生气在她意料之中。这样也好,免得牵扯不清。

只是,到底还是辜负了谢飞飞一番心意啊。南风叹气,关掉台灯,睡觉。

Chapter 07 所有逝去的良辰美景,都是举世无双的

南风刚跨进公司,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被陶桃拉着又走出了办公室,一直到楼梯通道,才停下来。

“什么事呀,这么神神秘秘的?”南风笑问。

“南风姐,你听说了吗?禾一地产出事了!”

南风心头一跳:“什么事?”

陶桃满面愁容:“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听材料部的李玫在八卦,她有个朋友在禾一财务部上班,说禾一最近被税务局盯上了,总经理被调查,本来拖了一段时间了,但忽然财务部有人举证……南风姐,我们上次签的合同怎么办啊……”

南风愣愣的,问:“消息靠谱吗?”

陶桃说:“我也不太确定,但李玫说得有板有眼的,不像假的。要不,你去问问汪经理?他或许清楚。”

“嗯。”南风点头,拍了拍陶桃的肩膀安慰道:“先别太担心,也许没事呢,毕竟禾一也算个大公司,不至于说完就完。更何况,我们有合约在手,不怕的,啊。”话是这么说,可其实,她心里清楚,如果禾一真完蛋了,那纸合约完全没用。原本还为终于搭上了禾一这条线而开心的,唉,真够倒霉的!

南风去找汪吉汇报工作进度,末了问起禾一的事。汪吉看了眼她,良久,叹口气,说:“南风,你跟着我做事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想瞒你,禾一,只怕……”他摇了摇头,话尽于此。

南风明白过来,心情一下子变很差:“那些精力,真是白费了。”为了搭上禾一这条线,她跟陶桃可谓费尽苦心,想到甚至因此喝到胃出血,更加难过。

汪吉宽慰她:“虽然挺可惜,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怪我们运气不太好。你跟陶桃那部分奖金,我会跟头儿提的,只是没那么多了。”

“谢谢汪经理。”南风也不客气,这是她们应得的,而且她确实需要这笔钱,妈妈的医药费又该交了。

陶桃听到这个消息都要哭了,到底是小女孩子,情绪外露,那一整个下午都没精打采。

南风心情也恹恹,跟汪吉说了声,打着出去谈业务的幌子,提前开溜了。

十一月了,天气渐渐转凉,南沙路两旁栽种了一排长长的高大银杏树,此刻落叶缤纷,铺满了整条街道,一眼望过去,美得惊心动魄。南风从落叶上慢慢走过,再坏的心情也被这美景撩拨得舒坦一些,她伸手扯扯两颊,露出一个微笑,给自己打气:“没什么大不了,明天又是新一天!”

她走到公车站,搭车去医院。

今天周三,并不是约定探望妈妈的日子,但此刻,她很想见一见妈妈。

市第七医院在城北,算是市郊了,离南风的公司以及住的地方都很远,需要倒两趟公交车,去那边的公车又不多,每次一来一回需要三个多小时,她平时工作忙,每周只能去一次,时间定在周六。

抵达医院时已经五点多,这五年来,她是这里的常客,护士小姐都认识她了,一路上有人同她打招呼,穿过小花园,便是住院部了。虽然远,医院也不特别大,但胜在远离市区,空气好,也安静。更重要的是,这里收费是所有医院里最便宜的。

赵芸住在三楼,走廊尽头的那间病房,独立间,空间不大,但窗户朝东,拉开窗帘便能看见清晨第一缕阳光。哪怕她一直昏睡不醒,南风也希望,妈妈能够在每天清晨迎接到新一天的日光。

推开病房门,看护琳琳不在,大概是去吃饭了。

南风在床头坐下,温柔地凝视着病床上的妇人,她的脸上插着维持生命的仪器,她已经沉睡了五年,细纹在她静止的时光里并不留情,一丝丝爬上她的眼角。南风伸手,以手指为梳,轻轻梳理她的头发。

“妈妈,这周我提前来看你了哦,因为呀,我下午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说说自己送给妈妈的第一份礼物’,好多人都在讨论,甚至还有人晒礼物图片。我就忽然好想好想你。噢,我没有翘班啦,是请假的。”

“妈妈,你还记得我送你的第一件礼物是什么吗?当然,不是小时候爸爸以我的名义买的那些礼物,是我自己赚钱买给你的那件,呵呵我可没忘,那是我念初三的时候,参加了一个画画比赛,拿到了一等奖,获得五百块奖金,正碰上你生日,我就把那笔钱全花了,给你买了生日礼物。”南风忍不住笑起来:“你拆礼物之前可开心了,直夸我变懂事了,拆开后脸色变了又变,拎着那件性感透明的黑丝睡袍,嘴巴张老大,半晌没说出话来。我爸笑得要岔气,我忍笑忍得辛苦,你又好气又好笑,最后脸红了……”

那些旧时光啊,真是温柔似水,美好得像是一桩梦。